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當男孩約瑟夫·科訥希特不得不向貝洛爾芬根這座小城告別時,陪著他一起去車站的那個人,是他的音樂老師。兩人之間的離別是非常痛苦的。車開了,逐漸遠離這裏,老城堡塔樓那明亮耀眼的階梯形山牆慢慢下沉,最後終於消失不見了。此刻,他的內心被某種孤單、不安的感覺所籠罩,稍稍感到有些難受。說實話,其他大部分踏上異鄉求學路的學生,當他們開始自己的第一趟旅程時,比他此時的感受要強烈得多,基本上會感到絕望,會抽泣落淚。可是現在,約瑟夫的心已經放在那邊了,至少在那邊的部分已經比在這裏多了,所以他很容易就熬過了這趟旅程。更何況旅程本身也並不漫長。

他被分配到埃施霍爾茨學校。早些時候,他曾在拉丁語學校的校長辦公室裏見到這所學校的照片。埃施霍爾茨是卡斯塔利亞最大的一所學校,也是這裏最年輕的學校,校舍都是最近才建好的,建築風格頗為時髦,附近沒有任何城鎮,隻有一處村莊規模的小型聚居地,四周都被樹木緊緊包圍著;在這處聚居地的後方,埃施霍爾茨學校所轄的地界徐徐展開:空間如此開闊,地勢如此平坦,到處都洋溢著朝氣與活力。位於正中間的是一個無比巨大的矩形廣場,在這廣場中央——如同一枚骰子上的五個點一般——非常整齊地排列著五棵高聳入雲的紅杉樹,它們是如此巨大,仿佛一直在將自己形如黑色錐體般的樹冠往天空中伸展。這個巨大廣場部分覆蓋了草皮,部分鋪著沙土,乍看起來非常單調,但其中卻修建了兩座大型遊泳池,打破了這種單調感:遊泳池的設計十分巧妙,池水是流動的,廣場邊緣寬闊的淺水台階,一路通向遊泳池。廣場入口常年陽光普照,教學樓就矗立在這裏,這是校舍建築群中唯一的高樓,除了中間的主樓之外,還擁有兩側翼樓;每座翼樓都單獨開有一個五柱式的前庭。其餘所有建築,三麵無隙地圍住了整個廣場:這些建築無一例外都非常低矮,外立麵平平整整的,沒有任何裝飾。無數棟這樣的建築,被大致分為體量相等的好幾個堆,每堆建築都配備有一座涼亭和一條廊道,沿著廊道走到頭,再下幾級台階,就能抵達廣場了。大部分涼亭的開口處都擺放著不少花盆。

抵達之後,依照卡斯塔利亞的傳統,這個男孩並沒有像學生進入普通學校時通常會遇到的那樣,由學校裏派遣的勤雜工來負責接待,也沒有被領到校長那裏去,沒有跟以後將要給自己上課的全體老師各自見麵,而是由一位同學來迎接他。來的是個相貌英俊、身材高大的男孩,穿一身藍色亞麻布衣服,比約瑟夫年長幾歲,他握著他的手說道:“我叫奧斯卡,是‘荷拉斯’[20]宿舍樓裏最年長的,你稍後也將入住‘荷拉斯’宿舍樓,我今天的任務就是過來迎接你,給你好好介紹一下這裏。按照規定,你要到明天才能正式開始上課,所以,我們今天有足夠的時間,可以好好瞧瞧這裏的一切——你很快就會對這裏的一切了如指掌。另外,我在此也要鄭重請求你,請你暫時先把我當作你的至交好友,當作樂意協助你熟悉環境的一位生活導師,畢竟你才剛到這裏,還需要有一段時間來適應。等到你真正安頓下來之後,如果不願意再把我看成朋友和導師,也不必有所顧慮。另外,假如你被哪個討厭的同學騷擾,我也很願意保護你。總有些家夥認為自己應該去騷擾一下新來的學生,這是在所難免的。不過我可以向你保證,情況絕對不會太糟。現在我先帶你去‘荷拉斯’宿舍樓,這樣你就可以先看看自己以後將要居住的地方。”

被“荷拉斯”宿舍樓的宿管任命為約瑟夫生活導師的奧斯卡,就是以這樣一種方式來迎接新人的,他也確實不遺餘力地扮演好了自己理應扮演的角色;宿舍裏的前輩們幾乎總是樂於扮演這個角色,隻要一個十五歲的少年不嫌麻煩,願意用和藹可親的好夥伴語調和無私奉獻的態度來打動一個十三歲少年,恐怕很難將這樣一個角色演失敗。約瑟夫抵達這裏的最初幾天時間裏,這位生活導師簡直將他視作一位遠道而來的貴賓來接待,仿佛他明天就要離開這裏,在他離開之前,必須努力表現,讓他能夠有賓至如歸的感覺,對名為埃施霍爾茨的這棟房子和這裏的東道主都留下非常好的印象。約瑟夫被領到宿舍樓的其中一間寢室裏,從今天開始,他將要跟另外兩個男孩一起住在這裏;然後,他接受了餐食款待,吃了幾片烤麵包幹,喝下了一杯果汁;接下來,奧斯卡領著他參觀了“荷拉斯”樓——確切點兒說,這是位於巨大矩形廣場上的宿舍建築群之一;隨後,又告訴了他在做蒸汽浴時應該將毛巾掛在哪裏,以及可以在哪個角落裏養一盆花——如果他願意的話。入夜之前,他還被帶到洗衣房的管理員那裏,他們替他選了一套藍色亞麻布衣服,當時就換上了。如此這般,約瑟夫打從一開始起就對埃施霍爾茨有了賓至如歸的感覺,同時也十分愉快地接受了奧斯卡對自己說話時的那種語氣;實際上,自從他來到這裏之後,幾乎沒有顯露出哪怕一絲一毫的不自在,仿佛對這裏的一切都已相當熟悉,盡管如此,眼前這位長期居住在卡斯塔利亞的前輩,在他眼中理所當然還是一位半神。甚至連奧斯卡偶爾為之的腹誹和賣弄,也不令他感到討厭。比方說,奧斯卡在講話的時候,總是會突然插入一大段句式複雜的希臘語引文,然後又馬上顯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禮貌地來上一句充滿善意的提醒:新人嘛,恐怕還不能理解這樣一大段話,當然不可能,何必這樣要求一個新人呢!

