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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師所講的這個故事,如同一石激起千層浪般,在約瑟夫心中起到了頗為顯著的效果,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當下處境的岌岌可危,趕緊振作起精神,從頭開始練習冥想。在這次事件中,大師第一次向他展示了自己個人生活中的點滴,提到了自己的青年時代和學生時代,這同樣給約瑟夫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他第一次清楚地認識到,哪怕對方是半神,是大師,也有曾經年輕的時候,同樣也會誤入歧途。眼前這位值得尊敬的智者,他用剖白懺悔的方式,向約瑟夫表達了自己的無限信任,約瑟夫也因此而湧生出深深的感激之情。誰都可能誤入歧途,感到身心俱疲,接連不斷地犯錯,一而再、再而三地破壞規則;盡管如此,回頭始終有岸,隻要找到應對之道,就可以撥亂反正,最後甚至還可以成為大師。約瑟夫受到啟迪,成功克服了眼前的危機。
在瓦爾德策爾的這兩三年時間裏,普利尼奧和約瑟夫之間建立了牢固的友誼,學校方麵也見證了他們之間這種持續不斷進行激烈辯論的友情,如同一出精彩紛呈的戲劇,從校長到年紀最小的學生,每個人都參與了進來,為這出戲碼貢獻了些許力量。兩個不同的世界,兩種不同的原則,具象化為科訥希特和德西格諾尼這兩個性格迥異的化身;通過辯論的方式,他們得以相互促進、相互成全,每一次辯論都成了關係到各個群體當中個體尊嚴的、富有象征意味的嚴肅較量,其成敗勝負與所有人都有所關聯。誠如普利尼奧每次放假回家、每次擁抱生他養他的那片大地之後,都能帶回新的力量一樣,約瑟夫也能夠從自己的每一次思考、每一次閱讀、每一次冥想訓練、每一次與音樂大師的重逢中汲取新的力量,從而使自己成為更符合卡斯塔利亞要求的代表人物和辯護代理人。很久以前,當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曾經接受過第一次天命感召。如今,他又接受了第二次感召。歲月如梭,時光的偉力已經漸漸將他鍛煉、塑造成了真正的卡斯塔利亞人。如今,他早已完成了自己第一階段的玻璃球遊戲課程,並且已經開始在假期裏、在一位遊戲專家的監督下,獨自設計自己的玻璃球遊戲了。如今,在玻璃球遊戲的世界裏,他發現了一種最富有成效的,可以使內心愉悅、精神放鬆的力量源泉;自從他跟卡洛·菲洛蒙特一起進行永不知足的羽管鍵琴和克拉維卡琴練習以來,再沒有什麽像剛開始進入玻璃球遊戲那如繁星般璀璨的世界那樣,能夠給他帶來如此之多的益處,讓他冷靜下來,變得無比清醒,並且顯著增強他的心靈力量、自信心和幸福感的了。
值得注意的是,保存在菲洛蒙特手稿中的那些由年輕的約瑟夫·科訥希特創作出來的詩作,正是出自這段歲月。而且,他真正創作出來的詩篇,很可能比如今流傳下來的更多。在此基礎上,我們可以做出這樣一種假設,在這段歲月裏創作出來的所有詩篇當中,最早的一些詩篇實際上是在科訥希特真正進入玻璃球遊戲世界之前的一段時間裏寫就的。創作這些詩篇這件事本身,也幫助他履行了自己應盡的職責,幫助他平穩度過了那段關鍵歲月。實際上,每位讀者都能夠在這些詩篇的字裏行間發現科訥希特當年在普利尼奧的影響下所經曆的深刻震撼與重大危機所留下的痕跡,部分詩句寫得頗具藝術性,部分詩句明顯是匆匆寫就的。許多詩句裏都能讀出一種深深的不安感,讀出對自己、對自身存在意義的根本性的懷疑,直到以《玻璃球遊戲》為題的這首詩出現之後,情況才發生了顯著的轉變——從這首詩中,我們能夠讀出這樣一種感覺,對靈**的虔誠奉獻似乎已撥亂反正,一切總算回歸了正軌。順帶一提,他創作出這些詩篇,本身就意味著對普利尼奧世界的某種讓步,同時也意味著對卡斯塔利亞傳統家法的反叛,因為他竟然敢於在卡斯塔利亞寫詩,甚至偶爾還會拿出來給幾位同學過目。要知道,卡斯塔利亞基本上可以說是已經完全放棄了藝術作品的創作(甚至連音樂創作,在卡斯塔利亞也隻以風格上受到極為嚴格約束的作曲練習形式存在——即便如此,人們至多也隻是容忍其存在,從來不會對此予以鼓勵),至於所謂的詩歌創作,更被普遍認為是最不可能被允許、最荒誕無稽、最不受歡迎的事情。也正因如此,科訥希特創作這些詩篇,不是猶如一場兒戲般的率性而為,不是閑來無事的辭藻雕琢與堆砌;在卡斯塔利亞,需要有一股很大的推力驅使,才能夠使詩歌的創作力流動起來,與此同時,還需具備挑釁的勇氣,才能真正動筆寫下這些詩句,並且公開傳誦它們。
