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中學時代002

我徒勞地試探了幾個我覺得還算善於思考的同學。我沒有得到任何回應,相反,他們的無動於衷提醒我不要再這樣做了。

盡管我覺得十分無聊,我還是盡了最大努力在不理解的情況下去相信——這種態度似乎與我父親是一樣的——讓自己為聖餐儀式做好了準備,我把最後的一點兒希望寄托在聖餐儀式上。我以為聖餐儀式隻是一種紀念性的聚餐,一種一年一度的儀式,以紀念在1860年前去世的主耶穌。但是,主耶穌留下了一些暗示性的話,比如“你們拿著吃,這是我的身體”。意思是說,當人們吃聖餐麵包的時候,應該將其當作他的身體,因為麵包起初就是他的肉體。類似地,人們飲用的葡萄酒起初也是他的血液。我一眼就看了出來,通過這種方式,人們是想要把主耶穌吸收進他們的身體裏麵。這在我看來十分荒謬且不著邊際,然而我的父親似乎對聖餐儀式評價極高,於是我便確定了,在這種行為的背後,一定隱藏著極大的秘密,而我通過聖餐儀式便能夠參與到這一秘密之中。

照例,教會委員會的一名成員成了我的教父。他是一個慈祥而沉默寡言的老人,以修造車輪為生,我常常站在他的工坊裏看他熟練地操作車床與锛子。現在他來到了我家,由於穿戴了雙排扣長禮服和高帽子而顯得鄭重其事,他帶我去了教堂,而我的父親正在教堂裏,穿著那身我已經很熟悉的法衣站在祭壇後麵,誦讀著禮拜儀式的祈禱詞。祭壇上鋪著潔白的桌布,桌上有幾個大盤子,盛滿了切成小片的麵包。我認出這些麵包是我們這兒的麵包師做的,他烘焙的各式麵包總是賣相不好又味道平平。酒是從一個大的錫鑞酒壺中斟進錫鑞酒杯裏的。我的父親吃了一片麵包,又喝了一口酒——我知道這酒是從哪個酒鋪買來的——隨即把酒杯遞給了一位老人。在場的所有人都顯得拘謹而嚴肅,不過我覺得,他們對這個儀式一點兒都不感興趣。我看著這一切,心中的疑惑仍在盤旋。我既看不出也猜不透這幾位老人是否發生了不同尋常的變化。現場的氣氛和在教堂舉行的所有其他儀式——比如洗禮、葬禮之類——是一樣的。我模糊地感到,此刻的儀式是按照傳統的正確方式進行的。同時,我的父親似乎隻關心要按規則將儀式走一遍,甚至在哪些位置應該加重語氣也是規則的一部分。他隻字未提耶穌之死距今已有1860年這件事,然而這在其他所有的追思禮拜儀式上都是重中之重。我並沒有看到悲傷,也沒有看到喜悅,如果考慮到追思對象的無與倫比的重要性,那麽從各個角度看,這場聚會都太過平淡了。它甚至比不上世俗的節慶。

很快就輪到我了。我吃掉了麵包。它沒什麽味道,就像我預想中的那樣。至於酒,我隻抿了一口,味道寡淡,怪酸的,顯然不是上等酒。接下來是最後的祈禱,然後人們便離開了,既不消沉,也不快活,隻是一副“唔,就是這樣”的神色。

我與父親一起步行回家,強烈地意識到我戴了一頂嶄新的黑色呢帽,穿的則是嶄新的黑色禮服,它是一種近似於雙排扣長大衣的過渡款式。這種加長型上衣的後擺處分開成為兩小片尾翼,尾翼之間是一個開衩,此外衣服上還有一個可供我放手絹的口袋——這在我看來是成熟且男性化的裝束。我感覺自己的社會地位上升了,而且已經被納入了男性社會裏。也是在那一天,禮拜天的晚餐空前豐盛。我一整天都穿著我的新衣服走來走去。但是在其他方麵我感到空虛,我不知道這種感覺意味著什麽。

在接下來的日子裏,我漸漸明白過來,其實什麽都不曾發生。我已經接受了最高級的宗教啟蒙,本希望能發生點兒什麽——我不知道會是什麽——結果卻什麽都沒有發生。我知道,上帝能夠對我做出巨大的啟示,電光石火一般或者帶著超自然的光明。可是上帝絲毫不曾在聖餐儀式上顯靈——至少沒有向我顯靈。當然,儀式上是談到過上帝的,但這些談論的背後並沒有更深層的意義。我沒有在其他人身上看到巨大的絕望、無法控製的興奮或源源不斷的恩典等構成上帝本質的東西。我亦沒有捕捉到“共同參與、結合並與……成為一體”的絲毫跡象。與誰成為一體呢?與耶穌?可是他不過是一個死了1860年的人罷了。為什麽人們要與耶穌成為一體呢?耶穌也被稱為“上帝之子”——因此,他是半神,就像希臘神話裏的英雄一樣——那麽,普通人又如何能夠與他成為一體呢?這被稱為“基督教”,但是,它與我體驗到的上帝毫無關係。但是另一方麵,很清楚,耶穌確實和上帝有關,他起先一直在教導人們上帝是慈愛的天父,後來卻在客西馬尼(Gethsemane)被出賣時以及被釘在十字架上時深感絕望。那時,他一定也看到了上帝的可怕。這些我都可以理解,但是,何故又要用寡淡的麵包和酸澀的葡萄酒來進行這種煩人的追思禮拜呢?我慢慢地覺察到,這場聖餐儀式對我來說是一種毀滅性的體驗。它被證明是虛偽的,甚至,它還被證明是徹底的失敗。我知道,我再也不能參與類似的儀式了。“天啊,這根本就與宗教無關,”我心想,“儀式上並沒有上帝,我本來就不該去教堂那種地方,那裏沒有生命,有的隻是死亡。”

我深深地為我的父親感到遺憾。突然之間,我知道了他的職業和生活是多麽悲哀。他鬥爭的對象是死亡,但是他不能夠承認死亡的存在。他與我之間出現了一條鴻溝,這條鴻溝之寬廣是我無法逾越的。從前,我慈愛而慷慨的父親在很多事情上讓我做主,從不曾強迫我服從他,所以現在我也不能讓他陷入絕望與瀆神之罪中,雖然它們都是體驗神聖的天恩所必需的。隻有上帝能夠做這種事。而我沒有這個權力,否則便是很不人道的。上帝並不是人類,我想,這便是他的偉大之處,他不需要考慮人道或者不人道。上帝仁慈,但也殘忍——兼具兩者——因此他也是十分危險的,每一個人都本能地想避開這種危險。人們片麵地依賴著上帝的愛與仁慈,同時,人們因為恐懼而被**者與毀滅者損害。耶穌也注意到了這一切,並因此教導說:“不要讓我們陷入**。”

