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瓦爾德策爾 001
“瓦爾德策爾專出玻璃球遊戲玩家中技藝超群之人”——關於這所知名學校,向來都有這麽一句廣為流傳的老話。在第二和第三階段的卡斯塔利亞學校當中,它是最具有藝術性的,換句話說,在其他學校幾乎全部都是由某一特定的科學科目占據主導地位的情況下——比方說,科伊珀海姆[34]的重點是古典語言學,波爾塔[35]的重點是亞裏士多德和經院哲學,普蘭法斯特[36]則偏重於數學——瓦爾德策爾完全是反其道而行之,其教學傳統一直都有將科學與藝術加以融合的普遍傾向,而這種傾向的最高象征就是玻璃球遊戲。誠然,這裏的情況也跟其他所有學校一樣,玻璃球遊戲絕對不可能成為國家教育部門指定的必修課,但它幾乎可以被認為是瓦爾德策爾學生在私下裏一定會進行實踐學習的一門課程,即可以被認為是一門課業之外的必修課。除此之外,小城瓦爾德策爾也是玻璃球遊戲的官方指定舉辦地,以及玻璃球遊戲相關機構的所在地:這裏有聞名遐邇的玻璃球遊戲大廳,專門用來舉辦慶典級別的大型比賽;這裏有卷帙浩繁的玻璃球遊戲檔案館,有檔案館對應的管理機構和大大小小的圖書館;這裏是“盧迪大師”的常居地。盡管上述機構完全是獨立自主的存在,學校本身跟它們之間沒有任何官方意義上的聯係,但這些機構的精神卻時刻籠罩於此,尤其是作為大型競技遊戲長期舉辦地的慶典氣氛,那種特有的莊嚴肅穆感,更是彌漫在這裏的每個角落。實話實說,小城瓦爾德策爾本身當然是感到非常自豪的,因為這座城市不僅擁有精英學校,還擁有玻璃球遊戲;在當地民眾之間,瓦爾德策爾的精英學生們被稱為“大學生”,但那些潛心研究玻璃球遊戲的學者和客人則被稱為“盧澤爾”[37],這是由“盧澤瑞思”這個詞演變而來的。順帶一提,瓦爾德策爾是所有卡斯塔利亞精英學校當中規模最小的,學生總人數幾乎不會超過六十人。顯然,人數上的稀缺狀況也給它帶來了某種特殊的、貴族化的感覺,單憑這點就使它顯得格外優秀,仿佛在這裏學習的人們都是精英當中最高端的一小部分頂尖精英似的;不過話說回來,現實情況也確實如此,在過去幾十年裏,許多教育部門的頂級大師和所有玻璃球遊戲大師都是從這所可敬的學校裏培養出來的。盡管如此,瓦爾德策爾所擁有的這種輝煌聲譽絕不是無可爭議的:時不時地就會在這裏或者那裏冒出這樣一類言論,認為瓦爾德策爾人不過是些心比天高的美學崇拜者、一幫恃寵而驕的王子罷了,除了會玩玻璃球遊戲之外,可以說是一無是處。時不時地就會有一些關於瓦爾德策爾人的流言蜚語在其他幾所學校裏廣為流傳,這些流言蜚語基本上是些相當下流的謠言、各種當不得真的玩笑話、態度嚴厲的批評等,內容普遍尖酸刻薄。可是反過來看,針對瓦爾德策爾人的輿論抨擊如此激烈,如此尖銳,恰恰說明這一切不過是出自嫉妒和豔羨。不管怎麽說,轉學到瓦爾德策爾這件事,本身就意味著一份殊榮;約瑟夫·科訥希特本人也很清楚這點,雖然他完全沒有世俗意義上的虛榮心,可他始終還是以滿懷喜悅的自豪感接受了這份殊榮。
他跟其他幾名同學一道,以徒步旅行者的身份踏上旅程,最終來到了瓦爾德策爾;他帶著很高的期待和十全的準備,大步邁入瓦爾德策爾的南門,立刻就被這座古色古香的棕色小城和容納著整所學校的大型前西多會[38]修道院建築給鎮住了,瞬間就對它們感到心醉神迷。在學校帶門房的前廳裏匆匆吃過歡迎新生專用的小糕點之後,他甚至都等不及換上這裏的新衣服,就獨自出發去探索自己的新家園了。他發現了一條專供步行用的小路,這條小路位於原先沿河岸而建的城牆殘存至今的遺址之上。於是,他便沿著這條小路往前走,一直走到一座拱橋的橋身上,才暫時停下腳步,聆聽磨坊堤堰發出的轟鳴聲。聽了一會兒之後,他繼續走了起來,穿過墓園,走上了一條兩側長滿椴樹的林蔭道,看見並且辨認出了高大樹籬後麵的“玩家聚居區”[39],那是一座專門為玻璃球遊戲玩家建造的小城市:裏麵有慶典競技時用的大禮堂、玻璃球遊戲檔案館、研習室,以及供客人和學者們居住的一棟棟房子。這時,他碰巧看到有位先生從其中一棟房子裏走了出來,身上穿著玻璃球遊戲玩家的專屬服裝,因此不由得心想,恐怕這就是傳說中的“盧澤爾”之一,甚至可能就是“盧迪大師”本人。如此這般,他強烈地感受到了瓦爾德策爾所擁有的這種氛圍的魅力,這裏的一切都顯得如此古老、可敬、神聖,充滿傳統的儀式感。顯然,居住在這裏的人比居住在埃施霍爾茨的人更接近“中心”。從玻璃球遊戲區域折返回來之後,他又感受到了屬於這座小城的另外一種魅力,也許沒有那麽古老,但也不乏刺激。這種魅力就是小城本身,即所謂世俗世界的其中一小塊碎片,其中存在著各種各樣的變化、各種各樣的商貿活動。這裏有狗和小孩子,有商店和工藝品散發出的特殊味道。商店敞開的大門裏,看得見蓄大胡子的小市民和身材豐腴的女人們。到處玩鬧嬉戲的孩子們,時而因什麽事情而放聲大笑,少女們則對這一切喧囂報以不屑一顧的眼神。這裏的很多東西都令他回想起了遙遠的往昔世界,回想起了貝洛爾芬根——他一度以為自己早已忘掉了這一切,事實卻並非如此。此時此刻,他靈魂的深層領域正在對這一切起反應,對這些圖景、聲音和氣味起反應。跟埃施霍爾茨相比,這裏似乎有一個相對不那麽安靜,卻更加絢麗、更為豐富的世界正在等待著他。
