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當你重新睜開眼,渾身濕漉漉地醒來,眼前多了個人影,穿著雪白的襯衫……‘我想跟你談談,關於程麗秋。’”

念完最後一句,童維嘉放下手中的稿紙,看向正低頭對著茶杯吹氣的羅忠平。老刑警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完全沒注意到她停下來。

“白襯衫就是宋光明吧?”

“嗯……”

“師傅,你在想什麽?”

羅忠平放下茶杯,從沙發上起身,走到寬大的落地窗前。黃浦江畔的外灘燈火璀璨,對麵的東方明珠塔變換著光芒;亮著彩燈的客船在江上巡遊,無數耀眼醒目的廣告牌點綴在一座座高樓的樓頂。

“小童,咱們從西原縣龍山鄉九河灣村到這裏,用了多少時間?”

“您是說開車嗎?西原到中州四個半小時,中州到上海,五個多小時吧。”

羅忠平點點頭:“所以十個小時,我們就從中國最偏僻貧窮的山溝到了最繁華的都市。而這一路,她要走多久呢?”

童維嘉呆了片刻,明白了師傅的意思。不是車程時間,也不是物理距離,而是那個女人要麵對的所有磨難,以及付出的全部犧牲。

上大學的資格被頂替,說不定隻是她磨難的開端……後麵還會有什麽呢?可惜她給的回憶錄中暫時還沒寫到。

“可她究竟去了哪裏呢?白隊說邊檢那邊沒查到陳芳雪或者程麗秋名字的出境記錄……”

童維嘉突然發現,師傅正盯著落地窗的玻璃看,又湊近了嗬氣。她湊過去,學著他的樣子從側麵觀察,發現凝結在玻璃窗表麵的薄薄一層水霧中有不同的線條。仔細端詳,似乎是一組數字。

“應該是用口紅或者類似的東西隨手記在玻璃上的,”老刑警說,“考考你,為什麽?”

“因為口紅中有蠟的成分,而蠟有疏水性……”童維嘉興奮地把數字抄在手掌上,“是火車班次和開車時間嗎?”

童維嘉立刻撥打酒店前台的電話,前台告知今天上午該房間的客人確實谘詢過火車票。不過客人很趕時間,經查詢也沒有直達的火車,所以建議客人包車前往……

“目的地是哪裏?”

“H省,西原縣。”

羅忠平在旁邊聽著,滿意地點點頭,拿了張酒店便簽紙寫了兩個字放在茶幾上。

童維嘉看了眼——“謝謝”。

駕車回程的路上,童維嘉問師傅,難道不用跟著去西原縣再看看嗎?萬一陳芳雪三天後不回來,畏罪潛逃了怎麽辦?羅忠平反問說換了你是陳芳雪,跑路之前還要高調地參加展會住酒店,然後再偽裝殺回老家去?童維嘉想想覺得也是,參加展會勉強可以解釋為幌子,但到了上海真想跑路直接走人就是了,似乎沒必要畫蛇添足。不過她這個時候突然回去做什麽呢?

羅忠平說那邊可以交給吳所,留意盯住敬老院就是了,西原縣唯一能讓陳芳雪惦記的就是她媽,所以不出意外她肯定會出現在敬老院。而相比浪費時間跟蹤她,眼下明顯有更重要的事——陳芳雪留下的回憶錄中提到的“恐怖一夜”,明顯就是指十二年前的無名女溺亡懸案,因此核實她回憶錄中的內容真假才是當務之急。

回到中州的第一件事,羅忠平把十二年前的舊案宗找了出來。兩相對照,很多困惑迎刃而解。比如那個騙取陳芳雪身份證的“寄居蟹”,應該就是溺死的無名女。回憶錄還證實了她的死不是意外,現場確實有個“魔鬼”,雖然身份仍然未知,但可以推斷這個“魔鬼”與冒名頂替一事有莫大關係。

換言之,他也一定與死在今年春節的冒牌程麗秋有密切關係。找出冒牌貨的真實身份,就離挖出這個“魔鬼”不遠了。

頂替學籍說起來容易,其實並非輕而易舉。首先,要設法獲得考生的錄取通知書,憑通知書從招考辦領取考生檔案;其次,要篡改考生檔案,更換照片及相關信息並蓋上學校和主管部門的公章;再次,還需要遷戶口,必須偽造一份“戶口遷移證”;最後,拿著虛假檔案到大學報到,蒙混過校方的審核。

