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玻璃球遊戲大師約瑟夫·科訥希特之生平 第一節 感召 001

對於約瑟夫·科訥希特的身世,我們一無所知。恐怕跟其他許多精英學校的學生一樣,他要麽在很小的時候就已經失去了父母,要麽就是被教育部門從非常不利於成長的環境中解救了出來,由政府負責統一收養。無論具體是哪種情況,他都成功避免了精英學校與學生原生家庭之間通常會有的矛盾衝突。要知道,這類衝突已經給其他許多同齡人的青春期帶來了沉重的負擔,不僅令他們難以進入團體,在某些情況下,還令其中部分極具天賦的年輕人麵臨莫大的困難,給大家帶來很多麻煩,最後變成了學校裏的問題人物。科訥希特屬於幸運者們當中的一員,他似乎生來就注定要為卡斯塔利亞[1]、為團體、為教育部門服務;盡管他對靈**中存在著的種種問題做不到觸類旁通,但還是能夠感同身受地體會到每個獻身於靈**的生命所固有的悲劇因素,且不會對自身造成任何心靈上的痛苦。不過話說回來,誘使我們對約瑟夫·科訥希特其人進行深入考察、詳細了解其性格特征的根本原因,恐怕並非源於他對上述悲劇因素的洞察力;相比之下,他那沉穩又開朗,甚至可以用光芒四射來形容的處世方式,才是我們重點關注的對象——他以這種處世方式呼應了自身命運,發揮了自我才能,達成了自己的使命。就跟人類曆史上的每位重要人物一樣,他也有屬於自己的守護魔神[2]和灑脫愛神[3],我們注意到,他所擁有的灑脫愛神確實顯了靈,保佑了他,使他免受青少年常有的陰鬱與狂熱滋擾。很顯然,那些早已被隱藏起來了的東西,我們如今是根本不可能知道的。我們從來不打算忘記這樣一條守則,即當一個人嚐試撰寫曆史著作的時候,無論頭腦多麽清醒,無論想要追求客觀性的意願有多麽強烈,寫出來的始終都是虛構作品,縱使其經緯完全忠於史實,它的第三個維度仍舊是虛構的。不妨以曆史上那些非常偉大的人物來舉例,實話實說,我們其實根本就不知道,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或者沃爾夫岡·阿瑪迪斯·莫紮特,他們所過的究竟是一種怎樣的生活——究竟是歡欣雀躍,還是沉痛難挨?在我們眼中,莫紮特過早完成了自己命中注定的任務,因而呈現出一種與眾不同的感人要素,以及足以喚醒愛意的優雅天賦;在我們眼中,巴赫對苦難與死亡有著獨到的見解,以一種令人振奮、使人感到安慰的方式教導我們屈服於命運的安排,那是猶如上帝一般的慈祥父愛——但我們實際上根本沒有從他們的傳記、他們私人生活中流傳下來的種種事實裏了解到這些。我們看來如此,乃是因為我們聽來如此:我們其實是從他們所創作出來的作品、從他們的音樂中了解到這些的。更進一步講,在我們所熟知的巴赫傳記,以及根據他的音樂所幻想出來的那個形象之外,我們還不由自主地思考起了他死後的命運。在我們的想象中,巴赫已經完全是個活生生的人了,我們穿越曆史長河來觀察他,讓他微笑著對如下“現實”保持了沉默:他的全部作品在他死後立即被世人所遺忘;他的大量手稿轉眼成了廢紙、銷聲匿跡;他的其中一個兒子代替他成了“偉大的巴赫”並獲得了成功;多年以後,他的作品終於涅槃重生,但隨後又陷入“專欄時代”的一係列誤解之中,遭到各種粗暴對待;等等。同樣,我們也傾向於將自己對莫紮特的認識還原為他本人,覺得他早在還活著的時候就已經清楚地知道,自己此生的安危完全掌控在了死神的手中。想想看,他仍然活著,以旺盛的精力與充沛的靈感,創作出大量全力以赴、健康向上的作品,在這樣一個時期,他已提前知道死亡將要過來擁抱他了。有鑒於此,我們或許可以得出結論,對於那些哪怕隻有一件作品存留的創作者,曆史學家們都隻剩下唯一的一個選擇,那就是必須將這件作品與創作者的生平結合起來,作為鮮活統一體所擁有的兩個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來加以考察。這就是我們在麵對莫紮特或者巴赫時應該做的,這也是我們在麵對科訥希特時必須做的,盡管他屬於我們這個從根本上而言完全缺乏創造力的年代,而且他也沒有留下哪怕一件傳統大師意義上的真正“作品”。

當我們試圖追溯科訥希特的人生軌跡時,自然也打算對其進行一番解說。盡管作為曆史學家,我們不得不對幾乎沒有他人生最後階段真實資料留存這件事深感遺憾,不過話說回來,也正是由於科訥希特人生的最後部分已經成為傳說這一現實,才真正賦予了我們放開手腳、大膽開展工作的勇氣:在傳記的創作過程中,我們對這一傳說予以了采信,而且是完全接受了其中的內容,包括所有細節,不管它們是否隻是出於虔誠而進行的虛構。恰如我們對科訥希特的出生與身世一無所知,我們對他生命的最終結局同樣一無所知。盡管如此,我們在創作中卻沒有絲毫理由去假設這一結局恐怕完全是出於偶然;換句話說,發生了某種無法預測的意外。理由很明顯,就我們目前所關注到的、科訥希特的整個人生經曆而言,其中的每一個階段都是很清楚的,他的人生實際上就是由一係列無比清晰的發展階段按順序搭建起來的;所以,假如我們真的可以對他的結局進行隨心所欲的假設,而不必考慮我們作為曆史學家所肩負的使命,那我們當然願意完全跟隨傳說中所講的內容,百分之百地相信它,並在著作中采用它——要知道,我們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傳說中對他生命最後階段所進行的描繪,至少在我們眼中,是跟他之前生活的各個階段完全對應的。我們甚至很願意承認,像這樣一個偉大的生命,以縹緲不定的形態遁入傳說之中,似乎也是符合邏輯、合情合理的。這就好比天空中一直存在的某顆星星從我們的視野當中消失了,但我們知道,這顆星星隻是在視野中“消失”,可它依然在某處繼續存在著,我們雖然看不見它,卻不會對它的存在產生任何疑慮。無論如何,在我們這本書的作者和讀者們所處的這個世界裏,約瑟夫·科訥希特過完了他確定的一生,攀上了生命的最高峰,取得了我們所有人能夠想象得出來的最高成就。作為“盧迪大師”,他是所有專注於精神修養與靈**之人的領導者,是他們共同的榜樣。他以一種堪稱模範的方式管理並增加了傳給我們的精神遺產,是我們每個人精神聖殿裏的教皇。值得注意的是,他不僅僅是達到並取得了一個大師的位置,即達到我們等級製度的頂端;他超越了它,進入了某個我們根本無法觀察、隻能畢恭畢敬地去揣測的全新維度。正是由於這一原因,在我們眼中,他的這本傳記同樣超出了尋常範疇,就其內容來看,不再是一本普通的偉人傳記,通過人生各個階段一連串的鋪墊,最後終於超越了界限,抵達了傳奇所在的維度。我們不僅很願意接受這一奇跡般的事實,甚至為之感到歡欣鼓舞;盡管如此,我們也並不打算過多地解釋其中蘊意,畢竟很多東西都是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如此這般,隻要科訥希特的人生還處在還原史實的曆史階段之中,我們便在這本傳記裏將其作為史實來看待,從完全尊重曆史記錄的角度出發進行書寫,直到那一天來臨之前皆是如此;至於那天之後發生的事情,我們也已進行了深入徹底的研究,打算完全按照研究得出的成果,將之後的內容無縫銜接下去。