除了上述之外,寄宿學校式生活對於科訥希特而言並不算新鮮;他不費吹灰之力就融入了進去。他在埃施霍爾茨的那幾年時間裏,沒有發生什麽重要的事件,或者說沒有什麽重要的事件被記錄了下來;埃施霍爾茨教學樓發生的那次可怕火災,從發生的時間來看,已經在他離開學校之後,他當然是不可能親身經曆的。從他所取得的考試成績——隻要相關記錄如今還能找到——可以看出他經常在音樂和拉丁語這兩門課程上拿到最高分,在數學和希臘語方麵,分數通常略微高於“良好”部分的平均水平,在留存下來的埃施霍爾茨《宿舍手冊》裏時不時地就能找到一些與他相關的記載,比方說,“天賦異稟,學習勤奮,品德出眾”[21],或者“天賦之高令人頗感欣慰,大受老師喜愛”[22]。至於他在埃施霍爾茨受到過什麽處罰,如今已無從查考;當年的《處罰手冊》已經跟其他許多東西一道,成了那次火災的受害者。多年以後,根據當年一位同學的說法,科訥希特在埃施霍爾茨的那四年時間裏,隻受到過一次處罰(被剝奪了每周一次的出校機會),因為他拒絕講出某位同學的名字,態度十分堅決,而這位同學當時被證明違反了校規。這段逸事的內容乍看起來頗讓人感到信服,因為科訥希特無疑是個很講義氣的同學,而且對上級從來都是愛理不理;可是反過來看,正因為科訥希特性格如此,這次處罰真的不太可能是四年之中唯一的一次,在缺乏確鑿證據的情況下,隻能認為這則逸事的真實性存疑。

與科訥希特在精英學校就讀時期早年生活相關的資料,我們掌握得實在太少,有鑒於此,我們隻能參考他晚年時一次公開演講中的內容,對他那段時期的生活進行一鱗半爪式的論述——那次演講是以玻璃球遊戲為主題的,演講對象是一群遊戲初學者,我們在此隻引用當中切題的一小段。必須首先說明的是,科訥希特的這些演講沒有任何親筆寫就的演講稿留存,因為他采用的是即興演說的方式,並不需要現成的講稿;不過,他的其中一名學生剛好在現場,並且用速記法寫下了他當時所講的內容。留存下來的速記稿中,科訥希特談到了玻璃球遊戲中的類比與聯想,並且探討了後者之中存在著的是否“合規”問題,即必須首先區分被人們普遍接受的聯想,以及“私域”空間裏的,或者說純主觀的聯想。他在現場所講的話語如下:

上述私域聯想在玻璃球遊戲中是被絕對禁止的,但並不至於因此而失去它對聯想者本人所具有的價值。為了方便理解,我還是給你們舉個例子吧,我將告訴你們的,是我自己學生時代發生的一些事情。當時我大約十四歲,早春時節,也即二月或者三月的時候,有天下午,我的一位同學邀請我跟他一塊兒外出,到學校外麵去切一些接骨木的莖枝,因為他打算造一台小水車,打算用接骨木莖枝來做管子。於是我們就出發了。那一定是世界上或者說我心中特別美好的一天,因為那一天裏所發生的一切,一直都留存在我的記憶裏,為我留下了一段無法忘懷的體驗。還記得土地很潮濕,但完全沒有積雪,因為積雪已經消融;水道兩旁,顯現出不少綠意;光禿禿的灌木叢之間,少許花蕾、最早現身的那些雜亂生長的小花,已經給荒蕪單調的環境增添了一抹色彩;空氣中彌漫著某種氣味,那是一種在充滿了生命活力的同時又極端厭惡生命活力的矛盾氣味。那種氣味裏,能夠嗅到潮濕的土地,嗅到腐爛的樹葉,嗅到植物剛剛萌生出來的幼芽味道。置身於這樣一種環境中時,大家仿佛隨時都能聞到最先綻放的第一批紫羅蘭的香味,盡管事實上它們並沒有綻放。我們走向接骨木,走到一大叢接骨木旁邊,那些莖枝上已經長出了小小的花蕾,但還沒有長出葉子,眼下連一片葉子都沒有。當我切下其中一段莖枝時,馬上就被一股同時散發出苦澀和香甜的強烈氣味給刺激到了,仿佛這小小的莖枝裏,竟蘊藏著春天裏的全部氣味似的。通過某種方式,這段莖枝將所有氣味疊加了起來,一次性釋放出來,令氣味的刺激性大大增強。當時的我被這氣味給震懾住了,聞了聞手裏拿著的小刀,然後又聞了聞拿刀的手,聞了聞那段接骨木莖枝,聞到的全是新鮮接骨木汁水的味道:那氣味如此急不可待,如此不可抗拒。我們兩個都沒有說話,沒有公開談論這一問題,但是很明顯,我的這位夥伴同樣長時間地、若有所思地聞著自己手中的那一段莖枝,那股香氣顯然也在跟他對話。是啊,人生之中的每一份體驗都有其對應的魔力存在,現在我們就事論事,對於這段往事,我的體驗裏飽含著這樣一項事實:當我走在潮濕得可以踏出水來的草地上時,當我沐浴在泥土和花蕾的芳香氣味中時,其實已經愉快地感受到了即將到來的春天,而且這種感受本身就是很強烈的。哪曾想到,突如其來的接骨木汁水味道,像那樣的一股濃香,又將上述感受進一步濃縮、進一步加強了——當時的感受因此得以升華,搖身一變,成了蘊意深遠的譬喻,成了一種難以言喻的陶醉。或許我永遠也不會忘記當時聞到的接骨木氣味,盡管我也必須承認,像這樣的一次小小經曆,它跟當時的其他經曆都不一樣,因為它的存在本身是完全獨立於其他事件之外的,換言之,它是一種極為純粹的存在;不僅不會忘記,甚至還要更進一步——自那以後,隨著年齡的增長,每當我再次聞到相同的氣味時,都會喚起自己第一次聞到它時的感受,再一次帶來同樣的體驗,直到我真正老去。好了,這部分暫且提到這裏,現在我們又有了些新的東西——我們要將第二種體驗統合進去。我的第二種體驗是這樣的:當時,我在自己的鋼琴老師那裏發現了一本很舊的樂譜,這本樂譜很吸引我,是一整本弗朗茨·舒伯特[23]的藝術歌曲集。那時候,因為發生了某件事,我不得不花很長時間等待老師,在等待的間隙裏,我抽空瀏覽了一遍這本書,其中的內容很吸引我,於是,在我主動提出要求之後,他把這本書借給了我幾天。之後我一有空就去認真研讀這本書,完全沉浸在發現新大陸的幸福之中;要知道,在此之前,我對舒伯特幾乎一無所知,發現這塊新大陸之後,我完全被他給迷住了。剛好就在切接骨木莖枝的那一天,或者是隔天,我在那本書裏發現了舒伯特所寫的那首《春之歌》——‘溫柔的風已然蘇醒’[24],鋼琴伴奏的第一組和弦,如同久別重逢的回憶般擊中了我:這些和弦的氣味,就跟接骨木莖枝的香氣一模一樣,糅雜了苦澀與香甜,如此濃烈,迫不及待,不可抗拒,充滿了早春的氣息!自那一時刻開始,早春——接骨木