四個主要環節中,前兩個西原縣龍山鄉的吳所已經在調查;第三條要在冒名者的戶籍地辦理,目前無從下手;因此眼下最容易找到突破口的,便是搞清楚冒牌貨是怎麽拿著偽造的檔案材料,通過校方審核順利入學的。

所以回來的第二件事,便是再赴中州師大。

剛剛進入暑假,走在校園裏,還有很多沒有離校的師生,校慶的喜慶氛圍仍隨處可見。那些“十年樹木,百年樹人”以及“立言、立行、立德”的標語高高懸掛在往來師生的頭頂,此刻卻分外諷刺。

錢主任搓著手將兩位刑警讓進辦公室,小心翼翼地關上門,從抽屜裏拿出一份紅頭文件放在桌上。童維嘉拿起來看,是中州師範學院1996年度招生委員會的組成名單及各次會議的紀要。

“我們是國家公立的高等教育學府,流程上肯定沒有問題的。你們看,每次會議上也都強調了招生工作的公開、公平、公正!”他緊張地摘下眼鏡擦了擦,“當然也許細節管理上有一點兒疏忽……”

名單上,招生委員會主任為時任李姓副校長,兩位副主任分別為校黨委副書記及另一位副校長,委員則為各院係代表。

“這上麵也有你的名字啊?”童維嘉指著名單說,“你當時是教務處副處長,但我們了解過了,正職處長一直病休,由你主持工作,所以你同時也是招生委員會的委員……”

“我是掛名的,教務處事情忙得很,主要他們在管,我隻是從程序上配合一下……說實在的,學校也是個小社會,你們明白吧?”

童維嘉看了看師傅,羅忠平正麵無表情地望著錢主任擦去額頭的汗水。

“天氣太熱了。”童維嘉抽了一張紙巾給他,隨即不留情麵地繼續問,“什麽小社會?不是很明白,具體說說唄。”

錢主任接過紙巾,攥在手裏:“那一年,我們當時的老校長到點要退了,高校長,是個老好人……反正都說肯定老李能接。老李這個人呢,大概比較有能力吧……”

“就是強勢吧?直接說嘛!”

“對對,就是強勢,所以我教務處這邊隻管配合,具體怎麽安排,名額分配,保送點招什麽的……當然!我不是說他故意搞什麽違反原則的事,但百密一疏也難免……”

“這位李校長,應該不在學校了吧?”

“前年肝癌過世了……真的很可惜,挺有能力的人!”

死得太及時了,童維嘉想,正好把所有鍋都背上。可如果錢主任一口咬死隻是無心的疏漏,似乎還真沒什麽辦法。

“你說具體招生的事不歸你管,但學生紀律的處理,是教務處的分內事吧?”羅忠平突然開口問道,“期末考試作弊被抓現行,寫了份悔過書就過關了,連個處分都沒有,一般人應該沒這待遇吧?”

錢主任笑起來,笑容十分尷尬。“你是指程麗秋吧?那時候確實寬鬆了些,但不是特別針對她。再說她的悔過書你們也看了,寫得很誠懇!……當然後來我們也反思,教育還是要寬嚴相濟……”

“可我們得到的反饋不是這樣。”童維嘉拿出那份同學名單在他眼前晃了晃,“每個同學我們都挨個打過電話,都說學校給予程麗秋特別的照顧。大二大三的幾次考試,都有老師提前給她透題,而畢業論文,幹脆是一位研究生師姐幫她寫的。那位師姐並不認識程麗秋,她說當初肯幫忙全因為你錢主任的麵子。”

錢主任低下頭,腮幫子微微顫動。額頭的汗水順著鬢角流下來,童維嘉又遞上一張紙巾。

“我們也是沒辦法,哪個學校沒幾個關係戶嘛……”許久,錢主任才幽幽歎了口氣,抬起頭來,“學校要發展,上麵撥的經費又不夠,還不得自力更生?就像你們辦案子,不也得挑一挑……”

“別扯我們!我們不挑!”童維嘉氣憤地瞪過去,羅忠平擺擺手讓她別激動。

“程麗秋是哪兒的關係戶?”