對於他所過的童年生活,也即正式進入精英學校就讀之前的情況,我們隻能從史料中獲知唯一的一起事件,但這的確是一起非常重要的事件,具有不可磨滅的象征意義,因為它標誌著靈**第一次對他發出了感召,其力量非常強大,是他天賦所必須承擔的第一次使命。作為首次出現的感召,它給我們提供的最重要線索在於——這次感召並非來自科學那一方,而是來自音樂那一方。順帶一提,對於這段傳記材料,誠如幾乎所有關於科訥希特個人生活的回憶材料一樣,都必須感謝一位玻璃球遊戲學生存留下來的筆記,他是科訥希特的一位忠實崇拜者,寫下了他這位偉大老師平日裏的許多言論與故事。

科訥希特當時應該是十二歲或者十三歲左右的年紀,而且已經在位於察伯瓦爾德[4]邊緣地帶的小城貝洛爾芬根[5]讀了一段時間的書,是當地拉丁語學校的學生。貝洛爾芬根可能也是他的出生地。這個男孩成績優異,在拉丁語學校裏多次榮獲獎學金,已經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負責培養他的幾位教學人員已向學校最高層陸續推薦了兩三次,希望能夠讓他進入精英學校就讀,其中最熱心的正是他的音樂老師,但他本人卻對此毫不知情,完全沒有跟精英學校的相關人員或者國家教育部門的大師們發生過任何接觸。過了一段時間之後,他的音樂老師(當時他正在係統學習小提琴和魯特琴)告訴他,那位知名的音樂大師可能很快就會到貝洛爾芬根來旁聽學校的音樂課,因此,約瑟夫必須好好練習樂器,到時候可不要讓自己感到難堪,讓老師感到難堪。這個消息令男孩深感興奮,因為他當然很清楚音樂大師的身份,知道這位大師有多麽高高在上——他不僅僅是國家龐大教育機構某個高級部門的重要官員,就跟每年必定會來考察兩次的督學一樣;重點在於,他是這整個教育部門的十二位最高負責人之一。要知道,從國家層麵來看,教育部門是所有政府機構當中最尊貴的,所以,部門內部的這十二位最高負責人,簡直等同於十二位半神。至於這位大師,他就是領導全國一切音樂事務的至高權威。音樂大師本人,這位如傳奇一般的“穆希卡大師”[6],即將來到貝洛爾芬根!對於小男孩約瑟夫而言,在這個世界上,比音樂大師還要傳奇神秘的,恐怕隻有一個人——玻璃球遊戲大師。話說回頭,一想到這位已經提前宣布了自己到來日期的音樂大師,某種仿佛鋪天蓋地而來的、令人感到無比恐慌的敬畏之情也提前籠罩了他。在男孩的想象中,音樂大師有著各種各樣的形象,有時像一位國王,有時像魔法師,有時又像十二使徒當中的某一位,或者已經成為傳奇的、古典時期偉大藝術家們當中的某一位。比方說,其中有一位名叫米夏埃爾·普雷托裏烏斯[7],再比方說,還有一位名叫克勞迪奧·蒙特威爾第[8],有一位約翰·雅各布·弗羅貝格爾[9],或者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他滿懷欣喜地期待著這顆星星在自己麵前出現的時刻盡快到來,他心中的欣喜誠如他同時懷抱著的恐懼。因為將要到來的那位人物可是半神之一,是大天使們當中的一員,是精神世界神秘無比又無所不能的統治者之一。他竟然會來這裏,來到這座小城,在這所拉丁語學校裏現身,而且,他應該能夠親眼看到他,跟他見麵。大師也許會跟他講話,測試他、責備或者讚揚他,這一切無疑是件大事,堪稱奇跡,堪稱最罕見的天象;正如老師們向他所保證的那樣,這是幾十年來首次發生的大事件,一位真正的穆希卡大師,將要親自訪問這座小城,還有這所小小的拉丁語學校。男孩盡情想象著即將發生的大事件,心中湧生出許許多多的圖景,首先想到的是一場盛大的公共慶典,一次與大師身份相匹配的接待活動,就跟他曾經親身經曆過的、歡迎新市長上任的典禮一樣,有管弦樂隊表演,街道上掛滿五顏六色的旗幟,也許還會放煙花。科訥希特的同學們也有同樣的想法與期許。他滿心的期待實在太過熾烈,唯有當他想到自己或許不應該跟這位偉大的男人太過接近時——因為一旦真正接近了這位偉大的音樂鑒賞家,跟他產生了交流之後,男孩就不得不在他麵前演奏音樂,不得不回答他的問題,這肯定會令男孩感到無比難堪——這份期待才會偃旗息鼓。不過話說回來,期待中的恐懼不是隻有痛苦,它同時也是甜蜜的。男孩的心中藏著一個秘密的念頭,這個念頭他絕對不會公開承認,那就是他並不認為人們期待已久的這場慶典活動,包括五顏六色的旗幟、可能會放的煙花,實際上真的有多麽美好、多麽激動人心、多麽重要。實話實說,即將發生的這一切事情,固然很了不起,但跟他又有什麽關係?難道他——這個微不足道的約瑟夫·科訥希特,真的能夠站到這位先生的身邊去,真的能夠近距離地好好打量他一下嗎?怎麽可能會有這樣的機會呢?好吧,男孩此刻還完全不知道。事實上,音樂大師之所以會到貝洛爾芬根來,其中確實有一小部分原因是為了他,為了約瑟夫!這樣說自然是有道理的,因為他既然來了這裏,肯定是要考察音樂課的,與此同時,負責上音樂課的老師又站在男孩這邊,顯然會想方設法讓他好好考察一下這個男孩。

