十四

你很清楚,隻有你能救宋光明。你也知道,在你困坐愁城的每一分鍾,那個高大帥氣而又心高氣傲的男生都在遭受著身體和精神上的雙重折磨。

你寄希望於學校,跑去找送你鋼筆的老師,卻隔著辦公室的門聽見他打電話通知宋光明的父親,給予他開除的處分。

很顯然,學校不相信他的清白,或者說,幹脆不關心他是否清白。校領導的眼裏隻有中州師範金字招牌的聲譽,而個體的前途不在他們考慮範疇之內。

你當然很氣憤,但冷靜想想,這不就是正常人的理性選擇嗎?有了好事爭先恐後,有了壞事避之不及。學校是這樣,人也是這樣,換了你在那個位子,恐怕也不會有其他選擇……

但恰恰如此,更顯出宋光明的可貴。在這個私欲橫流的世界裏,隻有他的心中還有公平和正義;在你徹底放棄希望時,也隻有他真正伸出援手。沒有宋光明,你活不到現在;就算還有一口氣在,也不過一具行屍走肉罷了!他給了你理想和信念,教會你勇敢和堅強,告訴你這世界值得去奮鬥!

一句話,宋光明是照亮你黑暗世界的幽光,雖然微弱,卻給了你活下去的信心;而現在,這最後一點兒光明也要被人奪走了。你不能讓這份光明熄滅,哪怕隻為了你自己。

出事後的第二天,你再次來到西郊市場。南區那棟高大建築已經恢複了平靜,你站在鏽跡斑斑的消防梯下仰頭向上望,感覺到一陣陣的寒意。明明是夏天,蟬鳴刺耳,陽光灑在身上,可你的每根汗毛都豎了起來。

一樓台球廳的人說龍哥應該在二樓酒吧,二樓酒吧的人又說龍哥可能在三樓睡覺。你上了三樓,看到一條窄窄的走廊對著七八間客房,每個房間的房門都關著。你不知道他在哪一扇門的後麵,也沒耐心一扇扇門敲過去。宋光明還在遭罪,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寶貴的,所以你站在走廊上,深吸一口氣,然後用最大的嗓門喊起來——

“龍誠!姓龍的!你他媽給我滾出來!!”

你能感覺到腳下的地板在顫動,頭頂有灰落在你盤起的發髻上。你聽見下方傳來連聲驚呼,然後你看到一個房間的門開了,龍誠穿著短褲光著膀子出現在你麵前。

他似乎還沒完全睡醒,揉了揉發紅的眼睛,上下打量你。“來找我還是找麗秋的?”

“我找你!”你斬釘截鐵地說。你知道這會兒“程麗秋”在學校。

“進屋說。”他抬手指了指房間,但你搖頭。

“就在這兒說!”你從兜裏拿出一張3.5寸軟盤,“我要你現在立刻到公安局,說明你昨天是故意給宋光明下套的!宋光明沒有嫖娼,他是無辜的!”

他有些驚訝地看看你,又看向你手裏的軟盤。

“這裏麵是你跟他的QQ聊天記錄!他叫‘正義必勝’,你叫‘公道自在人心’,你冒充記者約他來你這裏見麵!”

你看出他的緊張了。他向你走過來,你下意識地後退,但很快就退到了牆角。

“沒事!不用你搶,我幫你!”

你高高舉起軟盤,然後狠狠摔到地上,用力跺腳踩碎。

“我幫你毀了,但沒關係,我還有備份!好多好多備份,存在好多好多地方!”

你齜牙咧嘴,麵目猙獰。他直勾勾地盯著你,猛地伸出手掐住了你的脖子,幾秒鍾後又放下,對著走廊外看熱鬧的小弟們啐了口吐沫。“看什麽看,滾!”