錢主任沒有著急回答。他拉開抽屜,拿出一本五十周年校慶的紀念冊,翻到曆年大事記。前幾天校慶時童維嘉翻過這本紀念冊,要麽是冠冕堂皇的廢話,要麽是自吹自擂的傻話。

“我就不說什麽了,你們自己看吧。”錢主任說完,拿起水杯出去了。童維嘉急忙伸脖子看去,翻開的一頁正是1996年。那一年學校發生了許多大事——

高校長一行赴日本考察,與岩田師專結成兄弟校;教育學係升格為教育學院,成為全校第一個二級學院;本校由四名女生組成的辯論隊經過艱苦訓練和頑強比賽,勇奪全省大專辯論賽第三名的好成績;作為“美麗校園計劃”的一部分,芙蓉湖環境與水體綜合整治工程完工,實現從校園到花園的華麗變身……

最後一條的配圖,是兩個男人在眾人簇擁下於湖邊栽樹的場麵。他們看向鏡頭,露出得體的微笑,兩隻手緊緊握在一起。圖片一角還有文字說明——

時任副校長李勝軍同誌與世紀誠天董事長杜傳宗先生共同栽下芙蓉樹

1996年9月,世紀誠天董事長杜傳宗憑借與中州師範的合作關係,幫助一名暫不知真實姓名的女孩通過校方的入學資格審查,以“程麗秋”的名字順利注冊為該校的大一新生,而真正的考生程麗秋卻因此失去了上大學的機會。吊詭的是,在十三年後的2009年,已化名陳芳雪(陳雪)的受害者程麗秋卻搖身一變成為公司的二把手、杜傳宗身邊最信賴的人。

童維嘉的腦海中瞬間閃過數個影視劇或小說中看過的臥底複仇故事,忍辱負重、一朝發難,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但這真是陳芳雪的目的嗎?如果是的話,又會是怎樣的複仇呢?

此外,那個回憶錄中的“魔鬼”,究竟是不是杜傳宗?那個頂替的女孩,又與杜傳宗有什麽關係?

“我記得杜傳宗離過婚的,他有孩子嗎?女兒?”回隊裏的路上,童維嘉說出自己的猜測。

“杜傳宗確實有個獨生女兒,年齡也跟程麗秋差不多,1977年的,名字叫杜娟。”羅忠平的語氣說明他早就想到了,“不過1993年他跟妻子離婚,孩子跟著媽媽出國了。”

年齡相仿,又是獨生女——出國了當然也可以回來。

“不過有一點我想不通,”童維嘉想了想又問,“如果真是他女兒的話,為什麽還要冒著那麽大的風險頂替別人上大學呢?家裏那麽有錢,下半輩子都不愁了,還要混個文憑?”

羅忠平笑起來:“你覺得杜傳宗很有錢?”

“至少比咱們有錢多了吧?”

“1996年的時候,世紀誠天還隻是一家普普通通的建築公司,掙的都是辛苦錢,而且風險很大的。”老刑警耐心給徒弟科普,“做工程需要先墊資,利潤就幾個點,要是碰上原材料漲價或者開發商出問題……比如現在被世紀誠天害慘的那幾家,老板都快跳樓了。”

“對了,我住的西苑豪庭也是他做的,看著很不錯啊!”

羅忠平點頭說:“西苑豪庭是世紀誠天從房建領域進入地產開發的頭一炮,確實做得不錯,所以也樹立了口碑,後麵幾年順風順水。”

童維嘉皺眉望向車外。師傅說的事自己也有所耳聞,1998年,後來因貪腐下台的原市委書記強推“新世紀新中州”的改造計劃,西郊市場也被列入了拆遷範圍。後來省裏刮起反腐風暴,中州當時最大的一家地產公司隨之倒台,旗下的西苑豪庭經適房小區項目差點兒爛尾,最後讓世紀誠天抓住了機會……

不,重點不在這裏……她苦思冥想,似乎從剛才幾句閑談中捕捉到了什麽,但那瞬間的靈感偏偏玩兒起了捉迷藏,轉眼又不知道哪兒去了。

獨生女,辛苦錢,西苑豪庭,陳芳雪……她努力回想剛才提到了哪些關鍵詞,在舌尖輕輕玩味……跑到哪兒去了?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卻一直被忽略了……西苑豪庭,魔鬼,跳樓——

靈光終於再次閃現,這一次被她死死抓住。

跳樓!

“師傅,我想到一個問題!”童維嘉的聲音因為激動而發顫,“1997年3月西郊市場那次意外,陳芳雪是陪著女死者討債去的,那冒牌程麗秋為什麽會出現在那兒呢?”