截至目前,新學校裏的一切完全是舊學校的延續,確實增加了一些新的科目,但也不過如此。除了冥想訓練之外,這裏並沒有什麽真正的新東西,即使是冥想訓練,音樂大師也已經引著他提前預習過了。相較於這裏的其他同學,他當初進入冥想領域可以說是完全自願的,而且他隻是將冥想當成一種可以讓人心情愉悅、身體放鬆的小遊戲,並沒有從中窺探到其他什麽東西。唯有到了後來——我們即將討論到這個部分——他才終於以一種基於經驗主義的方式察覺到冥想這一行為真正具有的極高價值。瓦爾德策爾的校長是一位特立獨行、多少有些令人感到望而生畏的男人,他的名字是奧托·茲賓登,當時已經有六十歲了;我們如今看到的那些關於約瑟夫·科訥希特學生時代的文字記錄,有不少都是出自他的——都是用他優美的筆跡、熱情的筆調記錄下來的。但是,最先對這個年輕人產生好奇心的卻並非老師,而是他的同學們。他尤其跟其中的兩個人進行了別開生麵、有著多方麵證據可供支持的交往與交流。這兩個人當中的一個,早在科訥希特來到瓦爾德策爾的最開始幾個月裏就跟他成了朋友,此人的名字是卡洛·菲洛蒙特(多年以後,此人成了音樂大師的副手,在國家教育部門內部獲得了第二高的地位,僅次於位於最頂層的那十二位最高負責人),他與科訥希特同齡;我們除了在與科訥希特相關的各種事情上理應感謝他的幫助之外,也要感謝他為世界留下了一部《十六世紀魯特琴音樂演奏風格變化史》。在學校裏,他有個外號叫“吃米人”[40],作為廣受好評的玻璃球遊戲搭檔,得到大家的普遍讚譽;他跟約瑟夫的友誼開始於一次關於音樂的談話,以這次談話為起點,在之後的多年時間裏,他們經常一起研究音樂,一起進行各種音樂方麵的練習。關於這方麵情況,我們可以從科訥希特寫給音樂大師的信裏掌握部分線索:盡管從數量上看,存留下來的信件極少,但每封信的篇幅都很長,涉及很多內容。與菲洛蒙特相關的第一封信裏,科訥希特稱菲洛蒙特是“音樂領域的行家裏手,尤其擅長給旋律加上華麗的裝飾音、震音、顫音等”,他跟菲洛蒙特一起演奏過庫普蘭、普賽爾[41],以及1700年前後其他一些大師的作品。在寫給音樂大師的其中一封信裏,科訥希特詳細描述了兩人之間的演奏練習和他們所選取的這類音樂:“有些作品裏麵的幾乎每個音符都加上了震音。”“像這樣連續敲擊好幾個小時,”他繼續往下寫道,“在鋼琴鍵盤上不斷敲出雙音、上波音和下波音——除了這些之外,什麽都不做,感覺自己的手指全部都變得麻麻酥酥的,好像帶了電一樣。”
在瓦爾德策爾學習的第二或者第三年,他在音樂領域的知識與技藝均大有長進,如今他已熟練掌握各個世紀、各種風格的符號、譜號、縮寫、低音符,演奏起來同樣是駕輕就熟。隻要是我們已知的西方音樂知識,隻要有機會被他接觸到,無一例外他都能夠融會貫通。這一方麵自然是因為他的確極為努力,且天賦奇高,但更重要的始終還是他所采用的那種特殊的學習方式,即從實踐出發,既不屑於仔細研讀音樂理論,也不太看重音樂鑒賞基礎與演奏技巧方麵的單獨培養。相較於前人總結出來的知識,他更看重音樂作品本身,更懂得用完全感性的方式去品味音樂,沉浸到作品當中,去領悟實際演奏中用到的各種技巧,以便更好地滲透到作品的精神層麵中去,憑借自身的努力,將其中蘊藏的理論知識逐一挖掘出來。如此一來,他對西方音樂領域的研究,可以說是進入了一種如魚得水般的境界。恰恰因為他熱衷於從感性的角度來把握音樂,努力借助耳朵對樂曲的音韻和音色,以及其情感表現方麵的實際體驗,超越各種音樂風格的表象,洞悉它們的精神內核,導致他在音樂領域的鑽研上傾注了過多的精力,花費了過多的時間,乃至於疏忽了玻璃球遊戲基礎課程的學習,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裏,他在玻璃球遊戲學習這方麵幾乎處於一種放任自流的狀態。多年以後,當他在給學生們上課時,曾經講過這樣一段話:“任何一個人,如果他隻知道從玻璃球遊戲當中提煉出來的音樂,當然也可能成為一名優秀的玻璃球遊戲玩家,但他遠遠稱不上是一位音樂家,恐怕也不可能成為一位曆史學家。音樂不僅包括我們從玻璃球遊戲當中抽象出來的那些純粹的、隻出現在精神領域內部的振動和圖像;事實上,在人類文明不知道多少個世紀以來的音樂探索中,音樂所轄的範疇始終都是一貫且一致的,它主要包括感官的愉悅、呼吸的吞吐、節拍的搏動,在各種聲音的混合中、在樂器的相互作用中,催生出色彩、摩擦與刺激,反過來作用於人類。當然,精神領域始終都是最主要的。新樂器的發明與舊樂器的改進、新曲調的引入、聲部構建與和聲規則的建立或禁止等,這類看似紛繁複雜的變化,永遠隻是一種姿態、一種外在的東西罷了,就好比各民族的服裝與時尚,也不過是浮於表麵的一種特征而已;盡管如此,人們卻必須感性地、由表及裏地去把握並品味這些外在的、感官上的特征,這樣才有可能真正理解創造出這些音樂作品的時代,真正理解風格本身。音樂是必須用雙手和手指,用嘴、用肺創造出來的,而不是僅僅使用大腦;任何一個隻能讀懂樂譜卻無法完美演奏相應樂器的人,根本不應該擁有相關音樂上的發言權。由此可知,音樂的曆史絕對無法僅僅通過讀懂某部完全使用抽象概括式寫作手法的音樂風格演變史來加以掌握。比方說,假如我們無法始終清醒地認識到感官與量變對精神領域起到的支配作用,那麽,音樂的衰敗期就毫無存在合理性可言,曆史上對這類時期的研究恐怕也會變得舉步維艱。在我們看來,音樂為什麽會衰敗這個問題,可能至今都是相當難於理解的。”