罵完,他轉身走回自己房間門口,又回頭看看你。

“想救宋光明是嗎?給你一次機會,進屋說。”

你向那扇門走過去,隨手摸了摸頭頂的發簪。那是你精心挑選的武器,可以在刹那間抽出來刺入他的眼窩。

進了房間,他關上門,你猶豫了一秒沒有阻止。他的臉上看不出表情,沒有憤怒也沒有嘲笑,他甚至給你倒了杯水,你當然不會喝。

“我救不了他。”他直截了當地說,“我頂多證明他沒嫖娼,但他把人打殘了還差點兒摔死,那是好多人都看到的。警察抓他也是因為這個,不是為了嫖娼。”

你一時語塞,發現自己完全忘記了這一點。你還以為向警察說清一切便可以救宋光明出來——

“那你也必須去說明!”你隻有咬牙堅持。

“可以考慮,”他點點頭說,“但你必須先告訴我,這事跟你有什麽關係?”

“宋光明是我男朋友!”

你毫不猶豫地回答。這不算撒謊,你確實已把他當作自己最愛的人了,隻是不知道他自己有沒有意識到。

“可這事就有點兒難辦了,你為了愛情,我也是啊!”他終於露出了笑容,放鬆地在床邊坐下,伸了個懶腰,又打了個長長的哈欠。“陳芳雪,咱們也不是外人,你應該知道我做這些都是為了誰吧?”

你當然知道。

“你跟麗秋也是好朋友,她總跟我說,你是她最信賴的,甚至是唯一的朋友。如果讓她知道你和宋光明在背後搗鬼害她,她該多傷心啊……”

“她現在還不知道?”

“需要我告訴她嗎?”他的臉上露出玩世不恭的笑容,“我餓了,陪我吃早飯去吧。”

他毫不避諱你的目光,拿了件黑色T恤衫套上,穿上一條牛仔褲,走到衛生間撒尿,門也不關。

你乖乖跟著他走到附近的早點攤。他要了一碗餛飩,你什麽都沒要,默默看著他吃。

“想宋光明早點兒出來,關鍵在受害人身上。一個要看傷情鑒定是輕傷還是重傷,另一個得看人家是否給你出諒解書。”他吸溜著餛飩,滿足的樣子讓你覺得饑腸轆轆,“第一條沒辦法,法醫說了算。但第二條,可以想想辦法。”

“什麽辦法?”

“錢呀!隻要錢到位,如果你不好意思,我可以替你去說。”

“多少錢?”

“十萬起步吧,當然多多益善。”

你盯著他,一時拿不定主意。

“放心,這種事我有經驗!當然決定權在你,姓宋的在裏麵時間越長我越開心。”

他吃完了,起身拍拍屁股,又瞪了你一眼。你恍然大悟,連忙從兜裏掏出五塊錢壓在餛飩碗的下麵。

“你還是沒告訴我,為什麽要這樣做?就算為了麗秋,這樣害人也太齷齪了!”

他笑了,向你做了個鬼臉。

“愛情使人盲目,為了愛情男人會不顧一切。我愛程麗秋……”他停頓了一下,又向你擠了擠眼睛,“當然是那個假的程麗秋,不是你這個原裝的。”

你心裏一抽——他果然什麽都知道。

回到家門口,你下意識地敲了敲門。平常總會有一個男人來幫你開門,你能聽到他一輕一重跑來的腳步聲,心裏藏著甜蜜,而如今屋裏沉寂無聲。你默默掏出鑰匙開門,進去看到房間正中的簾子拉了一半。

你從門後將他的鋼絲床搬出來,在屬於他的地方打開,鋪好褥子和床單。躺下之前你將簾子完全拉上,然後便沉浸在他留下的氣味中。

你哭了起來,不出聲的那種。

等你再爬起來,天已經黑了。你有點兒後悔浪費了一天的時間自怨自艾,但又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你強迫自己吃點兒東西,看到桌上還有昨天的排骨和雞毛菜,可惜嚐過一口就扔掉了。