可是也許……唉呀呀,也許事情並不會走到這一步,因為這一切幾乎是不可能成真的,大師肯定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要處理,不會浪費時間,不會隨便讓哪個小男孩給他拉小提琴聽。再說了,就算真的想聽,他恐怕也隻願意見一下高年級裏最頂尖的學生,聽這些學生給他拉小提琴。就這樣,帶著上述各種念頭跟想法,男孩耐心等待著這一天的到來。可是,當這一天真的到來時,幾乎從一開始就令他感到大失所望:街道上沒有管弦樂隊負責演奏,房屋上既沒有懸掛旗幟,也沒有裝飾花環,大家不得不跟平常一樣,拿著書本跟練習簿,老老實實地去上每天必上的課程,甚至在教室裏也沒有絲毫裝飾和節日氣氛。一切都跟平常一樣。開始上課了,老師也跟平常一樣,穿著平時常穿的衣服。他什麽話也沒多說,對於那位即將到來的偉大客人,甚至連一個字都沒有提。

可是,在上第二或者第三節課的時候,有人來敲門了,學校裏的一位勤雜工走了進來,向老師問了好,隨後便通報了一條消息:請班上的學生約瑟夫·科訥希特,務必在一刻鍾之後,準時到音樂老師那裏報到,確保這位學生將頭發梳理整齊,確保他的雙手幹淨清潔,確保他的手指甲裏沒有任何汙垢。聽到消息之後,科訥希特嚇得臉上都沒了血色,他踉踉蹌蹌地走出校舍,奔向自己住的膳宿公寓,放下書本,認真洗漱了一番,又好好給自己梳了梳頭,用顫抖的雙手拿起自己的小提琴琴盒跟樂譜,喉嚨裏哽噎著,大步流星地衝向坐落在副樓裏的音樂室。這時,他發現一位激動萬分的同學已經在樓梯間等著迎接他了。見到他跑過來之後,這位同學馬上指著其中一間練習室,說道:“你應該先在這裏等,有人會來喊你的。”

其實也沒等多久,但對男孩而言,時間卻仿若永恒。一直都沒人過來喊他,這時卻有個男人走了進來,是位年紀非常大的老人,一眼看去,他個子並不是很高,滿頭白發,容光煥發,臉上仿佛時刻散發出聖潔的光芒,一雙淺藍色眼眸,目光如鷹隼般銳利。別人或許會害怕這種目光,認為它太過銳利,甚至不敢直視,可男孩卻並不感到害怕。他認為老人的目光固然銳利,但同時也滿懷著愉悅。這份愉悅之情既不張揚,也不猶疑,安靜從容地閃耀出淡淡的光彩,顯得和藹又安詳。他跟男孩握了握手,又朝他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地坐到老式練習鋼琴前麵的凳子上,說道:“你就是約瑟夫·科訥希特?你的老師似乎對你平時的表現感到非常滿意。我想他應該挺喜歡你。來吧,讓我們一起來演奏一點兒音樂。”科訥希特已經提前取出了自己的小提琴,他聽見老人在琴鍵上敲了敲A調,馬上給琴調好了音,然後就開始疑惑又焦急地注視著眼前這位音樂大師。

“你想演奏些什麽?”大師問道。可是這位學生卻無法搭話,因為他對眼前這位老人充滿了敬畏,不知如何是好——在此之前,男孩還從來沒有見過像他這樣的大人物。短暫遲疑過後,他伸手去拿自己的樂譜,遞給了眼前這位先生。

“不必,”大師說道,“我想讓你憑記憶演奏,而且不能是練習曲,一些你早已熟記於心的簡單作品就行。對了,或許可以選一首藝術歌曲,隻要你自己喜歡就好。”

科訥希特什麽也沒回應,他已經徹底被眼前的這張臉和這雙眼睛給迷住了,陶醉其中,不能自拔。他其實很想回答些什麽,卻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對自己呆若木雞的表現感到極為羞愧,可說不出話就是說不出話,什麽辦法都沒有。大師並沒有催促。他用一根手指敲出了某段旋律的頭幾個音符,用詢問的目光注視著男孩。男孩點了點頭,立即歡快地緊跟著旋律演奏起來,這是學校裏的孩子們經常會唱的一首老歌。

“再來一次!”大師說道。於是,科訥希特將這段旋律重複了一遍,老人現在用第二聲部來跟他配合演奏。這首老歌開始以兩個聲部的合奏形式在這間練習室裏響起。

“再來一次!”

科訥希特繼續演奏,大師開始同時配合演奏第二和第三聲部。在三個聲部的齊奏中,這首美麗的老歌響徹了音樂室裏的每一個角落。

“再來一次!”大師同時奏響三個聲部。

“一首多麽美麗的歌!”大師輕聲說道,“現在開始用低音區演奏。”

科訥希特很聽話地演奏了起來,大師已經給他起了調,現在又開始同時演奏三個聲部,緊跟著男孩的旋律。老人一次又一次地說著:“再來一次!”每一次演奏之後,歌曲聲都變得更加歡快。科訥希特開始演奏起男高音聲部,每一個音符響起時,鋼琴這邊總是會有兩到三個對音來給他伴奏。他們兩人多次演繹了這首老歌,不再需要進行更多的交流,每一次重複,這首老歌的裝飾音和變奏部分都會進化得更加豐富,也更有層次感。此刻,上午的陽光愉悅地灑滿這間空空****的小房間,悠揚的樂聲之中,洋溢著慶典的歡樂氣氛。

過了一會兒,老人暫時停了下來。“覺得夠了嗎?”他問道。科訥希特搖了搖頭,於是又開始演奏;男孩的聲部再一次開心地加入了老人的三個聲部當中,四個聲部各自描繪出細膩又清晰的聲線,聲線與聲線之間相互交流,相互依靠,相互重疊,勾勒出美妙的弧線,各種美好的形狀,彼此環繞,恣意嬉戲。此刻,男孩和老人已進入渾然忘我的境界,將自己完全托付給了美麗的聲線,托付給了聲線彼此交匯時所形成的各種圖案,陷入了它們用音樂編織而成的巨網之中。此刻,他們兩人聽從一位看不見的樂團總指揮所下的指令,輕輕搖晃自己的身體。當旋律再一次結束時,大師回過頭來問道:“你喜歡像這樣演奏嗎,約瑟夫?”

科訥希特感激萬分、神采奕奕地看著他。此時的他喜笑顏開,但仍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恐怕已經學過了吧,”大師現在又問他,“知道賦格曲是什麽,對嗎?”

