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中學時代003

我把悲傷留給了自己,將話題轉移到一些不痛不癢的事上。比如,她是否要去薩克森,天氣是多麽宜人,風景又是多麽美麗,等等。

從表麵看來,這次偶遇並沒有任何意義。但是在我的內心它卻有很重的分量,它不僅讓我在之後的幾天裏心猿意馬,更是永遠地占據了我記憶中一個神聖的角落。那時候,我還處在一種很幼稚的狀態,認為生活就是一係列獨立的、各不相關的經曆。畢竟,誰會覺得克勞斯修士與這位美麗的姑娘之間有什麽必然聯係呢?

在這個時期,我的生活充滿了相互衝突的思想。首先,叔本華與基督教是無法協調一致的;再者,我的第一人格想要從第二人格帶來的壓力與憂鬱中解脫出來。並不是說我的第二人格是憂鬱的,而是當我的第一人格想起第二人格的時候會感到憂愁。正是在各種對立思想彼此衝撞的時候,我人生中第一個係統性的幻想誕生了。它是一點點地顯現的,它最初的起源——我記得是這樣的——是一個令我激動不已的體驗。

有一天,呼嘯的西北風把萊茵河吹得白浪滔天。我去上學,正好路過河邊。突然,我看到北方駛來了一艘船,張著巨大的主帆,在暴風雨來臨之前沿萊茵河逆流而上。這又給我帶來了某種全新的經曆——萊茵河上的帆船!我的想象插上了翅膀。如果不隻是一條驚濤駭浪的河,如果整個阿爾薩斯地區變成一個大湖,那便可以看到各種帆船和巨輪了。這樣一來,巴塞爾就會變成一個港口,那簡直就像住在海邊一樣美妙。然後,一切都會有所不同,我們也會在另一個時空過上另一種日子了。可能那裏沒有高級中學,我不再需要走很長的路去學校,我可以像我希望的那樣長大以及安排我的生活。在湖的中心矗立著一座石山,通過狹窄的地峽與大陸相連,地峽又被一條寬闊的運河切斷,一架木橋橫跨運河兩岸,一端通向石山上的一扇大門,大門兩側是一對高塔,門內則是建在圍岩上的一個小型的中世紀城鎮。其中有一座固若金湯的城堡,包括一個主塔和一個瞭望塔。它是我的住所。城堡內部沒有巧奪天工的門廳,也沒有什麽雕梁畫棟。房間布置得很簡單,木板鑲嵌,而且麵積不大。其中有一間不同尋常且很有吸引力的圖書室,你可以在那裏找到世上所有值得一讀的書。還有一間收藏著各種各樣武器的房間,堡壘之上還架著重型加農炮。除此之外,城堡還坐擁一支由50名披甲武士組成的衛戍部隊。這個小鎮有居民數百人,由鎮長和元老組成的鎮政會管轄。我自己則是治安法官、仲裁人和顧問,隻是偶爾在開會時出現在公眾麵前。在朝向陸地的那一邊是小鎮的港口,我有一艘雙桅縱帆船停在港內,船上裝配有幾門小型加農炮。

這整個布局的關鍵及存在的意義在於城堡主塔中的秘密,這是一個隻有我知道的秘密。這一想法像閃電一般擊中了我。在塔內,從最頂部的雉堞到最底部的拱頂地下室,貫穿著一根好像是銅柱又好像是手臂般粗的沉甸甸的電纜的東西,其頂端分成了無數細小的分枝,就像樹冠——或者更恰當地說——像樹根一樣,主根及無數細小的支根倒過來伸向了天空。整個根係從空氣中吸收著某種不可思議的東西,將它們收集起來並通過銅柱導入地下室。在地下室裏,亦有一件我不曾想象的儀器,它是某種實驗儀器,我用它將銅色樹根從空氣中吸取的神秘物質煉成金子。這著實是一種煉金術所尋求的大自然的奧妙,我對它的本質毫不了解,也不指望能了解一二。我也不曾對這一轉化過程的本質進行腦補。它僅僅是狡猾而相當緊張地回避了實驗儀器裏究竟發生了什麽的問題。似乎有這樣一種禁忌——人們不應該對之加以深究,也不能過問從空氣中萃取出的是什麽物質。正如歌德對母親們的描述:“甚至連提及她們,也會使勇士軟弱。”

