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免費電影要等到天黑才開場,但性急的人們早已動身趕往舞台公園。低垂的夕陽掛在主街上,就像一隻眷戀溫暖人行道的黃貓。從鄉下趕來的幾家人把他們的皮卡和旅行車倒進公園旁邊布羅德大道沿街鋪著小石子的停車場裏,等到放電影的人將畫麵投影到公園咖啡館側牆上的時候,這個地方的視野最棒;停好車以後,他們會坐在草地或者舞台上野餐,和鎮上好一陣子沒見麵的朋友聊聊天兒。大部分本地居民要等到太陽完全落山以後才會陸續到達,布羅德大道兩旁的榆樹搭成了一條黑黢黢的隧道,一頭是燈光閃爍的主街,另一頭通往充滿光明和歡聲笑語的公園。

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初,離榆樹港最近的一家電影院,即橡樹山的伊瓦茨宮關門歇業以後,免費電影就成了這座小鎮的一項傳統。當時伊瓦茨的兒子加入了海軍陸戰隊,他是那座電影院唯一的放映員。第二遠的電影院位於40英裏外的皮奧裏亞,由於汽油管製的緣故,大部分人沒法跑那麽遠。於是在1942年的那個夏天,每個星期六的夜晚,老阿什利-蒙塔古先生都會從皮奧裏亞搬來一台放映機,在舞台公園裏播放新聞、戰爭債券廣告、動畫片和熱門電影。雪白的帆布銀幕掛在公園咖啡館旁,20英尺高的畫麵就投影在那上麵。

1919年,如今這位阿什利-蒙塔古先生的爺爺自殺身亡,阿什利大宅也燒成了一片廢墟,從那以後,阿什利-蒙塔古家就從榆樹港搬走了;但這個家族的男性成員偶爾還會回到這裏,為公共事業捐款,看顧這座小鎮,就像老派的英國鄉紳照看依附於自家莊園的村莊。1942年6月,榆樹港最後一位阿什利-蒙塔古先生的兒子為這座小鎮帶來了周六夜晚的第一場免費電影,十八年後,他的兒子繼承了這項傳統。

時至今日,1960年夏天,6月的第四個夜晚,阿什利-蒙塔古先生的長款林肯駛進舞台西邊的老位置,泰勒先生、斯珀林先生和市議會的其他成員幫他把沉重的放映機抬到舞台的木質底座上。人們在自己的毯子和公園長椅上安頓下來;淘氣的孩子在噓聲中跳下低垂的樹枝,或者從舞台下麵鑽了出來;皮卡車鬥裏的大人開始調整折疊椅,傳遞爆米花。榆樹上方的天空變得越來越暗,整個公園陷入了電影開場前的寂靜之中,公園咖啡館牆邊那塊長方形的帆布漸漸亮了起來。

戴爾和勞倫斯出來得很晚,兄弟倆本來盼著父親能及時回家,帶著全家人一起去看免費電影,結果他卻沒趕回來。不過8點30分剛過,他就從州際線上打來了電話,說他正在往回趕,讓大家不必等他。戴爾的媽媽給兩個兒子做了爆米花,兄弟倆都得到了一個棕色的袋子和一枚銀幣,可以去公園咖啡館買杯軟飲料喝。媽媽叮囑他們,看完電影就趕快回家。

他們沒騎車。正常情況下,他們倆不管去哪兒都愛騎車,但走路去看免費電影,這是兩兄弟的傳統。很久很久以前,他們就養成了這個習慣,那時候勞倫斯還小,不能騎車,所以戴爾隻好帶著他一起走著去公園,兄弟倆手牽著手穿過寂靜的街道。

現在街道也很安靜。薄暮的天空中,夕陽的餘暉已經散盡,但星星還沒開始出現。榆樹樹冠之間的縫隙漆黑一片,移動的雲朵遮住了僅存的些許天光,厚重的空氣中洋溢著新割過的草坪和花朵的氣息。蟋蟀在黑漆漆的花園和茂密的樹籬中哼唱著夜曲,穆恩太太房後那棵枯死的楊樹枝丫上,一隻貓頭鷹正在初試啼聲。老中心學校的巨大黑影屹立在廢棄的操場中央,兩個男孩快步穿過第二大道,向西轉入教堂街。

每個街角的路燈都亮著,但榆樹下的長街卻漆黑一片。戴爾恨不得跑起來,他們眼看就要趕不上開場動畫了,但人行道上坑坑窪窪,勞倫斯擔心踢到石頭,弄撒爆米花,所以兄弟倆在樹葉投下的陰影中快步前行,枝葉在他們頭頂微微招搖。教堂街兩側的高大房屋要麽一片漆黑,要麽隻能透過飄窗和紗門看見電視機閃爍的藍白色微光。有幾處門廊上點綴著煙頭的火光,但天太黑了,完全看不清那到底是誰。羅恩先生在第三大道和教堂街交叉口處薩姆森太太的老公寓裏租了個二樓的房間,這幢陰暗的磚房裏本來有個溜冰場,但夏天並不開業。戴爾和勞倫斯小跑著穿過路口,向左拐進布羅德大道。

