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中學時代
11歲對我有別樣的意義,因為那年我被送進了巴塞爾的高級中學。於是,我告別了我的鄉下玩伴,真正地步入了“上流社會”。那兒有遠比我的父親更有權勢的大人物,他們住著寬敞的豪宅,乘著昂貴的馬車,駕著俊美的馬兒,講著高雅的德語與法語。他們的兒子——衣飾得體、風度翩翩、擁有花不完的零用錢——如今成了我的同學。他們大方談論在阿爾卑斯山度假的見聞,這令我極大地震驚了,暗暗妒忌得要命。他們曾經登上過蘇黎世周圍閃閃發光的雪峰,甚至還去過海邊——這令我瞠目結舌。我凝視著他們,他們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來自觸不可及、光芒萬丈、白雪皚皚的山峰,來自遙遠的、不可思議的大海。於是,我第一次意識到我來自一個多麽貧窮的家庭,我的父親是一個貧寒的鄉下牧師,而我則是鄉下牧師的一個窮酸的兒子,我的鞋子破了洞,雨天我就得穿著濕襪子坐在學校裏——一連六個鍾頭。我開始用不同的目光看我的父母,開始理解他們的憂慮和煩惱。我尤其同情我的父親——很奇怪,我對母親的同情要少得多。我總覺得母親是我的雙親中更強勢的那一個。然而,每當父親發火時,我卻總是站在母親這一邊。這種必須明確表態的情形對我的性格形成頗為不利。為了不讓自己困在父母的衝突裏,我不得不充當一名高級的仲裁人,不論我願不願意,我都得對我的父母做出審判。這使我在一定程度上妄自尊大起來;我原本就不穩定的自信心,在某些方麵增加了,也在某些方麵減少了。
在我9歲的時候,我的母親生了一個女兒。父親的激動與喜悅溢於言表。“今晚,你有了一個小妹妹”,他對我說,這讓我大吃一驚,因為這是我始料未及的。母親的臥床時間的確比以往更多了,但是我並沒有把這放在心上,因為我認為不論在什麽情況下,一個人臥床不起都是一種不可寬恕的軟弱。父親把我領到母親的床邊,她則抱著一個長得極為掃興的小東西——她的臉龐紅通通的、皺成一團,就像一個老人;她的眼睛緊閉著,我想她大概像剛出生的小狗一樣,什麽都看不見吧。他們還給我看她背上的幾根長長的紅毛——莫非她曾是一隻猴子來著?我震驚了,不知道該作何感想。難道新生兒都長這樣?他們語焉不詳地講著鸛鳥送子的故事,理論上嬰兒都是鸛鳥送來的。那麽,成窩的小狗和小貓是怎麽來的呢?鸛鳥得來回飛多少趟,才能湊夠一整窩呢?還有,奶牛又是怎麽來的呢?我無法想象鸛鳥的喙能叼得住一頭小牛犢。何況,我聽農夫們說過母牛產犢的事,牛犢並不是鸛鳥送來的啊。這個故事顯然又是一個謊言,我的父母總是哄騙我。我非常確定,我的母親一定又做了一件我不該知道的事。
妹妹的突然降生使我隱隱有一種不信任感,這令我的好奇心更強了,觀察力也更敏銳了。隨後,我母親的古怪舉動證實了我的猜測,一定有一些令人抱憾的事情伴隨著這次生產發生了。除此以外,這一事件並不曾讓我掛懷,不過,它很可能對我12歲時的一段經曆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我的母親有個煩人的習慣,在我受到邀請準備出門做客的時候,她一定要在我後麵喊出種種令我難堪的話。當我受邀外出時,我不僅會穿上我最體麵的衣服、擦得鋥亮的皮鞋,我也會體會到我的意誌與公眾形象的尊嚴。因此,倘若滿大街的人都能聽見我的母親追在我身後喊那些不體麵的話,那我真是顏麵無存了——“不要忘了代爸爸媽媽向他們問好,記得擦鼻涕——你帶手帕了嗎?你洗手了嗎?”等。這對我來說實在太不公平了,當我小心翼翼、懷著一顆自尊與虛榮的心,想要盡量表現出一個完美無瑕的形象時,這種與我的自負相伴而生的自卑,卻被迫暴露於大庭廣眾之下。這些場合對我而言意義重大。在去做客的路上,我感覺自己很重要、很有尊嚴,就好像在平日裏穿上了禮拜日的服裝一樣。然而,當我看見我將要拜訪的房子時,這種感覺就灰飛煙滅了。這時,主人家的莊嚴與權勢便撲麵而來,將我壓倒。他們令我畏懼,而我是那麽卑微,恨不得鑽進地縫裏去。我便懷著這種感覺按下了門鈴。房子裏響起了叮當聲,我聽在耳朵裏,覺得好像喪鍾一般。我感到羞怯,惶惶如喪家之犬。我的母親為我做的準備越是周全,事情就越糟。門鈴聲仿佛敲在了我的心上:“我的鞋子非常肮髒,手也沒有洗;我忘了帶手帕,我的脖子上全是泥垢。”出於逆反心理,我故意不轉達父母的問候,我的舉止也變得異常羞澀和固執。如果情況糟糕透了,我便會想起我藏在閣樓上的秘密寶貝,這會使我重新鎮靜下來。在我孤立而絕望的時候,我就變成“另一個人”,他擁有神聖的秘密、黑色的石頭和穿著雙排扣長禮服、戴著高帽的小人兒。
我已想不起來,童年的我是否曾嚐試把這幾個因素聯係起來——耶穌,穿著黑色長袍的耶穌會會士,站在墳墓旁邊穿著雙排扣長禮服、戴著高帽的人,草地中央如墓穴一般的洞,地底下的陰莖神殿,鉛筆盒裏的小人。夢見直立的陰莖之神是我的第一個重大秘密,小人則是第二個。然而,我確乎感受到了“靈魂之石”與山坡上的我的石頭之間有著某種聯係。
直到今天,我已83歲了,在寫下這些回憶的時候,我仍沒有完全解開我童年的心結。它們好比同一個地下莖長出的獨立的根,就像無意識發展的道路上的驛站。雖然我越來越不可能對主耶穌采取一種積極的態度,但是從11歲時起,我就對“上帝”這一概念產生了興趣。我逐漸喜歡上向上帝祈禱,不知為何這種祈禱並不令我感到矛盾,反而令我心滿意足。上帝沒有因為我的不信任而變得複雜。而且,上帝穿的並不是黑色長袍,也不是像主耶穌的圖片中那樣穿著色彩鮮豔的服裝。與之相反,我聽說上帝是一個獨一無二的存在,人們不可能擁有一個準確的上帝的概念。誠然,他應該很像一個強大威武的老者。然而,有一條令我極其欣賞的戒律,大意是“你們不可使他成為偶像,或任何類似的事物”。因此,人們對待上帝,不能像對待沒有“秘密”的主耶穌一樣。我漸漸明白,上帝與我在閣樓裏的秘密有一些相似之處。