在此自然也不能不去提及另外一方的情況:在其對手的影響下,普利尼奧·德西格諾尼的人生同樣經曆了相當巨大的變化和發展,而且這種變化和發展絕不僅限於淨化其辯論方式的教育意義上。在那幾個學年裏亦敵亦友的辯論交流中,普利尼奧親眼看到自己的對手茁壯成長,在並不算長的一段時間之後,已經成長為一名堪稱典範的卡斯塔利亞人。如此這般,“教學省”的精神以他現實當中朋友的形象出現在他麵前,而且這一形象逐漸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富有活力。恰如他在某種程度上用自己那個世俗世界的氣息感染了對方、令對方也沾染上了“俗世”氣息一樣,他自己同樣也呼吸著卡斯塔利亞的空氣,同樣也屈服於卡斯塔利亞的魅力,以及它對自己精神層麵所造成的影響。普利尼奧在瓦爾德策爾就讀的最後一年,他們兩個曾以“僧侶製度的理想主義傾向及其對應的危險性”為題,進行了一場長達兩小時的激烈辯論。頂級玻璃球遊戲訓練班也出現在了這場辯論的現場,並且見證了他們的激辯。辯論結束之後,普利尼奧誰也不理,直接拉著約瑟夫一道出去散步,並且在散步途中向他進行了懺悔。在此,我們選擇引用菲洛蒙特保存下來的一封信中以書麵方式複述的懺悔內容,其內容如下所述:“當然,我早就知道了,約瑟夫——我早就知道你不是個盲信的玻璃球遊戲玩家,不是這‘教學省’裏無瑕的聖人,盡管你極其盡責地扮演了這樣的一個角色。實際上,我們兩人都在這樣一場辯論中暴露出了自身的弱點:我們彼此都很清楚,我們各自在辯論中反對的東西,不僅都有其存在的權利,而且還具有無可爭議的價值。在這場辯論的主題選擇上,你是站在拔高精神層麵這邊的,我則是站在尊重自然發展這邊的。在辯論過程中,你已經學會應該如何去發現自然生活中固有的危險,並且已經將爭辯的矛頭對準了它們;你在這場辯論中的任務,就是向大家明確指出,缺乏精神領域培養的自然、純真生活,必將陷入泥淖,必定會令人類退化為動物,甚至更糟。而我則必須一再提醒你,純粹基於精神的生活是多麽大膽、多麽危險,最終必將一無所獲。好吧,情況就是如此,畢竟每個人都會主動去捍衛自己堅信不疑的優越地位,在你看來,精神領域無疑是居於首位的,可是在我眼中,始終還是自然狀態的生活更好。我即將講出的這些話可能會惹你生氣,盡管如此,還是請你不要誤會,因為我的本意並不在此:有時候,我感覺你事實上很天真地將我當成了你們卡斯塔利亞人那些專屬特征的敵人,當成了一個從根本上將你們的研究、訓練和玻璃球遊戲視作華而不實伎倆的家夥——哪怕他本人出於這樣那樣的原因,也曾短暫屈服過,也曾深陷其中,用心鑽研、琢磨過一段時間。唉呀呀,我親愛的朋友,如果你真是這樣想的話,那你可就大錯特錯了!我必須向你坦承,我對你們卡斯塔利亞人所秉承的嚴苛等級製度已經產生了一種愚不可及的熱愛,你們這種基於等級製度的統治模式,我在麵對它時,常常就像麵對幸福本身,感到無比開心,並且為之神往。除此之外,還有另一件事也要向你坦白:幾個月前,我放假回家,和父母一起在家待了一段時間。假期快要結束時,我跟父親進行了一次長談,希望他能夠允許我在學業完成之後繼續留在卡斯塔利亞,並且設法進入團體,成為團體當中的一員——前提是當我的學習真正結束之後,仍然沒有改變主意,仍然堅持這一願望並且確實下定了決心。還記得當時,當他最後終於同意了我的請求,並且給出了允許我繼續留在卡斯塔利亞的許可時,我的確感到十分開心。可是現在呢?好吧,現在我已經正式決定,不會去使用父親給出的這份許可了。我不應該繼續留在卡斯塔利亞——這是我最近才真正想明白的道理。噢,不是的,這個決定並不意味著我已經對卡斯塔利亞的生活失去了興趣!我隻是越來越清醒地認識到,對我而言,繼續留在你們身邊,其實反而意味著逃避。這種逃避乍一看去或許會給人一種很體麵、很高尚的感覺,可是,無論它是體麵的逃避,還是高尚的逃避,始終都不過是一種逃避罷了。我將會回到原來的世界,做回一個俗世凡人,但我永遠都是一個對你們卡斯塔利亞人滿懷感激之心的俗世凡人,一個將會繼續堅持你們那些精神領域訓練的俗世凡人,一個每年都會過來參加偉大的玻璃球遊戲慶典的俗世凡人。”