如果昨晚自己聰明一點兒就好了……你懊悔不已,昨天從網吧走之前先把聊天記錄存下來就好了,那樣手上至少還有可以要挾龍誠的東西;可你今天早上再去,網吧老板告訴你每天淩晨電腦關機後記錄都會清空。你隻好拿了張空軟盤去“詐金花”,可騙過一次就不可能有第二次……

錢,你想到他說的。最快的速度,至少十萬,去換一紙諒解書……可你眼下最缺的就是錢了。

鬧鍾響起來,提醒你到上班的時間了。你按掉鬧鍾,腦子裏仍然隻有一個“錢”字。誰有錢呢?可以向誰借呢?你腦海裏突然閃過一個人,於是立刻衝向髒衣籃,將今天一早換下的工服揀出來。

走出小區,穿過一條窄街,你從後門進入天歌夜總會。經過一段時間的工作,你已經知道天歌夜總會事實上有兩個平行運轉的部分:一到三層麵向普通公眾,隻要有錢就可以進來消費,吃喝玩樂應有盡有;四層往上則極為神秘,進出的客人都有單獨的電梯。

你從來沒有上去過,但你要找的人平常就在上麵上班。

你在專用電梯旁等待,守了快兩個小時,終於等到她娉娉嫋嫋地來了。她穿了件露出鎖骨的翠綠色寬領短衫,下身一條勉強包住臀部的黑色短裙,踩著一雙恨天高的紅色細高跟。見到你,她又用力把領口向下拉了拉,將好不容易擠出的乳溝向你挺了挺。“今天這身還行嗎?性感不?”

你點點頭,你其實對性感沒什麽概念。

“有事嗎?霞姐還在上麵等我呢,今天有大魚!”

你知道霞姐,是上麵的老板娘。

“小四川,我們是朋友不?”

她盯著你,有些被嚇到了。“是啊,怎麽啦?被人欺負啦?我替你告訴霞姐去!”

“是朋友,就求你幫我個忙。”你硬著頭皮說,“我需要錢,能不能借我點錢?”

她一把將你拉住,瞪著眼睛把你從上到下仔仔細細看了一遍。

“懷孕了?要打胎?”她看到你拚命搖頭,“借多少?”

“不知道……你能借多少?”

“這讓我怎麽說?”小四川想了下,打開手提包,從錢包裏抽出一疊百元鈔票遞給你,“這麽多夠了吧?差不多兩千,打胎夠了,你先用,不急著還。”

你感激地接過,卻仍然高興不起來。她走進電梯,幾秒鍾後又回來。

“真不是打胎?”

你點頭,又趕緊搖頭。

“這點不夠,而且很急?”

你用力點頭。

她想了一下,突然重重地拍了拍你的肩膀,仿佛替你做了決定似的,把你拉進電梯。

你見到了霞姐,在一間金碧輝煌、裝修奢華得超出你想象的辦公室裏。見到她的第一眼,你便認定她是你在這世界上見過的最有氣質的女人。她的衣著完全不像小四川那樣暴露,一件優雅的淡紫色旗袍,襯出她天鵝般頎長的脖頸;脖頸上是一串白色珍珠項鏈,左手腕戴著一支晶瑩剔透的翡翠手鐲。她稍稍眯起眼打量你,緩步圍著你繞了一圈,又伸手輕輕捏了捏你的胸和屁股。

“真的一次都沒有過?”她的聲音很溫柔,讓你想起小學時對你最好的班主任老師,“這種事可勉強不得,你必須自己想好了。”

“想好了……”你聲音顫抖地說。

霞姐肯定看出了你的緊張。她在沙發上坐下,一抬手,旁邊的小四川便立刻奉上茶杯。

“有什麽問題要問嗎?最好先說清楚,省得將來都不痛快。”她抿了口茶,示意小四川先出去,然後接著說,“決定好了,出了這個門,可就不能反悔了。”

你點點頭。

“這世上可沒後悔藥吃。”

“真的,不後悔!”