“感覺就像萬聖夜。”勞倫斯的聲音壓得很低,“大家似乎都裝扮得整整齊齊,藏在陰影裏我們看不見的地方。我這個袋子也像是‘不給糖就搗亂’的糖果袋,但每個人都不在家,而且……”

“閉嘴。”戴爾打斷了弟弟的話。他已經聽到了免費電影歡快愉悅的音樂聲:是華納兄弟公司的動畫片。布羅德大道榆樹掩映的隧道已經被他們甩在身後,遠處隻看得見幾幢維多利亞式大宅閃爍的燈光。其中一幢是長老會第一教堂,斯圖爾特家常去那兒做禮拜,空****的教堂坐落在郵局對麵的街角,裏麵透出微弱的燈光。

“什麽聲音?”勞倫斯猛地停下腳步,抓緊了手裏的爆米花袋子。

“沒有吧。怎麽了?”戴爾跟著弟弟停了下來。

頭頂的樹蔭中傳來輕微的窸窣聲,就像有什麽東西正在悄然滑行。

“沒事啦。”戴爾拉著勞倫斯試圖繼續往前走,“可能是鳥。”但勞倫斯站在原地不肯挪步,於是戴爾隻好停下來又聽了聽:“要麽就是蝙蝠。”

現在戴爾已經看見它們了:深黑的陰影掠過枝葉間的淺色縫隙,長翅膀的紛飛身影映襯在長老會第一教堂的白色牆壁上,清晰可見。“隻是蝙蝠而已。”他拉起弟弟的手。

但勞倫斯不肯挪步。“你聽。”他低聲說。

戴爾恨不得揍他一頓,把他踢進公園的放映場裏,或者揪住弟弟的大耳朵,拖著他走過最後這個街區。但他什麽也沒做,反倒真的開始側耳傾聽。

樹葉沙沙作響。距離和潮濕的空氣稀釋了動畫片誇張的配音。他聽見了帶蹼的翅膀扇動的聲音。還有別的一些聲音。

這絕不是高處的蝙蝠接近超聲頻段的鳴叫,躁動不安的暗夜裏潛藏著某種尖銳但微弱的聲音。像是哭聲,又像驚叫,或者咒罵、髒話。大部分音節像是支離破碎的單詞,你明明能聽見,卻分不清具體的字句,仿佛隔壁房間裏有人正在高聲爭吵。但有兩種聲音格外清晰。

戴爾和勞倫斯僵在人行道上,緊抓手中的袋子,抬頭直愣愣地望著天空。這群蝙蝠正淒厲地呼喚著他們的名字,刺耳的尖叫就像牙齒摩擦黑板。遠處飄來了動畫片裏豬小弟的聲音:“就——就——就——就是這樣,夥計們!”

“跑!”戴爾低聲下令。

吉姆·哈倫本來看不成免費電影。他媽媽不在家——又上皮奧裏亞約會去了——她說他是個大孩子了,用不著再請保姆,但卻不能獨自出門。哈倫把自己的床偽裝了一番,腹語藝人玩偶代替他躺在**,臉衝著牆壁;被子下麵塞著一條牛仔褲,假裝是他的腿;萬一媽媽先回家,他的安排就派上了用場。但這種可能性很小,她再早也要到淩晨1點到2點才會回來。

哈倫從碗櫃裏抓了一把巧克力糖果棒,準備看電影的時候吃,然後他從車棚裏推出自行車,沿著德寶街飛快地騎了出去。剛才他一直在看電視裏的《荒野大鏢客》,沒想到天黑得這麽快。他不想錯過動畫片。

街道上空無一人。哈倫知道,年齡大得足夠開車又小得不滿足於勞倫斯·維爾克秀和公園免費電影的人早就上皮奧裏亞或者蓋爾斯堡尋歡作樂去了。哈倫發誓,等他的年紀再大一點,他也絕不會在星期六的晚上留在榆樹港。

無論如何,吉姆·哈倫覺得自己待在榆樹港的日子屈指可數。要麽他媽媽會嫁給某個滑頭的男朋友,也許是個全副身家都穿在身上的汽修工,然後帶著哈倫搬去皮奧裏亞,要麽再過一兩年,他自己也會跑掉。哈倫嫉妒塔比·庫克。那個胖男孩就像哈倫的媽媽安在後門廊上那盞25瓦的燈泡一樣不起眼,但他懂得抓緊機會逃離榆樹港。當然,考慮到塔比的老爹總是喝得醉醺醺的,他媽又是那副德行,哈倫不打算步塔比的後塵。哈倫有他自己的問題。