僅就我的感受來說,我與教會、人類世界的聯結從此破滅了。我認為,我已經遭遇了這輩子最大的挫敗。我的宗教觀瓦解了,它本是我與整個宇宙唯一的有意義的聯結;我不再能夠依從這種普遍的信仰,而是卷入了某種無法用語言表達的,隻屬於我的秘密之中,我無法與任何人分享它。這很可怕,而且——最糟糕的是——下流,而且荒唐,是魔鬼在愚弄我。

我陷入了深思——一個人該怎樣看待上帝?我並沒有發明那個關於上帝及大教堂的想法,更不用提我三歲時做的那個夢了。是一個比我的意誌更強大的意誌將此二者強加於我的。是大自然的錯嗎?但是自然正是造物主的意誌啊。讓魔鬼來背這個黑鍋也好不到哪兒去,因為魔鬼也是上帝的造物。隻有上帝是一種實在——是燒滅一切的火和難以言表的天恩。

聖餐儀式的失敗對我造成了什麽影響呢?隻有我一個人失敗了嗎?我認認真真地為聖餐儀式做了準備,期待著能夠體驗到天恩與頓悟,然而什麽都沒有發生。上帝並沒有出現。因為上帝,我發現自己已與教會脫節了,也與我的父親或者其他任何人的信仰脫節了。隻要他們依然都信仰基督教,我便一直是個局外人。這一認識令我感傷,這種感傷一直伴隨著我,直到我進入大學。

我開始探索我父親的圖書室,它的規模相當有限——但在那段時間,隻有它給我留下了印象——我想找出能夠告訴我關於上帝的已有知識的書。最初,我隻找到了一些內容傳統的書,但它們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看的是能夠獨立思考的作家的書。後來,我翻出了比德曼(Biedermann)的《基督教教義》(Christliche Dogmatik),其出版於1869年。這本書很顯然是一個獨立思考的人寫出來的,裏麵有作者的個人觀點。我從比德曼的書裏得知,宗教是“一種精神行為,表現在一個人能夠與上帝建立獨立的關係”。我並不讚同這種說法,因為我理解的宗教是上帝單方麵對我做了一些事情。上帝決定了這件事,我隻能屈服,因為他比我強大。我的“宗教”不認為人與上帝之間能建立關係,人何以與其知之甚少的上帝建立關係呢?我必須更多地了解上帝,以便與他建立關係。比德曼的書裏有一章叫作“上帝的本質”,裏麵說,上帝的形象是這樣的:“在經過與人類的自我類比之後得到的一種人格——獨一無二,徹底超越了塵世,並涵蓋了整個宇宙。”

根據我對《聖經》的認識,這一定義似乎是妥帖的。上帝具有人格,他就是整個宇宙的自我,好比我就是我的精神和身體的自我。但是接下來,我遇到了一個巨大的障礙。說到底,人格即意味著性格。然而,性格是一種非此即彼的東西,也就是說,它具有某種特定的屬性。那麽,如果上帝是一切,他又怎會有明確的性格呢?反過來說,如果上帝具有某一種性格,而他又是某一個世界的自我,那麽這個世界隻能是一個主觀的、有限的世界。拋開這些問題,上帝會具有怎樣的性格或人格呢?這是一切的基礎,人們必須先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才可能與上帝建立關係。

當我依照我的自我來想象上帝的形象時,我感受到了一股強烈的阻力。在我看來,這種想象哪怕不是瀆神,也狂妄至極。我從未在任何層麵了解我的自我。首先,我知道我的自我具有兩個互相矛盾的部分——第一人格和第二人格。其次,就任何一個人格而言,我的自我都是極為有限的,受製於自我欺騙、失誤、情緒、感情、衝動與原罪。我的自我受到的挫敗遠多於獲得的勝利,它幼稚、愛慕虛榮、自私自利、目中無人、貪婪、缺愛、偏倚、敏感、懶惰且不負責。使我大失所望的是,它絲毫不具備那些令我羨慕或妒忌的人身上的各種美德與才華。我們怎麽能把這樣的自我當作模板,去想象上帝的本質呢?

我急切地查找上帝的其他特征,結果發現它們已經全都被列了出來,以我所熟悉的堅信禮上的訓導詞的方式。我發現,根據信條第一百七十二條,上帝的超凡本質最直接的表達有:一是否定性,即人們是看不見他以及其他論據的;二是肯定性,即他居住在天堂裏以及其他論據。這真是災難性的,我的腦袋裏立馬浮現出了那幅瀆神的視象,那幅被上帝直接或間接地(通過魔鬼)強加給我的視象。

根據信條第一百八十三條,對道德世界而言,上帝的超凡本質表現為他的“正義”,這不隻是“公正”,而且是一種“上帝的神聖存在的表達”。我本以為,這一段會提到給我帶來了很多麻煩的上帝的陰暗麵——上帝的惡意,他危險的震怒,在用全知全能創造了萬物之後又對他的造物做出不可理解的行為。而他分明是全知全能的,他了解造物的缺陷,但卻喜歡考驗甚至誤導造物並以此為樂,雖然他早已知道這一切將會造成的後果。歸根結底,上帝的性格是怎樣的呢?如果一個人如此行事,我們會怎樣描述他的人格呢?我不敢去想這個問題的答案。隨後,我又讀到,盡管上帝“本身已是充足的,不需要任何除了自己以外的事物”,他依然“為了滿足自己”而創造了這個世界,並且“他用仁慈充滿了自然的世界,用愛充滿了道德的世界”。

一開始,我不太明白“滿足”一詞的複雜含義。因事滿足,還是因人滿足?顯然,他因為這個世界而滿足,因為他看了看自己的作品,認為它是好的。但是,恰恰是這一點讓我永遠無法理解。當然,這個世界無限美好,但是同時它也無限糟糕。在鄉下的一個村莊裏,人口很少,生活平平淡淡,對“生老病死”的體驗變得更加深刻、更加淋漓盡致。雖然我未滿16歲,我已看過很多人與動物的生命的真相了,我還在教堂和學校裏聽說了很多世上的苦難和墮落。上帝頂多隻能為天堂感到“滿足”,但是他也處心積慮地將惡毒的大蛇,即魔鬼放置其中,使天堂的榮耀不得長久。他會因此而感到滿足嗎?我敢肯定的是,比德曼表達的並不是這個意思,他隻是不動腦筋地喋喋不休——這本是宗教教條的特征——甚至沒有覺察到他寫的全是廢話。正像我看到的一樣,盡管上帝可能並未從人與動物那並不罪有應得的災難中得到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的滿足,但是,假設上帝故意創造了這樣一個充滿矛盾的世界,使一種造物以另一種為食,使造物為死而生,其實也是說得通的。自然法則的“無比和諧”在我看來更像是以暴力製服混亂,在“永恒的”天空上,布滿了星星和預設的運行軌道,但它們看起來更像是一群隨機的物體的堆積,毫無秩序,也沒有意義。沒有人能夠真正看見他們所談論的星座。星座隻是一些隨意的圖形罷了。