雖然嘴上這樣說,但你心裏完全不是這樣想。會後悔嗎?也許吧,但現在已經管不了那麽多了。你其實最關心的問題是——

“請問,我能拿到多少錢?”

“這不一定。但通常來說,以你的條件,又是第一次,實際到手八千到一萬吧……當然,這也就是在我這兒,換個地方,直接去掉一個零。”

這就是你的價錢了……好像還可以?

“對了,你還沒說呢,因為什麽?”見你愣住,霞姐又問了一遍,“因為什麽缺錢?”

你搖了搖頭不想說,但她銳利的目光早已將你看穿。

“通常有三種情況。第一,家裏出事了。第二,自己不想吃苦了。第三,因為男人。依我看,你是第三種吧?”

你隻好點點頭。不知道她是怎麽猜到的。

“一萬塊,恐怕不夠。”你鼓起勇氣看向她,“我可能需要十萬。”

“剩下的可以先借你,簽合同,慢慢還。”

“有利息嗎?”

話問出來,你和她都笑了。她站起來,給了你一個溫暖的擁抱。

“利息就是,你會上癮的。”

你坐在黑暗中,四下一片寂靜。空氣中有淡淡的花香,像是百合的味道。但你更喜歡玉蘭的香氣,中州師範校園裏的玉蘭。

房間很大,床很大,但不知為何沒有窗戶。或許有,隻是拉了厚厚的窗簾,在黑暗中看不出吧,你想,也許應該起來四處看看,找到燈的開關,或者看一會兒電視?

但你還是坐著不動。床很軟,坐在上麵不由自主地陷下去,腰很酸。你把手夾在**,冰涼。

黑暗中沒有時間的概念,你猜測應該快12點了。平常這個時間的你應該還在樓下忙碌。想想真是很辛苦的工作啊,不許擅離崗位,不許聊天說笑,不許發呆出神,不許上廁所超過三分鍾。見到客人必須鞠躬並說“晚上好,歡迎光臨天歌”,遇到蠻橫不講理的客人也要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每次小四川碰見你總嘲笑說何必呢,既然生為女人了,就好好利用女人的優勢啊!人生苦短,輕鬆快活一點兒不好嗎?

想到小四川,你又想到當初在火鍋店的日子。那時的小四川雖然也愛打扮,愛跟旁邊煙酒店的夥計打情罵俏,但絕不是現在的樣子。她這一年的時間變化好大,有錢了、成熟了、性感了,自己這一年多有什麽變化呢?一年前的自己在想什麽呢?

那時候的陳芳雪在想,我要為芙蓉湖冤死的朋友報仇,我要奪回自己被人搶走的一切,那時的你心中滿懷委屈和恨意,但在心底還是相信公道的吧……可公道在哪裏呢?現在的你還相信公道嗎?公道自在人心,可人心又在哪裏呢?

對了,大言不慚“公道自在人心”的不是宋光明,而是陷害他入獄的家夥。多麽可笑啊,多麽諷刺……不,一點兒也不諷刺,隻有大家都認為諷刺的才是諷刺,大家都認為理所應當的時候,應該叫過來人的人生經驗。你的人生經驗還太少,但你在迅速積累,度過這個夜晚,無論你叫程麗秋還是陳芳雪,都會變成一個完全不同的人……

終於,你聽到了聲音。厚厚的地毯可以吸收掉所有腳步聲,你聽到霞姐和一個男人說笑。霞姐的笑聲很爽朗,就像多年的老友彼此開著默契的玩笑。男人也笑了,笑聲卻有點兒怪異,讓你想起午夜的貓頭鷹。