我開始討厭學校了。上學太耗費時間了,我寧願把這些時間花在畫打仗的畫或玩火上。神學課是那種無法形容的枯燥,數學課則讓我徹底地恐懼。數學老師聲稱,代數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是理所應當的,但我卻完全不能理解數字到底是什麽。它不是植物,不是動物,也不是化石;我想象不出它們的形象,它們隻是通過計算得到的數量。讓我更加不解的是,這些數量現在由字符代表著,字符又對應著讀音,所以可以說,我們能夠聽見數量。說來也奇怪,我的同學們都能掌握代數,並理解它們是不證自明的。沒有人告訴我數字究竟是怎麽回事,我甚至無法用語言準確地把我的問題描述出來。令我恐懼的是,我發覺誰也不理解我的困惑。老師向我解釋這種將數量聲音化的奇特操作是出於怎樣的目的,我必須承認他已經竭盡全力了。最終我領悟到,其目的在於獲得一種更簡略的係統,使得很多個數量也能夠用一個簡短的公式來表示。但是,這絲毫無法激起我的興趣。我覺得這門學科簡直是蠻不講理。為什麽要用讀音來表示數字?人們明明也可以將a理解成蘋果樹,將b理解成盒子,將x理解成一個問號。a、b、c、x、y、z並不是確定的,就像蘋果樹一樣,它們都不能告訴我任何數字的本質。最讓人惱火的東西是如下命題——如果a=b且b=c,那麽a=c,但是,根據定義,a與b代表著截然不同的兩種東西,既然不同,那麽a也就無法等於b了,更不用說等於c了。不過說到等值的問題,比如說a=a、b=b之類的,這是我能夠接受的,然而a=b在我看來卻是個徹徹底底的謊言或騙局。當老師公然不顧他本人講過的平行線的定義,改口說它們在無窮遠處相交時,我也同樣惱怒了。我覺得這無異於戲弄鄉下人的愚蠢把戲,我是不能也不會參與其中的。我的理智與道德都在與這種反複無常鬥爭著,數學的無常和善變使我永遠都不能理解它。一直到晚年我都有這種頑固的感覺,如果我和我的同學們一樣,輕描淡寫地接受了a=b、太陽=月亮、狗=貓這類定理,那麽數學就會愚弄我一輩子——隻有到了耄耋之年,我才可能醒過神來。我一輩子都沒有想明白,雖然我毫無疑問是能夠正確進行運算的,但我為什麽始終未能在數學裏找出個頭緒呢?我尤其不能理解自己為何會在道德上質疑數學。
若要理解一個方程式,我隻能替換掉方程式中的字母,代入特定的數值,再通過實際運算來進行驗證。隨著數學課的進階,我憑借抄錄那些不知所雲的代數公式,記憶黑板上的字母組合,多少是能夠跟上進度的。我漸漸不再能通過替換數值來取得進步,因為老師時不時地說道,“在這兒我們加上某某表達式”,然後他便在黑板上寫下幾個潦草的字母。我不知道這些字母的來龍去脈,也不理解老師為何要寫下它們——我所知道的唯一原因就是,寫下這幾個字母能使運算得出一個令他滿意的結果。我因不理解而惶惶不安,不敢提任何問題。
數學課完全變成了我的噩夢與折磨。其他課程對我來說都是小菜一碟。多虧了我良好的視覺記憶,我得以長期在數學課上蒙混過關,甚至每每得高分。然而,我對失敗的恐懼和麵對廣闊世界時萌生的渺小感不僅令我厭惡,還讓我感到一種無言的絕望,這徹底毀掉了我的中學時代。還有,我以能力不足為由,免修了繪畫課。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件好事,因為我因此有了更多的自由時間;但是從另一方麵來說,它是一個新的挫敗,因為我多少有點兒繪畫天賦,盡管我並沒有意識到這種天賦是建立在我的感受之上的。我隻能畫那些激發了我想象力的東西。但是,我卻被迫臨摹眼睛暗淡無神的希臘神祇,我當然畫不好,而老師顯然認為我應該臨摹某種更貼近自然的東西,於是把一幅山羊的頭像擺在了我的麵前。那次作業我完全搞砸了,我的繪畫課也由此畫上了句號。
除了數學與繪畫,我還有第三個挫敗——我從一開始就討厭體操。我不能容忍讓別人告訴我該做什麽動作。我上學是為了學習,而不是為了練習無用且愚蠢的雜技。不僅如此,由於我早年的疾病,我對自己的體能很沒有自信,這種膽怯直到很久之後才被克服。這種膽怯還演變成了一種對世界及其可能性的不信任。當然,我眼中的世界美麗而令人喜愛,但是它同時也充滿了混沌與無法掌控的風險。因此,我從一開始就想知道,我能依靠什麽?我能把自己托付給誰呢?這也許與我曾被我的母親拋棄過幾個月有關吧。當我得了神經性昏厥——我稍後將詳細講述——以後,醫生便禁止我練體操了,這很合我的意。我擺脫了體操課的負擔,但是也承受了又一個挫敗。
我並沒有將多出來的時間全用來玩耍。這些時間使我多少能夠更自由地沉溺在我對閱讀的強烈渴望中,我如饑似渴地讀著我能找得到的每一頁印刷品。
我的12歲是決定性的一年,時值1887年的初夏。有一天,我站在大教堂廣場,等候一個和我同路回家的同學。那時正是中午12點,上午的課已經結束了。突然,一個男孩撞了我一下,我便失去了重心。我摔倒的時候,腦袋重重地磕在馬路牙子上,幾乎失去了意識。接下來的半個小時裏我都頭暈眼花。在我被撞擊的那一刹那,我的腦海裏閃過了一個念頭:“這下好了,你再也不用上學了。”雖然我隻是摔得有點兒迷糊,但是我故意比需要的多躺了片刻,主要是為了報複襲擊我的那個男孩。後來我被路人抱了起來,送進了附近的一棟房子裏,那裏住著兩位上了年紀的未婚女人。
自此以後,每當我的父母要求我去上學或做功課的時候,我的昏厥就開始發作。我整整6個月沒去上學,那對我來說真是一段美好的時光。我自由自在,每天都能做幾個小時的白日夢,想去哪裏就去哪裏,比如樹林、水邊,我還能畫畫。我又開始畫畫了,打鬥、殘暴的戰爭、攻城或燒城,我還一頁又一頁地畫著諷刺畫。到了今天,我還會在入睡前回想起類似的漫畫形象,那些臉譜獰笑著,不斷地移動、變幻,其中有一些將死的熟人的麵孔。
最重要的是,我又能夠沉浸在我的神秘世界中了。這個世界裏有植物、水塘、沼澤、石頭和動物,還有我父親的藏書室。然而,我離現實世界越來越遠了,這一直讓我隱隱感到苦悶。我虛度著時光,閑逛、搜集小玩意兒、閱讀、玩耍。但虛度並未使我更開心。我模糊地覺察到,我正在逃避我自己。
我不記得是怎麽走到這一步的了,但是我覺察到了父母的擔憂並深感痛心。他們谘詢了很多醫生,醫生們抓耳撓腮,打發我去溫特圖爾的親戚家度假。溫特圖爾有一個火車站,給我帶來了無盡的樂趣。但是等我回到家裏,一切還是老樣子。有一位醫生認為我得了癲癇。我知道癲癇有怎樣的症狀,暗地裏嘲笑這種胡說八道。但是我的父母卻愈加憂心忡忡。有一天,我父親的一位朋友來訪。他們坐在花園裏聊天,我躲在灌木叢後麵,因為不知怎的我非常好奇他們在聊什麽。我聽見客人問父親:“你兒子怎麽樣了?”“唉,糟透了,”父親回答說,“醫生們查不出他得了什麽病。有人認為可能是癲癇症。要是真的治不好,那可怎麽辦啊。我已經傾盡我的所有了,萬一將來這孩子沒法自食其力,他該如何是好呢?”