至於上帝用仁慈充滿了自然的世界的說法,我既不能認同,也不能嚴肅地質疑。有很多觀點都是不能細究而隻能相信的,這顯然也是其中之一。實際上,如果上帝是至善的,為什麽他創造的世界如此不完美、如此墮落、如此悲慘?“顯然他是受了魔鬼的影響,被魔鬼帶入了混亂中”,我想,魔鬼也是上帝創造的啊。我隻得開始閱讀關於魔鬼的書。因為魔鬼似乎極為重要。我再次翻開了比德曼關於基督教教義的書,在裏麵尋找這個讓人抓狂的問題的答案。苦難、不完美和邪惡到底是為了什麽呢?我沒能找到答案。

這使我對這本書徹底失望了。這本關於教義的厚重巨著隻是些不著邊際的胡話罷了。更糟糕的是,它是一個騙局,或者是不常見的愚蠢,它的唯一目的隻是掩蓋真理罷了。我的幻想破滅了,這甚至使我憤憤不平,並再一次對我的父親感到同情,他已經淪為這種歪理邪說的犧牲品了。

不過,一定也有一些人,他們在某個地方、某個時候也像我一樣在尋覓真理,進行理性的思考,不想自欺欺人地拒絕這個世界的悲慘現實。大約就在這段時間,我的母親,或者不如說她的第二人格,突然毫無先兆地說:“你必須抽時間讀一讀歌德的《浮士德》。”家裏正好有歌德作品的便攜本,我從中找到了《浮士德》。它像一種神奇的香膏一樣注入了我的靈魂。“終於,”我心想,“有一個人嚴肅地對待魔鬼,甚至還與魔鬼——這位有能力阻撓上帝計劃的敵人——結下了血之契約,為了使世界變得更加完美。”我為浮士德的行為感到痛惜,因為在我看來,他不應該那麽極端,那麽容易被騙。他應該更聰明一些、更道德一點兒才對。他是有多麽幼稚,才會輕率地賭上了自己的靈魂!浮士德顯然是一個偶爾滿嘴跑火車的人。我有這樣一種印象,這部喜劇的重頭戲和中心思想都在靡非斯特(Mephistopheles)這邊。倘若浮士德的靈魂真的下了地獄,我也不會為他難過。因為他罪有應得。我並不喜歡結尾處“魔鬼受騙”的情節,因為靡非斯特絕對不是一個愚蠢的魔鬼,所以最後他被冒傻氣的小天使耍弄顯然是不合邏輯的。我認為,靡非斯特的受騙另有一番不同的含義——他沒能得到他曾被許諾過的權利,因為浮士德,一個相對而言沒有什麽個性的家夥,把他的騙局一直進行到了死後。不可否認,浮士德的幼稚之處顯露了出來,但是我覺得,他配不上那偉大的神秘啟蒙。我更希望他嚐一嚐煉獄之火的滋味。就我看來,真正的問題在於靡非斯特,他的整個形象使我印象無比深刻,我也模糊地覺得,靡非斯特還與某種神秘本源有關。[6]不管怎麽說,靡非斯特與結尾處的偉大的啟蒙,帶給我一種美妙而神秘的處於意識世界邊緣的體驗。

終於我證實了,存在或曾經存在過這樣的人,能夠正視邪惡及其遍布世界的力量,以及——這一點更為重要——邪惡在人們脫離黑暗與痛苦時所起的神秘作用。就這一方麵而言,歌德在我心中是一位先知。不過,我不能原諒他隻用了一個簡單的詭計、一個小小的把戲就結束了靡非斯特的戲份。我認為這有些太像神學,太輕率和不負責任了,歌德竟然也墮落到使用狡猾的手段來使邪惡變為無害,我為此深表遺憾。

在閱讀這部詩劇的過程中,我發現浮士德可以稱得上是某種哲學家,盡管他拒哲學於門外,他顯然還是從中學到了某種接受真理的能力。到此時為止,我其實對哲學是一無所知的,於是這使我萌生了一個新的希望。我想,也許會有一些哲學家思索過這些問題,他們可能會帶給我一些啟發。

由於我父親的圖書室裏沒有哲學著作——哲學家是會思考的可疑分子。因此我隻好讀起了聊勝於無的克魯格[7]的《哲學科學通用詞典》(General Dictionary of the Philosophical Sciences),我讀的是第二版,出版於1832年。我直接翻到了關於上帝的條目。使我不滿意的是,一打頭,它便對“上帝”(God)一詞做出了詞源性解釋,稱其“不可爭辯地”源自“善”(good),意指“至高的存在”(ens summum)或“至善的存在”(perfectissimum)。接下來,它提到,上帝的存在是無法證明的,上帝這一觀念的固有性也是無法證明的。然而,上帝這一觀念如果不是先驗性地存在於現實中的話,那麽一定是先驗性地存在於人們心中。不論它先驗性地存在於哪裏,我們的“智力水平”在“有能力生成如此崇高的觀念之前”,一定“已經發展到某種程度了”。

這種解釋使我極度震驚。我心想,這些“哲學家”到底出了什麽毛病?顯然,他們對上帝的認識都是道聽途說的。就這方麵而言,神學家是截然不同的,至少,神學家確信上帝是存在的,盡管他們關於上帝的說法並不一致。辭典編纂家克魯格在表達過程中加入了太多的個人見解,因此很容易看出他想要聲稱他完全相信上帝是存在的。那麽,他為什麽不直接這麽說呢?他為什麽要假裝——裝得就像他真的相信是我們“生成”了上帝觀念,而且在這之前我們必須達到一定的發展水平呢?就我所知,就連那些**著身體奔走在原始森林裏的野蠻人也具有這樣的觀念。而且,他們肯定不是“哲學家”,不是那種會坐下來“生成上帝觀念”的人。我就從來沒有生成關於上帝的任何觀念。當然,上帝是不能被證明的,這就好比一隻衣蛾吃到了產自澳大利亞的羊毛,可是它怎樣才能向別的衣蛾證明澳大利亞的存在呢?上帝的存在與否不依賴於我們的證明。我是如何得到了上帝一定存在的觀念的呢?我聽說過關於上帝的很多事情,但是我一件都不相信。這些事情都不能夠說服我。所以我的觀念並不來自這些事情。實際上,它根本就不是一個觀念,也就是說,它不是經過思考後得出的。它不是先通過想象產生,再通過思考加以確認,最後才相信的某樣事物。舉例來說,我一向懷疑關於主耶穌的一切事情,從來也沒有相信過這些事,盡管我對這些事的印象遠比對上帝的印象更深刻,上帝通常隻是作為背景被一筆帶過。為什麽我會認為上帝是必然存在的呢?為什麽這幫哲學家假惺惺地稱上帝是一種觀念,一種主觀的假定,人們是否能生成這種觀念完全是隨機的呢?上帝的存在是明擺著的事實,明顯得就像一塊砸在人們腦袋上的磚頭。