他討厭媽媽恢複了閨姓,隻留下他一個人頂著父親的姓氏,而且她甚至不準他在她麵前提起父親。他討厭她每個周五和周六都要出去,而且打扮得花枝招展,看到她的低胸村姑上衣和性感黑裙,他總覺得滑稽……感覺媽媽變成了他藏在衣櫃後麵那些雜誌上的女人。他討厭她抽煙,也討厭她留在煙頭上的口紅印,他總會情不自禁地想象,他從未謀麵的那些渾球臉頰上也沾著同樣的唇印……還有他們身上。他討厭她喝得太多又極力掩飾,試圖裝出一副良家婦女的樣子,但咬文嚼字的口音、遲緩的動作和擁抱他的企圖總會暴露她的真正狀況。

他討厭自己的媽媽。如果她不是這麽個……如果她能當個更好的妻子,那麽他的父親或許不會跟秘書幽會,更不會跟她私奔。

哈倫的自行車掠過布羅德大道,他一邊努力踩著腳踏板,一邊舉起衣袖惱怒地擦了擦眼睛。街道左側有個白色的東西在幾幢大宅之間一閃而過,他不經意地瞥了一眼,然後又瞥了一眼,最後他的自行車劃出一條弧線,在路邊的石子地上停了下來。

有人在寬闊庭院之間的小巷裏移動。在那個矮胖的身影被漆黑的小巷再次吞沒之前,哈倫看到了她蒼白的手臂和裙子。活見鬼,是老肥特。小巷這邊是達比特太太那幢古老的大房子,另一側高聳的粉紅色維多利亞式建築曾是杜甘太太的家。

老肥特在巷子裏鬼鬼祟祟地幹什麽?哈倫本來準備不管這事兒,繼續騎車去看免費電影,但他很快想了起來,他的任務就是跟蹤這位老師。

真是活見鬼。奧羅克腦子裏裝的是不是驢屎蛋?難道他以為我會成天跟著這頭老恐龍到處轉悠?今天下午我也沒看見他或者別人執行自己的跟蹤任務。麥克就喜歡發號施令……偏偏那幾個傻瓜還總是聽他的……我可沒空陪他們玩這種幼稚的把戲。

不過天都黑了,達比特太太為什麽要鑽進巷子裏?

大概是扔垃圾吧,蠢貨。

但收垃圾的車星期四才來。而且她手裏什麽都沒拿。事實上,老肥特打扮得十分隆重……她身上穿的好像是那條粉紅色的漂亮裙子,聖誕放假前那天她還穿過。當然,這頭老肥牛才不會費心給學生辦什麽派對,她隻是花了三十分鍾時間給秘密聖誕老人名單上的孩子分發禮物。

她這到底是要去哪兒?

既然他們那個自命不凡的自行車巡邏隊裏人人都有跟蹤任務,那麽要是吉姆·哈倫成了唯一一個真正有所發現的人,奧羅克肯定會大吃一驚吧?這會兒大家都去看免費電影了,沒準兒老肥特是去跟羅恩先生或者那個陰森森的範·錫克幽會。

想到這裏,哈倫不禁有點反胃。

他騎著自行車穿到街對麵,把車扔在靠近杜甘太太家的灌木後麵,透過枝葉的縫隙向內張望。他立即看到了那個白色的身影,這會兒她差不多已經走到小巷和第三大道的交叉口了。

哈倫蹲在原地思考了一秒鍾。自行車車輪碾過煤渣和石子的聲音太響,他決定步行去追。哈倫借著高高的樹籬掩飾身形,他在陰影間穿梭,小心地避開路邊的垃圾桶,以免發出聲響。他本來有點擔心引發狗叫,但很快他就想起來了,周圍隻有吉布森家的後院裏養著狗,但德克斯特已經很老了,就算它叫了起來,大家也隻會覺得它在胡鬧。再說了,這會兒德克斯特沒準兒和主人一起待在屋子裏看勞倫斯·維爾克秀。

老肥特穿過第三大道,經過羅恩租住的公寓,最後穿過操場直奔老中心學校南側。

真見鬼,哈倫暗忖,她隻是去學校裏取點東西。然後他想起來,這不可能。下午在山洞裏跟那群蠢貨開完會回來以後,他和戴爾還有其他幾個男孩注意到,有人用木板把老中心學校一樓的窗戶全都封了起來——也許是擔心哈倫這些痛恨學校的孩子去搞破壞——校舍南北兩頭的大門都掛上了鐵鏈和鎖。

達比特太太——借著街角路燈的光線,哈倫看清了她的臉——消失在消防樓梯下方的陰影中,哈倫藏在學校對麵的一根柱子後麵。哪怕隔著兩個街區,他也能聽到免費電影正片開場的音樂聲。

