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西原縣位於臨近的H省,距離中州的遠近與南山市差不多,直線距離約兩百公裏,三個地方在地圖上成一個等邊三角形。但去南山市有高速,開車隻需兩個小時;從中州到西原卻要走一大段山路,全程四五個小時。

風塵仆仆地抵達西原縣龍山鄉派出所時,已過了中午,羅忠平和童維嘉從車上下來,急忙向在門口已等待多時的所長老吳道歉。吳所握住兩人的手笑著說,本來食堂有工作餐,現在過了飯點,隻能等晚上了。童維嘉信以為真,忙說我師傅胃不好,醫生叮囑要按時吃飯!羅忠平哭笑不得,趕緊向尷尬的吳所長道歉。吳所哈哈大笑,說這徒弟好,比親閨女都貼心哪!

羅誌平在來之前打過電話,吳所長已約略知道案子要點。他感歎說教育資源本來就不平衡,貧困地區的學子已經輸在了起跑線上;如果真有這樣冒名頂替的事發生,那對全縣百姓都是巨大的犯罪。他拍胸脯擔保,就算已是十三年前的事,也一定要竭盡全力把禍害家鄉的蠹蟲挖出來。

在食堂吃飯的工夫,吳所長喊來一名五十來歲、黑黑瘦瘦的中年人,介紹說是當年九河灣村的村支書老邵,關於程家有什麽事都可以問他。羅忠平趕緊放下筷子敬煙,老邵笑嘻嘻地拿了一根夾在耳後,又摸出自己的煙來抽。

自從入行當了刑警,童維嘉也吸多了二手煙,但頭一次聞見這麽刺鼻的,純粹是燒樹葉子的味道。轉念便明白了,師傅敬的是好煙,這位老支書舍不得抽。果然,講起當年九河灣村的艱難困苦,老邵聲淚俱下,說村後的山是石頭山,種什麽都不長;村前的水是激流灘,養不成魚蝦。關鍵是交通艱難,進一趟縣城要走近兩個小時的山路,然後再坐車,所以十裏八鄉的女兒家都不願嫁到九河灣,實在太窮太偏了。

羅忠平聽得頻頻點頭,說看來借著水庫擴容的機會搬遷還是對的,隨即把話題轉到了程麗秋的身上,問老邵對這丫頭印象怎麽樣。老邵立刻點頭說孩子是真好,就是命不好。

吳所問他怎麽不好,老邵長歎一聲說,1980年秋天發大水,十裏八鄉都淹了,一名村婦劃著小船去鄰村借糧,偶然發現一個女娃漂在一個木盆裏,趕緊救上來一問,說爹媽都被大水衝走了。當時孩子也就兩歲多,爹媽的名字也叫不出,也說不清是哪個村的。這名村婦看孩子可憐,就留在自家養了。孩子的小褂上繡著“麗秋”兩個字,而村婦自家男人姓程,所以大名就叫程麗秋。

羅忠平和童維嘉聽到此處都是一驚,原來程麗秋是孤兒?老邵連忙擺手說,雖然不是親生的,但那家大人對孩子很好,跟親生的沒什麽兩樣,可惜這家男人沒多久就病死了,家裏一下子更困難了。

程麗秋從小就聽話,招人疼。家裏沒了頂梁柱,她小小年紀就挑起了持家重擔。下地幹農活兒,在家照顧小三歲的弟弟,每天從早忙到晚,而且一點兒沒耽誤學習。為了能回家幹活兒,初中時每天步行三四個小時往返,高中考進了縣裏最好的實驗中學,實在離得太遠才不得不住校。1996年高考結束後,孩子歡天喜地回到村裏,說自我感覺考得不錯。後來分數下來了確實不錯,可錄取通知書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到。她媽媽韓彩鳳——就是當年救她的村婦——見孩子急得坐不住,說要不進城找你的老師問問去?大概是8月中,兩個人一起去了縣城,幾天後韓彩鳳獨自回村,傷心地說孩子落榜了,決定出去打工,這之後十多年便再沒見程麗秋回來。

又問了幾個細節,老邵一一作答。羅忠平從懷裏摸出兩張照片請他辨認,一張是今年春節溺死於中州師大芙蓉湖的女死者,一張是福利院裏燦爛的笑臉。

老邵摸出老花鏡,死死盯著兩張照片,下意識把耳背上夾的煙叼在嘴裏。童維嘉見狀,急忙掏出打火機給他點上。

“這個!”老邵在其中一張照片上猛地一拍,“就是她嘛!兩個人確實有點兒像,但仔細看差別還挺明顯的!程麗秋是小招風耳朵,她小時候我們都笑話她!”