香氣——舒伯特的和弦,三者之間的一個聯想構造,在我心中已經構築完畢,這是一個固定不變、永恒成立的聯想。隨著《春之歌》的和弦奏響,我立即就能夠聞到略帶酸澀的植物香氣,兩者之間的關聯是絕對的、無條件的,兩者統合起來,我們就得到了一個共通的概念:早春。這就是我所擁有的一份私域聯想,我很珍視它,不會為了任何東西而放棄它。可是,像這樣的一份聯想,即每當我想起早春這一概念時,兩種強烈的感官體驗在我內心深處的拉扯,它就純粹隻是我的私事,是僅屬於我個人的一種獨特體驗。可以用言語來傳達,這是理所當然的,就像我剛剛告訴過你們的那樣。但它不能被傳遞。我可以想辦法讓你們理解我的私域聯想,卻無法將自己的私域聯想轉化為你們能夠在遊戲中自由運用的有效符號,轉化為一種在麵對恰當喚醒元素時能夠給出準確無誤的反應並且總是能夠以完全相同模式來運作的機製——這是不可能辦到的,哪怕隻在除了我之外的某一個人身上實現,也是完全不可能的。

科訥希特當年的一位同學,後來成了玻璃球遊戲首席檔案員,負責掌管所有與玻璃球遊戲相關的檔案與資料,他曾經公開講述過如下情況:整體而言,科訥希特是個性格沉穩又開朗的男孩;演奏音樂時,他的臉上偶爾會顯露出一種奇妙的表情,那表情看起來像是完全沉浸在了音樂之中,或者換一種說法,那是極為幸福、極其陶醉的表情;大家很少看到他顯露出過於激動的模樣,也很少見他展現**,其中大部分激動、有**的場合都跟韻律球遊戲有關,他非常喜歡玩這種遊戲。可是,就算是這樣一個待人友好、身心健康的孩子,也曾經在學校裏出過幾次狀況,並因此而引來了眾人哂笑,甚至為他的前途感到擔憂。值得注意的是,他每次出狀況,都是因為有學生被學校開除,但對於精英學校方麵而言,開除學生往往是必要之舉,在低年級階段就更是如此了。當他第一次發現,有一位同學沒有來上課,玻璃球遊戲也缺席,而且到了第二天仍然沒有回來時,陸續有消息傳出來,說這位沒來的同學並非生了什麽急病,其實是被校方開除了,目前已經離開這裏,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了解情況之後,科訥希特不僅表現得十分難過,在外人看來,他簡直陷入了茫然若失、魂不守舍的狀態,而且一連持續了好幾天。多年以後,關於學校裏發生的這類開除事件,科訥希特本人是這樣評價的:“每當有哪個學生被埃施霍爾茨開除,送出校門,永遠離開我們時,我都覺得這就像是在我們當中有哪個人突然離世了似的。如果有人非要問我感到悲傷的原因,我大概會說,一方麵是因為憐憫——對那個因為粗心和懶惰,糟蹋了自己大好前程的可憐人的憐憫,另一方麵則是感到害怕——害怕未來哪天,類似的事情也會發生在我自己身上。唯有當我已經經曆過好幾次同學被開除事件之後,唯有當我已經基本上認定同樣的命運降臨到我自己身上的可能性簡直可以說是微乎其微之後,我才逐漸開始對這一切看得更深入了些,才逐漸了解到開除事件背後的全貌。現在我已經不會再那麽武斷地認為,這些精挑細選出來的學生被開除出校是一種不幸、一項責罰了;現在我也充分認識到,至少在某些情況下,那些被開除的人其實很樂意搬回家去住;現在我才意識到,所謂的開除,並不僅僅是一次審判、一種處罰,並不會令某個或許很魯莽、無論如何都不願服從管理的學生成為純粹的受害者,重要之處在於,學校之外還存在著一個外部‘世界’,我們這些被挑選出來的孩子,都來自那裏——外部世界並沒有像當時的我所誤以為的那樣,因為看不見,所以就不存在;恰恰相反,外部世界才是無可比擬的真實,它對學校裏的部分學生充滿了吸引力,一直都在努力**他們,最後終於將他們成功召喚了回去。甚至還存在著這樣的一種可能性,外部世界所引誘的並非隻有一部分學生——它同時引誘我們所有人,對我們所有人都一視同仁。也許現實情況跟學校老師以潛移默化的方式教導我們的大不相同;也許對那個遙不可及的外部世界感到魂牽夢繞的,並非他們口中的弱者和庸才。也許他們那種表麵上的倒退根本就稱不上墮落,也不會讓他們因此而遭受任何磨難,危險的反而是思想上的躍進,是積極主動的優選。也許我們這幫老老實實留在埃施霍爾茨的家夥,才是最軟弱、最膽怯的人。”——我們將會看到,上述想法稍後會非常生動地作用在他的身上。

每次與音樂大師重逢,對他而言都是超級開心的事情。音樂大師每隔兩三個月就會來一次埃施霍爾茨,有時甚至來得更加頻繁。他來這裏主要是為了參觀指導學校裏的音樂課情況,同時也是為了訪友——埃施霍爾茨的一位老師是他的至交好友,他每次來這裏時,經常會到這位朋友的家裏小住,往往一住就是好幾天。有一次,音樂大師甚至親自主持了蒙特威爾第晚禱曲演出的最後一次排練,並且擔任了樂隊指揮。當然,最重要的始終還是教育,對那些在音樂學科上有著更高天賦的學生予以重點關注,為他們答疑解惑,進行著重培養。科訥希特正是音樂大師以如慈父般的關愛來照顧的學生們當中的一員。每隔一段日子,他都會跟他一起在練琴室裏坐上一個小時,演繹一下他最喜愛的音樂家作品,或者從那些古老的作曲理論當中挑選出某個樣本,進行作曲實踐。“與音樂大師一起創作出一小段卡農,要麽就是聽他怎樣將一段乍聽起來沒什麽條理的怪異旋律折騰成其他調調,用歸謬法讓‘有些旋律無可救藥’的想法自敗。做這些事情的時候,科訥希特的心中往往會湧生出一種莊嚴肅穆的感覺,甚至經常會感覺到某種從來未曾體會過的愉悅感,有時他甚至忍不住要流淚,有時又沒來由地想開懷大笑。音樂大師親身傳授的每一次私人音樂課結束時,就好像舒舒服服地泡了個澡,然後又紮紮實實地做了次按摩一樣舒服。”