“她的口供裏有吧,去玩兒的,那邊有酒吧和KTV。”

“可西郊市場離中州師範說遠不遠說近也不近,她為什麽偏偏去那兒呢?明明師大南路就有幾家酒吧。”

“你的意思是……”

“她跟同學關係不好,但有人說,見過她跟外麵的小流氓混在一起!”

羅忠平皺眉道:“所以你的意思,她的真實身份,那些龍興娛樂城的小混混可能會知道?”

“在學校她必須偽裝,在酒吧應該沒必要了吧?而且喝多了,舌頭恐怕也就不太聽話了!”

羅忠平點點頭。其實之前並非沒有從這個思路想過,但龍興娛樂城早就隨著西郊市場的拆遷而關張,現在隻剩下改做物業的那棟建築。但徒弟的話確實提醒了自己,這個地方同陳芳雪和程麗秋有關,也與後來的杜傳宗有關,因此說不定在整個案子中有什麽特別的意義……

對了,還有一處關聯!羅忠平忽然想到——

“宋光明當年判刑坐牢的原因是什麽來著?”

“哦,嫖娼糾紛,打傷了人。”童維嘉撓了撓頭說,“其實我也覺得有點兒蹊蹺,那麽一本正經的人居然去嫖娼……”

“在哪裏嫖娼?打人的事發地在哪裏?”

“這個,沒問……有關係嗎?”

有關係,而且有很大的關係……羅忠平大腦中的記憶網格開始發揮作用,1998年夏天,轄區內嫖資糾紛引發的傷人案,最終進入司法程序的一共有兩件,其中一件就發生在西郊市場的龍興娛樂城。

師徒二人立刻回到隊裏,找到塵封的案件卷宗,嫌疑人的名字正是宋光明。結案報告中寫道,嫌疑人因嫖資糾紛,毆打受害人並將其從消防梯上推落,造成腰椎骨折。事實清楚,人證物證俱全,本人亦對傷害他人的犯罪事實供認不諱,建議檢察機關以故意傷害罪追究法律責任……

翻看犯罪嫌疑人的訊問筆錄,疑問卻出現了——盡管現場有多人證實嫌疑人與受害人就嫖資多少發生糾紛並引發肢體衝突,但宋光明始終沒有承認自己的嫖娼行為。

“這有什麽問題嗎?他沒承認,可也沒否認啊。”

當年負責這起案件的正是霍達。他掃了一眼自己寫的結案報告,皺著眉頭向羅忠平和童維嘉發問,顯然對他們在這樣旁枝末節的地方糾纏感到不滿。

羅忠平問:“審訊全過程,始終一言不發?”

霍達點頭:“對!這種人咱也見得多了,想負隅頑抗到底,那也沒用,有物證、有人證!”

確實,從證據鏈條的角度來說,定宋光明的罪一點兒問題沒有。不止一個人看到他追趕受害人到消防梯上、掐住她的脖子並毆打,最終致使受害人從消防梯上摔下。受害人脖頸的勒痕、身上的傷痕也都與證人和受害人描述的一致。

“傷人沒問題,但嫖娼有誰看見了?就憑受害人一句話?”

“除了受害人,還有那個旅館老板的證詞,你們仔細看啊!寫得清清楚楚!”

“這就怪了,”老刑警慢條斯理地盯著霍達說,“這得多缺心眼兒的老板,會主動告訴警察,自己的地盤有賣**嫖娼的行為?”

霍達目瞪口呆,童維嘉忍不住笑:“也許真有呢,覺得自己正好碰上了同樣缺心眼兒的警察?”

見霍達臉上有點兒掛不住,羅忠平瞪了徒弟一眼,擺擺手表示自己不是來翻舊賬的。“其實你沒錯,龍興娛樂城確實不幹淨,我當年也沒少去,跟老板也算認識。但這個宋光明,多半是被人下套了。”

“仙人跳?”霍達尷尬地用力搓了搓臉,“這宋光明要真遭了仙人跳,他為什麽不說啊?隻要是正常人都會說吧?”

童維嘉拿起旅館老板的筆錄看。沒錯,就是他了,不但知道宋光明到底有沒有嫖娼,應該還能回答那個關鍵問題——冒牌貨究竟是不是杜傳宗的女兒?