學校那邊傳來高跟鞋踩在金屬樓梯上的聲音,達比特太太正沿著消防樓梯往二樓爬,哈倫瞥見了她蒼白的手臂。二樓的門嘎吱一聲打開了。

她竟然有鑰匙。

哈倫努力猜想,這麽大晚上的——星期六的晚上,而且又是暑假——老肥特摸回學校是想幹嗎?現在已經放假了,校舍早已騰空,而且隨時可能拆掉。

老肥特肯定跟羅恩先生有一腿。

哈倫努力在腦海中描摹:達比特太太躺在橡木辦公桌上,羅恩先生朝她俯下身來。但哈倫的想象力到此為止。

哈倫的心一陣狂跳,他等待著學校二樓有燈光亮起,但燈始終沒亮。

他朝著學校摸了過去,小心翼翼地藏在校舍牆角下,就算達比特太太從窗戶裏探出頭來,恐怕也很難發現他。

還是看不到任何燈光。

等等。校舍西北角透出一點微弱的光芒,瑩瑩的磷光來自角落那間教室的高窗。是達比特太太的教室。這一年哈倫一直在這間教室裏念書。

該怎麽摸上去看看呢?樓下的大門都上了鎖,地下室的窗戶也被金屬格柵封死了。哈倫考慮了一下要不要爬消防樓梯,從老肥特剛剛打開的那扇門裏鑽進去。可是當他想到自己可能在消防樓梯上或者——更糟糕——二樓漆黑的走廊裏迎麵撞上老肥特,他立即就打消了這個主意。

哈倫站在原地猶豫了一會兒,二樓的磷光從一扇窗戶移向另一扇窗戶,就像那個老肥婆正捧著一罐螢火蟲在教室裏走動。三個街區外傳來隱約的笑聲,今晚放的肯定是部喜劇。

哈倫望向校舍角落。那邊有個裝垃圾的大鐵箱,他可以踩著箱子爬到人行道上方6英尺高的窄窗台上,然後借助固定下水管的金屬支架爬上一樓窗戶上方的石簷。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了,大樓外立麵繁複的石頭線條和窗框間總有落腳的地方,隻要他的運動鞋能找到堅固的支撐點,他就能一路爬上二樓窗戶下麵的窗台。

窗台差不多有6英寸寬——這一點他很有把握,因為他常常望著窗外發呆,課間休息的時候,他還會掏出兜裏的小玩意兒喂窗外的鴿子。這個寬度不夠他站穩——更別說順著外立麵往前走……但如果有下水管支架做額外的支撐,問題就迎刃而解了。他隻需要沿著窗台挪動2英尺左右,就能探頭窺視窗戶裏麵。

那扇透出磷光的窗戶。幽幽的磷光時隱時現。

哈倫爬到垃圾箱頂上抬頭望了望。這可是兩層樓啊……離地足有20多英尺。周圍的地麵全是堅硬的石板和碎石子。

“喂,”哈倫低聲給自己打氣,“上吧。換了你能行嗎,奧羅克?”

他開始向上攀爬。

舞台公園放免費電影的這天晚上,麥克·奧羅克留在家裏照顧外婆。他的父母去了銀葉舞廳參加哥倫布騎士會舉辦的舞會,那幢古老的建築坐落在通往皮奧裏亞的哈德路旁一大片銀葉樹下,離榆樹港差不多有12英裏。麥克、他的四個姐妹和姆姆都留在家裏。從理論上說,現在家裏管事兒的人是麥克的大姐,17歲的瑪麗,但奧羅克夫婦剛出門十分鍾,瑪麗的男朋友就來了。父母不在的夜晚,按理說瑪麗不能出門約會——她一個月的禁足期還沒結束,至於她為什麽會被禁足,麥克既不清楚也不關心。不過當她那位滿臉青春痘的男朋友開著一輛1954年的雪佛蘭出現在門前,瑪麗立即迫不及待地飛了出去,當然,她沒忘了逼迫妹妹們發誓保守秘密,威脅麥克不準告密,不然就要了他的小命。麥克聳聳肩。現在他手裏又多了一個瑪麗的把柄,沒準兒哪天就用得著。

接下來應該輪到15歲的瑪格麗特掌控大局。可是瑪麗出門十分鍾後,黑乎乎的後院外麵就傳來了年輕人的叫嚷聲,那是三個念高中的男孩和佩格的兩個女朋友——他們都還太小,沒資格拿駕照——於是佩格也出門去看免費電影了。兩姊妹都知道,她們的爸媽每次出去跳舞都得玩到淩晨才會回家。

於是13歲的邦妮正式成了臨時家長,但邦妮從沒管過任何事。“邦妮”這個詞的意思是“美人兒”,但麥克有時候會覺得,他的三姐簡直是全世界最名不副實的女孩。奧羅克家的其他幾個孩子,甚至包括麥克在內,都繼承了父母漂亮的眼睛和富有愛爾蘭風情的優雅外貌,但邦妮卻長了一身肥肉,棕色的眼睛黯淡無光,一頭棕發更是比眼睛還黯淡。如今她蠟黃的皮膚上又添了幾處痘印,又臭又硬的脾氣結合了她媽媽清醒時最刻薄的一麵和她爸爸喝醉後的毒舌。兩個姐姐剛出門,她立即拖著沉重的身子回到了她和7歲的凱瑟琳共享的臥室裏,然後眼明手快地鎖上了房門,哪怕門外的凱瑟琳急得大哭,她也無論如何都不肯開門。