晴天霹靂一般,我發覺自己與現實是格格不入的。“天哪,我必須得好好學習了!”我突然想到。
從那一刻起,我變成了一個認真學習的孩子。我躡手躡腳地離開了灌木叢,來到父親的書房,拿出我的拉丁語語法書,專心致誌地大讀特讀起來。10分鍾後,一次昏厥發作強烈地襲來。我險些從椅子上跌落下去,不過幾分鍾之後我便感覺好多了,於是繼續讀書。“該死,我不能再昏厥了”,我對自己說,依然堅持讀我的書。這一次大約持續了15分鍾,昏厥第二次發作了。不過這一次也像上一次一樣被我挺過去了。“現在你必須得懸梁刺股了!”我堅持住了,第三次發作發生在一個小時以後。我依然沒有放棄,而是又學了一個小時,最後我覺得我已經克服了昏厥發作。我的感覺一下子變得好極了,比此前幾個月都要好。而且事實上,我再也沒有昏厥過。此後,我每天都在學習語法和其他教科書。幾個星期以後,我重返學校,之後也沒有再昏厥過。這一場鬧劇結束了,結束得幹幹淨淨!這也讓我理解了到底什麽是神經症。
我逐漸回憶起這一切是怎樣發生的,我清晰地認識到這場可恥的鬧劇是我一手造成的。所以,我從未真正生過那個把我撞倒的同學的氣。我明白,他隻是被我利用了而已,可以這麽說,這整個事件其實是我自己策劃的惡毒陰謀。我也明白,我以後不會再被人撞倒了。我對自己感到憤怒,也為自己感到羞恥。因為我知道是我害自己誤入歧途的,害自己變成了自己眼中的蠢貨。這事怪不得別人;我就是那個該詛咒的叛徒!在這之後,我再也無法忍受父母為我擔憂,或者用一種憐惜的語氣和我說話。
這場關於神經症的鬧劇成了我的又一個秘密,但它是一個可恥的秘密,一個失敗。然而,它使我變得謹小慎微、無比勤奮。我開始變得自覺了,並不是為了裝出一副乖巧的樣子來換取某些好處,而是真的為了自己能夠成才。我通常會在五點按時起床學習,甚至會在淩晨三點起床,一直學習到七點,然後再去上學。
導致我誤入歧途、陷入這場危機之中的,是我對獨處的鍾愛、對孤獨的嗜好。在我的眼中,大自然充滿了奇跡,我想要沉浸在大自然的奇跡之中。每一塊石頭、每一株植物以及其他的萬事萬物都生機勃勃、妙不可言。我沉湎於大自然之中,采天地靈氣,吸日月精華,遠離凡俗人世。
大約在同一個時期,我還有另一段重要的經曆。我家住在克萊因惠寧根,我從家裏出發去巴塞爾上學,這中間頗有一段距離。在路上,我突然產生了一種勢不可當的感受,就好像撥雲見日一般。我立即明白了——我終於找到了我自己!在此之前好像有一片迷霧在我身後,迷霧的後麵沒有“我”。但在這個時刻,我突然遇見了我自己。在此之前我雖然也活在這世上,但隻是行屍走肉。而現在我找到了自己,我終於感受到我就是我自己,終於找到了存在感。從前,我按照別人的意願行事;現在,我則按照自己的意願行事。這種感受對我來說十分新鮮,而且極其重要——我擁有了“權威”。還有怪事一則,在這個時刻以及我身患昏厥性神經症的那幾個月裏,我不記得任何關於閣樓裏的寶藏的事情。要不是這樣的話,我當時就該意識到,我的“權威”感,與寶藏在我心中激發的價值其實有著某種相似之處。但事實不盡如人意,與鉛筆盒有關的一切記憶都消失了。
也是在那些日子裏,我應邀前往父母的朋友家度假,他們家在盧塞恩(Lucerne)湖畔有一棟房子。令我欣喜的是,這棟房子就坐落在湖邊,有船屋,也有劃艇。主人允許他的兒子和我使用劃艇,同時也嚴厲地警告我們切不可魯莽行事。事不湊巧,我偏偏知道如何駕駛威德令船(Waidling,一種兩頭尖尖的平底船)——那種船是站著劃的。我家就有這麽一條平底船,我們在上麵嚐試過一切可以想象的劃船技巧。因此,我上劃艇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站在船尾的座位上,將一支船槳插進湖水中。焦慮的房主人對此忍無可忍,他立即吹口哨讓我們回去,將我狠狠訓斥了一頓。我垂頭喪氣,但又不得不承認,我的行為正是他明令禁止的,而他給我們的教訓完全是理所應當的。但同時我也感到火冒三丈,因為這個又胖又蠢的鄉下佬居然敢侮辱“我”。這個“我”,不僅已經長大,而且舉足輕重,充滿權威,有地位、有尊嚴,是一位理應受到尊重與敬畏的老者。然而,這一切與現實的差異實在是太大了,這使得我的憤怒戛然而止,一個疑問浮上心頭:“歸根結底,你到底是誰呢?憑你現在的表現,鬼才知道你很重要!可是,你也明白他的做法合情合理。你才不到12歲,是一個中學生,而他卻是一個父親,有錢有權,還有兩處住房和幾匹駿馬。”
這時我突然發現,我其實是兩個不同的人,這令我十分困惑。其中一個我是中學生,他掌握不了代數,整個人也沒有定型;另一個我則德高望重、不可小覷,其權勢和影響力都不亞於我眼前的這位製造商。這“另一個我”,是一位生活在18世紀的老者,他穿著扣帶鞋,戴著白假發,乘著一輛有高大後輪的出租馬車,車廂以皮帶懸吊在彈簧板上。
這個念頭來源於我之前的一次奇特體驗。在克萊因惠寧根時,有一天,一輛來自黑林山(Black Forest)的老式綠色馬車經過我家門前。那真的是一個古董,看上去完全就像從18世紀一徑駛來的。我一看到它便激動萬分:“就是它!毫無疑問,它來自我的時代。”仿佛我曾駕駛過同一類型的馬車一般,我一眼就認出了它。但是旋即,我又感到了一種奇特的怨憤,好像有什麽東西被人偷走了,或者被人騙走了——騙走了我美好的往昔。這輛馬車就是來自往昔的一件遺物!我無法用語言描述我內心的感受,也說不上來是什麽如此強烈地感染了我,也許是渴望,也許是鄉愁,也許是一種認同感。一個聲音說道:“沒錯,就是這樣!沒錯,就是這樣!”
