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麗秋……多麽平庸的名字。

秋天生的,女孩子,爸爸姓程。如果換成春天生的,多半就是程麗春,如果還有一個雙胞胎姐妹,可以叫程美秋。

嗯,不過也還好吧,你父親沒有文化,但給你起名時還算用心了,至少比叫麗麗的好多了。從小到大,村裏到鎮上,你至少認識四五個叫麗麗的。

對這個名字,你談不上喜歡或者討厭,無非一個代號罷了。看瓊瑤小說的時候,你也給自己起過稀奇古怪的名字,什麽竹瑤,什麽婉英,但對著鏡子一看,還是麗秋這樣平庸的名字適合自己。

初三的時候有個蠢笨的男生暗戀你,在本子上一遍遍寫你的名字,結果被同學發現了。在全班的哄笑聲中,你羞紅了臉,把他的本子丟進了學校後麵的臭水溝裏。

程麗秋,這就是你的名字。平庸而乏味,實在引申不出什麽特別美好的寓意。你大概做夢也想不到,有一天你會為這個名字賭上所有,以至於付出生命的代價。你估計到死也想不通,這個名字究竟有怎樣的魔力,為何會給你帶來魔鬼的詛咒。

其實怪我。

是我說的,既然來了中州,就到你夢想的學校來看一看吧,收拾收拾心情,回去複讀來年再戰。你沒那份心情,但架不住我再三攛掇,最終還是答應了。我們依照地圖坐公交到了師院南路,一眼便瞥見那座巍峨的校門。你又膽怯了,還是我硬生生拉著你進去的。

我們在校園內漫步。我們看到高台上的偉人的雕像高舉右手,看到抱著書本從宿舍出來趕去上課的學生,看到湖邊樹蔭下打情罵俏的男女……

我沒有太多感覺,但你的眼睛發紅、眼眶濕潤。這裏就是你的天堂,可惜你馬上又要落回凡塵。就在這時,我們都聽到有人喊你的名字,你下意識還以為遇到了熟人,看過去,卻是一個穿白襯衫的男生跑向一個陌生的女生。

你愣住了,但也沒什麽好說的。你的名字平庸俗氣,以世界之大,總會有幾個同名同姓的吧。

但你仍然忍不住停下腳步。偷聽女生與白襯衫的對話,她也是大一新生,跟你報考的專業相同,接著你發現,她甚至與你的籍貫都一樣,而奇怪的是,她並沒有你們那裏的口音。

其實答案已昭然若揭,但缺乏社會經驗的你仍然不敢往那裏去想。幾個月前,那位你無比信任的中學副校長幫你分析時曾說,分數夠了但沒收到通知書的情況經常發生,原因也很複雜。也許學校要調劑性別比例;也許你自己誌願填報時出了問題;或者幹脆有時候劃定的分數線是虛的,實際錄的分數線不同……總之在見到這個同名同姓的女生之前,你以為純粹是自己運氣不好。

確實,你的運氣不好。但相比怪罪老天爺和自己,真正應該怪的是幕後操縱這一切的黑手吧?

是我敏感地意識到中間的問題,並告訴你還存在另一種可能。我的話讓你大驚失色,你起初不相信真會有這樣的事情存在。但事實就是事實,我們花了幾天時間調查那個女生,你終於痛苦地承認了我的判斷。你大病一場,不吃不喝,像個傻子似的整夜大哭,又像個瘋子似的要去拚命。

我攔下衝動的你,讓你乖乖吃東西以恢複體力。我告訴你這是一場殘酷的戰爭,而戰爭一定要講究戰略戰術。

那時元旦已過,眼看學校就要放寒假了。我說了我的計劃,你卻猶猶豫豫下不了決心,又幻想著報警。我笑你幼稚可笑,有權有勢的人才能做成這樣的事,沒有公安的幫忙,戶籍和學籍可不是說改就改的。

考慮再三,我們決定先投石問路。先寫了一封匿名信給學校教務處,要求嚴加審核那個女生的入學資格,但遲遲沒看到動靜。我們不甘心,又寫了第二封,這一次在信中附上聯係用的呼機號碼。終於在學校正式放寒假的那天,你接到一個人的傳呼留言,他自稱是一名有正義感的老師,看到了信,約你見麵詳談。