凱瑟琳是奧羅克家的女孩兒裏麵長得最漂亮的一個——紅發藍眼,玫瑰般紅潤的臉頰上生著幾點雀斑。每次看見她動人的笑容,麥克的老爸總會情不自禁地開始回憶愛爾蘭的鄉下姑娘,雖然兒子從沒拜訪過老爹故鄉的村莊。凱瑟琳是個美人。但她的腦子有些遲鈍,所以這個7歲的小姑娘至今還在上幼兒園。看到凱瑟琳拚盡全力也弄不懂一些最簡單的事情,麥克隻能強忍眼淚躲到屋子外麵。每天早上幫卡瓦諾神父主持彌撒的時候,麥克都會祈求上帝治好小妹,但上帝一直沒有回應他的祈禱。隨著年齡的增長,凱瑟琳的缺陷變得愈加明顯。同齡的小姑娘已經開始學習閱讀和簡單的算術了,她卻依然懵懂,被同伴們甩得越來越遠。

現在麥克好不容易哄好了凱瑟琳,做了燉菜給她當晚飯吃,又把她安頓在了閣樓裏瑪麗的**,這才走下樓梯去照顧姆姆。

麥克9歲那年,姆姆遭遇了第一次中風。廚房裏喋喋不休的老太太突然變成了蜷縮在客廳角落等死的女人,他記得當時家裏亂了好一陣子。姆姆是他母親的母親,雖然麥克並不認識“女家長”這個詞,但他從小就生活在女家長的權威之下。老太太永遠套著一件波點圍裙,她要麽在廚房裏忙碌,要麽在客廳裏縫補,什麽問題她都能解決,家裏的大小事情都歸她做主。瑪麗·瑪格麗特·霍利亨抑揚頓挫的愛爾蘭口音常常透過暖氣出風口傳進麥克的房間,有時候她會溫言撫慰他的母親,勸她別太悲觀,有時候又會嚴厲批評他的父親,要他少跟狐朋狗友喝酒。麥克6歲的時候,約翰·奧羅克被帕布斯特啤酒廠解雇了一年,是姆姆拯救了這個家庭瀕臨崩潰的財政——麥克記得自己不小心聽到大人們在廚房裏爭執,他的父親執意不肯動用嶽母一生的積蓄,姆姆卻堅持要給他們——麥克8歲、凱瑟琳4歲那年,一條瘋狗闖進德寶街那次,也是姆姆救了兄妹倆的命。當時麥克覺得那條狗有點奇怪,於是他退了回來,也叫凱瑟琳別靠近。但小妹喜歡狗,她不理解這隻動物可能會傷害她,於是她渾然不覺地迎著狺狺咆哮的瘋狗跑了過去。雙方的距離還有一臂之遙,瘋狗糊滿眼屎的雙眼緊盯著小女孩,仿佛隨時準備衝鋒,麥克嚇得放聲驚叫,顫抖的聲音聽起來完全不像是他自己發出來的。

然後姆姆出現了,她的波點短圍裙在空中飛舞,右手緊握掃帚,方巾包裹的日漸灰白的紅發都快散開來了。她一隻手護住凱瑟琳,另一隻手猛揮掃帚,瘋狗竟被她挑得飛起來,落到了4英尺外的街心。姆姆一把將凱瑟琳推向麥克,命令他立即帶著妹妹回家,她的聲音冷靜卻不容拒絕。等到瘋狗爬起來再次弓腰準備衝鋒,姆姆早已回過頭嚴陣以待。麥克一邊跑一邊回頭看,他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幕:姆姆站在那裏,雙腿跨步分開,脖子上係著一條方巾。她就這樣一直守在那裏。後來治安官巴尼說,他從沒見過被掃帚拍死的狗——而且還是條瘋狗——但霍利亨太太差點兒把那怪物的腦袋擰了下來。

巴尼當時就是這麽說的——怪物。從那以後,麥克打心底裏相信,無論潛伏在黑暗中的是什麽怪物,它們都絕不是姆姆的對手。

然而不到一年後,姆姆就倒下了。第一次中風來勢洶洶。疾病麻痹了她的身體,也切斷了控製肌肉的信號,那張生機勃勃的臉驟然失去了神采。威斯克斯醫生說,姆姆恐怕隻有幾周時間了,甚至可能隻有幾天。麥克還記得,客廳——那曾是不知疲憊的姆姆最活躍的舞台——一夜間變成了病房,那種感覺真是奇怪極了。他和全家人一起提心吊膽地等待末日的降臨。

但她活過了那個夏天。秋天的時候,她已經能通過眨眼來告訴別人她的需求了。到了聖誕節,姆姆甚至能說話了,雖然隻有家裏人才能聽懂她的話。複活節來臨的時候,她和身體的戰鬥又取得了更輝煌的成果:她可以活動自己的右手,也能在客廳裏坐起來了。然而複活節剛過三天,第二次中風狠狠砸在了她頭上。一個月後又是第三次。