當然,“精神”對我來說是一種不能用語言來描述的東西,但是在心底裏,我認為它與純淨的空氣在本質上是一致的。這些根所吸收並通過銅柱輸送的是一種精神本質,它們在地下室裏被加工成了精巧的金幣,於是其變成了有形可見的。這當然並不是魔術把戲,而是大自然崇高並極其重要的秘密,我不知道我是怎樣知道這個秘密的,我還要掩蓋它們,不讓鎮政會的元老們發現它們,甚至在某種意義上,我還要阻止自己去了解它們。

我上下學要走的那條又長又無趣的路,如今也令人歡欣地縮短了。幾乎一出學校大門,不消幾步就能進入城堡了,城堡中正發生著某些社會結構的變化,鎮政會正在召開,對作惡者進行判決,對爭端做出仲裁,加農炮也開炮了。縱帆船的甲板十分幹淨,船帆高揚,船隻借力於輕風小心地駛出了港口,然後,它繞過一塊岩石,轉舵向西北方向駛去。轉眼間,我便來到了家門口,這一段路仿佛隻走了幾分鍾似的。我結束了這段幻想,就好像一輛馬車輕快地將我送到了家門口,我便從車上走下來一樣。這種令人甚為愉快的消遣持續了好幾個月,直到我開始厭煩它。這時,我又覺得這種幻想愚蠢而可笑。我不再做這個白日夢了,而是開始以石塊為磚、以泥巴為灰漿堆砌城堡,建起了精巧的加強型炮台——惠寧根堡壘在當時還完好無損,我便將它當成了我的參照物。我研究了所有現存的沃邦(Vauban)的防禦計劃,很快便熟悉了各種各樣的防禦技術。除了沃邦,我還研究了現代的各種防禦方法,並憑借我有限的材料來建造不同類型的防禦模型。大概有兩年,這件事占據了我的閑暇時光。在這個時期,我對自然科學和具體事物的知識穩步增加,這是以犧牲第二人格的發展為代價的。

我對現實中的事物知道得尚少,我想,此時我便沒有資格對它們加以思考。誰都可以異想天開,但是擁有真正的知識卻是另一回事。我的父母允許我訂閱一份科學期刊,我著實為之癡迷。我搜集了能在我們侏羅山脈(Jura mountains)找到的化石,一切可取得的礦物,各種昆蟲,還有猛獁象和人的骨頭——猛獁象的骨頭是在萊茵蘭平原(Rhineland plain)的采礫坑裏找到的,而人骨則是從靠近惠寧根的一處建於1811年的亂葬崗找到的。我對植物也頗感興趣,不過不是在科學層麵。我並不理解我被植物吸引的原因,但是我有一種強烈的情感,認為植物不應該被拔出土壤而枯死。植物是有生命的存在,隻有當它們生長並開花時才具有意義——這是上帝的想法,隱含著秘密的意義。人們應當敬畏植物,用哲學家的好奇態度來對待它們。生物學家對植物的描述雖然有趣,但那並沒有觸及植物的本質。然而,我並不能解釋清楚這本質的東西究竟是什麽。比如說,植物與基督教有什麽關係,又與上帝意誌之否定有什麽關係呢?我沒有能力想通這些問題。植物的外表頗有幾分天真無邪的神聖情態,是不可褻玩的。通過對照可以看出,昆蟲是變性的植物——它們像是長出了腿的花和果實在到處亂爬,或像是長了翅膀的花瓣在四處亂飛,終日忙於啃食各種植物。由於這種無法無天的行為,它們便受到了被集體殺滅的懲罰,六月甲殼蟲與各種毛毛蟲便成了人們討伐的主要目標。我的“對一切造物的同情”僅嚴格局限於溫血動物。冷血脊椎動物之中唯一的特例是青蛙和蛤蟆,因為它們與人類有某些相似的地方。