你仍然坐在**,雙手緊緊夾在**。你無法克製地顫抖,小腹脹脹的,特別想上廁所。你聽到厚重的大門被打開的聲音,雖然聽不到腳步聲,但你知道霞姐正掉頭而去。

門關上了,四下仍然漆黑一片。你聽到一聲咳嗽從有些遙遠的地方傳來,隨即想起這應該是個裏外套間,你在裏麵,那個男人在外麵。

他似乎有些疲憊,呻吟了一聲倒在沙發上。然後有打火機的聲音,還有門縫中透出的微微光亮。他在沙發上坐著抽了會兒煙,又去衛生間撒了泡綿長而響亮的尿。想到一會兒他那撒尿的玩意兒就要塞進你的身體裏,你的小腹從酸脹變成了絞痛。

衛生間又傳來水龍頭放水的聲音。還好,至少知道洗手,但願是個愛幹淨的家夥。你已不敢有更多奢望,肯定不會是同宋光明一樣高大帥氣的年輕小夥子,多半是個腦滿腸肥、肚子比孕婦還大的豬八戒吧……希望不要太粗暴,最好喝多了直接睡過去,或者突然接個電話,父母被車撞死了要趕緊回去奔喪,嗯……

手機鈴聲居然真的響了,但沒有通話聲。男人應該隻是拿起看了一眼便掛斷,你聽到他從鼻子裏輕輕哼了一聲。

他放下電話,站了起來。即便有地毯,你也能聽到腳步聲,他站在分隔你們的最後那扇門前,輕輕推開。外間亮著一盞落地台燈,發出昏黃的光線,映出他在門口的身影。

中等個子,偏瘦,四肢修長,瘦削的麵龐,頭發亂蓬蓬的,但你看不清他的臉。

你站了起來,麵對他。你能聽到自己的心跳,還有粗重的呼吸。你拚命拉拽下身的短裙,仿佛那樣就能多給你一點兒保護似的。

“別緊張,否則我會比你還緊張。”他開口說道,沙啞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有些熟悉,“其實,我今天晚上還有一堆工作要處理呢,也挺累的了,但——這也算為了工作,對吧?盛情難卻……”

你完全不懂他在說什麽,你隻是在努力辨別他的聲音。你在哪裏聽過的,一定在哪裏聽過的……

“所以呢,咱們就抓緊完成工作。早死早托生,大家都輕鬆……”

你以為自己會暈過去,但並沒有。你隻是默默掐住自己的大腿,希望疼痛能讓你暫時忘記除夕夜的回憶,以及之後的無數次噩夢,數不清的淚水,所有憤怒的呐喊,還有最真實的恐懼……你一度以為自己成功了,你甚至敢抬頭尋找他的眼睛,但隨即該死的絕望鋪天蓋地襲來,頃刻間將你的防線擊垮。

你終於淚流滿麵,支撐不住蹲在地上抽泣起來。

他在旁邊看了片刻,似乎有些不安,挨著你坐在床邊。

“你肯定有自己喜歡的男生吧?”

你點點頭,不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害怕,就把我想象成他,然後閉上眼睛……”

他溫柔地伸出寬厚的大手,擦去你眼角的淚痕。魔鬼的聲音在耳邊細語,你絕望閉上眼的最後一秒,瞥見他手腕上也係有一根紅繩。

若幹年後,你終於如願以償成為一名教師,在一家正規的兒童福利院,麵對一群可愛的孩子。其中一個叫孟瑤的女孩讓你想起當年的自己,安靜、堅忍、早熟,自以為早就看透了世間黑暗,卻還對未來懷有可笑的妄想。

她問過你一個問題,人的尊嚴到底有沒有價格?