你害怕了,擔心這是陷阱,但那人說非常同情你,而且他手頭有證據能證明我們的指控。你聽從我的建議,決定冒一次險,答應在除夕夜與他在學校西北角的芙蓉湖邊碰麵。

然後,便是那恐怖一夜……對不起,我害了你。

其實許多年後,那一夜的記憶已經模糊了,你隻記得漫天焰火,空氣中充斥著好聞的硝煙味道。即便是後來麵對宋光明時,你也不曾提起過那一夜的事,因為秘密的種子早已生根發芽,盤根錯節地將你包裹了起來。連你也變得跟秘密一樣害怕陽光,就像可怖的吸血鬼,隻不過吸血鬼還有同伴,而你隻有自己。

當然,你從來不是一個堅強的人,你也渴望有人可以傾訴。你不指望誰能幫你解決眼前的難題,但有一個倚靠的肩膀總是好的,就像那個冒名頂替的程麗秋總喜歡放鬆地靠著你的肩膀,訴說她的委屈。

麵對宋光明,你沒有傻到說出自己所有的秘密。你把那恐怖的一夜隱去了,即便如此,也足夠令他震驚,你還記得他那張英俊的麵孔漲得通紅,在你不大的陋室裏大喊大叫,如果不是事先警告屋裏的破爛桌椅損壞了要賠,他肯定早就砸個稀巴爛了。

他問你打算怎麽辦,還沒等你開口,他便替你回答,一定要討回公道!

在他看來,事情很簡單,直接向學校檢舉就好了。吃過你煮的方便麵,他稍稍冷靜下來,又說幹脆跳過學校,因為從上次作弊事件的處理便可以看出,那個冒牌貨有後台,校領導很可能也沆瀣一氣。

但任憑宋光明怎樣勸說,你都拒絕報警。你說不想傷害自己的朋友,那個冒牌貨雖然任性霸道,但人真的不壞……他氣急敗壞地拂袖而去,一周後又風塵仆仆地回到你麵前,身上的白襯衫變成了灰襯衫。他說已經查清了,那個冒牌貨來自南山市,父親是某建築公司的老板,這幾年業務擴展到中州,與中州師範也有生意往來。

“她還背著她爸偷偷交了個男朋友,染一頭黃毛,在西郊倉庫那邊開了家娛樂城。兩人在外麵同居,都不是什麽好鳥!”他把打探到的消息通通告訴你。

其實宋光明說的這些你早就知道了。你見過那個黃毛,也多次聽她提起;她也說過自己的父親,一個溫柔的暴君。你甚至早就知道她的真名。有一次跟黃毛吵架,她在你這裏喝醉了,問你認不認識一個叫杜鵑的人;你說不認得,她抱著你號啕大哭,說男朋友也不認得,隨後便吐了你一身……

但不管怎樣,你仍然感激宋光明為你做的一切。他每說一句話,你都瞪大眼裝出“原來如此”的樣子。原來有錢人真的可以為所欲為嗎?原來還有人可能像我一樣倒黴嗎?原來我真的還有機會贏回來?

你跑去水房打了一盆清水,讓他脫下身上發臭的襯衫;你說沒有什麽可以報答他的,隻能幫他洗洗衣服。他卻扭捏起來,好不容易脫下了襯衫,你驚訝地發現他寬厚的脊背布滿疤痕。

他起初不肯說,但你說自己的秘密都告訴他了,這樣不公平。他似乎對“公平”兩個字特別敏感,隻好坦白這都是他父親的傑作。他的父親是深山裏一位脾氣暴躁的生產隊隊長,而母親來自遙遠的大城市上海。20世紀70年代末大批知青返城,雖然已經結婚生子,但漂亮的上海女人有一天還是不辭而別。丟盡臉麵的生產隊隊長將怒火發泄在留下的孩子身上,長達十年的棍棒拳腳給他的身體留下了永遠的紀念——其實還有精神上的創傷,隻可惜你後來才知道。

聽完他的故事,已過午夜,宿舍鎖門回不去了。你留他過夜,他卻死活不肯;其實你並沒有想太多,但他顯然想了太多。最後你們在冬夜空寂的街道上散步,伴著刺骨的寒風和溫暖的路燈,聊了很多很多。從喜歡的作家到國際形勢,從中華崛起到童年回憶,你們相見恨晚,滿肚子都是說不完的話。最後又自然而然說回你的事,他讓你相信國家的公檢法,讓你相信世間一定還有公平和正義,你連連點頭,說自己相信。