我還有另一個夢回18世紀的經曆。我曾在一個阿姨家裏看見過一個18世紀生產的小雕像,由赤陶製成,包含兩個彩色的人物。其中一個人物是老斯塔克伯格醫生(Dr. Stückeiherger),他是一位生活在18世紀末的巴塞爾名人。另一個人物則是他的病人,她被塑造成一副閉著眼睛、伸著舌頭的模樣。據說,有一天老斯塔克伯格正走在萊茵橋上,這位惹人厭的病人突然不知從哪兒冒出來,喋喋不休地抱怨著。老斯塔克伯格不耐煩地說:“是,是,你一定是生病了。閉上你的眼睛,伸出舌頭給我看看。”女病人照樣做了,老斯塔克伯格趁機溜走了,而她卻一直伸著舌頭站在那兒,路人皆大笑。小雕像上的老醫生穿著扣帶鞋,不知怎的,我認為那雙鞋是我自己的。我敢確定,那就是我以前穿過的鞋。這個信念使我激動得發狂。“天啊,這一定是我的鞋!”我仍然記得這雙鞋穿在腳上的感受,但卻解釋不了這種奇特的感受從何而來。我不理解我為何會對18世紀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在那段日子裏,我還經常把1886年寫成1786年,每當這時,我心中總會湧現一股莫名的懷舊之情。
經曆了船上的出格行為與因膽大妄為而遭受的懲罰之後,我開始琢磨這種分裂的感受,它們共同塑造了一幅連貫的畫麵——我是兩個不同的人,他們同時生活在兩個時代。我迷惑不解,思緒萬千。最後,我失望地得出結論,無論如何,現在的我僅僅是一個不值一提的中學生,理應受到懲罰,我的舉止必須與年齡相符。另外的那個我則屬子虛烏有。我懷疑他在某種程度上與我從父母和親戚那兒聽來的我的祖父的故事有關。但是這種解釋也不盡然,因為我的祖父生於1795年,他主要生活在19世紀,何況他在我出生前就已去世了。與我具有同一性的那個人不可能是我的祖父。我想,我當時的這些考慮,大部分隻是模糊的閃念和夢罷了。我不記得那時的我是否知曉我可能與歌德有某種血緣關係。我推測我是不知道的,因為印象裏我是從一個陌生人那兒得知這個傳聞的。補充一句,這則討厭的傳聞說我的祖父是歌德的私生子。[1]
同年夏季,有一天中午天氣很好,我放學後去了大教堂廣場。天空明亮湛藍,太陽光芒四射。大教堂的房頂閃閃發亮,新鋪的、熠熠生輝的琉璃瓦折射著璀璨的陽光。我被這美景征服了,心想:“這個世界好美,這座教堂好美,是上帝造就了這一切,他就在藍天之上一個遙遠的地方,坐在一個金色的寶座上……”突然,我再也想不下去了,並感到透不過氣來。我全身都麻木了,隻剩下一個唯一的念頭:“我不能再想下去了!否則就會想到某種恐怖的事物,那是我不願意亦不敢去想的東西。為什麽呢?因為我害怕犯下最深重的罪。最深重的罪是什麽?是謀殺嗎?不,謀殺不是最深重的罪。最深重的罪是背叛聖靈,這才是不可饒恕的。要是誰犯下了這一條罪行,那可是要遭天譴的,永世不得超生。我是獨子,我的父母愛我至深,倘若我被判要受永世的懲罰,他們一定會悲痛欲絕的。我不能這樣對待我的父母。我萬萬不能再想下去了。”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我走在回家的長路上,努力去想別的事情,然而我卻再三回想起那美不勝收、令我沉醉的大教堂,以及坐在寶座上的上帝——然後便像遇著了一個霹靂似的,無法再想下去了。我不斷地告訴自己:“別想它了,不能再想它了!”當我回到家時,我已經精疲力竭了。我的母親注意到我不大對勁,便問道:“你哪裏不舒服嗎?還是學校裏出了什麽事?”我向她保證學校裏沒出什麽事,在這一點上我是無須撒謊的。我確實有過一個念頭,覺得要是把我胡思亂想的真正原因告訴我的母親,也許會對我有所幫助。但是這樣一來,我就必須完成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放任我的思緒進行到底。我那可憐的母親,她完全相信了我的話,絲毫不曾懷疑我已身處危機之中,將犯下不可饒恕之罪,陷入萬劫不複的境地。我放棄了向她坦白的念頭,將自己的想法埋入心底。
是夜,我失眠了。那禁忌的想法一再想要冒出來,雖然我不知道它具體是什麽,我隻得拚命抵擋它的出現。接下來的兩天我為此備受煎熬,以至母親覺得我一定是生病了。即使如此,我還是忍著什麽都沒有說,因為我認為,告訴我的父母這件事將會令他們悲痛欲絕。
然而到了第二天晚上,這種煎熬越發強烈,我感到無所適從。我輾轉反側,難以安枕,不知怎的又想起了大教堂與上帝。我險些沒有遏製住我的思緒!我感到我對它的抵抗力漸漸弱了。我嚇出了一身冷汗,從**坐了起來,把睡意完全驅走。“該來的還是來了,事情嚴重了!我必須想下去。我必須想出個所以然來。然而為什麽我要想這些我並不懂得的事情呢?我本是不願意想這些事情的,我可以對天發誓。可是,是誰讓我想的呢?是誰迫著我去思考這些我不懂得亦不想懂得的事情呢?這惱人的衝動從何而來?而且,為什麽偏偏是我要經受這一切?我的本意隻是想讚美造物主創造了一個美麗的世界,感謝他贈予我們這樣一份無價之寶,憑什麽我就得承受這些凶險可怕的念頭呢?我不知道它具體是什麽,真的,因為我無法,也萬萬不能去深思這一個念頭,否則我就會知道它的內容。這種局麵並非由我造成,也非我所願,它隻是發生在我身上,像噩夢一樣。它從何而起?我什麽都沒做,老天為何降之於我?歸根結底,我並不是自己的創造者,我生成這副模樣,都是上帝的旨意——或者說,都是父母的功勞。莫非我的父母本就想將我塑造成這副模樣?但是,我的父母是那麽善良,他們是不可能有這種可怕的想法的。他們是絕對不會遇上這樣殘酷的事情的。”