科訥希特的臉上露出了迷惑的表情。在此之前,他確實聽說過賦格曲,但在課堂上還沒有教過。

“好吧,”大師說,“既然如此,我就給你實際演示一下。要知道,學習賦格的最快辦法,就是自己直接來一段賦格曲。我們來看看:一首賦格曲,首先需要有一個主題,這個主題我們也不必專門花時間去找,隻需要從我們一直演奏的藝術歌曲裏選一個就行了。”

說罷,他馬上敲出了一小串音符,是藝術歌曲旋律當中的一小段,直接截取下來,沒頭沒尾的,聽起來很奇怪。像這樣選定了主題之後,他開始重複彈奏這一主題,並且在裏麵逐漸加入變化,第一次起奏很快就結束了;第二次起奏時,第二聲部將前一次的高五度變成了降四度;第三次起奏時,又以高八度來重複第一次起奏的內容;第四次起奏時,同樣以高八度來重複第二次起奏的內容;最後再以主調的一次重複,為呈現部[10]畫上了休止符。到了第二部分即中間部,主題開始更自由地展開,轉變為各種不同的調子。第三部分即再現部,更傾向於下屬方向調,最後以基礎主題上的一小段變奏作為結束。男孩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演奏者靈巧而白皙的手指,看到賦格曲發展變化的過程悄悄反映在他那張皺成一團的臉上,他的眼睛仿佛什麽也沒看,在半睜半閉的眼皮下休息。男孩的內心充滿了崇敬,充滿了對大師的景仰。他的耳朵裏聽到了賦格曲,實在是太奇妙了,仿佛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音樂似的。此刻,他已經蒙蒙矓矓地意識到了,在自己麵前發展變化的這支音樂作品的背後,是一整個精神領域的世界,它有著屬於自己的一套法則,享受著無拘無束的自由,是服膺,是支配,而這一切又都歸屬於某種令人感到無比幸福的和諧之中。此刻,他心悅誠服地向這個精神世界、向眼前的這位大師頂禮膜拜,立誓效忠。短短幾分鍾的時間裏,他看到了他自己,看到了他的整個人生,看到了這整個世界,一切都受到這種音樂精神的引導與支配,一切都需要由這種音樂精神來加以闡釋。當這場漫長的演奏會終於走到了自己的終點之後,他靜靜注視著眼前這位受到自己無限愛戴、無限景仰的老先生,注視著這位偉大的魔法師,注視著這位君臨一切的王者——雖然已經停止了演奏,但他的上半身仍然微微屈身向前,向著鋼琴的琴鍵傾斜,他那雙眼睛仍舊是半睜半閉,他的臉龐由內至外散發出柔和的光芒。此時此刻,男孩不打算再去思考任何東西,他的腦海裏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為這短暫的幸福而歡呼,是否應該為其暴風驟雨般的終結而哭泣。老人慢慢從琴凳上站起來,用那雙明亮的藍眼睛注視著他,目光很銳利,很有穿透力,但同時又透露出無法描述的友好與親切,老人開口說道:“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什麽能夠比一起演奏音樂更容易讓兩個人成為朋友的了。這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情。希望我們以後還能繼續做朋友,你跟我。或許你很快也能學會創作賦格曲,約瑟夫。”講完這句話之後,他跟男孩握了握手,然後就離開了。走到門口之後,他又一次轉身,用眼神向男孩示意,彬彬有禮地朝他微微點一點頭,以此作為告別。多年以後,科訥希特告訴自己的學生:當他走出校舍時,他發現這座小城、這整個世界都展現出了更加多姿多彩的一麵,仿佛被誰施了魔法似的,比他之前想到的那些旗幟與花環、彩帶與煙花的裝點還要更美妙得多。這是他第一次真正體會到天命感召的力量,大家完全可以將它稱為一場宗教上的聖典:發生這起大事件之前,這顆年輕的心靈隻是部分地從道聽途說、部分地從熱切而混亂的夢境之中大致了解到了這個理想世界的存在。如今,這個原本看不見的理想世界突然就變成可見的了,而且還十分誘人地向他敞開了懷抱。原來如此,原來這個世界並不僅僅存在於遠方某個不知名的地點,並不僅僅存在於過去或未來,不是這樣的,這個世界就在這裏,而且還很活躍,散發出耀眼光芒,它向外派出了使者、使徒、信使,派出了像眼前這位老年大師一樣的先生們——順帶一提,在約瑟夫看來,這位先生其實並沒有實際上看起來的那麽老。從這個理想世界裏,透過這些可敬使者當中的一員,勸誡與感召竟也傳達到了他的身上,傳達到了這個微不足道的拉丁語學校低年級學生的身上!以上就是這起大事件對他的啟發,直到過了好幾個星期之後,他才終於回過神來,真正知道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這一切所具有的重大意義;與此同時,他也終於能夠確信,在那如夢似幻般的一小段時間裏所體驗到的神奇過程,其實也是跟現實世界裏的真實曆程相呼應的,因為這種感召不僅僅出自他個人的靈魂與良知,不僅僅是從這唯一的渠道獲得的幸福與勸誡,它同時也來自凡塵俗世的偉力,也是從現實中脫胎而出的恩賜與警示。事件發生之後,隨著時間的推移,關於這起事件的一項客觀事實已經無法繼續掩蓋下去了,即這位音樂大師的來訪既不是率性而為的巧合,也稱不上是正規的學校考察,因為男孩的老師們長期以來都在堅持不懈地向上級主管部門匯報與他相關的情況,科訥希特的大名早就被列在似乎值得被推薦到精英學校接受教育的優秀學生名單上了,或者換一種說法,其實科訥希特早就被推薦給了國家教育部門的最高管理層,他得到的評價非常不錯,隻待被實地考察了。這個男孩科訥希特在書麵報告中看起來實在是太優秀了,他不僅被譽為精通拉丁語的語言天才,個人性格與道德方麵同樣無懈可擊,而且還得到了他音樂老師的特別推薦和讚揚。有鑒於此,我們這位音樂大師在一次公務旅行中主動抽出時間來,到貝洛爾芬根待了幾個小時,實地考察了一下這個學生的水準。在音樂大師看來,此行的重要目的,既不是對男孩的拉丁語水平進行考核,也不是對他手指的靈活程度開展測試(在這些方麵,他是相信老師們所提供的大量報告的——他可花了足足一個小時的時間來研究這些報告)。主要問題在於,這個男孩是否具備成為更高層次音樂家的客觀條件:他是否擁有足夠的熱情,是否擁有合格的自我管理能力,對理應敬畏之人、理應敬畏之事物是否有敬畏之心,對未來將從事的偉大事業,是否能夠做到無私奉獻。整體而言,公立學校的老師們在推薦自己的學生進入“精英”行列時,其態度固然是端正的,基本上是出於良好的意願,但具體到行動上,卻往往表現得過分慷慨。單就結果來看,老師們推薦的學生大部分時候都是很不錯的,盡管有時也會出現這樣一類學生,他們當然也不算差,但或多或少還是因為不誠實的原因受到了老師們的青睞,從而得到了本不應該屬於自己的推薦。除此之外,像這樣的一種情況也不罕見,某位老師由於缺乏遠見,出於偏心,堅持推薦某個自己十分喜愛的學生,可是,這名學生除了勤奮、愛慕虛榮,以及在老師麵前耍些小聰明之外,就再沒有其他任何優點了。音樂大師最反感的恰恰就是這樣一類學生,因此,他往往會在學生還沒來得及意識到自己的未來和前途正處於危險之中時,就將這類學生給提前剔除掉——所以,一旦哪個學生太過嫻熟、太過自發、太過巧妙地迎合他,甚至企圖奉承他,那可就糟糕了;在某些比較極端的情況下,考察還沒有開始,考生已經提前被他給拒之門外了。