最近一年半的時間裏,躺在客廳裏的姆姆不過是一具會呼吸的屍體,那張蠟黃的臉看起來鬆垮垮的,手腕彎曲得像是死鳥的爪子。她不能動,也不能控製自己的身體機能,隻能通過眨眼和外界交流。但她還活著。

麥克走進客廳的時候,外麵的天剛剛開始變黑。他點亮煤油燈——他家有電燈,但姆姆住在樓上的時候就喜歡用油燈,現在他們也延續了這一傳統——姆姆躺在一張高**,麥克彎下腰查看她的情況。

姆姆和往常一樣向右側躺,臉朝著他這邊。他們每天都會小心地給她翻身,以減輕不可避免的褥瘡。她的臉上滿是皺紋,膚色蠟黃,看起來完全不像人類。陰鬱無神的眼睛微微向外凸出,仿佛內部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又或者隻是因為無法傳達主人的想法而倍感挫敗。她正在流口水,麥克從床下抽出一條幹淨毛巾,輕輕幫她擦了擦嘴。

他檢查了姆姆是不是需要換尿布——這活兒本來該他的幾個姐姐幹,但她們照顧姆姆的時間加起來也沒他多,所以姆姆的腸子和**的需求對他來說不是什麽秘密——結果發現她依然幹淨清爽,於是麥克坐在床邊的矮凳上,握住姆姆的手。

“今天我在外麵瘋了一天,姆姆。”他低聲告訴她。他不知道自己在她麵前為什麽總會放低聲音,但他注意到其他人也是這樣,甚至包括他媽。“這才像是真正的夏天。”

麥克環顧房間,厚重的窗簾遮住了窗戶,桌上放著幾個藥瓶,櫃子頂上擺著姆姆一輩子積攢的照片,有的老照片已經發黃褪色。那時候她還很靈活。現在她甚至沒法轉動眼睛去看自己的照片,這樣的日子她已經過了多久?

角落裏放著一台老式維克多牌留聲機,麥克挑了一張姆姆最喜歡的唱片。卡魯索唱的《塞爾維亞的理發師》。高亢的歌聲和唱針更高亢的刮擦聲在客廳裏流淌,雖然姆姆毫無反應,連眨眼和抽搐都沒有,但麥克覺得,她還能聽見。他擦掉姆姆嘴角和臉頰邊的唾液,幫她把枕頭整理得更舒服一點,然後重新坐回矮凳上,再次握住她的手,感覺就像握著一把沒有生命的幹柴。麥克小時候,姆姆在萬聖節給他講過《猴爪》的故事,嚇得他在接下來的六個月裏睡覺都必須留著夜燈。

如果我用姆姆的手許願,他漫無邊際地想道,那會發生什麽?麥克搖搖頭甩掉腦子裏無情的臆想,懺悔地念了句“萬福瑪利亞”。

“爸媽去銀葉舞廳了。”他低聲告訴姆姆,努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輕快一點。留聲機裏的歌聲十分輕柔,但唱針吱吱呀呀的摩擦聲幾乎蓋過了人聲,“瑪麗和佩格看電影去了。戴爾說,今晚的免費電影放的是《時間機器》。他說這部片子講的是一個人闖進未來的故事。”麥克突然閉上了嘴巴,他感覺姆姆的身體似乎在動。男孩仔細查看了一下:姆姆的臀部在床單下麵不受控製地微微一動。他聽到了她放屁的輕響。

為了掩飾自己的難堪,麥克加快了語速:“聽起來有點奇怪,對吧,姆姆?闖進未來?戴爾說,人類總有一天能做到,但凱文覺得不可能。小凱還說,這不像俄羅斯人把斯普特尼克送上太空那麽簡單……幾年前我們一起看過天上的那顆衛星,你還記得吧?我說他們下一步沒準兒會把人送上太空,你說你也想去。

“呃,無論如何,反正小凱覺得,去往未來和回到過去都是不可能的事情。他說這會造成太多悖——”麥克努力想了想那個詞。他討厭在姆姆麵前顯得很蠢。他念四年級的時候留過級,全家人裏隻有姆姆不覺得他是個蠢貨。“悖——悖論。比如說,要是你回到過去,卻不小心殺死了自己的外祖父,那會發生什麽……”意識到自己在說什麽之後,麥克立即閉上了嘴巴。他的外祖父——姆姆的丈夫——三十二年前死於一次運糧機事故。當時他正在打掃運糧機的主艙室,一扇金屬門突然開了,11噸小麥傾瀉而下。麥克聽父親跟別人說,老德溫·霍利亨在打著旋兒上升的麥浪中拚命向上遊,就像被洪水衝走的狗,但他最後還是難逃淹死的厄運。屍檢表明,他的肺裏塞滿了固體和灰塵,就像兩袋壓得結結實實的麩皮。