時光荏苒,科訥希特在埃施霍爾茨的學習時間即將進入倒計時——他即將跟大約一打[25]同等水平的學生一起,轉到更高級別的學校去深造——依照一貫以來的傳統,埃施霍爾茨的校長單獨對這些升學候選人進行了一次演講,在演講中,他再一次向畢業生們介紹了卡斯塔利亞學校的存在意義和相關製度,還以團體的名義向他們指明了未來人生將走的道路。這次演講結束後,他們就自動獲得了加入團體的權利。這次演講是埃施霍爾茨專門為畢業生們舉辦的慶典活動中的一個組成部分,在慶典舉行的這幾天時間裏,埃施霍爾茨的老師和同學們會將他們當成客人來接待。各種精心準備的演出總是會選在這幾天裏正式開始表演——科訥希特畢業的這次慶典,學校裏為他們準備的是創作於十七世紀的一部大型康塔塔[26]作品——音樂大師本人會親自到現場來聆聽!就這樣,校長的演講結束了,大家朝著精心布置好的餐廳走去,這時候,科訥希特突然向大師提出了一個問題。“校長剛才在演講裏對我們說,”他開口道,“卡斯塔利亞外麵的教育情況,跟裏麵完全不同——外麵的普通學校和普通高校,他說,那裏的學生們在進入大學之後,就開始轉而學習‘自由’專業,以後可以從事‘自由’工作。假如我對他這種稱法的理解正確的話,那麽我想,我們在卡斯塔利亞是完全無法進一步了解這些‘自由’專業和工作的。既然無法進一步了解,我該怎樣去正確理解它們呢?為什麽它們要被冠以‘自由’之名?為什麽我們這些卡斯塔利亞人要對它們敬而遠之?”

穆希卡大師將這個年輕人拉到一邊,在廣場上的其中一棵紅杉樹下停了下來。然後,他開始認真回答起這個問題。值得注意的是,當他給出如下回答時,一個幾乎可以用狡猾來形容的微笑泛起,令他眼睛周圍的皮膚產生了不少細密的皺紋:“我親愛的孩子,你肩負著‘科訥希特’[27]這個姓氏,或許這也正是‘自由’這個詞對你有著如此巨大魔力的原因。可是,在這個問題上,千萬別把‘自由’這個詞看得太重了!當那些非卡斯塔利亞人談論起‘自由’專業和‘自由’工作時,他們總是高談闊論,故意讓相關概念顯得雲山霧罩,讓聽者誤以為‘自由’這個詞可能真的很嚴肅,甚至可以說是莊嚴肅穆。可是實際上,在我們看來,‘自由’這個詞反而是頗為諷刺的。具體到這個問題上,所謂的‘自由’,對於外麵那些學生而言,實在是個很簡單、很單純的概念,因為隻要學習者們能夠自主選擇專業,就可以對外聲稱自己擁有了自由。但這種自由充其量也不過是自由選專業罷了,它實際上是通過偷換概念的方式,營造出了一種虛假的自由。更何況在大多數情況下,這種所謂的‘自由’選擇,與其說是由學生自主做出的,倒不如說是由他的原生家庭做出的。要知道,許多父親寧願咬斷自己的舌頭,也不肯讓自己的兒子真的擁有這種自由選擇權。當然,這種說法可能也並不真實,隻不過是種長期流傳的誹謗而已;所以,我們還是點到為止,趕緊摒棄掉這些可能的偏見吧!說回到‘自由’上——它確實存在,但局限在選擇高校專業這個單一行為上。專業選完之後,自由就宣告了終結。哪怕進到了高校裏,學生們也毫無自由可言,因為在選專業時,無論他們選的是通往醫生、律師還是工程師的道路,都必須進入一套非常嚴格死板的學習程序當中,參加固定的課程,通過一係列考試,最終完成學業。一旦通過了高校規定的全部考試,這位學生就能獲得校方頒發的認證證書,這同時也是國家層麵給予的一份就職許可,拿著這份許可,他似乎就可以在專業所轄領域內‘自由’選擇自己所從事的職業。然而,實際情況卻並非如此——他仍然沒有自由,因為無論他選擇哪種職業,最後必將臣服於俗世間各種俗不可耐的力量,成為受這些力量支配的一個可憐奴隸:他將不得不去追求成功,追逐金錢,追隨自己不斷膨脹的野心、自己對地位和名聲的渴望,追尋討好其他人的手段,活在別人對自己的看法裏。他將不得不忍受選舉製度的折磨,不得不努力賺錢,並且被迫參與到不同階層、不同家庭、不同組織、不同報紙的無情競爭中去。作為回報,他得以享受‘自由’,成為俗世間的成功人士,掌握世俗的金錢財富,同時也被那些沒有取得成功的人所惡,當然反之亦然。可是,對於一名精英學生、一位未來的團體成員而言,無論從哪方麵看,情況都是相反的。他從來就沒有‘選擇’過任何專業。他從來都不認為自己判斷自身天賦的水準能夠超越自己的老師。他從來都不會提出反對意見,總是心甘情願地讓自己被安排到井然有序的一套等級製度當中,無條件地聽從上級的分配,盡忠職守地完成上級在這套等級製度中專門為他挑選出來的職能——隻要情況不是太過特殊,老師就必須根據學生的性格、天賦和缺點,將他安排到這樣那樣的位置上。如此這般,在這種表麵上看起來極度缺乏自由的前提條件下,每一個被選中進入精英學校的人,隻要能夠通過初級階段的學習,進入因材施教的高級階段之後,幾乎無一例外地享受到了我們可以想象出來的最大自由。兩相比較,那些看似‘自由’選擇了專業並且接受相應教育的人,不得不忍受專業內部狹隘而嚴苛的教學課程,並且還要通過一係列極為嚴格的考試,沒有任何喘息、迂回的餘地;反觀精英學校裏這些千挑萬選出來的學生,可以說無論是誰,一旦他正式開始進行獨立研究,他所擁有的自由就開始無拘無束地發散開來,拓展到令人難以想象的地步,乃至於有許多人一輩子都在追求他們主動選擇的那些最冷門的課題——這些課題在常人看來,往往是愚不可及的——從此以後,隻要他們能夠保持作為一名研究者的初心,不至於因為各種原因而墮落腐化,就不會有任何人來幹擾他們做研究,這也意味著他們可以一直享受最大的自由。適合做老師的人被任命為老師,適合做教育家的人被任命為教育家,適合當翻譯的人被任命為翻譯;每個人都能在自覺自願的前提下,被安排到他可以為社會提供服務,並且能夠在提供服務的同時獲取自由的合適崗位上。如此一來,他這一生都不再需要專業選擇的‘自由’,以及相應的職業‘自由’,因為這種‘自由’實際上意味著可怕的奴役。尋常人等對於金錢、名聲、地位的追求,他完全可以置身事外,對其不聞不問;那些黨同伐異、拉幫結派的行為,他既不會參與,也無從了解;個體與職務、私人與公共之間的拉扯,他同樣一無所知;他甚至都不明白為什麽有些人會對成功上癮。現在你可以看清真相了吧,我的孩子:當人們對‘自由選擇專業’這件事高談闊論時,這裏麵的‘自由’二字所包含的意思,其實是可笑又可鄙的。”