【三顆鑽專家伴讀】

第三章 大學時代

李孟潮

榮格首先回憶了自己高考前的內心衝突。他的第一選擇其實是考古學,但是因為家裏沒錢放棄了,隨後臨時選擇了理科。關於專業選擇衝突,他做了一個夢,可命名為“挖掘古墓夢”。

這個夢的個人無意識意義在於:第一,它提供了被壓抑的願望滿足,讓榮格有機會去做考古學家正在做的事情,其實等到家境寬裕的晚年,他還是做了心靈考古、知識考古的工作;第二,這個夢淡化了“獨眼肉柱夢”中死亡恐懼和吞噬焦慮,黑洞變成了古墓,獨眼肉柱變成了動物骨頭。淡化的關鍵因素就在於“學習”,所以說榮格存在積極、正性的學習情結。這個夢也幫助榮格下定決心做一個專業知識分子,偏向理科。從文化無意識的角度來看,這個夢象征著對古代文化的追求,即複古主義。從集體無意識的角度來看,這象征著榮格期望和史前時期的動物進行無意識交流。當然這個夢的文化無意識和集體無意識隱藏得比較深。

但下一個夢“放射蟲目動物夢”就有集體無意識色彩了。放射蟲目動物是寒武紀時期的生物。放射蟲的形態和獨眼肉柱類似,同樣是圓形碩大的,但是放射蟲會發射出類似粒子突變時的光芒,這種五彩光經常被人們用來指向超越、統一、和諧。因此,放射蟲在這裏象征生命的本源和早期,可能是自性原型的象征。夢中也出現了多種圓形,圓形一般是自性圓滿的象征。在個人無意識層麵,它延續上個夢的主題——考古學家的興趣,但轉移到了古代留存至今的生物,這提示少年榮格應該學習生物學相關的學科。所以,榮格選擇了醫學。他選擇醫學還有一個無意識原因,就是認同自己的祖先,這也讓其第二人格的夢想得以實現,就是曾經認同過的巴塞爾古代神醫。這種事業選擇有利於彌合第一人格和第二人格的分裂。

本章還記錄了幫助彌合分裂的另一個夢——“小小意識燈火夢”。這個夢的主要意義是,榮格的自我已經非常強大,可以保護他的“弱小和脆弱”的“意識燈火”,他不再是“獨眼肉柱夢”中的恐懼小孩。與此同時,他還把“偉大父親”這個原型意象投射給了歌德,以彌補現實生活中父親功能的缺失。

榮格記錄下這段時間的父子衝突,以及對於父親的共情理解。比如,父親死前做了兄弟會演講,讓他領悟到父親原來喪失了和“永恒少年”的聯結。父親的死亡又引發了一個夢,名為“死亡父親回家夢”。這個夢呈現了父子競爭的正性俄狄浦斯情結,而且受到了母親的強化。正性俄狄浦斯情結的出現要有以下條件:一是母子相愛;二是夫妻相愛,兒子被排斥在外;三是兒子從小被愛,所以敢和父親競爭;四是兒子也愛著父親,不願意破壞父母的戀愛關係。在榮格的家庭中這些條件並沒有完全出現,所以一直到青年成人期,他的俄狄浦斯情結才發展出正性成分。