不出所料,被老支書按在手下的,正是陳芳雪的照片。

至此,真相已昭然若揭。1996年程麗秋參加高考,成績優異但沒有收到錄取通知書,不是她沒考上,而是被人冒名頂替了。冒名頂替上大學的事時有發生,前些年尤其頻繁。那時戶籍學籍等個人信息沒有電子化,學校錄取信息更沒有聯網,隻要打通關節處理妥當,除非運氣不好被正主本人發現,通常都能蒙混過關。

但程麗秋偏偏到了中州打工,並發現了自己被冒名頂替。西郊市場的意外事件很可能是她與頂替者的第一次正麵接觸,考慮到她已經使用了陳芳雪的化名,因此她知道真相的時間應該在1997年3月之前。換句話說,在那之前,她已經考慮到了有可能會與頂替者有正麵接觸。

程麗秋究竟是怎麽知道自己被頂替了呢?其間過程仍不得而知。同時還有幾點模糊或矛盾的地方,其中最令人困惑的是陳芳雪這個假身份的由來。陳芳雪的身份證是1996年年初從中州市一個足療店小妹手中騙來的,可那時程麗秋還在西原縣讀高三。此外她也不是黑戶,沒有騙身份證的動機,因此顯然與那個神秘的“璐璐”不是同一人。

想到此處,童維嘉悄悄跟師傅嘀咕了幾句,然後拿出手機調出另一張照片給老邵看。

“邵支書,麻煩再看一下這張,這是不是程麗秋?”

童維嘉手機上的,是十二年前溺亡的無名女的照片。老邵再一次戴上老花鏡。這回看得更久,表情也更加凝重,可足足看了五分鍾,也沒有點頭或搖頭。

“怎麽樣?”童維嘉等不及了,催促道。

“你再把剛才那張給我看看!”

把福利院那張照片要了回去,老邵將兩張並排放在一起對比。嚴格來說,兩張照片中的相貌並不像雙胞胎那般酷似,但臉型接近,眉眼五官的形狀和位置相似,特別是同樣有一雙小招風耳朵。此外就是十二年前無名女的照片是驗屍時拍的,經過湖水浸泡和死亡的改變,多少有些變形。

許久,老邵終於放棄了,他放下照片,尷尬地一個勁兒搖頭。

“我認她就看耳朵,這臉長得什麽樣子,隻是大概有個印象,畢竟有十來年沒見了……”

吳所看了羅忠平一眼,笑嗬嗬地圓場,說沒關係,已經幫了我們大忙。老邵說了許多解釋和抱歉的話,羅忠平連連擺手說沒事。老支書又說再找其他人來幫忙辨認,童維嘉忙問,程麗秋的母親現在在什麽地方?別人認不出,她媽總能認得……吳所卻搖頭歎氣,說程麗秋的母親韓彩鳳還在,住在鄉裏的敬老院,可惜這一家子太不幸,程麗秋的弟弟程立軍兩年前在外麵旅遊的時候發生意外死了,當媽的難過,天天哭,不但眼睛哭瞎了,精神上也受了刺激,明白一陣糊塗一陣。

童維嘉隨口問是什麽樣的意外,吳所說是爬山看景,不小心掉下懸崖摔死了。羅忠平又問能不能去看看老人,老邵說當然可以,隻是眼睛瞎了,精神也不太正常,所以恐怕看了也沒啥用。

於是四人驅車趕往鄉裏的敬老院。老邵指向院子裏一個坐在長凳上歪頭曬太陽的老婦說,那就是。

韓彩鳳算起來歲數也不過五十多,但看上去至少有七十了。頭發花白,臉上髒兮兮的,嘴裏似乎念念有詞。童維嘉走近,聽到她口中反複念叨兩個字——“立軍”。那是她兒子的名字,看來仍然沒有從兒子離世的打擊中走出來。

“您好,韓阿姨,我們是公安局的,想問您幾個問題!”

韓彩鳳扭臉向童維嘉看過來,泛黃的眼底黯淡無光。

“您這些年,跟您女兒程麗秋還有聯係嗎?”

“麗秋?麗秋……立軍!我兒子立軍死得冤,死得冤!”

“我沒問您立軍,我問的是麗秋,您女兒程麗秋!”

“我兒子是被人害死的!被人害死的!抓住殺人犯!”

她歇斯底裏地喊起來,引來周圍人側目。老邵忙在一旁高聲喊:“彩鳳,韓彩鳳!你兒子那是意外!現在公安同誌問你麗秋的事!”

“麗秋?”

“對!你閨女!她沒考上大學,然後去哪兒了?你們還有聯係嗎?”