有那麽一段時期,科訥希特似乎已經下定決心,以後隻打算成為一名音樂家;他放棄了所有可以由學生決定的選修科目,包括迄今為止才第一次被正式引入他的學業之中的玻璃球遊戲基礎課程,完全投身到了音樂領域。他的偏科狀況相當嚴重,以致在第一學期臨近尾聲時,校長專門就此事與他進行了交涉。作為一名學生,科訥希特並沒有被校方的大張旗鼓嚇到,他頑強地堅持自己的科目選擇權,不打算做出任何改變,以此來維護一名學生的正當權益。據說,他曾經當著校長的麵講出了下麵這番話:“假如我在必修科目上有任何疏失,您當然有權訓斥我;可是,我卻沒有給您留下任何可以這樣去做的理由。另一方麵講,我實際上也有權將自己可自由支配時間當中的四分之三,甚至四分之四[42]用於音樂。我的一切行為都是完全遵守校規的。”校長茲賓登足夠聰明,沒有堅持什麽,但他當然注意到了這個與眾不同的學生。據說,他在此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都用頗為冷漠的嚴苛態度來對待這個學生。
科訥希特學生時代的這一段特殊時期持續了一年多,興許還要額外加上半年:整體正常,卻稱不上亮眼的學習成績,而且——從與校長發生衝突的那起事件之後,情況似乎就一直如此——時常沉浸在安靜沉悶、略帶些挑釁意味的自我封閉狀態中,不跟任何人以任何形式產生友誼,至少不會在明麵上如此。實際上,他唯有在鑽研音樂時才會投入不同尋常的熱情。為了音樂,他幾乎拋棄了自己業餘時間的其他全部可能性,甚至包括玻璃球遊戲。這個年輕人形象的其中一部分特征無疑具有青春期的征兆;在這段時期裏,哪怕偶爾遇見了異性,他也總是對她們抱持審慎多疑的態度,對她們敬而遠之。究其原因,可能是因為他——就跟其他許多家裏沒有姐妹的埃施霍爾茨人一樣——在此之前幾乎沒怎麽跟異性打過交道,實在太過害羞了。他讀了很多書,尤其是德國哲學方麵的著作:萊布尼茨、康德,還有其他許多浪漫派作家的作品。在這些作家之中,當數黑格爾對他的吸引力最強。
現在我們必須暫時將注意力更多地放在科訥希特的另一位同學身上,因為他在科訥希特這段時期的瓦爾德策爾生活中發揮了決定性的作用,此人正是客座學生普利尼奧·德西格諾尼,此人在當年瓦爾德策爾生活中扮演了一個舉足輕重的角色。他是一名客座學生,也就是說,他實際上是以客人身份進出精英學校,到這裏來旁聽一部分課程,但他卻並不打算在“教學省”長期居留,也不想加入團體。瓦爾德策爾經常能見到這樣的客座學生,其數量固然很稀少,因為國家教育部門向來都不怎麽重視那些早就打定主意,一旦結束了自己在精英學校的課程之後,馬上就會回到父母家、回到世俗世界裏去的學生的教育。不過話說回來,國內有一些曆史非常悠久的權貴家族,這些家族在卡斯塔利亞創立時期所立下的赫赫功勳至今仍非常值得一提;因此,自“教學省”正式開始運作之後,這些家族內部就建立起了這樣一種傳統——這種傳統至今仍沒有完全絕跡——當某個兒子擁有足夠天賦時,就必須讓他進入精英學校,以客座學生的身份接受教育;少數幾個權貴家族中,進入精英學校的特權維持至今,傳統同樣也保持至今。具體而言,這些客座學生雖然在各方麵都必須遵守與其他所有精英學生相同的規則,但相較於精英學生群體而言卻始終屬於例外,因為他們不需要跟其他人一樣,保持跟家鄉的隔離狀態,乃至於年複一年下去,跟自己的家鄉、家人們變得越來越疏遠——他們可以直接回家,在家裏度過所有的假期。對於精英學生群體而言,他們這些客座學生固然也有著同學的身份,但始終是客人,是陌生人,因為他們可以一直保留家鄉的習俗和思維方式。他們遠方的祖屋、世俗的事業、職業和婚姻都在耐心等待著他們。值得注意的是,在極少數情況下,這類客座學生也會受到“教學省”的精神感召,願意全身心地投入靈**。於是,他們征得家人的同意,最終留在了卡斯塔利亞,並且加入了團體。不過話說回來,“還俗”的客座學生還是占絕大多數。當然,從另一方麵講,對於“教學省”而言,這也並非什麽壞事:我國曆史上相當出名的幾位大政治家,他們在年輕時無一例外都是卡斯塔利亞的客座學生,也正因如此,當公眾輿論出於某些原因對精英學校製度和團體加以抨擊時,他們全都站了出來,旗幟鮮明地支持精英學校製度和團體。