這個名叫龍誠的家夥,在陳芳雪的回憶錄中被叫作龍哥。

龍誠生於1971年,父母都是中州市食品廠的職工。他從小便是問題少年,念初中時因聚眾鬥毆進了工讀學校,後來更成為遠近聞名的街頭一霸。十八歲那年因為打架傷人被判了兩年,出來後在西郊市場幫人看攤,後來又和朋友集資租下了一棟閑置倉庫,翻修改造為娛樂場所。

羅忠平對當年的龍誠印象頗深。頭發染成黃色,總穿一件黑色皮衣,酷愛騎摩托。進去之前是個愣頭青,打架不要命,下手沒輕重;出來後改變很多,見了誰都笑嘻嘻的,又仗義疏財,身邊有一幫忠心耿耿的小兄弟。

龍興娛樂城剛開張的時候,羅忠平去過兩次,龍誠又是遞煙又是倒茶,伺候得極為殷勤。他說自己真的洗心革麵了,兩年大牢讓他想明白一個道理:人這一輩子時間就這麽多,要用在真正有意義的事上。什麽有意義呢,就是讓自己跟父母的生活變得更好。

龍誠是出了名的孝子,這一點連最討厭他的人也不得不承認。他平常住在西郊市場自己的娛樂城裏,但每周六晚上雷打不動要回家跟父母一起吃頓飯,而且每次都要買一堆東西。因為兒子在外麵名聲不好,要麵子的父親對他非常冷淡,他也不以為意。

就因為龍誠的孝順,那時的羅忠平覺得他還有藥可救。到1998年年底,市裏力推“新世紀新中州”,西郊市場被列入拆遷計劃,龍興娛樂城也不得不關門停業。那時羅忠平還問過他今後的打算,龍誠說考慮做點生意。

龍誠的戶口跟隨父母落在幸福大街東側的食品廠小區,按照轄區劃分,屬於城東分局的管轄範圍。電話打到食品廠小區所屬的派出所,結果卻出人意料,戶籍警甚至都沒花時間查檔案,直接脫口而出說龍誠已經死了。

“2001年4月,食品廠小區發生煤氣爆炸意外,龍誠當場死亡。”

羅忠平和童維嘉對視一眼:“他父母呢?確定是意外?”

“確定是意外,消防勘驗過!”戶籍警回答,“他父母?他父母沒事啊,隻是後來傷心過度,房子賣了搬走了……哦,發生意外的不是他父母家,是別人家的房子,隻不過也在食品廠小區。”

“別人家?這家人叫什麽?”

“稍等,我查一下……”電話對麵是劈裏啪啦敲電腦的聲音,“一個男的,姓宋,叫宋光明,從中介手裏租的小區二號樓一門102……”

童維嘉幾乎跳起來。她用近乎顫抖的聲音追問——

“這個宋光明,受傷了嗎?”

“沒有,他沒事。”

“怎麽可能呢?你們難道不懷疑——”

“哦,怪我沒說清楚,當時也懷疑過,會不會有人為因素,不過出事當天,宋光明正在我們所裏蹲著解決問題呢……”

2001年4月17日的夜裏9點13分,食品廠小區二號樓一門102發生煤氣爆炸。消防隊於七分鍾後趕到現場撲滅餘火,並發現室內有一名年輕男性死者。經鄰居和房產中介辨認,死者並非此套房子的租戶宋光明,而是同小區龍姓夫婦的兒子龍誠。關於龍誠為何會出現在自己家中,宋光明本人也給不出合理解釋,隻說他和龍誠有糾紛,龍誠好幾次喝多了上門找他打架。

兒子莫名其妙地死在別人家裏,龍誠的父母當然不幹,向警方報案說兒子遭人謀害。城東分局接警後起初也有所懷疑,但當晚宋光明有事正在派出所接受處理,事發前後有充分的不在場證明。此外經消防隊事後勘驗,煤氣泄漏的特征明顯,確實符合意外。最後此事不了了之,隻苦了房主……

聽電話那頭的民警介紹完,羅忠平問:“宋光明有事在派出所接受處理,什麽事?”

“他原來有個女朋友,分手了還總糾纏不放,還在街上動手把人打得鼻青臉腫……”

童維嘉看了眼師傅,問:“他女朋友,叫陳芳雪吧?”