我發覺自己的想法極為荒謬。然後,我又想起了我的祖父母,我隻在畫像上見過他們。他們看上去慈祥而高貴,是絕對不可能做一點兒壞事的。我又在心裏細數那些我並不認識的祖先,最後想到了亞當與夏娃。隨後,我便有了一個結論性的想法:亞當與夏娃是人類的始祖,他們並非由父母所生,而是由上帝直接創造的,他們的一毫一發都是上帝有意塑造的。他們自己並沒有決定權,一切皆是上帝的旨意。因此,他們渾然不覺自己本可能是其他的模樣。他們是上帝的完美造物,因為上帝創造的一切都是完美的,但是,他們仍然犯了原罪,做了上帝禁止的事情。這一切是怎麽發生的呢?若不是上帝賦予了他們這種潛能,他們是不可能做出這種事的。蛇就是最明顯的證據,上帝在創造亞當與夏娃之前便創造了蛇,而後蛇便引誘他們犯下原罪。全知全能的上帝早已布置了一切,使人類的始祖無法不犯罪。因此,是上帝的意誌令他們犯罪的。
一想到這裏,我的痛苦煎熬立即煙消雲散了,因為我明白了,是上帝本人讓我陷入了這一困境之中。起先,我拿不準上帝是想讓我犯這宗罪呢,還是讓我不要犯。但是我願意通過祈禱來獲得啟示,因為上帝讓我陷入了進退維穀的境地,完全無視了我的意願,也沒有對我施以援手。我決心親自弄清上帝的意圖,靠自己的力量尋得一條出路。這個時候,另一個問題又來了。
“上帝的意圖是什麽?我該行動,還是該等待?我必須得知道上帝到底想讓我做什麽,並且越快越好。”我當然明白,從傳統的道德觀念出發,我無疑是應該避免觸犯這一罪行的。這也是我一直以來所做的事情,可是我發現我快要堅持不下去了。我已經夜不能眠、精神頹喪、形容憔悴,此時若要繼續遏製我的思想,我便會陷入巨大的困境之中。我再也堅持不下去了。與此同時,除非我知道上帝的意願,知道他究竟想讓我做什麽,否則我亦不會善罷甘休。因為我已經確定,上帝就是這一困境的始作俑者。奇怪的是,我從沒有想過,這一切有可能是魔鬼的惡作劇。在當時,我並不太把魔鬼當回事,而且我認為,不論在什麽情況下,上帝都比魔鬼厲害得多。而且,自我從迷霧中走出,終於找到了自己的那一刻開始,我想象中的上帝具有了全能、偉大的特性與神性的威嚴。於是,我心中的疑問一掃而光,剩下的隻是上帝本人為我安排的一次重大考驗,關鍵在於我能否正確地理解上帝的意圖。我知道,我將麵對的毫無疑問是崩潰與讓步,但是我不希望這一切發生得不明不白,因為我的不朽的靈魂已經危在旦夕。
“上帝知道我就要堅持不下去了,可是他不曾幫助我,我就要犯下這不可饒恕的罪了。上帝是全知全能的,他本可以輕而易舉地消除我的衝動,但是他卻拒絕這樣做。或許,上帝是想通過逼我做背棄道德判斷、背叛宗教信條、違背他親自定下的戒律之事,即我因恐懼永世的責罰而拚命抵抗之事,以考驗我對他的忠誠。又或許,上帝想觀察當我被信仰與理智推到死亡與地獄的邊緣之時,我是否依然服從他的意誌。事實很可能就是這樣!但這隻是我的一人之見。它可能是錯的。事關重大,我不敢相信自己的推理。我必須得從頭細細琢磨一遍。”
我重新推理了一遍,並得出了同樣的結論。“顯然,上帝希望我能鼓足勇氣,”我想,“如果的確是這樣,而我也經受住了考驗,那麽上帝便會賜予我他的仁慈和啟示。”
我鼓足勇氣,做好了上刀山下火海的準備,任憑我的思緒流淌。我的眼前出現了大教堂和湛藍的天空。上帝坐在金色的寶座上,從天上俯視著世界——然後,寶座下麵掉出了一坨巨大的糞便,砸在了大教堂閃閃發亮的新房頂上,琉璃瓦被砸得粉碎,大教堂的牆壁也被砸得粉碎。
原來如此!我長舒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天降於我的不是預料中的被罰入地獄,而是恩典,以及一種我從未體驗過的、難以言傳的狂喜。幸福與感激一齊湧上心頭,我不禁淚眼婆娑。我既已屈服於上帝的命令,他便向我展現了他的智慧與仁慈。我仿佛經曆了一次啟蒙。很多我早先並不理解的事情,現在變得清晰了。我想,我的父親亦一直不理解這些事。他沒有體驗過上帝的意誌,而是理由充分、信仰堅定地拒絕它。因此,他從未經曆過那種能夠治愈一切、解釋一切的奇跡般的恩典。他把《聖經》中的十誡奉為圭臬,他對上帝的信仰,來自《聖經》的指示與祖宗的教誨。然而,他並不知道還有一位他可以直接感知的、更真實的上帝,他淩駕於《聖經》或教堂之上,全知全能、自由自在,他號召人們分享他的自由,讓人們放棄自己的觀念與信仰、無保留地執行他的命令。當上帝想要考驗人們的勇氣時,不論事情多麽神聖,他都不會循規蹈矩。上帝的全知全能讓他知道,關於勇氣的考驗是不會真的造成邪惡的後果的。所以,一個人隻要履行的是上帝的意誌,是不必擔心誤入歧途的。
上帝也是這樣創造亞當與夏娃的,因此,他們不得不去想他們萬萬不願意去想的事。上帝之所以這樣做,是為了弄清楚他們是否虔誠。同樣,上帝也要求我去做某件我由於傳統的宗教信仰而不得不拒絕的事。我順從了他,他才賜予了我恩典,我才體會到了何為上帝的恩典。一個人必須完全獻身於上帝;除履行上帝的意誌以外,其他事情都是次要的。其他的一切事情都是愚蠢和無意義的。從我體驗到恩典那一刻起,我便肩負起了真正的責任。為什麽上帝要玷汙他的大教堂呢?在我看來,這是一件糟糕的事情。但是隨後我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上帝有可能是糟糕的。我所經曆的是一個陰暗恐怖的秘密。它是我一生的陰影,我變得憂心忡忡。