普利尼奧·德西格諾尼就是這樣一名客座學生,年紀稍小一些的約瑟夫·科訥希特在瓦爾德策爾遇見了他,並且跟他成了朋友。德西格諾尼是個天賦奇高的年輕人,尤其在演講和辯論方麵,更是才華橫溢;他脾氣火暴,而且很不安生,經常會挑起一些事端,跟他相關的事情常常令校長茲賓登感到十分頭疼,因為作為學生,他保持了良好的學習成績,校方沒有以成績為借口來訓斥他的理由,可他在處事上實在太過特立獨行——跟那些急於隱藏自己客座學生特殊身份、盡可能不顯眼地融入精英學生群體的人不同,德西格諾尼反而大張旗鼓地宣揚自己的身份,全麵公開、略帶賭氣地宣稱自己在此所持的態度是非卡斯塔利亞式的、是完全世俗化的。如此這般,兩個離經叛道的學生之間不可避免地建立起了某種特殊的聯係:兩人都擁有極高的天賦,在精神上都受到了真正的感召,這些相似之處足以令他們成為情同手足的至交好友;盡管如此,在其他任何方麵,他們都是完全對立的。總之,這兩人之間因為機緣巧合而建立起來的各種吸引與排斥作用,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項亟待完成的任務;至於如何從這項任務中巧妙提煉出其精華之所在,並根據兩人對立要素的特點,以及對立統一的辯證法規則,將兩人的優點與缺點在相識、相知的過程中相互調和一番,從而對這兩名學生產生撥亂反正的統合功效,最終順利完成這項近在眼前的任務,這就需要有一位同時具備異常之高的洞察力和極為巧妙之斡旋手段的老師。校長茲賓登當然不缺乏完成這項任務的才能與意願,他也並非那種對天才學生有所忌諱的老師,但他缺乏解決這項任務所需的一個最重要的前提條件:兩名學生的信賴。普利尼奧,向來喜歡扮演局外人和革命家的角色,始終都對校長保持著很高的警惕性;至於約瑟夫·科訥希特,不幸之處在於,校長茲賓登在此之前已經跟他起過矛盾,由於他一直堅持進行音樂方麵的私人研究,兩人之間的分歧始終都是存在的,因此,約瑟夫當然也不可能向茲賓登尋求人際交往上的建議。幸運的是,能夠在此事上幫忙的,還有音樂大師。科訥希特主動向他尋求了幫助和建議。正如我們將在隨後的內容中看到的那樣,這位充滿智慧的老者、這位在音樂領域無人可及的先生非常認真地解決了此事,並且以極為巧妙的手法,指導了約瑟夫的玻璃球遊戲學習,令與他相關的一切重新回到了正軌。在這位大師騰出手來進行幹預之後,年輕的科訥希特人生中所遭逢的最大危機,總算轉危為安,他所麵對的最難於抗拒的**,總算得以壓製,並成功轉化為一項艱巨且光榮的任務。年輕人的表現同樣十分出色,完全能夠勝任這項任務對他所提出的要求。總之,曆經一番波折,此事最後終於迎來皆大歡喜的結局。約瑟夫和普利尼奧之間亦敵亦友的牢固關係,或許也可被視作兩大主題齊頭並進的樂章,抑或是兩個不同心靈之間嚐試進行統合的辯證遊戲。相關史實記錄大致如下所述。
首先,當然是德西格諾尼引起了對方的注意,並且成功吸引了對方。不僅因為他在他們兩人之間是年紀較大的那個,不僅因為他是個英俊、熱情、能言善辯的年輕人。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為他是個“外來者”,一個非卡斯塔利亞人,一個來自世俗世界的人,一個擁有父親和母親、叔叔、阿姨、兄弟姐妹們的人。對於這樣的一個人而言,卡斯塔利亞這個所謂的“教學省”,以及與其相關的所有法律法規、習俗傳統、理想抱負等,不過是人生當中的一個階段罷了,僅僅意味著一次旅行、一段暫時的停留。在德西格諾尼這隻“白烏鴉”看來,卡斯塔利亞不是全世界,瓦爾德策爾也不過是所學校罷了,跟其他任何學校相比也沒什麽兩樣。對他而言,“還俗”並非恥辱,也不是懲罰;對他而言,在未來等待著他的並非團體,而是事業、婚姻、政治——簡而言之,是每個卡斯塔利亞人私底下都渴望了解更多的“真實生活”,因為“俗世”對於現今的卡斯塔利亞人而言,恰如“俗世”在過去那些懺悔者和苦行僧眼中所呈現出來的那樣:它一方麵是卑劣下等的代名詞,是不可踏入的禁區,一方麵又是無比神秘、無比**、無比迷人的領域。普利尼奧對於自己屬於“俗世”的事實竟然毫不諱言,身處卡斯塔利亞人之中,他一點兒都不感到羞恥,反而為自己的“外來者”身份感到自豪。他之所以如此強調自己與身邊眾人的不同,一半是出於孩子氣、出於天真的虛榮心、出於嘩眾取寵的表演欲望,還有一半則是出於自覺,出於對自己所選擇的人生規劃的宣傳熱情,出於自認為高高在上的優越感。他擅於利用各種場合,將自己所持有的世俗觀點、世俗規範跟卡斯塔利亞人的觀點和規範進行對比,並將自己那套標準描述為更好、更正確、更自然、更人性化的“優選”。在煞費苦心進行對比的過程中,他不斷玩弄概念,擺出了“自然狀態”和“健全的人類常識”等主張,以此來批判與世俗生活格格不入、過於強**育的精英學校精神。為了說服更多的人,他從來不吝於使用口號,也從來不在乎誇大其詞,但他十分聰明,而且擁有足夠的品位,很懂得調動聽者們的情緒。他在辯論的時候從來不會滿足於粗暴的挑釁,反而基本認同瓦爾德策爾傳統中常見的辯論模式,用高雅、嚴謹的方式來擺事實、講道理。從表麵上看,他試圖捍衛“俗世”、捍衛普羅大眾的日常生活,反對卡斯塔利亞人所奉行的那種“傲慢的老學究精神”;但他真正想要做的,其實是向身邊這些同齡人證明,自己確實是個很有本事的人,甚至在隻允許他使用對手們的武器應戰的情況下,他也能夠達成目的;實話實說,他絕對不想成為沒文化的蠻人,在靈**的花園裏盲目踐踏,徒留笑柄。