“我兒子沒了!我兒子沒了,我兒子沒了……”

韓彩鳳嗚嗚地哭起來,可惜眼眶中已沒有眼淚。

從敬老院出來,羅忠平問日常的看護費用怎麽算,老邵說村子搬遷後按政策分給每戶安置房,但韓彩鳳直接住進了敬老院,因此政府把房子折成了錢,足夠她養老的。羅忠平又說想去當年的老村子看一下,吳所說已經都淹了沒什麽好看的,又說道路難行沒兩個小時回不來。老刑警表示沒關係,也不用他作陪,隻要在地圖上標明路線便好。

吳所還有事,同老邵一起回派出所了,羅忠平和童維嘉按照地圖駕車駛往曾經的九河灣村。半個小時後車子開到一條斷頭路的盡頭,他們下車沿著山間小路繼續步行。小路崎嶇難行,看上去荒廢已久,不少地方被滑坡碎石阻斷。童維嘉差點兒崴了腳,忍不住嘟囔說不知有什麽好看的,羅忠平笑著回答,就是讓你體驗體驗程麗秋當年求學的不易。

在烈日下走了一個多小時,童維嘉汗流浹背。爬上一道陡坡,赫然發現抵達了目的地。一望無際的湖麵波瀾不興,幾處殘垣斷壁沉在淺水中。但看不到程麗秋的家,據老邵講它在村子的低處,也就是現在湖水的深處。

童維嘉攙扶師傅在樹底的陰涼處坐下。路上想了幾個問題,始終沒有頭緒,正好不吐不快。“她到底為什麽要化名陳芳雪接近冒牌貨呢?知道自己被頂替了,難道不應該立刻舉報或者報警才對嗎?”

“你覺得換了你肯定報警?”

“當然!正常人都會吧?”

“你父母都是有文化的,從小到大受的教育也告訴你要相信規則,但很多人的成長環境不同。”羅忠平望著平靜的湖麵,撿了顆石子扔下去,**起一陣漣漪,“當然,也許還有什麽我們不知道的難言之隱……”

“師傅,你是什麽時候想到程麗秋是被冒名頂替的?”

“你先說說看。”

童維嘉皺起眉頭,努力回憶道:“真正想明白,是在看到那本習題冊的時候……陳芳雪說自己初中文化,怎麽可能去做高三的練習題呢?這說明她至少有高三的文化水平,而且有再次高考的打算!而我們起先以為的程麗秋卻正好相反,遲到早退、考試作弊……我就想,這兩個人調個位置就對了!”

羅忠平點點頭:“不錯,這兩個人反差太大了,其實去過南山福利院就能感覺到。一個不學無術混吃等死的大學生,一個勤奮好學有理想有追求的初中生,但這兩種人在現實中也不能說沒有,甚至還為數不少。”

“那您是什麽時候發現的呢?”

“還記得那封悔過書嗎?”羅忠平拿出手機,找出悔過書的照片來念,“‘不管怎樣,我相信這個世界是公平的。一分耕耘便會有一分收獲,上天會眷顧誠實和努力的人。’想想看,你作弊被抓了寫檢討,會寫這樣的話嗎?”

童維嘉笑起來:“我肯定寫,老師我錯了,下次再也不敢了,請老師行行好原諒我這一次!”

“所以這明顯是陳芳雪的真心話,她是有感而發。”

起風了,湖麵上**起波瀾。老刑警站起來拍拍屁股,走向來時的路。童維嘉望著師傅的背影,忽然一陣心悸。

“那她現在呢,還相信嗎?世界是公平的。”

“回了中州,你正好可以當麵問問她。”

羅忠平說罷,抬頭看向遠處壓過來的烏雲。一場雷雨正在醞釀。

回到中州的第二天是個周五,兩位刑警再次來到世紀誠天公司,卻意外得知陳芳雪出差了。前台的胖姑娘說,周末兩天在上海有個地產行業的展會,陳總一早便坐飛機去了。羅忠平忙問公司去參加展會的有幾個人,姑娘說這次沒有花錢租展位,陳總隻是去會會朋友,因此隻有她一個人。

陳芳雪此時去上海出差,難免令人生疑。參加展會的理由勉強說得過去,可為什麽一個人都不帶呢?而且世紀誠天正值多事之秋,相比去展會拓展業務,留在中州想辦法紓解資金困局才是當務之急吧?

童維嘉忍不住擔心,她會不會趁機外逃呢?