這一經曆的另一個影響,是增加了我的自卑感。我開始覺得,我要麽是個魔鬼,要麽是頭蠢豬,我是卑鄙無恥的。但是後來我查閱了《新約》,讀到了關於法利賽人與稅吏的故事,以及墮落者成為上帝的選民的故事,這令我頗為滿意。它們給了我一個根深蒂固的印象,即不公正的管理者將受到讚揚,立場不堅定的彼得則被委以教會之柱石的重任。
我的自卑感變得越來越重,這使得我越來越無法理解上帝的恩典。說到底,我從來都不曾自信過。有一次,我的母親對我說:“你一向是個好孩子。”我絲毫不能理解她在說什麽。我是個好孩子?這使我感到很新鮮。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墮落的、遠不如他人的人。
經曆了上帝與大教堂的事以後,我終於觸碰到了那個偉大的秘密的一部分實體了——就好像我一直在談論從天堂掉落的石子,而現在我的口袋裏真的有了那樣一塊石子。但是實際上,我為這種體驗感到羞愧。我陷入了一種邪惡、不祥、陰險的境地,但這同時也是一種榮耀。有時,我控製不住地想要一吐為快,並不是想傾訴這一經曆,而是想告訴別人我有哪些與眾不同之處,有哪些別人不知道的東西。我很想知道,別人是否有過相似的經曆。可是我從未在別人身上尋見過一絲痕跡。因此,我覺得自己既是被放逐的又是被選中的,既是被詛咒的又是被祝福的。
我從未想過我會公開談及我的經曆、關於地下神殿的男性**的夢或者我的木刻小人。事實上,到65歲為止,我從未提過關於男性**的夢。至於其他兩次經曆,我可能跟我的妻子說過,但那時已時過境遷了。自童年時代起,這些事情一直是我最為忌諱的。在朋友麵前,我也一向對此諱莫如深。
考慮到這些秘密,我的整個青春期是何情形便可想而知了。它們使我感到難以忍受的孤獨。在那些歲月裏,我最大的成就便是忍住了向別人傾訴的衝動。從一開始,我與世界的關係模式便已經定型了——自始至終,我是一個孤獨的人,因為我知道一些別人不知道的事情,我還要示意眾人那些他們所不願意知道的事情。
我母親的家族裏有6位牧師,而在我父親的家族裏,我的父親和兩位叔叔也都是牧師。因此,我時常聽到他們談論宗教、討論神學或布道。每當我聽他們討論時,我心裏的想法是:“對,對,這真是好極了。但是我的秘密又算什麽呢?我的秘密亦關乎上帝的恩典。你們誰都不明白這一點。上帝逼我犯錯、逼我行惡,好讓我體驗到他的恩惠。”而他們所說的一切都與此完全不沾邊。我想:“看在上帝的分上,一定是有人懂得這一點的,這世上一定有真理。”我翻遍了我父親的藏書室,閱讀了我能找到的所有關於上帝、三位一體、靈魂和意識的書。我狼吞虎咽地讀了這些書,但卻收獲甚微。我一再認為:“他們也不懂得。”我甚至還查閱了我父親的《路德聖經》。可惜,書中對約伯所做的傳統“教化性”解釋使我對此書徹底失去了興趣。我原本在《路德聖經》中尋到了慰藉的,特別是第九章第30節:“我已用雪水洗身……你卻要扔我在坑裏。”
也是在那段時間,我開始深刻懷疑我的父親所說的一切。每當我聽他傳講上帝的恩典時,總是會想起我自己的體驗。於是,他的傳道變得陳腐而空洞,就像在講一個道聽途說的、連自己都不太相信的故事一樣。我很想幫他一把,但又不知道怎麽做才好。況且,我的羞怯讓我不敢將我的體驗告訴他,也不敢去觸碰他那些先入為主的見解。一方麵,我覺得自己還太年幼;另一方麵,我也不敢使用我的“第二人格”賦予我的權威。
當我長大成人之後,我與父親進行過很多次討論,我心裏總是希望能夠讓他理解恩典的奇跡,從而幫助他減輕良心上的苦悶。我相信,隻要他能夠履行上帝的意誌,一切都會變好的。但是,我們的討論總是不歡而散。這些事情令他惱怒和傷感。“哎,胡說八道,”他會習慣性地這樣說,“你總是想要思考。但是我們不應該思考,而是要信仰。”我便會在心裏說:“不對,隻有親身體驗過才會懂得。”但是我嘴上卻說:“給我這種信仰吧。”他便會聳聳肩,無奈地轉身離開。
我結交了一些朋友,他們大多是出身平凡的、靦腆的男孩。我的學習成績越來越好。在之後幾年裏,我甚至能夠在班級中名列榜首。然而,我覺察到,那些成績不如我的同學都嫉妒我,並在每一次考試中試圖超越我。這破壞了我本該有的愉快。我痛恨一切競爭,哪怕是一個富有競爭性的遊戲,我也會拒絕參加。後來,我保持著班級第二的成績,並發現這樣更使人覺得愉快。學校的功課已經夠令人厭煩了,我不能讓競爭使之變得更為困難。有少數幾位老師特別信任我,我至今很感激他們。其中一位是我的拉丁語老師,他給我留下了很美好的回憶。他是一名大學教授,十分睿智。碰巧,我6歲就懂拉丁文了,因為我的父親給我上過拉丁文課。因此,這位老師允許我免聽他的課,並經常讓我去大學的圖書館幫他借書,而我則盡可能地放慢返程的腳步,在路上享受閱讀的樂趣。
大部分老師認為我惱人而狡猾。學校一出了什麽事,他們立馬便懷疑上我。隻要什麽地方吵鬧起來,他們便認為是我挑的頭。實際上,我真正參與其中的隻有一次,而正是那一次讓我發覺一些同學對我抱有敵意。7名同學埋伏著,然後突然對我發起了攻擊。那會兒我已經是個大高個兒,長得很結實了——我已15歲——並且伴有暴力衝動。我一下子紅了眼,抓住其中一個男孩的雙臂,將他掄了起來,用他的雙腿將其餘幾人橫掃在地。我模糊地記得,老師們了解了此事的來龍去脈之後,似乎對我進行了某種不公正的懲罰。從那以後,我終於獲得了清淨,再也沒有人敢招惹我了。