我們的這位音樂大師——這位老人,對這個名叫科訥希特的學生感到相當滿意,非常喜歡他,在之後的旅途中仍然開心地回想著他;老人沒有在隨身的筆記本裏寫下任何關於他的記錄文字,也沒有對他的表現打分,他隻是很簡單地將這個開朗、謙遜的男孩給記住了。回去之後,他親手將科訥希特這個名字,寫進了由國家教育部門最高管理層成員當麵審查並認為值得錄取的學生名單裏。

就連約瑟夫本人,偶爾也會在學校裏聽到一些關於這份名單的傳聞——拉丁語學校的學生們通常將它稱為“金榜題冊”,但偶爾也會被人毫不客氣地稱為“書呆子名錄”——大家對它的看法總是存在著很大的分歧。當老師提到這份名單時,基本上是為了借此來責備自己的學生,他們會說,像這樣一個不好好學習的小夥子,他的名字永遠都不可能跑到這份名單上去。盡管是出於批評的目的,當老師提到這份名單時,語氣中也始終會帶有一份如同麵對盛大慶典般的莊重、一份發自肺腑的尊重,以及少許誇張的意味。可是,當學生們聊起這份“書呆子名錄”時,他們通常會采取一種粗暴無禮的態度,滿不在乎的模樣甚至讓人覺得有點兒誇張。有一次,約瑟夫聽到有個學生說:“哎呀,什麽嘛,這份愚蠢的‘書呆子名錄’可真讓人惡心,我唾棄它!隻要你還算是個男人,你就進不了這份名單,這就是真相。老師們隻會把那些最厚顏無恥的鑽營高手張羅上去。”

精彩無比的經曆結束之後,是一段頗為怪異的時間。起初,他對自己現在已經屬於“當選者”[11]、屬於“青年之花”[12]的事實一無所知——順帶一提,在團體中,大家就是以“青年之花”來稱呼精英學生的——起初,他根本沒有想到,與音樂大師一起的這段經曆將會對他本人的命運、對他今後的日常生活造成什麽實質性的後果和影響。盡管拉丁語學校的老師們已經將他認定為一場激烈角逐之後的獲勝者,甚至都開始準備為他餞行了,可是在他本人看來,幾乎隻將這次對自己天賦的感召視為一場單純的曆練。不過話說回來,即便如此,這也是他人生中的一次驟變,他對自我的認知已經改頭換麵。盡管他隻跟自己心中的這位魔法大師一起度過了很短的一段時間,卻借此實現了自己心中設想已久的一些東西,或者至少也是跟這些東西更接近了一些;可是相應地,同樣因為那段時間的存在,昨天與今天之間,過去、現在和未來之間被清楚地分割開來了,這就好比一個剛剛從睡夢中醒來的人,因為之前夢中所處的環境跟現實完全相同,看到同樣的環境,無法不去懷疑自己很可能還處在夢中一樣。感召有著許多不同的類型,以及紛繁複雜的形式,但具體到相關體驗上,其核心與蘊意總是相同的:靈魂被喚醒,發生了一些改變,甚至得到了升華。因為感召並非發自個體內部的夢境與幻覺,它是來自外部的,是隸屬於現實世界的一部分,可以認為是現實的片段;它的到來總是十分突然,仿佛突然現身於某處,強行介入了個體的生命之中,在很短時間內就對其造成了深刻的影響。具體到男孩身上,“現實的片段”就是大師這位人物:這位了不起的音樂大師,在此之前,他隻是一位遙不可及的大人物,一位可敬可畏的半神,一位身處於天國最高處的大天使。可是如今呢,他竟搖身一變,以肉體凡胎的模樣出現在了男孩麵前。他有一雙無所不知的藍眼睛,坐在練習用鋼琴前麵的小凳子上,跟約瑟夫一起演奏音樂。演奏出來的音樂無比美妙,幾乎不用任何言語,就向約瑟夫展示出了真正的音樂究竟是什麽。再然後,演奏很快就結束了,他祝福了男孩,轉眼就消失不見了。在這起大事件剛剛結束的那段時間裏,科訥希特完全無法靜下心來,無法思考這一切可能會造成的深遠影響,無法思考未來將會發生的各種變化。因為他實在太忙了,他的內心實在太過充實,忙於處理這一事件所帶來的一係列直接、內在的波動,完全忽視了其他一些在他看來並非很重要的內容。眼下的他,就像一株無比稚嫩的植物幼苗,截至目前,一直都在以一種與世無爭的平和方式,緩慢無比、猶疑不決地生長著。哪曾想到,這株幼苗突然爆發了,突然開始以更加激烈的方式呼吸,開始瘋狂長大,仿佛在某個奇妙難言的時刻,突然意識到了自身存在的意義,看清了自我成長的規律,探明了未來將走的道路,於是就開始加倍努力,熱切期盼著能夠盡快實現自己作為植物的某個終極目標似的。情況大致就是如此,當男孩偶然觸碰到了魔法師擁有神力的那隻大手之後,旋即開始迅速而急切地聚集、繃緊自己所具有的各種力量。此時此刻,他已感覺到了自身的變化,感覺到了自己的成長,感覺到自己與世界之間有了新的張力、新的和諧。在某些時候,他感覺自己有能力解決音樂、拉丁語、數學領域的一些難題——在此之前,單就他的年齡而言,是根本不可能有機會解決這些難題的,因為這些問題實在太難,已經遠遠超出他們這個年齡階段了;他的同學們與這些難題之間,更是存在著遙不可及的距離。除此之外,他還感覺自己能夠勝任一切工作,取得世界上任何一種可以取得的成就。可是,在另外一些時候,他又會忘記一切,以一種過去從未有過的心境,如此溫柔、如此虔敬地做起夢來。他會聆聽,聆聽那和風細雨;他會凝視,凝視一朵花,或者凝視流動不停的溪水。此時的他,什麽都不懂,什麽都懷疑,完全被同情心、好奇心、求知欲所包圍;此時的他,不再堅守自我,內心逐漸由自我綿延至他人,綿延至世界,綿延至神秘主義與神聖事務,綿延至虛無縹緲的遊戲所匿藏的痛楚之美當中。