麥克低頭看了看姆姆的手。他撫摸著外婆幹枯的手指,回想起自己六七歲時那個秋天的夜晚,姆姆坐在這間客廳的搖椅上,一邊做著針線活兒,一邊跟他說話:“邁克爾,你外公是被死神帶走的。那個身披黑袍的男人走進運糧機,帶走了我的德溫。但他沒有乖乖就範——噢,我親愛的德溫,他跟死神惡鬥了一場!將來我也打算這樣,我最親愛的邁克爾。如果那個身披黑袍的男人出現在這裏,我絕不讓他進門。我不會乖乖就範。不,邁克爾,我絕不輕易就範。”

從那以後,麥克腦子裏的死神就成了一個身披黑袍的男人,在他的想象中,姆姆一定能趕走死神,就像她當年拍死那條瘋狗一樣。現在他低下頭凝視她的眼睛,仿佛拉近距離有助於他和姆姆的交流。他從姆姆的瞳孔裏看到了自己的臉,眼球的弧度和跳動的燈焰讓這張臉顯得有些失真。

“我不會讓他進來的,姆姆。”麥克低聲保證。他看見自己呼出的空氣吹得姆姆臉頰邊的灰發微微顫動:“我不會讓他進來,除非得到了你的允許。”

透過窗簾和牆壁之間的縫隙,他看到黑夜沉甸甸地壓在窗格上。樓上傳來隱約的嘎吱聲,老房子裏常有這樣那樣的聲響;外麵似乎有什麽東西在抓撓窗戶。

歌劇已經放完,客廳裏隻餘唱針劃過唱片的刺耳聲音,聽起來就像一隻爪子正在抓撓石板。但麥克依然坐在原地,他的臉緊挨著姆姆的臉龐,手緊握著她的手。

戴爾·斯圖爾特和弟弟並肩坐在舞台公園裏看《時間機器》,剛才那群蝙蝠引發的鬧劇顯得遙遠而可笑,幾乎被他徹底拋在了腦後。戴爾早就聽人說過,今晚放的很可能是這部片子。阿什利蒙塔古先生在皮奧裏亞開了家劇院,他常常把剛下映的片子帶到榆樹港來放。戴爾很想看《時間機器》,因為去年他剛讀過這部經典漫畫。

一陣輕風拂過公園裏的樹木,銀幕上的羅德·泰勒從溪水裏救起了險些淹死的伊薇特·米米亞克斯,冷漠的埃洛伊人卻麵無表情地袖手旁觀。勞倫斯跪坐在地——他一激動就這樣——嚼著最後幾顆爆米花,時不時喝一小口他們剛才在公園咖啡館裏買的“胡椒博士”汽水。羅德·泰勒進入莫洛克人的地下世界時,勞倫斯瞪大眼睛,情不自禁地往哥哥身邊靠近了一點。

“沒事,”戴爾低聲安慰弟弟,“他們怕光,那個人手裏有火柴。”

銀幕上莫洛克人的眼睛閃爍著黃色的光芒,就像公園南邊灌木叢裏的螢火蟲。羅德·泰勒擦亮一根火柴,那群怪物畏縮地向後退去,舉起藍色的胳膊擋住自己的眼睛。頭頂的樹葉還在沙沙作響,戴爾抬起頭,發現天上的星星都被雲擋住了。他開始擔心今晚的免費電影會不會被暴雨衝散。

除了便攜放映機內置的喇叭以外,阿什利-蒙塔古先生還帶來了兩台外置音箱,但電影的聲音還是沒有真正的劇院裏那麽響亮。風越來越大,樹葉的窸窣聲漸漸蓋過了羅德·泰勒的怒吼和莫洛克人怒氣衝衝的喊叫,拍打著翅膀的黑影從公園上空的枝葉間掠過。

勞倫斯又朝哥哥身邊擠了擠,他不停搓著牛仔褲上的草漬,連爆米花都忘了嚼。小男孩摘下頭頂的鴨舌帽,無意識地咬著帽簷,他一緊張就這樣。

“沒事的,”戴爾捏起拳頭在弟弟肩頭輕輕捶了一下,“他會把薇娜從洞裏救出去的。”

風越來越大,但銀幕上的彩色圖像還在繼續跳動。

卡車的聲音從車道上傳來的時候,杜安正在吃夜宵。

正常情況下,他應該待在地下室裏開著收音機,完全聽不到引擎的聲音。但今天他沒關紗門和窗戶。外麵十分安靜,隻有蟋蟀和池塘邊的樹蛙仍在夏夜裏不知疲倦地鳴唱,豬舍那邊偶爾傳來金屬門磕在自動加料槽上的哐哐聲。

老頭子提前回家了,他剛想到這裏,然後立即發現引擎的聲音不太對勁。這不是老頭子的皮卡,應該是一輛更大的車——至少是一台更強的引擎。

杜安探頭望向紗門外麵。未來幾周,越長越高的玉米將徹底隔斷農舍和車道之間的視線,不過現在,他仍能看到小徑盡頭最後100英尺左右的景象。他沒看見老頭子的皮卡,也沒聽見車輪碾過石子的聲音。