自然地,我開始通過外表的穩重來補償內心的不安——或者說得更好聽些——我的缺陷在未受意誌幹預的情況下自動發生了補償。也就是說,我發現自己罪大惡極,但同時希望自己清白無辜。在心底深處,我一向明白自己有兩個身份。一個是我父母的兒子、一名中學生,比起別的孩子來不算聰明,也不算專心勤勉,甚至也不怎麽得體整潔;另外一個則是成年人——實際上已經很老了——他多疑、猜忌、遠離世人,但他卻貼近自然、土壤、日月山川、陰晴雨雪以及一切生物,更重要的是他熟悉夜晚、夢境和其他“上帝”直接作用於他的途徑。在這裏,我給“上帝”加上了引號。因為盡管上帝創造了自然,自然是上帝的一個體現,但上帝卻不認為自然是神聖的,而我的處境也如自然一樣。沒有人能夠說服我,隻有人類是“按照上帝的形象”創造的。在我看來,人類穿衣戴冠、愛財如命、目空一切、虛偽狡詐、蠅營狗苟。對我的第一個身份,也就是生活在1890年的中學生來說,僅從自己身上便足以熟知這些特征了——與此相比,崇山峻嶺、河流、湖泊、樹木、鮮花、飛禽走獸其實更能體現出上帝的本質。除了這個中學生的世界以外,我還有另一個天地,它就像一座神殿,讓進入裏麵的每個人都被感化了,都在一瞬間被宇宙的全景深深觸動,使得每個人都隻能驚歎、讚美、渾然忘我。在這個天地中,居住著“另一個我”,他知曉上帝是一個神秘的、私人的,但同時又是超越個人的秘密。在這個天地中,沒有什麽能隔在人與上帝之間,甚至,就好像人的頭腦正與上帝一齊俯視著天地萬物似的。
我在這裏雖然洋洋灑灑,可是在那時我卻對這一切渾然不知,我隻是通過一種強烈的預感和高昂的情緒而感覺到了它。在這種時候,我才感覺無愧於自己,我才是真正的自己。每當我獨自一人時,我便會沉浸到這種狀態之中。因此,我開始追求“另一個我”,即我的第二人格所帶來的寧靜與孤獨。
漸漸地,教堂成了我的痛苦之地。因為那裏竟然有人敢大聲地——我不禁要說,也是無恥地——進行有關上帝、上帝的意旨與行動的布道。人們在教堂裏被勸誡他們應持有的感情以及應該相信的秘密,而據我所知,這一秘密乃是最神秘的、內心最深處的、不可以泄露一個字的必然之事。我也隻能說,這一秘密顯然是不為人們所知的,就連牧師也不知道。因為若不是這樣的話,是沒有人敢在公眾麵前透露上帝的神秘性,並用老套的多愁善感來褻瀆這種不可言傳的感覺的。此外,我還確信通過這種方式去接近上帝是不對的,因為我從經驗裏得知,恩典隻賜予那些能夠毫無保留地執行上帝意誌的人。雖然布道者也在宣揚這一點,但是他們向來假定啟示能淺白地表現出上帝的意誌。對我來說,啟示其實是最含混與不可知的東西。我認為,每個人都有責任終日探索上帝的意誌。我雖然沒有這樣做,但是我確定,一旦有緊急的誘因出現,我會立馬這樣做。第一人格占據了我的絕大部分時間。我常常覺得,宗教戒律似乎取代了上帝的意誌——這一點非常出人意料,也十分驚人——宗教戒律的唯一目的竟是使人們不理解上帝的意誌。我的疑慮與日俱增,我父親及其他牧師的布道詞開始讓我左右為難。而我周圍的人似乎都認為這些莫名其妙的布道詞是順理成章的,布道詞裏麵的不知所雲也是有理有據的。他們草率地接納了這些錯漏百出的說法,例如上帝是全知全能的,因而得以預見人類的全部曆史,或者上帝創造的人類原本就該犯原罪,然而他卻禁止人類犯罪,甚至懲罰他們永世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始終不曾考慮過有關魔鬼的事情,這實為奇事一樁。在我的眼中,魔鬼並不比一條被人用鐵鏈拴著的強壯的看門惡狗更壞。除了上帝,其他人並不對這個世界負責,而且我也清楚地知道,上帝有時也是罪惡的。每當我聽到我的父親感情飽滿地在布道詞中提及“仁慈的”上帝,讚揚上帝的仁愛並勸誡人們回報上帝以愛時,我便疑心頓起、坐立不安。“他真的明白自己在說什麽嗎?”我在心裏揣度著:“難道他會像亞伯拉罕對以撒那樣,手刃我——將他的兒子——作為活人獻祭嗎?或者,他會將自己送至不公正的法庭,使得自己像耶穌一樣被釘死在十字架上嗎?不,他一定不會那樣做的。《聖經》之中已經表明,有的時候上帝的意誌十分糟糕,而他在這種時候是不會執行上帝的意誌的。”我漸漸明白過來,所謂的人們首先應該順從上帝而不是人,不過是隨口一說罷了,並沒有經過思考。顯然,人們壓根兒就不知道上帝的意誌是什麽,如果他們知道,一定會對這個關鍵問題更加敬畏,哪怕僅僅是害怕。因為強大的上帝能把其可怕的意誌強加在弱小的人類身上,就像他對我所做的那樣。那些裝作了解上帝意誌的人,又有誰知道上帝想讓我做的事呢?至少在《新約》中,沒有一件事是可以與之比較的。而《舊約》,特別是其中的《約伯書》,本可以使我更為了解這件事情,不過那時我並不太熟悉這本書。當時我還在接受堅信禮,不過我也並未從堅信禮中得知類似的信息。當然,堅信禮提到了對上帝的敬畏,不過卻認為它是過時的,是“猶太人作風”,早就被基督教中關於上帝博愛仁慈的啟示取代了。
這是我一生中至關重要的體驗。正是在這一刻,我恍然大悟——我必須負起責任,因為我的命運將完全取決於我自己。我所遇到的是一個亟待解答的問題。這個問題是誰提出的?我不能從別人那裏獲得答案。我知道,我必須從自己內心最深處尋得這個答案,我獨自一人麵對上帝,上帝獨向我一人提出了這些可怕的問題。
從一開始,我就相信一切自有命數,我的生活似乎已是注定的,而我必須去實現它。這使我心中感到安全,而且,盡管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去證實它,它卻向我證實了自己。不是我感到了這種確定性,而是它征服了我。別人無法剝奪我的這一信念,即我被命令去履行上帝的意念,而不是我自己的意念。這使我獲得了特立獨行的力量。我常常感覺到,在一切重大問題上,我並不身處人群中間,而是單獨站在上帝的身邊。每當我身處“彼處”,我便不再是獨自一人了,我置身於時間之外,經曆了數個世紀。這時,回答的那個人,便是那個存在了很久的、在我出生以前就已存在的他。他是永恒存在的。與這“另一個人”的對話是我經曆過的意義最深遠的體驗:它既是殘酷的鬥爭,也是極度的狂喜。