約瑟夫·科訥希特一直都在關注某個小型學生團體舉辦的公共演講活動,但他向來隻會出現在以這個小團體為主體的場景背景之中,在邊緣位置駐足,做一個沉默但專注的聽眾:這個小團體的中心人物兼演講者,正是德西格諾尼。每一次,他都懷著好奇、驚訝且焦慮的心情,聆聽這位演講者的發言——他所講出口的每一句話,對卡斯塔利亞內部一切權威和神聖的東西都進行了嚴厲的批判,約瑟夫自己原本堅信的一切,都受到了眼前人的懷疑,在他口中,原本理所當然的事情逐漸變得可疑起來,原本嚴肅正經的事情受到了無情的嘲笑。約瑟夫注意到,單就聆聽這些演講的態度而言,現場聽眾們並不是都很認真,有些人顯然隻是將這些演講視作消遣,就好比人們在年度集市[43]上聽某個“大演說家”表演一樣。除此之外,他也經常會聽到一些針對此類演講的回應,普利尼奧展開的一係列攻擊被他們用諷刺挖苦的手段輕易化解,要麽就是直接對普利尼奧的任何主張采取嚴厲拒絕的態度,根本不管他說了些什麽。盡管如此,始終有一些同學主動聚集在這位普利尼奧的身邊,無論身處於哪個場合,他始終都是人們關注的焦點,無論他身邊是否剛好有一位據理力爭的對手,或者沒有任何對手也罷,他的身上總是會散發出某種不知不覺就會吸引人們來到自己身邊的無形力量、某種類似於**力的東西。就跟小團體裏的其他人一樣,約瑟夫也經常會聚在這位活躍演講者的周圍,麵帶驚訝地聽他咆哮,或者因為某段妙語連珠的發言而發出陣陣笑聲;盡管約瑟夫時常會對演講的內容感到焦慮,甚至感到些許恐懼,但他仍沒有放棄聆聽,因為相較於其他人,約瑟夫很明確地意識到,自己實際上是被這種演講當中所具有的某種不可思議的力量給吸引住了,並不是因為演講內容很有趣,不是這樣的,而是因為這些演講以某種難以言喻的方式與他產生了某種嚴肅且緊密的關聯。這並不表示他打心底裏同意這位大膽演講者的主張,隻是因為有些疑慮一旦產生、一旦知曉其存在,馬上就會因為這種存在本身而感到痛苦。這種痛苦眼下還不算太糟糕,眼下還隻是感到些許困惑、些許焦慮而已,是某種糅合了劇烈衝動和良心不安的古怪感覺。
該來的時刻必定到來,而且確實已經來臨:德西格諾尼注意到,在自己的聽眾當中,有這樣一個人,此人認真聽了他所發表的演講,並且認為這些演講的內容是很有意義的——沒有像其他大部分人那樣,將它們視作某種感官刺激,甚至是帶有冒犯性的挑釁。此人是一個沉默寡言的金發男孩,模樣甚是英俊,舉止很優雅,但性格上多少有點兒害羞。演講結束後,當他以親切友好的態度同他交談時,他的臉馬上就紅了,回答得很勉強,而且表現得也太過客氣了。普利尼奧心想,這個男孩顯然已經關注了自己一段時間,是自己的忠實聽眾,因此,現在他打算用一個友好的姿態來回報他,並且徹底征服他,將他完完全全地拉到自己的陣營中來,於是,他主動開口,邀請男孩下午到自己的寢室來坐坐。哪曾想到,這個害羞又拘謹的男孩不是那麽容易收買的。普利尼奧驚訝地發現,他直接避開了他,根本不打算跟他講話,以沉默的方式拒絕了邀請;這一係列行為反而更加引起了這個年紀較大男孩的興趣。於是,自那天起,情況發生了逆轉,約瑟夫依然故我,普利尼奧反而主動關注起沉默的約瑟夫來。普利尼奧的這種行為,剛開始時恐怕隻是出於某種不甘示弱的自負心理,後來就開始變得認真了,因為他感覺到,現在這裏出現了一位真正的對手,也許會是明日之友,但也可能事與願違。普利尼奧一次又一次地看到約瑟夫出現在自己身邊,感覺到他在十分用心地傾聽自己的發言;然而,這個害羞的男孩也一次又一次地在他想要接近他時迅速退縮。
這種退縮行為自有其原因。實際上,約瑟夫早就意識到,此人身上有某些重要的東西正在等待著自己,或許是一些美好的東西,足以拓寬他的視野,給他帶來某種洞察力,讓他經曆一次真正的啟蒙,但也可能是某種**,會將他拖入險境。無論是好是壞,都必須想辦法克服,倘若坐視不理,必將招致更大的麻煩。他將普利尼奧的演講在自己心中激起的第一波懷疑浪潮和批判欲望統統講給了自己的朋友菲洛蒙特聽,但後者卻並不在意,認為這些演講的內容根本不值一提,同時宣稱普利尼奧是個自負又浮誇的家夥,不需要考慮此人的任何主張,說罷,很快又沉浸到了他的音樂訓練當中。這時,約瑟夫心中的某種感覺對他說,校長才是他應該去找的人,隻要向校長提出自己的疑慮和擔心,這位掌管全校學生的權威肯定有辦法指導他;然而,自從之前那次小爭吵結束後,他跟校長之間的關係已經變得十分緊張,已經無法再進行任何親切友善的對話,互相之間也無法再做到相互坦誠了:他擔心自己的傾訴根本就不會得到校長的理解。不僅如此,對於校長眼中這位離經叛道的普利尼奧,他更擔心自己的傾訴會被校長錯誤地理解為某種形式的告密行為,並因此對普利尼奧造成不好的影響。更何況在目前這種普利尼奧主動接近自己、試圖跟自己建立友好關係的前提下,再去找校長傾訴,豈不是更顯尷尬?實在是無法可想了,他隻好求助於自己長期以來的保護人和精神上的指引者——音樂大師。他給音樂大師寫了一封很長的信,幸運的是,這封信被保存了下來,我們都可以讀到。他在信中就此事所寫的內容引用如下:“截至目前,我還不知道,普利尼奧是真的希望讓我成為他的親密戰友,還是單純隻想找一個可以跟自己交流、溝通的對象。我希望是後者,因為一旦要我跟他站在同一條戰線上,那就意味著我必須首先皈依他那些如同四處傳教般的激進觀點,這就等於是在**我,誘使我不忠,毀壞我紮根於卡斯塔利亞的生活;要知道,我在外麵是沒有父母的,也沒有任何可以投奔的朋友,一旦真的打算‘還俗’,最終也必然無處可去。