離開埃施霍爾茨,意味著科訥希特人生中的一個重要階段正式宣告結束。迄今為止,他一直生活在幸福的童年時光裏,從來不會違抗師長們對自己提出的要求,也幾乎從來沒有遇到過任何問題,他對什麽都很適應,跟一切人、事、物相處得都很和諧,每一天都過得輕鬆又自在。離開埃施霍爾茨,意味著他現在要開始進入一段奮鬥不已、勉力前行、問題不斷的人生新階段。在他大約十七歲的這個年紀上,校方向他和他的一部分同學宣布了他們即將轉學的消息。得到消息之後,有一段不長的等待期,在這段時間裏,對於這些已經被選中了的人而言,再也沒有比討論他們即將被轉移到什麽地方去這件事更重要、更眾說紛紜的話題了。依照埃施霍爾茨的傳統,一直要等到正式出發前的最後幾天,校方才會將目的地告知他們本人,因此,在為他們舉辦離校儀式之後,一直到離校這天到來之前,不會再安排任何課程,每一天都是假期。在這段假期時光中,科訥希特經曆了一起無比美好又十分重要的事件:音樂大師向他發出了邀請,他需要徒步前去拜訪音樂大師,並且在音樂大師那裏小住幾天。對於精英學校的學生而言,這是一項偉大又罕見的榮譽。他跟另一位同樣也要轉學的同學一道——順帶一提,之所以如此安排,是因為科訥希特此時雖然已經等同於從埃施霍爾茨畢業,但名義上仍然隸屬於埃施霍爾茨,參考埃施霍爾茨的學校級別,這裏的學生是不允許單獨外出旅行的——於某天清晨出發,朝著森林和山脈前行。他們在森林的樹蔭下努力攀登了三個小時之後,終於抵達一處視野開闊的山頂,從山頂位置朝下遠眺,已經可以看到位於下方的埃施霍爾茨:校區變得很小,一切盡收眼底。他們可以從遠處辨認出那五棵巨大紅杉樹投下的黑影,在那矩形的廣場內部,可以辨認出波光粼粼的遊泳池,可以依稀看見高高的教學樓,可以看到校區外的農莊、小村,以及在這片區域裏遠近聞名的白蠟樹林。就這樣,兩個年輕人一直站在山頂上,一直在往下望;實話實說,我們當中的許多人應該都對從山頂這個位置望去的可愛景色有些印象,當時的景色與今天相比也沒什麽不同,因為大火過後,校區的一切建築幾乎是原封不動地予以了重建,而且,那些巨大的紅杉樹中,有三棵在大火中幸存了下來。彼時彼刻,在那處山頂上,他們看到自己的學校就坐落在那裏,那是他們多年以來的家,可是他們很快就要跟這個家告別了。兩人都為眼前的一切感受到了心靈的震撼,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們都默然不語。

“我覺得吧,在此之前,我從來都沒有真正見識過它有多美,”約瑟夫的同伴終於開口了,“哎呀,是啊,之所以會有這樣的感受,恐怕是因為我現在必須離開它,必須跟它道別,唯有在這樣的心境下,才能將它看個一清二楚。”

“正是如此,”科訥希特說,“你的說法是對的,我也有同樣的感覺。可是話說回來,盡管我們的確是要離開這裏,但我們始終沒有真正離開埃施霍爾茨。隻有那些永遠離開、再也不可能回來的人,才算是真正離開,比方說奧托,他啊,你應該還記得——他竟然能夠用拉丁語寫出如此美妙的打油詩,真是令人嘖嘖稱奇;還有我們那位查理曼大帝[28],那家夥能夠在水下潛泳那麽久;除了他們之外,還有另外幾個人。他們都是真的離開,跟埃施霍爾茨分道揚鑣,再也不會回來。我已經很久沒有想起他們了,可是,現在他們再一次出現在了我的腦海裏。你盡管嘲笑我吧,不管怎樣,我都要將自己的真實想法說出來:我覺得,這群永遠離開埃施霍爾茨的叛教者,盡管他們確實犯下了各種各樣的錯誤,但他們也確實有些能夠打動我的地方,這就好比叛教的天使路西法[29],始終還是有些偉大之處,是可以拿出來詳細討論的。他們雖然有錯,或者說得更確切些,他們毫無疑問是錯的,可是盡管如此,他們依舊做了些事情,完成了一些壯舉,他們敢於飛身一躍,實踐這種行為顯然需要足夠的勇氣。反觀我們其餘的人,我們勤奮又努力,隱忍又堅定,完全依靠理智來行事,可我們實際上什麽也沒做,我們從來都不敢飛身一躍!”

“不敢苟同,”對方說,“他們當中有一部分人,從來都沒有真正做過些什麽,而且什麽也不敢做,隻是磨磨蹭蹭地等著被開除罷了。不過,也可能是因為我沒能完全理解你這番話的意思。你所謂的‘飛身一躍’,具體指什麽?”