情況就是如此,先是從內部開始,逐漸由內部綿延至外部,直到內部與外部完整相遇,彼此確認對方的存在,並且達成了和諧共處——如此這般,約瑟夫·科訥希特的感召,以一種完滿而純粹的方式發生了;他成功經曆了感召的所有階段,品嚐了所有的幸福、所有的恐懼。這是一次美好、高尚的精神升華過程,它完整且成功走到了終點,沒有受突如其來的妄念折磨,沒有被不負責任的行為所幹擾,這是人類文明中每一個高貴靈魂在青年時期最典型的成長方式,是他們成為偉大人物之前最常見的曆史重演;內部與外部有條不紊地運作著——和諧共處,相互製約,相互成長。當上述一係列的發展變化抵達終點時,這個學生終於開始意識到自己當下的處境,開始關注起自己在現實世界將要麵對的命運。他發現自己被老師們當作同事來對待,有時甚至像對待那些隨時都會離開的貴客一般;他發現自己跟同學之間產生了很大的隔閡,大家對他半是欽佩和羨慕,半是躲避與猜忌,甚至有人對他表示了反感,還有人公開嘲笑他,甚至立場鮮明地憎恨他;至於原本是朋友的那些孩子,跟他漸行漸遠的越來越多,狠心拋棄他的也越來越多。——不過話說回來,同樣的漸行漸遠、同樣的狠心拋棄過程,其實早已在他內心深處同步發生了:他也同樣遠離了他們,他也同樣拋棄了他們。僅從他自己的內心感受上來看,老師們越來越像同事,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相處模式,昔日的朋友們搖身一變,成了自己人生旅途中徘徊不前的風景,最終形同陌路。他發現同齡人裏麵已經沒有自己的容身之處了,他發現自己繼續待在學校和小城裏已經沒有什麽意思了。眼下這裏的一切都被某種神秘的死亡氣息所籠罩,某種超現實的恍惚感正在暗流湧動,這裏的一切已經蛻變為某種得過且過的權宜措施,仿佛一件破舊不堪的衣服,不再適用於任何場合。目前這種感受是很荒謬的,迄今為止一直和藹可親的故鄉,他明明是從這裏成長起來的,這裏卻已不再能夠留住他;迄今為止的生活方式——他明明是從這生活方式中成長起來的,它卻不再屬於他、不再符合他的要求;他明明在那一小段時間裏體會到了至高的幸福,擁有了光芒四射的自我認知,卻偏偏因為這幸福和認知,斷送了迄今為止習以為常的生活方式,被迫過上了一種即將遠行、即將被人帶走的苦悶日子,這種日子到了最後,甚至成了一種巨大的折磨,一種他幾乎無法承受的壓力和痛苦,因為眼下一切都遠離了他,可他自己卻無法確定,這種遠離是否真是出自他本人自發自願的選擇。是啊,他豈不正是導致這一切動**的罪魁禍首嗎?他豈不正是因為自己的野心、傲慢、驕縱、不忠和缺愛,導致了過去一切的消逝,在迫不得已的狀態下,成了自己那個親愛又熟悉的舊世界裏的陌路人嗎?是啊,在響應自己真正天職的同時所帶來的痛苦中,在接受感召的過程中,這些恰恰是最苦澀的。實際上,接受感召、響應天職的人,不僅接受了一份禮物、一道命令,他還接受了某種類似於愧疚、類似於虧欠的東西。這就好比從戰友們的隊伍裏被挑選出來、將要晉升為軍官的一名士兵,他的心中越是帶有愧疚感——甚至因此而對自己的戰友們產生了良心上的不安——他就越配得上這次晉升。

在這段時期裏,科訥希特成功控製住了自己的情緒,表現得相當克製,最後總算沒有受到任何幹擾,安安穩穩地度過了這段充滿了發展變化的時期:當拉丁語學校的教師委員會終於發出正式通知,宣布他因為各方麵表現優異而被選中、即將被精英學校錄取時,他在短時間裏竟然感到萬分驚訝,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盡管下一刻他就恢複了正常,覺得這個貌似很新鮮的消息對他而言已經不再新鮮,因為他早就知道了,而且對此期待了很久。直到現在他才想到,最近幾個星期,時不時就會有人用開玩笑般的口吻衝著他大喊“當選者”或者“精英仔”[13]這樣的綽號。他確實聽見了,但都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從來沒有往壞處想,從來沒有將這些喊叫理解為除了開玩笑之外的其他東西。實話實說,他覺得他們其實並不是真打算用“當選者”這樣的綽號來稱呼他,反而是想用這樣一種方式來勸誡他,想要對他說:“你呀,你是如此傲慢,竟然真以為自己能成為當選者!”他有時也會因為自己跟同學們之間出現了嚴重的疏離感而感到十分難受,但他也確實從未真正認為自己是一名“當選者”。實話實說,他並沒有意識到,這次感召從客觀上來講,意味著他在社會階層上實現了一次躍升。他的感受幾乎完全是主觀上的,僅僅將感召作為一種內在的告誡和激勵罷了。可是話又說回來,他難道真的不清楚外界發生了什麽嗎?他難道沒有總是去懷疑、去揣摩、去感受嗎?不管怎樣,如今時機已經成熟,他的幸福得到了確認,學校已經發出正式通知,他的成功被合法化了,之前所受的一切苦難終於有了意義。這件令他感到難以忍受的舊衣服,又窄又擠,樣式落後,現在總算可以除掉了,一件嶄新的衣服已經為他準備好了。

隨著科訥希特被接納為精英們當中的一員,他的人生也被提升到了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層次,他的生命發展曆程因此而邁出了決定性的第一步。