不過話說回來,就算普利尼奧那些離經叛道的演講並非為了改變任何人、影響任何人,我在麵對他時,同樣會感到手足無措。實話實說,尊敬的大師,這是因為在普利尼奧的思維方式中、在某些根本性的問題上,他和我之間存在著分歧,令我感到迷茫又困惑,使我不能簡單地對他說不;他成功喚醒了我內心深處的一個聲音,這個聲音與他產生了共鳴,有時甚至非常傾向於認可他那些激進觀點。照我看來,這恐怕是人類天性的呼喚,這種呼喚與我迄今為止所受的教育、與我們這些人習以為常的看待事物的方式之間產生了難以彌合的矛盾。普利尼奧在他的那些演講中,將我們‘教學省’的眾多老師和大師們描繪為一群恪守嚴苛等級製度的牧師,將我們這些學生描繪為一群甘受責罰、早已完成閹割的牲畜。這當然是粗俗且誇張的言論,但其中恐怕多少也包含了一些真相,否則不可能令我感到如此焦慮。普利尼奧向來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的,他可以公開講出許多令人感到十分沮喪的話語。比方說:玻璃球遊戲的存在完全是一種倒退,通過它,人們終於成功退化到了‘專欄時代’;這種遊戲充其量不過是一種極其不負責任的、隨意玩弄字母的小遊戲罷了,然而,我們如今已經將各種藝術和科學的語言融入了遊戲,與遊戲深度捆綁到了一起;可是,遊戲本身其實是沒有任何真正價值的,因為它隻負責聯想,玩法也隻有類比。再比方說:我們自甘墮落的文化貧瘠,雄辯般地證明了我們整個精神領域教育和靈**態度的不值得。他說:‘舉例而言,我們仔細分析各種風格、各個時期音樂的規律與技巧,可我們自己卻從來不創作任何新的音樂。’他說:‘我們閱讀並試圖解釋品達[44]或者歌德的作品,可我們自己卻從來都羞於寫下新的詩行。’這些統統都是我聽過之後完全笑不出來的指責。更何況這些指責還稱不上是最壞的,在普利尼奧演講涉及的眾多內容中,它們並非傷我最深的那部分。至於最壞的指責,大概是當他說出:‘我們卡斯塔利亞人所過的,本質上無非是人工飼養的鳴禽所過的那種籠中生活,不需要自己辛苦掙錢來養活自己,不知道生活真正的艱辛與掙紮,不了解也不打算了解我們人類之中歸屬於世俗世界那一部分人身上所發生的一切。但是,他們所承擔的勞動,他們所忍受的貧苦,恰恰是我們奢靡無度的基礎。’”這封信是以下麵這段話作為收尾的:“我恐怕已辜負了您的仁慈與善意,最可敬的您[45]哪,我已經準備好了,準備好接受您的叱責。請您叱責我,對我進行懲罰,我將為此而感激您。可是,盡管事已至此,我還是非常需要得到您的指點。就目前情況來看,我尚可繼續忍受這種狀況,尚可忍受一小段時間。但我實在無力去改變它,無法讓它朝著某個富有成效的方向發展下去,從而找到合適的解決方案。我在這方麵實在太過軟弱,實在太沒有經驗了。而且,目前恐怕還有一項最糟糕的情況,不得不向您坦白,我因為某種原因,無法主動向我們學校的校長先生傾訴此事,無法前去征求他的意見,除非您明確命令我這樣做。也正因如此,我才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拿這樣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來打擾您。實話實說,此事已開始成為我眼下無法繞過的巨大困境。”
倘若如今也能找到大師針對這一求助信的白紙黑字形式的答複,對於我們目前正在進行的傳記創作而言,無疑是非常有價值的。哪曾想到,相關答複卻是以麵授機宜的方式給出的。科訥希特來信之後不久,音樂大師本人就親自來到了瓦爾德策爾,因為他剛好要給這裏的學生主持一場音樂考試,於是,他便趁著這一小段居留的日子,對他這位小夥伴給予了最好的關懷。我們是從科訥希特後來的一些記述中了解到這一點的。他當然沒有讓他很輕鬆地渡過難關。首先,他仔細調查了科訥希特在學校裏的成績,以及校方的相關總結,尤其是他利用課餘時間選修的內容,發現他確實偏科嚴重。因此,他對瓦爾德策爾校長的意見表示了認可,並且堅持要求科訥希特向校長承認自己的錯誤。至於科訥希特與德西格諾尼之間的關係,他同樣擬定了精確具體的指導方針,並且在跟校長茲賓登就相關問題進行了一番探討之後才離開。音樂大師的介入,不僅導致德西格諾尼與科訥希特之間開始了一段過程頗為引人注目、令全部相關人士都感到難以忘懷的龍爭虎鬥;還幫後者與校長之間建立起了一份全新的關係。誠然,這份關係仍然遠遠比不上他跟音樂大師之間的關係——他跟大師之間這份親切又神秘的關係,可說是獨一無二——但至少也是開誠布公的,相比於過去而言,已經算是和煦又放鬆了。