本章還記錄了榮格這位精神病學神醫的求學生涯。他在大學期間勤奮學習的同時還倒賣古董賺錢。1900年,他從醫學院畢業,決定遠離故鄉,定居蘇黎世。這是榮格生命中第三次移居,從農村到城市,再到國際化大都市,他從農業社會來到金融資本主義社會。今天的一線城市中想必有不少人也經曆過榮格這樣的三級跳,所以讀他的書特別有共鳴,值得注意的是,類似的移居經曆特別容易誘發自卑情結和名利情結。

[1] 本書中有兩處涉及了這則傳聞,即榮格可能是歌德的後代。榮格曾說:“我曾祖父(弗朗茨·伊格納茲·榮格,卒於1831年)的妻子,索菲·齊格勒,還有她的妹妹都與曼海姆劇院有聯絡,都有很多作家朋友。坊間傳說索菲·齊格勒與歌德有一個私生子,也就是我的祖父,卡爾·古斯塔夫·榮格。事實大概就是如此。然而,我的祖父在他的日記中對此隻字未提。他隻提到過,他在魏瑪看到過歌德一次,雖然看到的僅僅是一個背影。稍後,索菲·齊格勒·榮格與歌德的侄女洛蒂·凱斯納成了朋友。洛蒂經常前來探望我的祖父,而弗朗茨·伊格納茲卻很少探望他。幾年後,洛蒂·凱斯納定居在巴塞爾,這毫無疑問是由於她與榮格家族的密切交往。”不論是在已有資料中、在法蘭克福歌德故居的檔案中,還是曼海姆耶穌會教堂的洗禮記錄中,均找不到有關這則家族傳聞的證據。在榮格的祖父誕生前的那段時間,歌德並不在曼海姆,也沒有記載稱索菲·齊格勒去過魏瑪或其他與歌德鄰近的地點。每當榮格談及這個經久不衰的傳聞時,他總是顯得心滿意足而興致勃勃,這也許部分解釋了他為何如此熱愛歌德的《浮士德》。似乎可以說,這個傳聞成了一種心理上的事實。但是另一方麵,榮格也說過這則傳聞“令人惱火”。他認為這種事情屬於“低級趣味”,而這類“喜歡講述‘身世之謎’的無聊人士”比比皆是。更重要的是,他認為來自那位博學廣識的天主教醫學與法學專家卡爾·榮格(Carl Jung,卒於1645年)的嫡係血統(參見第八章結尾處的討論)同樣是意義重大的。——原注,安妮拉·亞菲

[2] “可詛咒的”(verwünschte)為“令人渴望的”(erwünscht)的口誤。——原注

[3] “自然精神”意指“絕對坦率、不摻雜感情的精神”(視象的闡釋研討會,蘇黎世,私人出版,1940年,V,p.iv)。“這種精神來自自然之源,而不是書中的觀點。它像天然泉水一樣從地下湧出,與之俱來的是自然所特有的智慧。”——原注

[4] 被騙到蒂珀雷裏去(deceived from here to Tipperary)是英語諺語,源於一戰時期的英國軍歌《慢慢長路到蒂珀雷裏》(Its a Long Way to Tipperary),意思是被騙得很慘或被欺騙了很長時間。——譯者注

[5] 亨利·佐克(Heinrich Zschokke,1771—1848),瑞士作家,主要寫作曆史小說,研究瑞士及巴伐利亞曆史。參見《過渡時期的文明》(《榮格文集》第十卷)。——原注

[6] 《浮士德》第二部分,菲利普·韋恩譯,哈芒斯沃斯,英國,企鵝圖書公司,1959年,第76頁。——原注

[7] 克魯格(Wilhelm Traugott Krug,1770—1842),德國哲學家。——譯者注

[8] 亞伯拉罕是《聖經》中的一位先知,被上帝選中並給予祝福。——譯者注

[9] 雅各布·伯克哈特(Jacob Burckhardt,1818—1897),瑞士傑出的文化曆史學家,著有《意大利文藝複興的文化》。——譯者注

[10] 威廉·布希(Wilhelm Busch)的《約卜西之歌》。——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