哪怕身子凍得發抖,哪怕腳趾已沒有知覺,哪怕你的冤屈還沒有希望,但站在過街天橋上,搓著凍僵的雙手望見太陽從城市盡頭升起的那一刻,你仍然願意相信他,這世界是公平的。

上天從你身上拿走了某樣東西,然後以另外的模樣還給了你。

拿走的是你上大學的機會,還給你的是愛情。

但恰恰為了你的愛情,你不得不在幾天後告訴宋光明,自己已經想開了,決定放棄回校園的努力。

“就算真相大白,肯定還要重新高考的,可高中那點東西我早就忘光了……”你裝作無奈又無所謂的樣子說,“大學不念就算了,反正英雄不問出處。”

你說這話的時候心頭在滴血,臉上卻雲淡風輕的樣子。他當然不相信這是你的真心話,又一次憤怒暴走。“咱們一起發過誓的,不能退縮!”

“我真的不想上學了,早點兒工作掙錢也挺好。”你試圖安撫他,“而且社會也是一所大學,人家都說,社會大學學到的東西往往比普通大學更有價值……”

可惜他不聽你的,說你在自欺欺人。又說他不會放棄,也不允許你放棄。

“為什麽會有你這種事情發生?肯定不是第一次了!如果不去抗爭,在你之後會有更多的受害者!”他慷慨激昂地對你發表演說,像一隻發狂的鬥犬,“改變社會不公固然依賴於製度結構的進步,更需要我們每個人作為社會一分子的努力!就像《國際歌》裏唱的,從來沒什麽救世主,不要把改變世界的希望寄托在神仙皇帝的身上!”

你被他嚇住了,再不敢說退縮的話。其實你怎麽可能甘心認輸呢?隻是不想連累他而已。他以為正義總能擊敗邪惡,光明必將驅散黑暗;而你才知道有多少妖魔鬼怪,正張著血盆大口在黑暗中埋伏……

宋光明用所剩無幾的生活費,可能還借了一些錢,買了一台照相機和許多膠卷。你問他做什麽用,他笑著說這是他戰鬥的武器。那時已快到年底,所有同學忙著備戰期末考試,他卻成天往校外跑,神神秘秘地不知在忙什麽。

你在食堂忙碌時總會特別留意他的身影,但他變得很少出現;偶爾露麵,也隻是給你一個堅定的眼神。你揪住不放,他才笑著說:“年底之前,保證給你個驚喜!”

你心想,不要是驚嚇就好,但隱隱又開始期盼真的有驚喜。

年底前的一天,聖誕節前後,那個冒牌貨忽然再度光臨你的小窩。你差點兒嚇死,還以為自己和宋光明的密謀被發現了。

“你來幹什麽?有事嗎?”你很想讓自己的語氣強硬,但發現做不到。

“快考試了呀,說好的。上次四級考得不錯,這次再接再厲!”她一邊說,一邊大大方方地拿出一疊錢。

你們有段時間沒說話了,偶爾在校園裏遇到,她會擺出一張挑釁的臉,有時還會豎起中指。但她就有這樣的本事,臉一抹就當什麽也沒發生。

你搖了搖頭,告訴她交易早就取消了。

“好吧,不願意就算了。”她把錢收回去,看著你一陣壞笑,“還生我的氣呢?”

我當然有資格生氣,你在心裏說。

“那就算啦!你的提議我回去考慮了,本來覺得答應你也無妨,不過既然咱們不是朋友了,所有交易取消,那就算了!”

你之前向她提議,你幫她寫作業、上課以及考試,等到順利畢業後她再把身份、名字連同大學文憑送給你。你得到自己想要的,她也應付了父親,算是各取所需。

說完,她裝模作樣地轉身往外走。你果然上當了,兩步攔住她:“你答應了?”

“小陳同學,不要把事情想得那麽簡單,我說讓給你就能讓給你?”她一邊說一邊在你的屋裏亂翻,像過去一樣,尋找任何好玩兒或好吃的東西,“實話告訴你,這學是給我爸上的,我答應你也沒用,必須過他那一關。”

“他不同意?”

“他當然不會同意!不過別急啊,咱們慢慢來。他讓我念這個書就為了混個文憑,將來找份穩定工作,但我前兩天已經跟他徹底攤牌了,將來就算我死了,也不要當什麽狗屁孩子王!”