突然,我明白過來,上帝——至少對我來說——是一種最確定、最直接的體驗。畢竟那個關於大教堂的可怕場景不是我捏造出來的。恰恰相反,這是一個強加給我的體驗,帶著極大的惡意迫使我去思考它,而後,又使我感到了無法言表的天恩。我根本無力控製這一切。我得出了這樣的結論,這幫哲學家一定是有病,他們竟然認定上帝是一種有討論餘地的假設。而且,這幫哲學家對上帝的陰暗行為未加評論,亦未做任何解釋,這也令我極不滿意。在我看來,這些尤其值得哲學這一學科的研究者去注意和思考,因為它們構成了一個我認為神學家很難回答的問題。最令我失望的是,我發現,哲學家顯然不曾聽說過這個問題。

因此,我轉向了另一個我感興趣的主題,即關於魔鬼的詞條。我讀到,如果我們認為魔鬼最初就是邪惡的,那麽我們便明顯陷入了自相矛盾之中,也就是說,我們便陷入了二元論之中。因此,我們最好假設魔鬼最初被創造出來時本是良善的,隻是過於驕傲才墮落了。然而,正如這一條目的作者所指出的——我很高興看到這一點被指明了——這種假說為了解釋邪惡,也預設了一種邪惡,即驕傲。作者繼續講道,至於其他造物,其邪惡起源是“無法解釋和無法說明的”——這在我看來便是,作者像神學家一樣,不想對此加以思考。於是,關於魔鬼及其起源的條目,也沒有給我帶來任何啟發。

上麵的一番言論是在好幾年的時間裏,我的一係列思想觀念的發展變化的總結,中間有好幾次長時間的中斷。這一切僅僅在我的第二人格之內發生,並且非常私密。我偷偷地在我父親的圖書室中進行鑽研,並沒有征求他的許可。在中斷的時期,我的第一人格公開地讀著格斯塔克(Gerstacker)的小說,以及一些英國經典小說的德語譯本。我也開始閱讀德國的文學作品,主要是一些經典作品,學校裏經常對這些淺顯的經典作品做畫蛇添足的解說,不過這並沒有使我失去興趣。我閱讀廣泛且漫無目的,戲劇、詩歌、曆史,後來又加上了自然科學。讀書不但有趣,而且是一種有效且有益的分心物,使我得以從第二人格讓我漸漸變得抑鬱的先入之見中解脫出來。在宗教問題的領域中,我處處碰壁,偶爾碰到一兩扇門,門後的一切也往往令我感到失望。而其他人似乎完全不在意這些事情。在一些我堅信的問題上,我感到非常孤獨。我比以往更想與人交流,可是我找不到一個共同的話題。相反,我在別人身上覺察到了隔閡、不信任和恐懼,我隻好將話咽回肚裏去。這種情形也使我抑鬱。我不知怎麽辦才好。怎麽會沒有人有過與我相似的體驗呢?我有一肚子問題。教科書裏怎麽會對此隻字不提呢?難道隻有我一人有這種體驗嗎?我從沒有懷疑過自己可能是瘋了,因為在我看來,上帝的光明麵與陰暗麵都是可以被理解的事實,盡管這個事實非常沉重。

我覺得自己常常受到排擠,別人把我當成一種威脅,這意味著孤立,而令我更不愉快的,是我屢次被不公正地當成了替罪羊。此外,在學校裏發生的一件事增添了我的孤獨感。我的德文課成績一向平平,因為我對這門課的內容一點兒都不感興趣,尤其是德語語法和句法。我既有惰性,這門課又著實無聊。作文題目在我看來常常淺薄或愚蠢,所以我寫的作文不是東拉西扯,就是故作深沉。我的成績總是處於中遊,而這恰恰很適合我,因為我有不想引人注意的傾向。總的說來,我中意出身貧窮的同學,因為他們和我一樣家庭背景並不顯赫,我還喜歡不是很聰明的那些同學,盡管我也常常因他們的愚蠢無知而惱怒。我之所以有這樣的偏好,是因為這些同學身上有某種我非常需要的特點——由於他們單純,他們覺察不到我身上有什麽異常之處。我的“異常”逐漸賦予了我一種令人不愉快的、相當恐怖的感覺。我一定擁有某種冷淡的氣質,我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這卻使我的老師和同學與我疏遠了。

在這些先入之見中,下麵一件事正如晴天霹靂一般。老師給我們布置了一個作文題目,我恰好對之很感興趣。所以,我勁頭十足地寫了起來,寫出了我認為工整而成功的一篇作文。我本指望它能夠得一個相當高的分數——不用是最高的,因為那將使我引起別人的注意,我隻是想要得一個第二高的分數。

我們的老師每次都會按照優劣順序點評我們的作文。他點評的第一篇作文是全班成績最好的那個男生寫的。這很正常。接下來,他又點評了其他同學的作文,我苦苦等待著他念到我的名字,可是始終沒有等到。“這不可能,”我心想,“我的那篇作文不可能比這些破文章還差。這是怎麽回事呢?”莫非我就是不適合與人競爭嗎——而這便意味著被孤立,這是最糟糕的一種引人注意的方式。

在點評完所有文章之後,老師停頓了片刻。然後他說:“我手裏還有一篇作文,榮格的作文。這是迄今為止我看過的最好的一篇作文,我應該把它排在第一個。但不幸的是,這篇文章是抄襲的。你是從哪兒抄的?說實話!”

我猛地站了起來,我嚇壞了,同時也十分震怒,我吼道:“我沒抄!我費了很大功夫才寫了這篇好作文。”但是老師也對我吼道:“你說謊!你絕對寫不出這樣的作文,沒有人會相信的。好了——你是從哪兒抄的?”

我徒勞地宣誓我是清白的。老師堅持著他的成見。他還威脅我說:“我告訴你,等我查出你是從哪兒抄的,你就等著被學校開除吧。”他轉身離開了。同學們則向我投來了鄙視的目光,我恐懼地意識到,他們的潛台詞是:“啊哈,原來是這樣。”我的辯詞亦石沉大海。

我感到自己從此被打上了烙印,一切能夠讓我擺脫與眾不同的路全都被封死了。我傷心欲絕,感覺自己備受侮辱,發誓一定要報複這個老師,倘若我真有機會的話,我一定會做出無法無天的舉動。可是,我究竟怎樣才能證實這篇文章並不是我抄來的呢?