羅忠平沉吟,不能說沒有這種可能。中州地處內陸,沒有國際航線,而到了上海,買張機票便可以去美國找杜傳宗了……想到這裏,他又急忙問前台陳芳雪參加展會是早已有之的計劃還是臨時起意?姑娘說是一周前便計劃好的。羅忠平又問,陳總以前出過國沒有,有沒有護照?姑娘搖頭說不知道,反正據她所知沒有。

童維嘉心念一動,接著問去上海的機票和酒店都是公司訂的嗎?姑娘回答,陳總隻讓公司訂了機票。

回到隊裏,童維嘉把情況向白隊做了匯報。白隊的一雙濃眉立刻擰成了疙瘩。

“我有預感,人應該還在。”羅忠平冷靜地說,“不用太緊張,我跟小童現在就去趟上海。”

白隊點頭,問要不要多派幾個人,羅忠平說不用,畢竟目前還是調查為主,真要以謀殺罪名刑拘陳芳雪,證據還差得遠。

從隊裏出來,兩人馬不停蹄地駕車走高速駛往上海。坐飛機一個多小時就到,但高速要開上半天。童維嘉自恃年輕體力好,讓師傅在路上闔眼小憩;到了暮色茫茫時,總算進入上海管界,才發現老人家早醒了,正看著外麵的車流出神。

抵達上海展覽中心時已華燈初上,門口一排壯觀的樓盤廣告牌說明陳芳雪至少沒有在展會的事上撒謊。他們輾轉找到會務方,正在為第二天正式開展而忙碌的工作人員稱,世紀誠天公司沒有提前租展位,但花八百元買了一張參展證。詢問來人的相貌打扮,應該就是陳芳雪。此外工作人員還想起,辦理手續時閑聊了兩句,問她是否需要安排住宿;陳芳雪說自己已經訂好了,就在不遠處的香格裏拉。

看來陳芳雪確實是來參會的,師徒二人總算放下心來。童維嘉喊餓,兩人出了展覽中心隨便找了家生煎包小鋪吃晚飯。吃完了打聽香格裏拉酒店的位置,老板娘伸手一指,才發現就在對麵。

到了酒店前台,童維嘉亮出警官證,請工作人員幫忙查詢陳雪住在哪個房間。沒想到前台姑娘查了半天,居然沒有查到。

“對不起,您說的這位客人確實沒有入住。按照規定,我們會認真登記每一位入住客人的身份信息。”姑娘充滿歉意地看向兩位警官,“可以留個聯係方式,如果有這個名字的客人入住,第一時間通知你們。”

陳芳雪又撒謊了嗎?但她似乎沒有必要向一個不相幹的展會工作人員撒謊……

悻悻然出了酒店大門,童維嘉說索性明天一早到展覽中心堵人,隻要她去參會,肯定能找到她!說完後她才發現師傅站在路邊不動,歪著頭在想什麽。順著他的視線看去,上海展覽中心矗立在一片亮光中,蘇式尖頂仿佛要刺破低矮的雲層,最高處的紅五星正閃閃發光。

羅忠平突然掉頭,大步流星走回了酒店。

“不好意思,確實沒有,電腦係統不會出錯的,再查多少遍都一樣……”前台姑娘的臉上掛著職業的笑容,卻藏不住眼底的厭煩。

“換個名字,程麗秋。”老刑警冷冷地說,“程序的程,美麗的麗,秋天的秋。”

名字輸進去,答案立刻跳了出來。

“1709房間,今天中午入住的。”前台姑娘又看了一眼,“一共三晚。”

房間裏沒人。看**的痕跡,陳芳雪應該在客房打掃後還休息過。落地窗前的辦公桌上,放著一份展會會刊,而旁邊地上的紙袋裏,有一些世紀誠天公司的宣傳材料,還有主辦方發的參展證。參展證上有陳芳雪的照片,羅忠平拿起來仔細看,感覺拍照時間應該在她離開福利院不久,頭發更短更利落,而現在頭發留得長了,感覺也更嫵媚。

衣櫃和保險箱裏都空空如也。一隻小旅行箱打開了躺在屋角,裏麵有幾件衣服和化妝品。羅忠平蹲下正準備仔細研究,突然聽到徒弟叫起來——

“師傅,快來看!陳芳雪猜到了咱們要來找她,還給咱們留了封信!”

童維嘉指著沙發前的茶幾,那上麵有一個厚厚的信封,上麵寫著“羅、童二位警官敬啟”。

羅忠平小心地接過來,看到信封沒有封口。小心地抽出信紙,厚厚的一疊,足有幾十頁。這不免讓人生疑,她究竟用了多長時間寫這封信?

信紙最上麵,是一張黃色便簽紙。上麵用雋秀的字跡寫著:

兩位警官,很抱歉我的事給你們添麻煩了。鑒於某些暫時不方便透露的理由,懇請你們再給我多一點兒時間。在我的事情辦完後,我會告訴你們想知道的一切,包括相隔十二年發生在中州師大芙蓉湖的那兩起悲劇的真相。當然,我也會盡力處理好世紀誠天公司的財務問題,不影響社會安定。

總之,拜托了,我僅僅需要多一點兒時間。不會太久,三天吧,我保證會回來向你們說明一切。

P.S.想了想,為了表示我的誠意,我決定把這一年來寫的部分回憶文字拿給你們過目,很多困擾你們的事,看了,大概就明白了。

謝謝,謹祝身體健康,工作順利。

陳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