當著其他人的麵,你說尊嚴當然無價;但那晚坐在後山觀景台看星星的時候,隻有你們兩個,你說了實話。

尊嚴當然有價格,每個人的心底都有一份標價;而實際成交價和普通商品一樣,取決於供需關係。

女孩不太理解,問尊嚴怎麽也有供需關係。你一時不知該怎樣解釋,隻告訴她今後要牢記的經驗:尊嚴容易貶值,所以要賣就趁早賣個好價錢,同時賣的時候務必擦亮眼睛,不要上當受騙,因為一旦賣掉了,就再也贖不回來。

你的尊嚴在1998年那個燥熱的夏夜賣掉了。你一直想把它贖回來,花了遠超數倍的代價,到頭來還是一場空。

但你後悔嗎?也很難說真的後悔。別人有房子可賣,有車子可賣,有親朋好友可賣,而你什麽都沒有,除了自己的尊嚴還有什麽可賣呢?如果不賣尊嚴,就隻能賣良心,良心又該標價多少呢?

你的尊嚴的價格是十萬元人民幣。賣掉的第二天,你就如願拿到了。應你的要求,全是現金,整整十捆裝在紙袋裏,沉甸甸的。你問霞姐,不怕我拿錢跑掉不回來嗎?霞姐笑說,她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相信你不會讓她失望。

你拿了錢,立刻乘出租車去西郊市場,一路上緊緊把紙袋抱在懷中。這是你的賣身錢,每一張鈔票上都染著你的血和淚;但同時又寄托著你卑微的希望。

龍誠帶著你和十萬塊錢前往醫院,找到了那個名叫柳雯雯的發廊妹。當著你的麵,她收下了錢,然後用左手歪歪扭扭地寫下了諒解書,你問她為什麽用左手,她說右手傷了拿不住筆。你相信了她,仔仔細細收好那張紙。你跑去派出所,民警卻說這跟案子定性沒關係,隻牽扯到量刑,要你去找律師。等了許多天,碰了許多壁,你總算找到上麵派給宋光明的律師,總算當寶貝一樣小心翼翼地拿出那張諒解書——

你清楚記得律師臉上嘲笑的表情。“就這麽個玩意兒?手印都沒按嗎?”

你急忙說上麵有簽名,律師說我手頭正好也有。他拿出一份文件,你發現兩個簽名天差地別。

原來,發廊妹的右手根本沒壞。

你氣急敗壞,跑去找龍誠算賬,沒想到他比你還氣憤,賭咒發誓那個賤貨連他也一起騙了。你們趕去醫院,卻看到病床空了,護士告訴你病人兩天前就出院了。

龍誠態度誠懇地向你道歉,說以前從沒人敢這樣騙他,因此這回才大意輕信了。他拍胸脯讓你放心,這十萬塊錢算他欠你的;可當你提出寫欠條時,他又立刻翻臉指責你恩將仇報,義憤填膺的樣子讓你懷疑自己是否真的過分了。

抱著一線希望,你獨自回到醫院,從護士口中打聽到柳雯雯過幾天會回來換藥。你開始守株待兔,在治療室門口從天亮守到天黑。等了一周她終於來了,自己艱難地搖著輪椅,絕望地追問大夫自己還能不能站起來。你上前幫忙,幫她推輪椅,又幫她排隊付治療費。她起初沒有認出你,認出之後便歇斯底裏地大喊救命,她的喊聲引來了保安,兩個保安不由分說將你架出醫院大門扔到街上。

你不甘心,繼續在醫院外等著。片刻後她自己搖著輪椅出來,你遠遠跟在後麵。東拐西拐進入了一片城中村,你有預感她快到家了,卻還沒想好到底該怎麽辦。她卻發現了你,在一條河溝的小橋邊停下,回頭向你大喊大叫,讓你滾。

你下意識地灰溜溜轉身走,突然又覺得可笑。為什麽要怕她呢?心虛的難道不應該是她嗎?於是你走上去,再次提出你的要求。

“不可能!死了這份心吧,那渾蛋被槍斃了才好呢!”