我翻來覆去地想著這件事,好幾天都在我腦中揮之不去,而且我再次得出結論:我對此是無能為力的,昏了頭的愚蠢的命運捉弄了我,使我成了騙子和作弊者。我終於明白了很多此前不理解的事——為什麽有一次我父親問及我在學校的表現時,有一個老師說:“噢,他是一個中等生,但是他非常勤奮。”我被認為是相對愚蠢和淺薄的,這並沒有真正惹惱我。但是,他們居然認為我會作弊,由此徹底否定了我的道德,這使我感到憤怒。

我的悲傷與狂怒差點兒失去了控製。不過隨後有什麽事發生了,這是我以前便體驗過幾次的——我的內心一下子安靜下來,仿佛一扇隔音門將喧鬧的人群擋在了門外。突然一陣冷靜而好奇的情緒降臨到我的身上,我於是自問道:“這一切是怎麽回事呢?是的,你被激怒了。當然,這個老師是白癡,他不了解你的本性——他並不像你自己一樣了解你。因此,他起碼也跟你一樣不值得信賴。你不信賴自己,也不信賴別人,這就是為什麽你偏愛那些天真、單純、一眼就能看穿的人。一個人之所以被激怒,是因為他不能理解他遇上的事情。”

這些想法不帶有情緒或偏見,它們與我的第二人格的觀念之相似使我震驚了,盡管我不願意想起那些禁忌的思想,但是這些觀念留給我的印象實在是太強烈了。盡管那時我仍然看不出我的第一人格與第二人格之間的差異,盡管我仍然認為第二人格的世界是屬於我個人的世界,但是在心底深處,我也隱隱感到有某種除我之外的事物的參與。這仿佛是偉大的宇宙、無盡的空間吐出的一縷氣息觸到了我,又仿佛是看不見的靈魂進入了一個房間——這個靈魂屬於一個死去很久的人,但是它永遠不滅地存在著,並將一直存在下去。這類靈魂最終往往會帶著一層內在的神性的光芒。

當然,那時候的我是不可能用這些語句來表達自己的,我的意識狀態尚沒有達到這一水平,而現在我亦不想把後來的意識添加到當時的故事中。我隻是想要表達我當時的感受,並借助我現在已有的知識,照亮那個昏暗的世界。

在上述事件發生幾個月之後,我的同學給我起了一個外號——“亞伯拉罕祖宗”(Father Abraham)[8]。我的第一人格無法理解為什麽我得到了這個外號,認為它蠢得可笑。然而在心底某處,我卻覺得這個外號正中要害。任何指向這一處的暗示對我來說都是痛苦的,我讀的書越多,對城市生活越熟悉,我便越來越強烈地覺察到,我正在得知的事情,比如現實,遵循另一種秩序,不同於我在鄉村成長過程中形成的世界觀。在我成長的鄉村,有著河流和樹林,人們和動物住在一個小村莊裏,沐浴在陽光中,頭頂上有風吹著雲朵飄過,夜晚被黑暗籠罩,不知會發生何事。它不僅僅是一個能在地圖上找到的地方,而是“上帝的世界”,由上帝一手安排,充滿了神秘的意義。但很明顯,人們並不懂得這一點,甚至連動物也不知為何失去了感知它的能力。這種現象隨處可見,例如,在奶牛悲傷、茫然的神情裏,在馬逆來順受的眼神裏,在忠心的狗對人類的極度依賴裏,甚至在將房屋與糧倉作為居所與狩獵場的貓的自信的步伐裏。人類與動物類似,也一樣缺乏意識。他們低頭看地上、仰頭看樹上,就是為了尋找可以使用的東西,或者是有其他什麽目的。人類像動物一樣成群結伴、互相爭鬥,忽視了他們居住在同一個宇宙中,都處於上帝的世界裏,在一種一切都生存著但同時亦都已經死去的永恒裏。

因為動物與我們如此相像,也像我們一樣無知,我喜愛一切恒溫動物,它們的靈魂接近我們,而且我想,我們對它們有一種本能的理解力。我們體驗過相伴的喜與悲、愛與恨、饑與渴、恐懼與信任——這一切都是生命的基本屬性。與此不同的則是語言、敏銳的意識以及科學。盡管我也像大眾一樣尊敬科學,我還是看出科學會使人類疏遠並背離上帝的世界,這便導致了人類的墮落,而動物是不會有這種墮落的。動物是可愛的、忠誠的,也是恒久而值得信賴的。對於人類,我卻比以往更不信任。

我不認為昆蟲是一種嚴格意義上的動物,我還認為冷血脊椎動物是通向昆蟲這種低等動物的一個過渡階段。屬於這一等級的造物是供人觀察與收集的物體,隻是奇珍罷了,是異己的、不屬於人類之列的。它們不具有人格的表現形式,更接近植物但遠離人類。

在地球上,“上帝的世界”最初的表現形式是植物界,作為一種最直接的聯係方式。這就好像一個人在審視造物主的行為,而造物主兀自創造著玩具與裝飾品,渾然不覺自己正在被觀察。另一方麵,人類與各種嚴格意義上的動物,均是獨立的上帝的碎片。這就是為什麽人類與嚴格意義上的動物能夠自主移動,並選擇自己居所。而植物則被固定在某一個地方,不論這地方是好是壞。植物所表現的不僅是美,還是上帝的世界的思想,它們本身沒有意願,也沒有偏向。特別是樹林,它是神秘的,我覺得它直接體現了生命的不可思議的含義。所以,當我身處樹林之中時,我便感覺親近了上帝的世界,了解了其深刻的意義和令人敬畏的作品。

我對哥特式大教堂的逐漸了解強化了上述印象。但是在哥特式大教堂裏,宇宙的無窮、有意義和沒意義的混沌、客觀意圖與力學法則,均被石頭包裹起來了。這一切包含且本身就是存在的無盡神秘,是精神的具象體現。我曾隱隱感覺到我與石頭之間的親密聯結,就是我與石頭都具有的神聖本性,死物與活物都具有這種神聖本性。

正如我已說過的,在那個時期,我的能力尚不足以形象地描述自己的感覺與直覺,因為它們都發生在第二人格之內,我那主動的具有領悟力的自我一直處於被動狀態,被卷進了經曆過數個世紀的那位“老人”的領域。在體驗這位老人及其影響力時,我奇怪地未進行任何思考。當這位老人出現時,我的第一人格會淡薄到幾乎不存在的程度,而當我的自我變得接近第一人格並處於主宰地位時,這位老人——即使我還沒有完全將他拋在腦後——便顯得像一個遙遠而不真實的夢了。