半個小時後,羅忠平和童維嘉來到食品廠小區。

中州市食品廠曾是計劃經濟時代的明星企業,可惜隨著改革開放,廠子受到外資和民營企業的不斷衝擊,昔日的光環迅速褪去。進入20世紀90年代,雖然又靠著賣地苟延殘喘了幾年,但最終也沒能熬到新世紀。賣出的地皮上建起了一棟棟高樓大廈,其中包括全市最奢華的娛樂夜場——天歌夜總會,而天歌夜總會又伴隨著腐敗書記的下馬盛極而衰,那座氣派的歐式宮廷建築成了今天的中州市青少年科技活動中心。

與青少年科技活動中心僅隔一條小街的食品廠小區,是計劃經濟年代輝煌的僅存記憶。六棟建於20世紀60年代初的紅磚家屬樓年久失修,由於廠子倒閉也成了“三不管”,漏水停電都是家常便飯。羅忠平想起當年事故發生後同事們還議論過,這樣的地方出事不算稀奇,一年太平無事才算意外。隻是當時不知道,事故中死亡的竟然是龍誠。

由於不屬於自己所在的城西分局管轄,童維嘉倒是第一次來食品廠小區。來之前她還問師傅進入現場要不要戴鞋套和手套,到樓前才明白自己想多了——空****的窗戶隻象征性地蓋了塊塑料布,任何不懷好意的小偷或者流浪漢都可以隨意出入。

陪同的房產中介用鑰匙開了門,走進屋內,一陣臭味立刻襲來。地上好幾攤野屎,牆上畫滿了色情塗鴉,中介大哥不住地搖頭歎氣,說附近的野孩子都喜歡來這裏探險,他們起先還想辦法阻攔,後來煩不勝煩隻好放棄。

“房主呢?也不管了?”

“人家有錢不在乎,而且也隻能認倒黴……重新裝修要花不少錢,死過人又租不出價,當時以為很快會拆遷呢,所以就放著了,沒想到一放就放到現在。”

羅忠平拿了根棍子,撿垃圾似的到處翻看。確實也隻有垃圾了,任何可能值錢的東西都已被洗劫一空。童維嘉皺著眉頭跟在師傅身後,小心翼翼地避開地上的汙穢。

“找找。”羅忠平揚起下巴,向徒弟示意。

童維嘉一頭霧水,找什麽?但又不好意思問,隻好也裝模作樣地到處扒拉,轉了一圈也沒發現什麽。回頭看,羅忠平卻蹲在塌了一半的雙人床邊,歪著脖子向床下張望。“掀起來看看。”

童維嘉屏住呼吸,想了想又用衣領遮住鼻子,然後才用力掀起床板。轟隆一聲響,床板的一頭從床架脫落,砸到地上,揚起一陣灰塵。

中介大哥直接退到了門外。童維嘉止住咳嗽,看到羅忠平仍然保持著蹲姿,正盯著一個黑色塑料袋看。

童維嘉取出塑料袋,吹掉上麵一層土,小心翼翼打開。裏麵有小半袋淺褐色樹皮似的東西,長滿了發黴的黑點。

“像是中藥。”童維嘉捏起一片嗅了嗅,扔回去又撣撣手,“不管是什麽,反正跟龍誠的死沒關係吧?也許真是意外呢?”

雖然嘴上這樣說,但童維嘉心裏不得不承認,實在太過巧合了。宋光明在龍誠的地盤打人被抓,判了一年半,出來後半年,龍誠便在他家被炸死……

“當初這套房子,是宋光明直接找你們中介租的嗎?”羅忠平回頭問中介。

“租房協議是他簽的,不過最開始來看房的是他女朋友。”

“陳芳雪?”

“叫什麽不知道,反正看上去感情挺好,可惜最後分了……”

“為什麽分了?”

“這個嘛,反正道聽途說,說錯了不負責啊。”中介大哥笑笑說,“男的有問題,守著挺漂亮的女朋友還在外麵嫖,結果出事給判了,這女的一氣之下,大概出於報複,就到對麵天歌坐台去了。”

童維嘉心裏咯噔一下。前一半是知道的,後一半卻是頭一次聽說。

羅忠平遞出一支煙:“僅僅是道聽途說?”

“其實有兩次我親眼看見了,她從裏麵出來,上了不同男人的車……但人家的事跟咱也沒關係不是?”

童維嘉想到什麽,忙問:“男的坐牢一年半,他女朋友一個人住這兒?”

“反正正常交房租,咱們也不管她一個人住還是幾個人住……”中介大哥的笑容忽然有些猥瑣,“偶爾還有個挺有錢的女孩來找她,所以說不定,人家男女通吃呢……”

童維嘉與羅忠平對視一眼。

有錢女孩,那一定是冒牌的程麗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