她不停地辱罵,罵宋光明,罵你,用各種不堪入耳的形容和詞語。你的耐心耗盡了,你想起自己因為她的欺騙而付出的代價——

你用力將輪椅向橋下推去。

刺入耳膜的尖叫聲讓你品嚐到前所未有的快感。

你掉頭往回走,腳步變得輕快。周遭的世界似乎與剛才有了不同,街上的人紛紛主動為你讓路。當壞人的感覺真好,你仿佛發現了新大陸,這才是我,這才是這個世界的遊戲規則!

你一路走回醫院,又從醫院走回師院南路,不知不覺走進了中州師範的大門。你站在芙蓉湖邊,望著波光粼粼的湖麵,憤怒終於化作了悲傷。想到剛才做的事,你突然胃液翻湧,跪在垃圾桶邊嘔吐;路過的師生投來鄙夷的目光,卻沒有人上前慰問。你吐光了酸水,吐出了膽汁,嗓子和嘴裏都是苦的,還有心裏。

原來壞人並不好當。

你試圖回想宋光明親切的笑容。他的笑容總能讓你恢複鎮定和信心,可這一次眼前卻總浮現出他與那個發廊妹赤條條交織堆疊的身體。明明沒有目睹,也知道是假的,你卻怎麽也擺脫不了那令人作嘔的畫麵——

躺著、跪著、趴著、扭著,漲紅的麵孔、發臭的口水、起伏的胸膛、撕心裂肺的叫喊……你終於絕望地發現,所有可怖的細節其實全來自那一夜被**的自己。

回到家,你把自己關了整整三天三夜。

第一天你坐在**發呆,想著自己的愚蠢和失敗,不吃不喝不動,直到淚水流幹。第二天你發燒了,下身火辣辣地疼,還不斷有血滲出,你在馬桶上坐了一個白天,再沒有一滴淚水,然後便倒在馬桶邊。第三天,你忽然覺得精神好了很多,於是開始打掃房間,收拾宋光明的東西,甚至還拿出從前的書本翻了翻,又幫“程麗秋”寫了兩篇作業。你趴在桌上昏昏睡去,醒來時卻發現自己還躺在廁所的瓷磚地上,身上燙得像烙鐵。

你不該醒來的,你對自己說,一睡不醒該多好。但你聽見房間裏傳來嘀嘀聲,你遲鈍的大腦用了許久才想起,那是霞姐給你十萬塊錢時附贈的傳呼機。

呼機又響了一通,你仍然一動不動。你決定就這樣死去,無聲無息,無人知曉,屍體漸漸發臭,引來蒼蠅和蛆蟲……

“早死早托生,大家都輕鬆……”

半夢半醒間,魔鬼的聲音仿佛來自地獄的召喚,你的靈魂卻已飄**在半空,隻能無助地望著他享用你的肉身。他伸出鐵鉗般的大手,攥住頭發將你的頭拉起,讓你從麵前的鏡中直視征服者的勝利;他一次又一次衝鋒,如同驚濤駭浪撞擊在小小的舢板之上。他撕爛你的皮肉,舔食你的血淚,他將你開膛破肚生吞活剝,直至最後一陣野獸般的咆哮,將滾燙的毒液注入你的體內……

疼痛感沒有那麽劇烈了,倦意卻再度襲來,意識消退前的最後一刻,時間仿佛停止了,你終於從空中看清了支離破碎的自己。

憑什麽?憑什麽讓他輕鬆?要死也要一起死,誰都別想輕鬆!

你聽到一個聲音在呐喊,這聲音來自你跳動的心髒,更來自中州師範的方向,來自那沉寂的湖水中。

你答應我的,要替我而活,所以沒有資格自己去死!

那個聲音嘶吼著,給你的身體注入新的力量,讓你的血液恢複流動!

靈魂回來了,力量回來了。你支撐起身體,將頭紮進馬桶裏,冰涼的水讓你的大腦恢複了清醒。

嘀嘀聲再次響起,你腳步踉蹌地回到房間,在一堆垃圾中找到呼機。小小的液晶屏上有兩個字——

“上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