在16歲至19歲之間,環繞著我的迷霧漸漸消散了,頭腦的抑鬱狀態也得到了改善。我的第一人格變得越來越清晰。上學與城市生活占據了我的全部時間,我的知識越來越豐富,逐漸滲透並抑製了直覺中那個充滿預兆的世界。我開始係統地對我靠意識擬定的問題進行探索。我閱讀了一本哲學史簡論,通過這本書概括性地了解了哲學領域中已經被思考過的問題。令我滿意的是,我的很多直覺都在曆史上有對應物。最重要的是,我迷上了畢達哥拉斯(Pythagoras)、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恩培多克勒(Empedocles)及柏拉圖的思想,盡管其使用的蘇格拉底式辯論法十分冗長。他們的思想十分美妙但純屬空談,像畫廊裏的畫作,稍微有點兒距離感。隻有在梅斯特·埃克哈特(Meister Eckhart)的著作中,我才找到了生命的氣息——這並非說我能理解他。經院學者使我覺得冰冷,而聖·托馬斯那種亞裏士多德式的理智主義在我看來比荒漠更了無生氣。我想:“他們全都想要通過邏輯技巧生硬地得到某種他們本沒有權限得到,也並非真正懂得的東西。他們想要證明一種信仰,但實際上信仰是基於體驗的。”他們在我眼中就像那種聽說有大象存在但從未親眼見過的人,卻竭力想通過論證來證明。基於邏輯的考量,這樣的動物一定是存在的,它們的構成也一定和實際上的一樣。很容易看出,18世紀的批判哲學為何沒有引起我的興趣。在19世紀的哲學家之中,黑格爾由於其語言的傲慢與拗口使我對他敬而遠之,我對他完全不能信任。他在我眼中就是一個囿於自己詞句中並傲慢地在其中誇誇其談的人。

不過,我的搜索所得的最大收獲是叔本華。叔本華是第一個談到世上痛苦的人,這些痛苦顯而易見就在我們周圍。此外還有混亂、受難、邪惡——而其他人似乎都沒有注意到這些事情,總是試圖將它們融入包容一切的和諧裏,讓它們變成可理解的。終於出現了一個哲學家,他有膽量看到宇宙的基礎並非一切都是向善的。這位哲學家既不講造物主的全善全智的遠見卓識,也不講宇宙的和諧,而是率直地指出,在人類曆史的悲劇進程與自然的殘酷中,潛伏著一個根本性的缺陷——創造世界的意誌是盲目的。我早期對病死的魚、患疥癬的狐狸、凍僵或餓死的鳥兒的觀察,還有藏在鮮花盛開的草坪之下的無情悲劇——螞蟻將蚯蚓折磨致死、昆蟲將同類撕成碎片等,都能證實這一點。此外,我與人類打交道的經曆也教我不能相信人性本善且正派。可以說,我很清楚自己隻是正在逐漸地與動物區分開來罷了。

我毫無保留地讚同叔本華對世界所做的陰暗的描述,但是我並不讚同他為這一問題提出的解決方法。我敢肯定,叔本華所使用的“意誌”一詞,實際上指的是上帝,是造物主,也就等於說,上帝是盲目的。我從經驗中得知,上帝並不會因為對他的褻瀆而動怒,相反,他甚至很可能會鼓勵這樣做,因為上帝想要喚醒的不僅是人類光明而積極的一麵,還有人類陰暗與邪惡的一麵。因此,叔本華的觀點並不使我感到苦惱。我認為這個結論是有根據的。但是,叔本華的另外一個理論卻使我大失所望,他說隻需用理智使盲目的意誌看到其本身的形象,即可使其發生轉變。可是,既然意誌是盲目的,它又怎麽能看見自己的形象呢?即使它能看見,它看見的也隻是它願意看見的,那麽,它又怎麽會被說服從而做出改變呢?此外,這裏的理智又是什麽呢?理智是人類靈魂的一種功能,它不是鏡子,而是鏡子的一塊無窮小的碎片,就像被孩子舉在手裏對著太陽的鏡子碎片,然而這個孩子卻希望它能夠亮花太陽公公的眼。使我不解的是,叔本華怎麽會對這樣一個牽強的解釋感到滿意呢。

這件事促使我更詳盡地研究起叔本華來,隨後,他與康德的關係逐漸引起了我的關注。於是我便開始閱讀哲學家康德的著作,特別是《純粹理性批判》,它使我陷入了深思。我的辛苦有了回報,因為我發現了——起碼我是這樣以為的——叔本華哲學體係的根本缺陷。叔本華的致命錯誤,是將一個形而上學的論斷當作現實存在,還賦予了其一個單一的實體,認為其是自在之物(Ding an sich),並具有特定的特征。我是從康德的知識論中得知這一點的,知識論帶給我的啟迪甚至比叔本華的“悲觀”世界觀帶來的更多。

這一次我受的傷害不如第一次那樣嚴重,因為不管老師嘴上怎麽說,他畢竟對我的作文印象很深,並且沒有指責我是抄襲的。我反駁了他的指責,但是他卻又以這樣的評論反駁道:“《詩的藝術》(Ars Poetica)指出,最優秀的詩歌抹去了創作時的刻意。但是我不相信你的作文也是這樣的,因為它顯然是一揮而就的,並沒有花什麽力氣。”我明白了,其實我的作文是頗有些見解的,隻是這位老師懶得討論它。

這件事給我帶來了些許痛苦,而來自我的同學們的懷疑則更為重要一些,因為他們威脅我說要讓我像從前那樣孤獨和消沉。我絞盡腦汁,竭力想弄清楚我做的哪件事會讓他們如此詆毀我。經過了一番仔細的詢問,我發現他們之所以討厭我,是因為我經常對自己沒有可能懂得的事情加以評論或暗示。比如說,我裝得好像很懂康德與叔本華的哲學,還有古生物學,而在學校裏我們尚未開始學習這些。這些驚人的發現讓我明白,這些要緊的話題皆與日常生活沒有關係,它們像我最隱蔽的秘密一樣,屬於“上帝的世界”,我最好不要與別人談起它們。

有的人可能會覺得“上帝的世界”這一表達方式聽上去有些傷感。但是在我看來它絲毫不具有感傷的屬性。一切超越人類的事物都屬於“上帝的世界”——耀眼的光芒、深淵的黑暗、無窮時空的冷峻漠然、無理的隨機世界的離奇詭譎。“上帝”對我來說即是萬事萬物——他具有一切特征,除了“給人以啟迪”。

隨著我年齡的增長,我的父母或其他人越來越頻繁地問起我想成為什麽樣的人。我並沒有什麽明確的想法。我的興趣使我左右為難。一方麵,我覺得科學十分有吸引力,因為科學真理建立在事實的基礎上;另一方麵,我也覺得和比較宗教學有關的一切都很迷人。在科學方麵,我主要沉浸於動物學、古生物學和地理學之中;在人文科學方麵,我則被古希臘、古羅馬、古埃及和史前考古吸引。當然,我在當時並未認識到,我選擇的學科如此多樣化,其實正對應著我內心的兩種人格。科學吸引我的地方在於具體的事實及其有曆史可循的背景,而比較宗教學吸引我的地方則是與精神相關的問題,其中也牽扯到了哲學。在科學上,我忽略了意義這一因素;而在宗教學上,我忽視了經驗主義的因素。在很大程度上,科學滿足了我的第一人格的需要,而人文曆史研究則為我的第二人格提供了有益的教導。