音樂大師離開瓦爾德策爾之後,他給科訥希特規劃的角色,決定了科訥希特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裏的生活模式。他獲得了允許,可以接受德西格諾尼的友誼,承受他的影響,直麵他的攻擊,幾乎沒有任何老師會去進行幹涉,或者加以監督。但是,科訥希特的那位人生導師為他們兩人之間的交往設定了一個前提條件,那就是科訥希特必須為卡斯塔利亞辯護,旗幟鮮明地反對德西格諾尼這個處處針對卡斯塔利亞的批評者所提出的各種主張,想方設法地將相關主題的辯論提升至最高水平;這項任務理所當然地意味著這樣一項事實,即無論在何種情況下,約瑟夫都必須將卡斯塔利亞與團體內部日常運作的一切基本秩序和原理,統統內化為自己隨時隨地皆可信手拈來的一整套基礎知識,唯有如此,他才可能在辯論中立於不敗之地。如此這般,這兩位亦敵亦友的高手之間曠日持久的辯論,很快就在瓦爾德策爾的學生圈子裏變得極為出名,每次開始辯論,大家都蜂擁而至,前往聆聽。德西格諾尼之前那種咄咄逼人的嘲諷逐漸消失不見,語氣開始變得精煉有力,他的表述更加嚴謹,隨時願意為自己的觀點負責,他的批評相比之下也更加客觀了。截至目前,普利尼奧本來一直都是這類辯論當中最受聽眾們歡迎的那個人;因為他本就來自“俗世”,擁有關於“俗世”的各種經驗,知道與之相關的方法論,熟悉“俗人”的攻擊手段,同時也有一些獨屬於“俗人”的無所顧忌態度。事實上,在跟家中大人們所進行的談話中,他早已熟知世俗世界存在著的幾乎所有反對卡斯塔利亞的言論。可是如今呢,科訥希特在辯論過程中給出的反駁卻迫使他了解到,盡管他對世俗世界相當了解——比任何一個卡斯塔利亞人都更了解——但是,他對卡斯塔利亞及其精神的了解,卻遠遠不及那些在這裏安家、其家鄉和命運就等同於卡斯塔利亞的人。以此為契機,他總算學會了如何去理解卡斯塔利亞,並逐漸承認自己其實隻是這裏的一名客人,而非真正的卡斯塔利亞人。與此同時,他也開始懂得這樣一個道理,這個所謂的“教學省”其實也跟外部的世俗世界一樣,擁有數百年積累下來的各種經驗,以及許多不言而喻的守則——卡斯塔利亞其實也存在著傳統,甚至可以稱為一種真正的“自然狀態”,但他這個外來者隻知道其中的一部分。眼下,卡斯塔利亞正通過自己欽定的發言人約瑟夫·科訥希特宣讀自己的主張,並要求得到外來者的尊重。另一方麵,為了履行自己作為辯護士的職責,科訥希特不得不在研習、冥想、自律的幫助下,使他所要捍衛的一切變得更加明晰、具體,不得不讓這一切跟自己緊密結合起來,內化為他自己的知識與意識。誠然,在演講技巧上,德西格諾尼始終占有一定優勢;除了他天性中似火的熱情和難以抑製的野心之外,作為“俗人”的世故和精明也給予了他額外的幫助;他知道,即使暫時輸掉了辯論,也得照顧好聽眾們的情緒,從而確保自己能夠體麵地退出比賽,甚至通過幽默的言談,雖敗猶榮地獲得大家的喝彩。相比之下,每當科訥希特被自己的對手逼到絕境時,都不會有什麽多餘的表示,他通常會說:“關於這個問題,我必須再花些時間來考慮,普利尼奧。請耐心等待幾天,我一旦想明白了,馬上就告訴你。”
通過上述方式,他們兩人之間所達成的這種長期辯論關係,已經完全被帶入了相互尊重的友好氛圍之中,無論對辯論的參與者還是聽眾們而言,辯論本身已經成為當時瓦爾德策爾學校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組成元素之一了。但是,在科訥希特看來,長期辯論帶來的危機感和衝突感一直橫亙在那裏,從來沒有減輕過。麵對大師幾乎可以說是強加給他的高度信賴和責任,他硬是支撐了下來,完成了任務,而且還是在沒有受到任何顯而易見傷害的情況下順利完成了任務,這足以證明他性格中所擁有的頑強力量,以及與生俱來的優良品質。然而,他其實默默忍受了很多。如果說,他確實對普利尼奧懷有一份友誼的話,那麽這份友誼顯然不隻是給予這位好勝又機智的同伴、不隻是給予這位遠道而來又能言善辯的外來者的;實際上,這份友誼也是給予他這位朋友兼對手所代表的那個陌生世界的。在辯論的過程中,他已經從普利尼奧這個人——從他的言談舉止中了解到或者說想象出了那個所謂的“真實”世界,那裏有溫柔的母親和懵懂的孩童,有遍地餓殍的貧民窟,有大小報刊和選舉活動。那是個原始又精致的世界,普利尼奧每逢假期都會回到那裏,探望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姐妹,追求可愛的女孩,參加勞工集會,或者到文人雅士聚集的私人俱樂部去做客。與此同時,科訥希特則留在卡斯塔利亞,與同學們一起進行徒步旅行或者遊泳,要麽就練習一下弗羅貝格爾寫的“利切卡”[46],或者讀讀黑格爾。
對於約瑟夫而言,自己顯然是完全屬於卡斯塔利亞的,這點可謂毫無疑問。因此,他也理應去過卡斯塔利亞人該過的生活,這種生活不必組建一個傳統家庭,不必受到外界各種光怪陸離的幹擾,不必閱讀報紙雜誌,不必承受饑寒交迫、朝不保夕的日子的折磨——順帶一提,長期以來都堅持用極為強硬的態度譴責精英學生的普利尼奧,可從來沒有挨過餓,也從來沒有靠自己的本事掙過哪怕一片麵包。不,普利尼奧所屬的那個世界,其實也並非更好、更正確的世界。但那個世界就在那裏,它存在著,而且——正如約瑟夫從世界曆史相關的書籍裏所讀到的那樣——它一直都是存在著的,一直都是如今這副模樣,保持著相似的觀感。在這個地球上有許多人,除了他們自己所在的世界之外,根本不知道還有其他世界,不知道精英學校和“教學省”的存在,不知道團體、大師和玻璃球遊戲。在這個地球上,絕大多數人的生活方式都跟他們在卡斯塔利亞的生活方式截然不同,相比之下更加簡單,更為原始,更趨危險,更少防備,更無秩序。