“是啊,你的性格本來就不合適!”你欣喜若狂,連忙附和說,“你爸大老板開公司的,隨便給你在公司安排個職位就好了!”

“我才不去呢!整天看他的臉色——”她忽然愣住,盯著你,“你怎麽知道我爸開公司的?”

壞了,這是宋光明說的。

“你之前說的啊,忘了?”

“是嗎?好吧……”她甩了甩頭發,將疑心拋在腦後,“對了,新年打算怎麽慶祝?我想去嘉年華,一起去吧!”

她的語氣不容置疑,就像往常一樣。可你還惦記著宋光明的允諾,說心裏話,你更希望跟那個高大帥氣的男生一起慶賀新年。

“到底來不來?給個痛快話!”

“好,隻要有時間。”

年底一天天臨近,你掰手指頭數著,可直到牛喜妹將牆上的舊掛曆摘下,換上了新的,宋光明也沒出現。

牛喜妹說,馬上就是新的一年了,這一年有什麽不開心的事就跟舊掛曆一起丟掉吧。你點頭說好,卻在心底想哪有那麽容易,說忘就忘那是豬。然後你便想,自己真是一頭豬該多好。

1997年的最後一天,你像往常一樣忙碌。到了晚上9點,正在忙著刷碗,那個冒牌貨來了。

“好了沒有?咱們走吧!”

你愣住,問去哪裏。她一臉傷心,說講好的怎麽忘了,去嘉年華啊!

你記得她說過去什麽華,但白天沒見她來,便以為不了了之了,哪裏想得到她說的是夜遊。

“晚上才好玩兒呢,有新年狂歡!”

“是什麽公園嗎?晚上還開門?”

“嘉年華都不知道嗎?”她大聲嘲笑,“英語詞兒翻譯過來的,狂歡節的意思,我都知道,真不知道你這樣怎麽過的四級!”

她不由分說拉著你就走,你隻好匆忙跟牛喜妹告假。出了學校北門,她站在路邊攔出租車,你卻無意中瞥見一個熟悉的高大身影。是他,正躲在不遠的一棵樹後,脖子上掛著新買的照相機。

“看什麽呢?”冒牌貨回頭看了你一眼,又順著你的視線看去,“打不到車,就在濱河公園,反正不遠,我們走過去吧!”

你們步行走向濱河公園。冒牌貨拉著你嘰嘰喳喳說個沒完,說她找到另外的人幫她寫作業了,但總不如你寫的令人放心。又說期末考試還得有勞你出馬……你心不在焉地敷衍,心裏惦記著身後的男人。雖然不敢回頭,但你知道他一定就跟在身後。

到了濱河公園,你終於知道了什麽叫嘉年華。耀眼的彩燈綴滿了各種臨時搭建的遊樂設施,興奮的尖叫聲此起彼伏。她拉著你去換代幣,直接從錢包裏掏出五百塊錢,眼都不眨一下。她把換來的所有代幣塞進你的外衣口袋,沉甸甸的幾乎把兜撐破。

每個項目都排滿了人,但她額外掏錢買了VIP卡,所以你們不用排隊。過山車嚇得你臉色煞白,激流勇進害得你渾身濕透,你瑟瑟發抖地扔飛鏢卻拿到了最高分,換回一隻粉色的大熊。她激動地擁抱你,並宣布這隻大熊將作為你們永恒友誼的見證。

“我去上個廁所!”她把手中的冰激淩塞給你,一溜煙兒地跑了。你立刻環顧四周,在摩肩接踵的人潮中尋找宋光明的身影,卻一無所獲。

你的冰激淩吃完了,上廁所的家夥卻還沒回來。你擔心她找不到你,於是站上高高的台階向衛生間方向張望——

你看見她正和宋光明在一起。

兩個人麵對麵站著,似乎在激烈爭吵。你聽不見他們在吵什麽,但想來多半與你有關。她轉身想走,宋光明卻似乎不依不饒,你看到她向你走過來,連忙低下頭去,卻又看到她拐向了另一邊的公用電話亭。

宋光明終於看到了你,向你揮手致意。你緊張得不敢回應,怕被那個冒牌貨看到。宋光明又指了指自己脖子上掛著的相機,你卻不明白他是什麽意思。

“我們去坐摩天輪吧!”

打完電話,她走回來,拉著你走向摩天輪。你問她為什麽耽擱了那麽久,她卻沒回答,反問你有沒有偷吃她的冰激淩。

“如果讓我發現你偷偷摸摸背著我搗鬼,你可要千萬小心!”她笑嘻嘻地指向摩天輪的最高處,“等到了那上麵,我就把你扔下去!”