由於同時被兩個極端牽扯,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無法決定選擇哪一端。我留意到我的舅舅,他身為我母親家族的一家之主,以及巴塞爾聖·奧爾本教堂的牧師,正在溫和地將我推向神學的一方。他的幾個兒子都是研究神學的。有一次,他正與一個兒子討論一個宗教問題,我正好也在場,我全神貫注的神情沒有逃過他的眼睛。我想知道有沒有一些神學家,會深入地研究那些與宇宙有關的高深得令人目眩的問題,並因此擁有比我的父親更豐富的知識。然而他們的對話並不曾讓我感到他們有多關心真實的體驗,更不用說我曾經曆的那些體驗了。他們隻談到了《聖經》中的教條觀點,所有這些觀點均令我感到相當不愉快,因為《聖經》中有太多令人難以相信的奇跡了。

我在高級中學讀書期間,每個星期四都可以去這位舅舅家中吃午飯。我感念於他,不隻是午飯的緣故,還因為這給了我一個獨一無二的機會,使我能夠在餐桌上聽到成年人的、機智而理智的談話。發現這類談話的存在對我來說已屬不可思議的經曆了,因為在我家裏,我從未聽到任何人討論學術上的問題。有幾次,我確實想過和父親嚴肅地談一談,但總是被他不耐煩地急忙回避了,這令我十分不解。直到幾年之後,我才慢慢明白過來,我可憐的父親是不敢進行思考的,因為他已經被內心的疑問折騰得心力交瘁了。他在逃避他自己,堅守著盲目的信仰。他亦無法將這信仰當作恩賜來領受,他想要“通過鬥爭來贏得它”,通過痛苦的努力來換取恩賜的降臨。

如此種種,我越來越覺得和舅舅一家一同用餐是件讓人不適的事。由於常常心懷內疚,這些星期四漸漸變成了我的倒黴日。在這個社會安定、精神安逸的世界裏,我越來越不自在,盡管我也饑渴地期待著偶爾出現的激發心智的涓涓細流。我自覺不誠實與可恥。我向自己承認說:“沒錯,你是個騙子,你說謊欺騙了那些對你懷有好意的人。他們就生活在一個有著確定的社會文化的世界裏,不曾嚐過貧窮的滋味,他們的宗教同時也是他們所受雇的職業,他們也完全不曾料到,上帝本人會把一個人拖出秩序井然的精神世界,迫使他說出褻瀆的話——而這一切都不是他們的錯。而你無法向他們解釋這一切。所以,你必須背上這個黑鍋,然後學著忍受它。”不幸的是,那個時候我完全不能勝任這一任務。

隨著這種道德衝突的增強,第二人格對我來說日益變得可疑和可憎了,我不能夠繼續自欺欺人地否認他的存在。我竭力想消除第二人格,然而這也同樣未能成功。當我在學校時,或與朋友在一起時,我可以忘記他,在我學習科學時,他也會消失不見。但是,一旦我落了單,在家裏或者在鄉間的時候,叔本華和康德便又猛地出現了,同時出現的還有宏偉壯觀的“上帝的世界”。我的科學知識便成了它的一個部分,使整幅圖景充滿了生動的色彩與人物。這個時候,我的第一人格和他在選擇職業上的困難都煙消雲散了,一切都成了19世紀90年代的小小插曲。然而,當我從18世紀的漫遊返回現實時,我總覺得有種痕跡留在了我身上。我——或者說我的第一人格——生活在此時此地,早晚都得對自己想要選擇的職業有一個明確的想法。

我可以向我的父親保證,我一點兒都不想成為神學研究者。不過,我仍然在科學與人文學科之間搖擺不定。這兩者都強烈地吸引著我。我漸漸意識到,我的第二人格是無處可依的。當第二人格浮現時,我便被提升了,不再處於當下的時空;此時,我感覺自己仿佛是宇宙的千萬隻眼睛中的一隻,但我又動彈不得,就好像嵌在大地上的一塊石子。我的第一人格對抗著這種被動,他想拔地而起,有一番作為,但是眼下他卻身陷無解的矛盾之中。顯然,我能做的隻有靜觀其變。當別人問我想成為什麽的時候,我便會習慣性地回答“語言學者”,實際上是在暗指亞述與埃及考古學。然而實際上,我仍在業餘時間裏繼續研讀科學和哲學,尤其是節假日的時候,我與母親還有妹妹一同待在家裏。曾經那些跑到母親跟前抱怨“太無聊了,我不知道該做什麽好”的日子一去不複返。假期已經成了一年裏最美好的時光,我可以獨自一人做自己高興做的事。此外,至少在暑假的時候,我的父親是不在家中的,因為他往往會去薩克森(Sachseln)度假。

僅有一次,我也去外地度假了。那是在我14歲的時候,根據家庭醫生的醫囑,我被送往恩特勒布赫(Entlebuch)進行治療,家人希望能夠改善我時好時壞的胃口和不穩定的健康狀況。這是我第一次獨自與陌生的成年人交往。我借住在一位天主教神父的家裏。對我來說,這是一場恐怖但引人入勝的冒險。我很少能看見這位神父,他的管家雖然算不上是一個使人害怕的人,但略有些粗暴。我沒有遇到一丁點兒對我有威脅的事。監護我的是一位上了年紀的鄉村醫生,他經營著一家旅社式療養院,為各種康複期的病人提供服務。那裏的病人可謂五花八門——有農戶、基層官員、商人,還有一些來自巴塞爾的很有學問的人,其中有一位化學家,他的學問已經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他取得了博士學位。我父親也是一位哲學博士,但他隻是語言學的博士罷了。這位化學家則使我耳目一新——他是一位科學家,或許還是懂得石頭秘密的人之一。他當時尚年輕,還教我玩槌球遊戲,但是在我麵前卻一點兒都沒有流露出知識極為淵博的樣子。而我則由於太羞澀、不善言辭和無知而什麽都沒敢問他。我尊敬他,他是我這輩子親眼見到的第一個已經開始了解自然秘密的人——至少是其中一部分秘密。他和我同一桌吃飯,吃的是和我一樣的飯菜,間或與我交談幾句。我覺得自己似乎進入了成年人那令人崇敬的世界。我還被準許參加為寄宿者安排的短途旅行,這也印證了我地位的提升。在某一次短途旅行中,我們參觀了一個釀酒廠,他們還邀請我們品評了他們的產品。就像詩裏說的:

因為此飲實為蜜酒。[10]

我發覺這些各式各樣的小玻璃杯讓我飄飄欲仙,進入一個我不曾料到的全新的意識狀態,很有啟發性。內部和外部的界限消失了,“我”和“別人”的界限消失了,第一人格和第二人格也都消失了,謹慎和膽怯都無影無蹤了,天和地,宇宙和其中的一切爬行、飛翔、循環、上升或下落的一切,都融合成了一體。我羞恥地、光榮地、得意揚揚地醉了。我仿佛沉入了一片極樂至福的海洋,卻又因海浪洶湧,隻覺得街道在起伏,房屋和樹木在搖擺,於是我隻好全神貫注、四肢並用地緊貼一切堅實的物體以保持平衡。“真是不可思議啊,”我心想,“美中不足是喝得稍微多了那麽一點兒。”這一經曆讓我吃了些苦頭,但是不管怎麽說,它是一個新發現,蘊含著美與意義,隻是我的愚蠢無知糟蹋了它。

我的療養期即將結束,父親前來接我了,我們一起去了盧塞恩,在那裏——幸福來了!——我們登上了大輪船。我以前從未見過像輪船這樣的東西。蒸汽發動機的運轉我怎麽都看不夠,轉眼間,便有人告訴我們維茨瑙(Vitznau)到了。這個村莊裏有一座高聳入雲的大山,我的父親這時便向我解釋說,這是瑞吉峰(Rigi),有一條齒軌登山列車一直通到山頂。我們來到了一個小車站,那裏停靠著一個世上第一古怪的火車頭,其鍋爐以一個奇怪的角度豎立著。父親將一張車票塞到我的手裏,說道:“你可以一個人乘車去山頂上。我就在這兒等你,因為兩個人都上去就太貴了。注意安全,別半道上摔下來。”

我高興得說不出話了。我站在這座宏偉的大山腳下,覺得它比我見過的任何一座山都要高,很像是我在遙遠的童年時代見過的被夕陽染得通紅的山脈。如今,我真的已經差不多是大人啦。為此次出行,我給自己買了一根竹杖和一頂英式輕便鴨舌帽——這真是最適合環遊世界者的裝備了。而且現在,我即將登上這座宏偉的山了!我恍然搞不清楚誰更高大——是我還是山。這輛奇妙的登山列車高鳴一聲,晃晃****地載著我上升到了令人暈眩的高度,亙古不變的深淵與一望無際的美景展現在我的眼前,最終,我站在了空氣稀薄的山頂上,放眼望向無法想象的遼闊空間。“對的,”我想道,“就是這裏,這是我的世界、真實的世界、我的秘密,這裏沒有老師、沒有學校、沒有無解的難題,一個人可以隻是存在著,什麽都不需要問。”我小心翼翼地走在山路上,周圍都是懸崖峭壁。一切都十分莊嚴,而且我覺得,隻要一個人登上了這裏,就必須變得謙恭而沉默,因為他已身處上帝的世界之中了。這裏是上帝世界的有形存在。這便是我父親曾經送給我的最好也最珍貴的禮物。

幾十年裏,每當我因工作過度而感到疲憊,想要休息片刻的時候,這一景象便會浮現出來。在現實生活中,我屢屢期望能夠親眼見到這種壯麗景象,但卻從未得償所願。

這便是我的第一次有所感悟的旅行,在一年或兩年後,我又迎來了第二次這樣的旅行。我的父親在薩克森度假期間允許我前去看望他。他告訴我一個令人欽佩的消息,他與當地的天主教神父成了朋友。這在我看來是一種異常大膽的行為,我不禁暗暗欽佩我父親的勇氣。在薩克森期間,我參觀了弗魯利(Flüeli)的修道院與克勞斯修士(Brother Klaus)的聖物,克勞斯修士此時已經是一位真福者了。我不清楚天主教徒是如何得知他已經升天並位列真福的。或許他還在四處遊**,親口告訴人們他的近況。這位當地的守護神給我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我不隻能夠想象得出這種將全身心都奉獻給上帝的生活,甚至還能夠理解它。但是與此同時,我的心裏卻不禁打了個寒戰,想起了一個無解的問題——他的妻子和孩子如何能夠承受一個聖人來做他們的丈夫和父親呢?難道不恰恰是由於我的父親有缺點與不足,我才格外愛他的嗎?“對啊,”我想道,“誰能與聖人一同生活呢?”顯然,克勞斯修士也明白這是不可能的,於是他才當了修士。盡管如此,他所在的小修道院離他的家並不遠。我想,這個主意倒是不錯,讓家人住在家裏,而我則住在相隔不遠的小屋裏,屋裏擺著一堆書和一張寫字台,再生上一捧明火,可以用來烤栗子,也可以在上麵架一個三腳鍋煲湯。作為一個神聖的修士,有了屬於我自己的小教堂,我便不再需要去教堂了。

我從小修道院漫步向山頂而去,一路上陷入沉思之中,正當我轉身要下山時,我的左手邊突然出現了一個身材纖細的年輕姑娘。她穿著當地人的服裝,有一張美麗的臉龐,用她友善的藍眼睛向我致意。仿佛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我們並肩向山下走去。她和我年紀相仿。因為我並不認識除了我表姐妹之外的女孩,我感覺十分緊張,也不曉得該跟她說些什麽。於是我支支吾吾地開始解釋,我來此地是為了度假,我在巴塞爾的高級中學上學,以後想進大學學習。說著說著,一種命中注定的奇怪感情襲上了心頭。“她正好在這一刻出現了,”我心想,“而且她萬分自然地與我同行,仿佛我倆是天生一對似的。”我從眼角掃了她一眼,瞥見她的表情混雜著害羞與欽佩,這使我略微窘迫,但不知怎的有點兒感動。我思忖著,這是命中注定的嗎?或者我與她的相遇隻是偶然?一個農家女孩——有這等巧事嗎?她是個天主教徒,也許她的神父正好是我父親剛剛結交的那位朋友?她連我姓甚名誰都不知道。我當然不能與她談叔本華或者談意誌之否定,難道不是嗎?可是,她看上去絕對沒有一絲威脅。也許她的神父並不是一名隱藏在一襲黑袍之下的耶穌會會士,不過我也不能告訴她我的父親是新教的牧師。這可能會嚇壞她,或者冒犯她。至於談哲學、談魔鬼——盡管歌德把魔鬼描繪得十分愚蠢,但是魔鬼也仍然比浮士德重要多了——也都是完全不可能的。她尚居住在淳樸無知的淨土之上,而我已經一頭紮進了現實之中,紮進了造物的壯美與殘酷之中。她若是聽說了這些,又怎麽受得了呢?我們之間矗立著一堵牢不可破的牆。我和她沒有也不可能有任何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