值得注意的是,盡管所有的精英學生都是在經過了官方的認定程序之後,才正式被接納成為精英們當中的一員的,但他們並不一定都像科訥希特這樣,真正經曆過感召的過程,他們內心的天賦並不一定能夠完全覺醒。感召其實是恩典,說恩典或許有些難於理解,興許還可以表達得更世俗一點兒:這純粹是一種運氣。好運氣就是這麽回事,一旦幸運之神看上了誰,誰的一輩子都會好運相隨。實際上完全是先出現了結論,然後再去討論因果,而且這種好運往往是天生的。這就好比有些人剛一出生,幸運之神就已經為他們準備好了天賦稟異的身體和心靈,在未來的道路上,他們獲得成功的可能性,當然比那些資質平庸的人要大得多。大多數精英學生——好吧,甚至可以認為就是幾乎所有的精英學生,都將自己被選中、被認定為精英這件事視作一樁大大的好運,視作一份引以為傲的殊榮,重要之處在於,其中非常多的學生早就開始熱切期盼著這份殊榮了。可是,對於大多數被選中的學生而言,從普普通通的家鄉學校過渡到卡斯塔利亞的精英學校這件事,往往比他們之前所設想過的還要困難許多,當中的落差,甚至給其中一部分人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失落感。當然,最顯著的改變,始終還是針對那些之前一直生活在健全家庭的蔭庇之下、受到父母的寵愛、度過了無比幸福童年的學生,對於這部分學生而言,抵達卡斯塔利亞之後的過渡期,無一例外都是非常艱難的,因為這意味著告別和放棄。因此——尤其是在進入精英學校之後的頭兩年時間裏——遣退回原學籍的情況不斷出現,而且整體數量還不少,究其原因,並不是因為這些學生缺乏天賦或者不夠勤奮,而是因為他們實在無法適應自己在卡斯塔利亞的寄宿學校式生活,這種生活首先要求他們越來越多地切斷與原生家庭和故鄉之間的聯係,最終必須將上述聯係完全切斷,除了團體之外,不再關注並尊重其他任何從屬關係。還有一些學生,他們的情況剛好相反,進入精英學校的主要目的就是從父親掌權的家裏逃脫出來,或者跟他們不喜歡的學校分道揚鑣;而且,當他們真的來到精英學校之後,也確實從嚴格的父親或者不喜歡的老師那裏解脫了出來,可以暫時鬆一口氣,過一段時間相對輕鬆自在的生活。可是與此同時,他們往往也期待著自己的整個人生能夠借此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取得之前根本不可能取得的成就,於是失望很快就找上了他們。實話實說,哪怕是真正勤奮刻苦的學生,哪怕是堪稱楷模的優秀青年,哪怕是迂腐到隻知道讀書、其他什麽都不懂的書呆子,在卡斯塔利亞也未必總是能夠保持住自己的優勢地位;這並不是說他們沒有足夠的學習能力,在精英學校裏,麵對的不僅是單純的學習問題,不僅是不同學科當中的能力培養問題,學生們要達成的同時還有教育和藝術上的目標,在這些目標麵前,有些學生無論怎樣努力都難以彌補自己跟其他學生之間的差距。幸運的是,在整個教育體係當中,總共有四所精英學校,這些精英學校轄下還有眾多分校,學校裏的各個學院也在各地建立了許多分院,這就為天賦各不相同的大批人才提供了足夠的培養空間。一旦學校裏有哪個雄心勃勃的“數學家”或者“語言學家”橫空出世,如果此人真的具備成為學者的條件,那麽,因為有眾多可以培養他的機構存在,他就根本不需要將自己缺乏音樂或者哲學才能視為一種危險。在曆史上的部分時期,甚至在卡斯塔利亞內部,也存在著一種很強烈的傾向,即加大力度扶持那些形式上無比純粹、內容上清晰具體的科學領域學科。持有這類傾向的教育界激進分子們,他們不僅旗幟鮮明地反對培養“幻想家”——音樂與藝術領域的學生——對持相反意見的同僚們發起嚴厲譴責與無情嘲諷,還在自己的小圈子裏排斥幾乎所有的音樂、藝術類活動,對相關一切表達出強烈的憎惡與不滿;玻璃球遊戲的存在,更是令他們恨得咬牙切齒。