你的心幾乎從嗓子眼裏蹦出來。

摩天輪有VIP卡也需要排隊,你們等了會兒才坐上。轎廂不大,就坐了你們兩個人。你們起初麵對麵,沒一會兒她就換到你旁邊坐下。轎廂一陣晃動,你心跳得更快了。

“還記得你幫我寫的悔過書吧?”她用力摟住你的肩膀說,“上次期末考試,我終於知道是誰在背後搗鬼了……”

你一動不敢動,餘光掃向轎廂門……雖然有鎖,但鬆鬆垮垮似乎一撞就開。

“是嗎,誰啊?”

“是個我之前完全想不到的人……真的,完全沒想到,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啊!”

你猛地站起來,轎廂又一陣搖晃。向外看去,快到頂了。其實景色不錯,半個城市的夜景盡收眼底,但你無暇欣賞。

“你緊張什麽?”

“沒有啊,看看風景,多美啊……”

你裝模作樣觀景,雙手死死握住了欄杆。一陣頭暈目眩,你忍不住低頭,卻意外看到下方河邊的綠化帶中,有一群小流氓正圍著一個人痛毆。

挨打的人穿著白襯衫,為首打人的,頂著一頭黃毛。

“就是他。”她湊到你耳邊,熱氣吹到你的臉上,“叫宋光明,經常到你檔口打飯,應該有印象吧?”

雪白的襯衫很快被染紅了。從上麵你看不清他的臉,隻能看到黃毛和同伴手中的棍棒不斷舉起又落下。

仿佛也打在你的身上,打在你的心上。

“他為什麽要舉報你?”

“吃飽了撐的唄,有的人就是喜歡多管閑事。”她撇撇嘴說,“而且你知道嗎?他居然跟蹤我,還拿相機偷拍我,估計心理變態吧。”

轎廂發出哢嗒一聲響,應該是過了最高點。她坐了回去,哼著歌悠閑地觀景。你用力晃了晃門,發現比你想象得牢固多了。

“怎麽,真怕我把你扔下去啊?”她恢複了慣常嬉皮笑臉的樣子,“我才沒那麽小氣呢,一會兒再給你買個冰激淩!小陳同學,我這個人很大方的,想要什麽你隻管說,隻要我有的都可以給你!”

我隻想讓你住手!你在心裏怒吼,我隻想拿回我自己的東西!我隻想這個世界有一份公道!

但你隻是望著她,笑著說了聲謝謝。

從摩天輪上下來,她繼續拉著你玩兒別的項目,你搖頭說自己有點兒不舒服,想回去休息。她看看表說還沒到12點呢,最熱鬧好玩兒的還沒開始,但你蒼白的臉色和冰涼的雙手讓她相信你真的病了。

她把你介紹給舉著紮啤走過來的黃毛,說你是她最好的朋友。黃毛似乎還記得你,打趣問你有沒有夢到過阿超,也就是之前摔死的綠毛。你忘了自己是怎麽回答的,總之好不容易擺脫了他們,鑽進人群繞了一圈,飛奔向河邊的綠化帶。

起初你怎麽也找不到宋光明,後來順著血跡,總算在一片灌木中發現了他。他的兩眼通紅,眼周全是烏青,鼻子歪到了一邊,嘴角不停滲出血沫。他呻吟著在地上爬行,兩隻胳膊前後用力,拖拽著沉重的身體艱難向前。你注意到,他拖在後麵的左腿扭轉成奇怪的角度,鮮血正不斷從褲腿裏流出……

他爬行的目標是前方的一棵樹,那台照相機就掛在上麵。相機看上去完好無損,隻是後蓋被打開了,扯出的膠卷就像被開膛破肚的死屍肚腸垂在外麵。

你取下相機交給他,他抱住你爆發出一陣聲嘶力竭的怒吼,吼聲卻被新年倒計時的鍾聲和歡呼聲徹底掩蓋了。頭頂綻開煙花,照亮你們的麵龐,新的一年到來了,你們相擁著迎來了1998,送走了1997。這個全民族期盼的年份給你帶來了太多傷痛,你本期望新一年能時來運轉,但現實告訴你不要癡心妄想。

對不起,麗秋,你的苦難之路還遠未到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