科訥希特懷著一份深深的感動,將普利尼奧真情流露的懺悔,通過書信的方式複述給了自己的朋友菲洛蒙特。後者讀過信之後,直接將下麵這些話加到了信裏:“我啊,作為一名音樂家,對於普利尼奧這個人,似乎一直沒有給出過足夠公允的評價。而這一次呢,在讀過他的這些懺悔之後,我覺得相較於文字內容,反倒更像是一種音樂上的體驗。兩個對立的主題:客觀世界和主觀精神,或者換一種表達:普利尼奧和約瑟夫,他們兩人仿佛活生生地站在我麵前似的,但又並非現實中的形象,而是概念化的抽象,這兩個主題之間不可調和的、根本原則上的鬥爭,彼此糾纏,相互成就,逐漸升華,最終融合為一首完美的協奏曲。”
當普利尼奧終於完成了自己在瓦爾德策爾的四年課程,理應辭別卡斯塔利亞、返回自己家鄉時,他向校長呈上了一封父親所寫的信函,正式邀請約瑟夫·科訥希特到他家去度假。這是個非比尋常的要求。實際上,卡斯塔利亞人在“教學省”外旅行或者短期居留的情況並不罕見,主要是出於研究考察的目的。外出度假屬於很罕見的例外,這一特權以往隻會授予那些相對年長且小有成就的學術科研人才,還從來沒有授予過剛剛結束學校課程的年輕學生。校長茲賓登認為,既然這份邀請來自如此受人尊敬的權貴家族,來自如此重要的社會人士,那就必須加以重視。因此,他沒有以自己的名義拒絕邀請,而是將其呈給國家教育部門的相關領導來負責裁決,結果上級領導立即給出了言簡意賅的答複:“不行。”如此這般,縱使是摯交好友,也不得不就此分離。
“我們以後還可以再試試邀請函,”普利尼奧對約瑟夫說道,“反複嚐試,總能成功。你必須來一趟,必須了解一下我的家庭,了解一下我們這裏的這些人。到了那時候,你就能親眼看到,我們也是跟你們一樣的人,是真正的人,而不僅僅是一群庸俗之輩、一幫見利忘義之徒。我必定會非常想念你的。還有一件事,約瑟夫,我有預感,在不遠的將來,你肯定會一路攀升,一直升到這套極為複雜的卡斯塔利亞體係的最頂層;你確實很適合這裏的等級製度,不過照我看來,你更適合在體係內當一名無可替代的骨幹,成為真正的領袖人物,而非給別人打雜的助手[49],盡管你名字的意思剛好與我的願望相反。總之,我預祝你擁有前程遠大的未來。有朝一日,你也將成為大師,躋身於傑出人士的行列。”
約瑟夫滿懷悲傷地注視著他。
“盡管冷嘲熱諷吧!”掙紮在離別情緒中的約瑟夫,終於開口說道,“我可沒有你那麽大的野心,就算我在未來能夠當上官,到了那時候,你早就已經是總統或者市長、大學教授或者國會議員了。離開之後,多想想我們的好,普利尼奧,多想想卡斯塔利亞,不要疏遠我們,不要將我們徹底忘記!不過話說回來,外麵肯定也有一些跟你誌同道合的人,他們對卡斯塔利亞的了解,肯定比關於我們的笑話要多。”
他們互相握了握手,然後普利尼奧就離開了。在瓦爾德策爾的最後一年,約瑟夫周圍突然變得十分安靜。普利尼奧離開之後,約瑟夫作為一名公眾人物,長期暴露在眾人麵前、長期參與艱苦辯論的任務突然結束了——卡斯塔利亞已經不再需要一位像他這樣的辯護人了。於是,在這最後一年裏,他將自己大部分的空閑時間都投入玻璃球遊戲之中,與此同時,遊戲也越來越吸引他。在那個時期,他有一本專門用來整理關於玻璃球遊戲存在意義與相關理論筆記的小冊子,小冊子以這樣一句話作為開篇箴言:“生命之整體,涵蓋物質與精神,其本質可歸納為一種時刻呈現出動態變化之現象;玻璃球遊戲基本上隻抓住了其中涉及美學的一麵,而且主要還是以節奏流變的過程中所產生的一係列圖像來加以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