這個原初世界對於每個人類個體而言,都是與生俱來的存在;無論是誰,都能夠在自己的內心深處感應到隸屬於原初世界的一部分東西,都會對它感到好奇,產生些許鄉愁,獲得些許共鳴。生而為人,我們與生俱來的任務,就是盡量公平合理地對待我們的原初世界,盡量在自己心中為它保留一席之地,但又不能完全倒向它。因為與原初世界並行不悖、高懸於其上的還有第二個世界,即卡斯塔利亞的世界,精神的世界。與原初世界不同,卡斯塔利亞世界是個完全人造的世界,是個更有秩序、受到更妥善保護的世界,但它同時也需要人們對自己進行持續不斷的監督和改進,需要一套森嚴的等級製度。在為這個世界服務的同時,不對另一個世界懷有不公正的態度,不去鄙視另一個世界,不至於對另一個世界產生某種晦暗不明的欲望或者說鄉愁,這才是麵對兩個不同世界時的正確相處之道。小小的卡斯塔利亞世界本身,也在為另一個大世界提供服務,它向大世界提供教師、書籍和方法論,它確保了人類心靈的正常運作和道德上的純潔,並且作為學校和避難所向少數世俗世界的人開放——這些人與生俱來的宿命,就是要將自己的生命完全奉獻給精神和真理。可是,為什麽這兩個世界並不能夠以和諧、博愛的方式完美無瑕地共存呢?為什麽大家不能讓這兩個世界在自己的內心深處相互依存並加以統合呢?
約瑟夫為了完成音樂大師布置的這項艱巨任務而感到疲憊不堪、心力交瘁;不僅如此,他在保持學習、生活中各方麵平衡的問題上也遇到了很大困難。正當他處在這個危機四伏的狀態時,音樂大師再一次來到了瓦爾德策爾:整體而言,他來這裏的次數很少,所以這是很難得的。見麵之前,大師其實已經從這個年輕人有意無意給出的一些暗示中推斷出他遇到了困難;可是,當他終於親眼見到他時,見到這充滿壓力的麵容、局促不安的表情,以及多少有些焦躁的行為舉止,他眼下所麵臨的困難可以說是一目了然,根本不用再去推斷些什麽了。大師提出了幾個試探性的問題,換來的卻是含糊其詞、不情不願的回答,以及壓抑自己情緒的表現。於是,他直接放棄了詢問,對年輕人目前的狀況給予了高度重視。稍加考慮之後,大師以想要跟他分享一個小小的音樂發現為借口,將他帶到了一間練習室裏。接下來,他請他取來一架克拉維卡琴,並給這架琴調音,以此為契機,將他引入了一場關於奏鳴曲式[47]起源的私人講座之中。大師花了很長時間來講解相關知識,直到這位學生終於在某種程度上忘掉了煩惱,重新進入專心致誌的忘我境界,以相對輕鬆且滿懷感激的心情聆聽他的講解,還有他作為示範的一係列演奏。大師很有耐心,花費了不少時間,使他原本疲乏無力的心靈終於能夠做好準備,進入一種可以接納他人的狀態之中。在此之前,他在他身上是看不到這種狀態的。當大師成功做到這點之後,當他完成自己的私人講座,並在結束時演奏了一首加布裏埃利[48]的奏鳴曲之後,他便站起身來,在小房間裏慢悠悠地來回踱步,講出了下麵這段往事:“這首奏鳴曲,我曾經努力鑽研過——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當時我還在進行自由研究,還沒有被任命為教師,更不可能想到後來還會升任音樂大師。當時的我,別有一番雄心壯誌,試圖用一套全新的觀點來考察奏鳴曲的曆史。我的考察進行了很長時間,但是,這其中有一段時間,我不僅無法再在學術上取得任何進展,而且越來越懷疑像我所進行的這類音樂和曆史方麵的研究,是否存在任何值得一提的價值,是否真像某些人所講的那樣,這類研究僅僅是不事生產之人所進行的空洞無物的小遊戲,是本該真實且鮮活的靈**的替代品。簡而言之,我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陷入了一場重大危機,必須想方設法去克服它。身處其中時,一切的研究工作、一切的求知努力、一切的靈**——我以往一度對它們堅信不疑的立場,已經從整體上被動搖了,我開始對它們產生了懷疑,它們也因為我的懷疑而失去了自身本應具有的價值。身處其中時,我們往往會去羨慕那些努力耕作的農民,會去羨慕傍晚時分結伴同行的一對對愛侶,甚至會去羨慕那些在樹上高歌的鳥、在夏日草地間鳴唱的蟬,因為——在我們看來,他們的生活過得是如此自然,如此充實且幸福;與此同時,對於生活的艱辛、危險和痛苦,他們也是一清二楚,可我們卻對此一無所知。簡而言之,當時的我,在心態上幾乎完全失衡,這可不是什麽舒服的狀態,不僅不舒服,甚至可以說相當難熬,很難繼續忍受下去。於是,在那個時期,我陸續想出了很多逃之夭夭、最終獲得身心解放的辦法,那些辦法可謂是最異想天開、最荒唐無稽的執念了。比方說,我一度想要到外麵的世界去當一名音樂家,四處參加婚禮派對,靠幫忙演奏舞曲來謀生。實話實說,如果當時真的像古代小說裏所描繪的那樣,一位外國來的征兵官員突然現身,邀請我穿上部隊製服,要求跟上隨便哪支軍隊,參加隨便哪場戰爭,我都會跟著去的。危機無法克服,我的處境也每況愈下,然後,就像在這類故事中經常會發生的那樣:我幾乎徹底失去了自我,陷入了非常嚴重的迷失狀態,再也無法獨自麵對這場危機,不得不去向其他人尋求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