“我的意思是能夠放開手腳、掙脫束縛,能夠真正認真起來,全身心地投入某件事情。嗯,就像這樣——飛身一躍!我可不希望自己飛身一躍之後,還要回到以前的那個家裏,不希望回到以前所過的那種生活,它們對我而言已經完全沒有吸引力可言了,我也幾乎將它們給忘光了。但我確實在企盼著,等到某一天,那個時刻突然來臨,本來沒必要的事情突然變得很有必要。到了那時候,我也能掙脫出去,也能進入渾然忘我的境界,飛身一躍!但是,不能往回跳,不能朝著較低處躍出,而是要往前躍,跳到更高的地方去。”

“嗯,你所說的,豈不正是我們要去的地方嗎?埃施霍爾茨隻不過是其中的一級台階罷了,下一步台階自然要走得更高些。到了最後,等待著我們的就是團體了。”

“是啊,你說得對,但我所講的卻不是這個意思。我們還是繼續前進吧,‘阿米奇’[30],徒步旅行可真好,它令我的心情重新變得愉悅了起來。要知道,在此之前,我們的日子過得實在太過陰鬱。”

從這位同學傳遞給我們的上述情緒和話語來判斷,科訥希特青年時代的狂飆猛進和暴風驟雨,已經正式宣告了自己的到來。

這個徒步旅行小團體在路上走了整整兩天,才終於抵達音樂大師當時居住的地方——高高在上的蒙特波特[31],在那裏,大師正在一座過去曾經是修道院的建築裏開設指揮家課程。科訥希特的同學被安排住進了客房,至於科訥希特本人,則安排到了大師本人寓所的一個小房間裏。當這位東道主走進來時,科訥希特才剛剛收拾完行李,勉勉強強地洗漱了一下。受眾人尊崇的長者與青年握了握手,隨即坐到椅子上,微微歎了口氣,閉上眼睛休息了一會兒——這是他極度疲憊時的習慣性動作。稍微恢複了些精力之後,他終於抬起頭來,親切友好地注視著眼前的客人,開口說道:

“請原諒,我不是個很好的東道主。你是徒步旅行而來的,現在肯定很累,坦率地講,我跟你一樣累,今天的日程安排實在是過於緊湊。——但如果你還不困的話,我想現在就帶你到我的房間裏待一個小時。你可以在這裏逗留兩天,到了明天,你也可以邀請你的同伴跟我一起到餐桌那邊聚一聚。不幸的是,整體而言,我並沒有太多時間可以單獨留給你,所以,我們必須隨時想辦法,看看如何才能擠出我的幾個小時來給你。我們現在馬上就開始,你覺得怎麽樣?”

他將科訥希特領進一處帶有巨大拱頂的小房間裏,裏麵除了一台舊鋼琴和兩把椅子之外,再沒有陳列其他任何物品。就這樣,他們各自坐到了椅子上。

“你很快就會去另外一個地方,進入另一個階段的學習,”大師說,“在那裏,你將會學到各種各樣的新東西,其中有很多都是無比美好的;在那裏,你很快就會開始對玻璃球遊戲流連忘返。所有這些,都很美好,也很重要,但是,有一件事情比其他任何事情都更重要:你要確保自己能夠學會冥想。實話實說,到了這個階段,乍看起來好像所有人都會努力學習冥想,可是,一個人究竟會不會冥想,其實是無法通過外部考察來確定的,一切全靠自覺。因此,我希望你能夠正確且踏實地學習冥想,就像你一直以來學習音樂時可以做到的那樣;要知道,一旦掌握了冥想,其他一切都是一通百通。這也正是我想要給你上關於冥想的前兩三節課的原因——正是我邀請你到這裏來的原因。我們將嚐試在今天、明天和後天各冥想一小時,在音樂領域進行冥想。你現在馬上喝杯牛奶,如此一來,當我們開始冥想之後,口渴和饑餓就不會幹擾到你,晚飯還要再晚一些才會送來。”

話聲未落,有人敲了敲門,送進來一杯牛奶。

“慢點兒喝,慢點兒,”他告誡道,“你不要擔心時間不夠,從現在開始,不要再多說些什麽了。”於是,科訥希特非常緩慢地喝著手裏那杯冷牛奶,這位受到眾人尊崇的先生,此刻就坐在他的麵前,又一次閉上了眼睛。他的臉看起來確實頗為蒼老,但同時也顯得尤為親切,充滿了平靜與平和。此刻,這張臉上浮現出了微笑,那微笑不是向著科訥希特,而是向著自己內心的,仿佛他已經沉入自己的思想當中,就像一個疲憊的人,進入了一間專門的足浴室裏。安寧的氣息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科訥希特感受到了,此時此刻,就連他自己也逐漸獲得了這種安寧。

現在,大師從椅子上轉過身來,將雙手放到了鋼琴上。他先彈奏了一個主題,然後又通過變奏來推動它前進;這似乎是一首意大利大師的作品。這時,他給出了指示,讓他的客人將這段音樂進程想象成舞蹈,想象成一係列要試著再次進入冥想狀態,再次尋找你心靈空間裏的音樂,注意力放在那些圖形上!不過,你也不要強迫自己,畢竟這隻是個遊戲而已。假如你在遊玩的過程中突然睡著了,也不會對你造成任何傷害。”

他轉眼就離開了,還有一項工作正在等著他去完成。那是早就被安排在擁擠不堪的日程表上的工作,顯然不是什麽輕鬆又愉快的事情,顯然不是他真正想做的事情:在那些上指揮家課程的學生當中,有一個頗具天賦,但愛慕虛榮,且極端傲慢的家夥。盡管此人本性如此,他仍然要跟他好好談一談,試圖挽救他,指出他行為習慣上的不當之處,證明他確實犯下了錯誤。必須在向他展示出關心與嗬護的同時,體現自己作為上級的優越和權威,雙管齊下,看看能不能起到一些正麵作用。想到這些,他不由得歎了口氣。一勞永逸的秩序總歸是不存在的,世所公認的錯誤終究難以根除!明明是同樣的錯誤,卻必須一而再、再而三地與其進行鬥爭,明明是同樣的雜草,卻必須反複費勁去清理!沒有特色的才華、混亂不堪的技藝,一度在“專欄時代”主宰著民眾音樂生活。這些低端玩意兒,到了古典音樂複興的時代之後,終於得以鏟除,被所有人摒棄——可是現在呢,它們居然再次生根發芽,甚至還在茁壯成長。