自然,我無法與任何人談論這些事情。我不知道能和誰交流這些事情,也許隻有我的母親了吧。她的思路似乎和我的有些許相似。但我很快注意到,她並不能勝任我的交談對象。她對我的態度主要是仰慕,這對我而言是不夠的。我便隻好把這些事情放在心裏了。總的說來,這是我最喜歡的模式了。我獨自玩耍、做白日夢或者漫步林中,活在一個隻屬於我的秘密世界裏。
在我眼中,我的母親是一名十分稱職的母親。她渾身洋溢著母性的溫暖,做得一手好菜,對人十分友好和親熱。她矮胖身材,擅於傾聽。她也喜歡講話,說起話來可以稱得上滔滔不絕。她明顯有一種文藝天賦,同時兼有品位和深度。但是,這種品質未能得到合適的發揚,而是一直隱藏在一個和藹、肥胖、極為好客且富有幽默感的老婦人的外表之下。她持有人應該持有的全部傳統觀念,然而,她的無意識人格有時會突然顯現。這一人格出人意料地強大——她是一個嚴肅、威風的人物,擁有無懈可擊的權威性,而且行事果決。我確定她擁有兩種人格,一個善良無害、富有人性,另一個則神秘詭譎。第二種人格偶爾顯現,但每次都出人意料、令人恐懼。她說話的方式好像是在自言自語,但是說話的內容卻針對我,並往往擊中我的要害,令我目瞪口呆。
我講這件事是為了鋪墊另一件事,在我對宗教的懷疑與日俱增的時候,另一件事也反映了我母親的雙重本性。有一天,大家在餐桌上說起某些讚美詩音調的沉悶。有人說或許可以修訂讚美詩。這時,我母親喃喃低語道:“噢,您愛的就是我愛的,您的可詛咒的喜樂。”[2]就像從前一樣,我裝作沒有聽見,並盡量克製以免高興得叫出聲來,然而,我還是感覺勝利了。
我也擁有這種古老的天性,不過在我身上,它聯結著一種看穿人與事物的本質的天賦——這並不總是令人愉快的。在我不想追根究底的時候,我也會讓自己被騙到蒂珀雷裏去[4],然而我心裏卻總是十分清楚事實的真相是怎樣的。在這方麵,我就像一條狗——狗可以被戲耍,但最終能夠嗅出藏匿的東西。這種“洞察力”是基於本能的,或者基於對他人的“神秘參與”。仿佛有一雙“幕後的眼睛”,用一種非個人的感知方式在審視一切。
我在很久之後才發現了這一天賦,在遇到了一些十分古怪的事情之後。比如說,有一次我詳述了一個陌生人的生活逸事。這件事發生在我妻子的一位朋友的婚禮上,我原本對新娘的家族一無所知。在婚宴上,我的對麵坐著一位留著帥氣的大絡腮胡子的中年紳士,別人介紹說他是一位律師。我與他熱烈地討論起了犯罪心理學。為了回答他提出的一個具體問題,我編造了一個故事來輔助說明,這個故事涉及各種各樣的細節。講著講著,我注意到這個人臉上浮現出了異樣的神情,接著整個桌子旁的人都安靜了下來。我感到十分尷尬,也便止住不說了。謝天謝地,此時已經到飯後甜點的環節了,我很快便起身走進了飯店的休息廳裏。我在休息廳的角落裏坐了下來,點燃一支雪茄,細細地回想適才的情景。此時,一名剛剛跟我同一桌吃飯的客人走了過來,以責備的語氣問道:“您怎會做出如此糟糕的言行失檢之事呢?”“言行失檢?”“對啊,您講的那個故事。”“但這個故事是我編造的啊!”
我驚奇而恐懼地發現,我講的正是坐在我對麵的那個人的故事,準確得毫厘不差。我還發現,這個時候我已經完全忘卻了這個故事的內容——直到現在,我也未能把它回憶出來。在《自我審視》(Selbstschau)裏,佐克[5]描述了一件類似的事:有一次,在一個小旅館裏,他竟揭發了一個素不相識的年輕人,說他是個竊賊,因為他的內心之眼看到了這次偷竊的全過程。
在我的一生中,這樣的事情屢次發生,我常常突然就知道了一件我本來沒有可能知道的事情。這種事實的浮現就好像它是我本來就擁有的觀點一樣。這與在我母親身上發生的事情是相似的。她並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她的聲音仿佛來自一位絕對的權威,說出了恰好與情境相符的事實。
然而,也有一些時候,我母親的第二人格會呈現出來,這時她的話便真實得令我顫抖了。如果我的母親能夠保持這樣的狀態該多好,那樣我就能有一個妙不可言的談話對象了。
我父親那邊則是另一番情景。我是可以把我在宗教方麵的困擾告訴他並征求他的意見的,但我卻沒有這樣做,因為我覺得,我不用問就能知道他出於敬業精神而不得不給出某個答案。這一假設的正確性在不久之後便得到了驗證。我的父親一對一地對我進行了有關堅信禮的教育,這使我無聊得要死。一天,我胡亂翻著教義問答書,想看看除了多愁善感、晦澀難懂且枯燥無味的關於主耶穌的闡述,還有沒有其他內容。我翻到了有關三位一體的片段。有一句話引起了我的興趣——一體性同時又是三位性。這個命題的自相矛盾之處令我著迷。我熱切地期盼著我的父親講到與之有關的內容。但是,進行到這部分時,我的父親卻說:“我們現在講到三位一體了,不過我也不明白它是什麽,所以我們跳過這一部分好了。”我雖然敬佩父親的誠實,但是同時也感到十分失望,我心想:“三位一體的問題就擺在眼前,人們對此一無所知,也不會對此加以思考。在這種情況下,我又怎樣談論我的秘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