就我們目前所知的情況看來,科訥希特一生的時間裏,大部分重要的事件都是發生在卡斯塔利亞的。卡斯塔利亞,坐落於我們這個多山國家中最安靜、最祥和的地區,以前常常依照大作家歌德的說法,稱之為“教學省”[14]——在此,我們打算冒著令部分讀者對自己早已知道的東西感到厭煩的風險,再次簡明扼要地概述一下著名的卡斯塔利亞地區,以及遍布於此的眾多教育機構的典型特征。卡斯塔利亞地區的這些學校,通常被簡稱為精英學校,本質上是一整套睿智、通達且富於彈性的人才選拔係統,透過其管理部門(一個所謂的“學研會”,由二十名成員組成,其中十人代表國家教育部門,十人代表團體)從全國各個地方、各個學校挑選最優秀的人才,在此接受最先進的教育,最終成為團體和其他一切重要教育、研究機構的下一代骨幹力量。遍布國內各地的大量普通學校、高級文理中學,以及其他一些類似的教育機構,無論其本身的施教方向是偏重於藝術人文,還是科學技術,對於學校裏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求學者而言,讀書的根本目的,無非是在將來能夠無障礙地勝任一份“自由”[15]工作而提前打好基礎罷了,這個階段所接受的始終還是通識型教育,即大家所學習的內容都差不多,不會專門去進行分門別類;像這樣的一種狀態,等到他們參加完畢業考試,順利升入高校之後就結束了——再然後,等他們真正到了那裏,在高校正式登記入學了,首先就需要選擇一門專業;無論選哪個專業,都需要完成一整套特定的課程,並通過相應考試。以上就是我們大家都很熟悉的、普通高校學生的正規學習流程。通常而言,這些學校會對學生提出相當嚴格的學業要求,並且盡可能地淘汰掉那些沒有天賦的年輕人。在我國現行教育體製的運作規則中,與上述學校並列或者說地位還要高於上述學校的教育機構,就是之前已經提到過的精英學校係統,唯有那些在天賦和品格上都能做到百裏挑一的最傑出學生,才會被嚐試性地選入這些精英學校就讀。錄取不以任何具體的考試成績為依據,學生全部都是由老師自行選擇,然後推薦給卡斯塔利亞當局。比方說,某一天,有位老師可能突然就會告訴某個十一二歲的孩子,他已經獲得了認可,名字已經列在了那份名單上,可以在下個學期進入一所位於卡斯塔利亞的學校裏學習,因此,為了提前做好準備,在這段時間裏,他應該好好審視一下自己的內心,看看自己是否真的受到了感召,並且還要想清楚,卡斯塔利亞的學校對於自己而言是否真的很有吸引力。在一段時間的考慮期結束之後,如果他給出的回答是“接受”——其中當然也包括他父母的無條件接受——那麽,其中一所精英學校就會錄取他,安排他進行試讀。這些精英學校的校長和水平最高的老師(其水平之高,絕非普通大學老師可比)組成了“國家教育部門”,這個部門負責管理全國範圍內的所有教育工作,以及所有與文化知識相關的機構與組織。一旦成為精英學生,一旦沒有因為任何一門功課不及格而不得不被遣送回普通學校,那他以後就再也不必去普通高校裏那種分門別類的專業課學習,再也不必為養家糊口而操心,因為“團體”和國家內部大大小小、等級森嚴的各種權威學術機構,都會主動到精英學校來招募人才,能夠獲得聘任的職位,最低也是普通學校老師,最高則可以抵達整個國家教育部門的最頂層,包括前文中已經提到過的那十二位最高負責人,或者說十二位“大師”,其中也包括“盧迪大師”,即玻璃球遊戲領域的總負責人。通常情況下,精英學校的最後一門課程總是會在學生二十二至二十五歲這個年齡區間段裏完成,而且,完成這門課程就意味著加入團體,成為團體的正式成員。結束最後一門課程之後,此人就算是“畢業”了,從此以後,隸屬於團體和國家教育部門的一切教育機構與研究機構都將永久向這位曾經的精英學生開放:專門為他進一步深造而準備的精英高校,圖書館、檔案室、實驗室等,以及大量配套的師資力量,還有玻璃球遊戲相關的全套設施。一旦誰在上學期間表現出語言、哲學、數學或者其他學科方麵的特殊才能,他就可以被篩選出來,正式進入精英學校的高級階段,去上那些能夠為其才能提供最佳滋養的課程;這些學生當中的大多數,最終會成為公立學校和高校裏的老師,即使他們離開了卡斯塔利亞,也仍然是團體的終身成員,也就是說,他們跟“常人”(指那些沒有接受過精英教育的人)之間始終涇渭分明,保持著嚴格遵守的距離,而且,除非他們公開宣布脫離團體,否則永遠都無法成為醫生、律師、工程師等從事“自由”工作的專業人士;他們必須終身受到團體規則的約束,這些規則當中包括不得擁有任何私人財產,以及保持獨身主義;普羅大眾在談論他們時,往往半帶嘲諷、半顯恭敬地稱呼他們為“滿大人”[16]。絕大多數曾經的精英學校學生以上述形式找到了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所。不過,餘下來的很小一部分學生,即從卡斯塔利亞的那些學校裏精心挑選出來的最頂尖、最優秀的人才,都被學校留了下來,給他們足夠多的時間去沉思、去冥想、去領悟,讓他們過上勤奮刻苦、飽含熱情的靈**,進行無限期、無限製的自由研究。然而,其中有少數天賦極高的人,由於他們在自身性格上無法達到平衡、和諧的狀態,或者由於其他一些原因,比如身體上存在著某種缺陷等,既不適合當老師,也不適合在高端或者相對低端的教育機構裏擔任需要負起責任來的職務,因此,他們隻能選擇繼續深入學習、進行學術研究,要麽就是一輩子泡在圖書館和資料室裏,搜集各種稀奇古怪的資料。等到退休之後,他們可以直接從國家教育部門領取退休金,因為他們對整個國家所做出的貢獻,主要還是在純學術領域。其中一部分人被指派到辭典編寫委員會、檔案館、圖書館等機構擔任顧問工作;另外一部分人則按照“為藝術而藝術”[17]的座右銘來從事學術研究;在這部分人當中,有一小撮人將自己的一生都獻給了內容極為冷門,而且通常很異想天開的課題。比方說,那位“凶殘的盧多維克斯”[18],他花費了三十年時間,將現存的所有古埃及文獻統統翻譯成了希臘文和梵文。再比如,那位想法總是有點兒天馬行空的“洽圖斯·卡文西斯二世”[19],他留下了一部名為《十二世紀末意大利南部諸高校拉丁語發音》的巨著,內容完全是手寫的,總共有四卷,而且還是那種極為厚重的大型對開本。這部作品本打算作為《十二至十六世紀拉丁語發音史》這樣一部宏偉巨著的第一部分,在全部完成之後就直接統合進去的,可是,盡管手稿已經寫了一千多頁,其內容卻隻能算是剛剛入門,不過是對應研究課題的一個小片段罷了,原作者離世之後,也沒有誰願意繼續將它給寫完了。對於這類純學術作品,總是會有人拿它們開玩笑,言語中滿是譏諷和嘲弄,當然,這種行為其實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畢竟它們對於將要到來的科學時代和全人類的實際價值是目前尚無法準確計算的。不過話說回來,學術科研領域的發展,實際上就跟早期藝術領域的發展一樣,僅憑研究領域內部的那點兒內容,是不可能做到順風順水的,想要攀上更高的層次,必然需要一片麵積相對寬廣的草場來為其提供養料。時不時地,就會有一些貌似任何人都不感興趣的冷門學科的研究者,他們通過孜孜不倦的努力,積累了大量自己學科的知識,成了這個冷門領域內的絕對行家;對於他的學術界同行們而言,這位行家就跟一本專門的辭典或者一份獨家檔案一般,具有無可比擬的價值。如上所述的冷門學科知識,隻要是有可能結集出版的,基本上也被印刷了出來,以書籍和小冊子的形式,存放在精英學校的圖書館或者資料室裏,供研究者們參閱。至於這些受到教育部門認可的研究者,他們幾乎都是在完全自由的前提下從事學術研究並進行玻璃球遊戲的。也正因如此,在他們所進行的各種研究當中,總是會存在一些對於普羅大眾和全社會而言毫無意義的研究,不僅無法帶來任何直接的好處,在那些不懂科研的人眼中,這類研究甚至直接被當成了奢侈的噱頭。誠然,這些學者當中有不少人因為他們研究的領域過於冷門而受到了嘲笑,盡管如此,他們也從未受到過真正的訓斥,更沒有誰會來剝奪他們自由自在做研究的特權。事實上,在普羅大眾那裏,他們不隻是被容忍而已,而是真正享受到了大家的尊重,盡管有許多關於他們這類人的笑話流傳於世,但對他們的尊重也是實實在在的,究其原因,乃是因為從事學術研究的每一個人,都為自身所擁有的這種追求知識的自由付出了巨大的犧牲。誠然,他們的生活條件相比於普通人而言,可以說是十分優越,每日所需的食物、身上所穿的衣物、平常居住的房屋,都是由國家直接負責分配,無須支付任何費用。這種按需分配的方式所提供的物質條件當然隻可能是適度的,沒有冗餘或餘裕,但總歸比普通人要好得多。研究方麵,他們擁有藏書極為豐富的圖書館,大批珍貴資料和設備齊全的實驗室任由他們隨意使用。可是,作為交換條件,他們卻不得不放棄富裕、舒適的享受型生活,放棄婚姻和家庭。而且,作為這樣一個苦行僧式團體當中的一員,他們必須自覺回避世人普遍看重的一切爭名奪利行為,不得擁有任何私人財產,不得接受任何頭銜和榮譽,不得不對極為單調的苦修生活甘之如飴。打比方說,在他們中間,如果有誰打算窮極自己畢生精力,去破譯一塊古老碑文上的內容,這種行為也是完全允許的,他大可以自由地這樣去做,甚至還會因此而受到資助;但是,如果他要求過上條件優渥的生活,要求穿上奢侈昂貴的衣物,要求獲得金錢或者榮譽,他就會遭到無情的抵製。那些對上述欲望有所要求的學者,通常會在自己還很年輕時就選擇“還俗”,回到普通人的世界裏,成為一名從事有償工作的行業專家,或者私人教師,抑或新聞界人士,或者步入婚姻殿堂,總之就是以這樣那樣的方式找到適合自己口味的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