大師按部就班地忙完了這件事。當他終於能夠回來跟約瑟夫共進晚餐時,發現約瑟夫竟然還在小房間裏冥想,一言不發,但又怡然自得,絲毫看不出疲累。“實在是太美好了,”結束冥想之後,男孩猶如大夢初醒般地開口說道,“音樂完全消失在了我的心靈空間裏,等它再一次出現時,形態上已經發生了難以想象的變化。”

“就讓它在你心中不斷回響、共鳴吧。”大師說罷,將他領到另一處小房間裏,那裏的餐桌上,一切都已準備就緒,擺好了麵包和水果。他們開始吃東西,大師邀請他隔天也去上一段時間的指揮家課程。在將這位客人送回到小房間裏休息之前,大師又對他說道:“你在冥想時看到的一些東西,那是音樂。音樂呈現為某種圖形,展現在你麵前。如果你有興趣的話,不妨試試看,用紙筆將那些圖形給記錄下來。”

回到客房之後,科訥希特發現桌子上放了一張紙,筆也為他準備好了。於是,回床休息之前,他開始嚐試,試圖將之前那段音樂在他心靈空間裏呈現出來的圖形用紙筆記錄下來。他先畫出一條長線,以這條長線為起點,有節奏地畫出了一些相對較短、對外伸展開來的邊緣線。這些邊緣線都不是垂直於長線的,而是傾斜了一定角度,但全部朝著相同的方向;畫出來的圖形令他聯想起樹枝上樹葉的排序,看起來很有規律。他對自己完成的內容並不滿意,但沒有絲毫氣餒,覺得必須反複嚐試,看是否能得到更好些的結果。最後,他將一開始的長線彎成了一個圓形,所有的邊緣線都從圓周朝外放射出來,就好像花朵從花環紮成的圓形中放射出來一樣。然後他就上床睡覺去了,很快就進入了夢鄉。在夢中,他又回到了昨天跟同學一起休息過的那處位於森林上方的山頂,他看到自己親愛的埃施霍爾茨就在下方。於是,他將注意力集中在埃施霍爾茨,開始細細看它。這時他發現,學校建築群所在的矩形廣場竟逐漸變成了橢圓形,然後又變成了一個圓形,最後變成了一個花環。花環開始轉動,剛開始時速度還很慢,後來變得越來越快,變成了飛速旋轉,逐漸達到了極限,最後爆裂開來,化身為無數閃爍的星星。

他醒來時本來已經忘記了夢的內容,什麽也想不起來了。可是後來,在清晨散步鍛煉時,大師問他昨晚是否做了一個夢,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確實做了夢,而且夢中肯定是經曆了什麽不太好的事情,要麽就是受了什麽刺激,因為他心中依稀還有對應的情緒存在。他仔細回想了一下,終於又將那個夢的內容給想起來了,馬上向大師複述了一遍夢的內容,並且對夢的無害性感到驚訝——似乎跟自己剛剛感覺到的情緒一點兒也不匹配。大師認真地傾聽他的講述,過程中一言不發。

“到底應不應該重視夢境的內容呢?”約瑟夫問道,“它們真的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釋嗎?”

大師注視著他的雙眼,簡明扼要地回答道:“理應重視一切,因為一切都能得到解釋。”

走了幾步之後,大師的態度變了,他突然如慈父般關心地詢問道:“這一次,你最想去哪所學校?”聽到這個問題,約瑟夫的臉迅速變紅了。他用很低的聲音匆忙回應道:“我覺得,要去瓦爾德策爾[32]。”大師點了點頭:“我也是這麽想的。你肯定也聽說過那句老話:‘Gignit autem artificiosam...’[33]”

科訥希特仍然紅著臉,但他還是將那句每個學生都知道的老話給重複了一遍:“Gignit autem artificiosam lusorum gentem Cella Silvestris.”翻譯成德語的意思是:瓦爾德策爾專出玻璃球遊戲玩家中技藝超群之人。

老人熱切地望著他。

“這恐怕就是你未來的道路了,約瑟夫。你也知道,不是每個人都認同玻璃球遊戲。他們聲稱,玻璃球遊戲不過是藝術創作的一種替代品,僅此而已。在他們看來,玻璃球遊戲玩家都是純文學作品的創作者,他們已不再被視為獻身於精神建設事業的開拓者,而是一群熱衷於自由幻想的空想主義者,一幫涉獵廣泛、無所事事的藝術家。假以時日,你會發現這種說法確實也是符合現實情況的。或許你對玻璃球遊戲已經有了一些自己的看法,你對它的信賴,早已超過了它能夠給予你的現實支撐。當然,也許你所想的跟這完全相反。無論如何,這個遊戲有危險,至少這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可這恰恰也是我們喜歡它的原因,畢竟隻有弱者才會被送去走那些無比安全的道路。不管怎樣,你永遠都不應該忘記我經常告誡你的這番話:我們所肩負的目標,是正確認識矛盾的對立統一,首先當然是關注其對立性,然後就要開始將對立的部分視為某個統一體的兩極。玻璃球遊戲也是如此。具有藝術天賦的人們之所以對玻璃球遊戲著迷,是因為他們可以通過它來進行隨心所欲的幻想;要求嚴苛的專業學者們鄙視它——甚至連一些音樂家也是如此——是因為他們認為它始終還是缺乏大部分科學領域都必須達到的那種嚴謹程度。很好,總有一天,你也將真正了解我所講的這些對立性問題。到時候你就會發現,事物所呈現出來的對立性並不是客觀存在的,而是主觀認定的。比方說,有一位想象力極為豐富的藝術家,他之所以選擇回避純粹的數學或者說邏輯學,並非因為他對這些學科的內容已經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在它們所涉及的專業領域內可以有的放矢地講出一些道理來,而是因為他本能地傾向於其他東西,僅此而已。你當然可以認為,這種發自本能的、帶有明顯傾向性的喜愛與憎惡,其實是一種無能的表現,甚至可以借此來區分那些相對而言似乎更加孱弱的心靈,因為那些在現實世界中出現過的偉大靈魂和卓越意誌,顯然都不曾表現出這種明顯的傾向性。實話實說,我們當中的每一個,都不過一介凡人罷了,人生無非一次嚐試,一次步履不停的漫長旅程。話雖如此,我們也應該盡可能走在通往完滿的道路上,應該力爭抵達中心,而非朝著邊緣邁步。請你好好記住:我們既可以是嚴謹的邏輯學家或者語法學家,同時也可以是充滿想象力與音樂感的人;我們既可以是音樂家或者玻璃球遊戲玩家,同時也可以是完全投身於法律與秩序的人。我們朝思暮想的就是這種人,我們想要成為的就是這種人,我們的目標就是要培養這種人。像這樣的一個人,他在自己人生當中的每一天,都可以跟其他任何人交流他所精通的科學或者藝術知識;他既能夠讓最晶瑩剔透、一目了然的邏輯在玻璃球遊戲中閃耀,也能夠讓最具創造力的幻想在語法中閃耀。我們理應如此——我們理應擁有這樣的水準,可以在任何時候奔赴任何不同的崗位,並且勝任這一崗位的要求,不至於因此而感到內心躁動,不至於因此而感到手足無措。”

“你的這種說法,乍一聽來似乎是對的,可實際上卻並非如此。”大師笑著說道,“一個人一旦想要勝任一切崗位,想要將一切事情做好,當然不可能缺少精神方麵的力量、氣量與熱量,他在這方麵是需要大大加強的。你口中所謂的熱忱,其實並非精神方麵的力量,而是精神與外部世界相摩擦而產生的一種熱量。在這種熱忱占統治地位的地方,其實是不存在精神上的強勁推動力的,根本就找不到能夠持續奮鬥的力量,因為它實際上是指向了一個單調的、錯誤的目標,因此而造成了緊張的氣氛,令人生出了一股悶熱的感覺,並且因此而產生了錯覺。與此同時,我們必須看到,凡是將追求的目標引向中心、力爭抵達中心的人,凡是拚命靠近真正的存在、矢誌不渝向往完滿境界的人,他們看起來反而比那些虛張聲勢的熱忱之人要平靜得多,因為他們內心深處燃燒著的熊熊火焰,並不總是能夠被外人看見,因為——還是舉個具體例子吧,他在與人爭辯的時候,既不會大聲喊叫,也不會用力揮動手臂。盡管如此,我卻可以明確無誤地告訴你:他的內心必然是熾熱的,他整個人都在發光發熱!”

“哎呀,要是真能無所不知就好了!”科訥希特感歎道,“如果真有這樣一種說法,每個人都可以無條件相信,那該多好!現在看來,一切都是相互矛盾的,一切都是相互鉗製的,無論身處何處,都沒有絲毫確定性可言。一切都可以先這樣解釋一通,然後再反過來解釋一通。人們大可以將整個世界的曆史進程解釋為發展和進步,也可以聲稱像這樣一種曆史,除了腐朽和荒謬之外就別無他物。難道真理不存在嗎?難道就沒有什麽至真至善的說法了嗎?”

大師從未聽他講過如此激烈的話。他沒有回應什麽,直到繼續走了一段路之後,才開口說道:“真理是存在的,我親愛的朋友!可是,你所期望的‘說法’,那種至真至善、可以讓人無所不知、無可匹敵的教導,它是不存在的。朋友,你不應該去渴望完美無瑕的教導,應該去追求你自身的完滿。神性自在你心中,而不是藏在任何概念、任何書本裏。真理是實踐而來的,沒有言傳的途徑。為戰鬥做好準備吧,約瑟夫·科訥希特,我已經看得很清楚,戰鬥已經打響了。”

這些天裏,約瑟夫第一次看到自己敬愛的大師所過的是怎樣的一種日常生活,看到了他平時的工作情況如何,並且對他感到由衷欽佩,盡管他實際上隻能見識到他日常事務當中很小的一部分。不過話說回來,大師最能贏得他欽佩之心的地方卻並不在此,而在於大師是如此照顧他,邀請他到自己的住處來做客;在於這位日程安排得滿滿當當、看起來經常如此疲憊的先生,竟然還專門為他擠出了如此之多的時間——更何況這位先生所付出的還不僅僅是時間!他所傳授的冥想入門課程,竟能給科訥希特留下如此深刻且持久的印象:既然如此,恐怕正如他後來真正學會了冥想時所推斷出來的那樣,大師當年的這種傳授並沒有使用某種特別巧妙或者說是與眾不同的手段,區別隻在於這是來自大師本人的傳授,以及他本人的示範作用——僅僅這樣,就已經取得了事半功倍的效果。盡管科訥希特後來的老師們,在接下來一年的冥想課程中,對他給予了更多的指導、更精確的教誨、更嚴格的控製,向他提出了更多的問題,並且知道應該如何對他在冥想過程中所犯下的錯誤加以糾正;但是,具體到冥想傳授這件事情上,音樂大師對這個年輕人所施加的影響始終還是最深的;雖然他幾乎什麽也沒有講,什麽都沒有教——他實際上隻是給出了主題,然後親自參與了進來而已。科訥希特隻是在細心觀察,他親眼看到自己很熟悉的這位大師,明明大師在每次現身時都顯得如此蒼老,如此疲憊,明明大師經常處於這種糟糕的狀態之下;這時,他開始半閉起眼睛,整個人都沉入自己的內心世界裏;然後,仿佛突然之間,他整個人都起了變化,再一次顯得如此平靜,如此有力,如此開朗,如此親切——這是一種感同身受的體驗,世間再沒有什麽能夠讓他更深刻地相信這種通往自身靈魂源頭的手段,相信這條從躁動過渡到安寧的通路。關於冥想,這些都是身教的部分,至於大師的言傳,科訥希特都是在跟他一起短暫散步的間隙裏或者是吃飯的時候,零零散散地了解到了一些,僅此而已。

在蒙特波特短暫居留的這段時間裏,共接受了三次冥想課程,旁聽了一次指揮家課程,與大師進行的幾次麵對麵談話,對科訥希特而言,可謂意義活圈子有了些許接觸,這一切都令他們原本緊繃的心情得到了放鬆,讓他們從埃施霍爾茨、從揮之不去的告別情緒中獲得了些許解脫,對即將到來的變化、對充滿未知的將來加倍渴望。在森林中多次休息時,以及在蒙特波特某處陡峭的峽穀上時,他們都從衣服口袋裏取出了木笛,用雙聲部恣意吹奏了幾曲。當他們再次抵達之前俯瞰過的埃施霍爾茨的山頂時,當他們再次看到校區、看到那些巨大的紅杉樹時,兩人都覺得上次的談話早已成了遙遠的過去。一切事物都開始呈現出全新的麵容。他們沒有再講一句話。他們對當時的感觸和言論感到有些慚愧,這些感觸和言論迅速過時,已顯得空洞無物了。

回到埃施霍爾茨,他們隔天就知道了自己轉學的去處。科訥希特將正式轉去瓦爾德策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