杜安皺起眉頭咬了一口豬肝腸,然後穿過紗門走到農舍和穀倉之間的拐角處,這裏可以更清楚地看到門前的車道。有時候路人會誤入這條小徑,但這種事並不常見。剛才他聽到的聲音肯定來自一輛卡車;阿特叔叔從不開皮卡。他說住在鄉下已經夠倒黴了,他可不願意再鑽進底特律有史以來出產的最醜陋的交通工具裏。他那輛凱迪拉克絕不會發出這樣的聲音。

杜安站在溫暖的夏夜中,嚼著手裏的三明治望向小徑盡頭。形狀變幻不定的雲層像天花板一樣遮住了漆黑的夜空,低矮的玉米地裏十分安靜,隻聽得見暴風雨來臨前如絲綢般柔滑的窸窣聲。田間的溝渠和通往縣6號公路的車道在黑暗中隱約可見,車道兩旁的野蘋果樹看起來就像兩排低矮的影子,螢火蟲在樹木的枝丫間閃爍。

一輛大卡車紋絲不動地停在車道入口大約100碼外的石子路上。車頭燈沒開,杜安看不清細節,但這輛車真的很大,狹窄的車道幾乎容不下它。

杜安停頓了幾秒,一邊咬著最後幾口三明治,一邊回想有哪個開卡車的熟人可能在星期六的晚上來訪。但他一個都沒想起來。

難道老頭子喝醉了,別人把他送了回來?這樣的事以前發生過,但沒這麽早。

南邊的天際線上劃過一道閃電,但隔得太遠,聽不見雷聲。一閃而逝的電光沒能進一步揭露卡車的細節,黑乎乎的影子仍停在原地。

有什麽東西輕輕磨蹭著杜安的大腿。

“噓,維特根斯坦。”他單膝跪下,伸出一隻胳膊摟住老邊牧的脖子。維特渾身發抖,喉嚨裏咕噥著什麽,聽起來絕不像是咆哮。“噓,別出聲。”杜安拍著老狗瘦骨嶙峋的腦袋,輕輕摟著它。但維特還是抖個不停。

如果剛才有人下了車,那他們現在應該快走到這兒了,杜安琢磨著。然後他想道,會是誰呢?

“跟我來,維特。”他低聲吩咐。杜安拉著邊牧的項圈回到屋子裏,關掉所有的燈,緊接著鑽進老頭子遍地垃圾的所謂書房,找到放在書桌抽屜裏的鑰匙,然後走進餐廳打開放槍的櫃子。他隻猶豫了一秒,然後徑直跳過雙筒短槍、春田步槍和12口徑的霰彈槍,取了支16口徑的泵動式霰彈槍。

維特根斯坦在廚房裏低聲哀鳴,爪子不停地刨著油氈。

“噓,維特。”杜安輕聲安撫,“沒事,孩子。”他檢查確認了後膛裏沒有子彈,然後撥動泵機複查一遍,又舉起空彈夾對著透過窗簾縫隙漏進來的微光查看一番,最後才打開了櫃子下麵的抽屜。子彈裝在一個黃色的盒子裏,杜安貓腰靠在餐桌旁裝填了五發子彈,又在法蘭絨襯衫的衣兜裏揣了三發。

掛在杆子上的夜燈照亮了屋子的轉角和靠近正門的十來碼車道,杜安蹲在黑暗中等待。他意識到自己的心髒跳得比平常快,於是他緩慢地深深吸了幾口氣,讓心跳逐漸恢複正常。

蟋蟀和其他昆蟲的鳴唱驟然停歇。地裏的數千株玉米紋絲不動,空氣陷入了絕對的凝滯,一道閃電再次照亮南方的天際,十五秒後,他聽到了滾滾而來的雷聲。

杜安仍在等待,他微微張開嘴巴淺淺地呼吸,拇指緊扣保險。霰彈槍聞起來有一股槍油味兒。維特根斯坦已經不叫了,但杜安仍能聽見廚房裏的老邊牧從一扇緊閉的房門奔向另一扇緊閉的房門,爪子絕望地抓撓著油氈。

杜安仍在等待。

至少過了五分鍾,那輛卡車的引擎轟隆隆地啟動了,沉重的車輪碾壓著路麵的石子。

杜安快步跑到玉米地邊緣,貓腰躲在一排玉米後麵順著車道追了上去。

卡車還是沒開燈。退回縣6號公路以後,它停頓片刻,然後向南駛去——墓園、黑樹酒館和榆樹港都在那邊。

杜安從玉米地裏直起腰來極目眺望,但他看不到卡車的尾燈,隻聽見它沿著縣6號公路漸漸遠去。於是他鑽回地裏蹲下身子,將霰彈槍放在膝蓋上,屏息靜聽。

二十分鍾後,第一滴雨開始落了下來。杜安又等了三四分鍾,這才從玉米叢中鑽了出來,繞著農舍和穀倉巡查了一整圈。他謹慎地沿著玉米地的邊緣繞行,以免被閃電照出身形。穀倉裏的麻雀異常安靜,豬舍裏的豬倒是和往常一樣哼哼唧唧。最後杜安終於再次推開了廚房的門。

維特根斯坦像小狗一樣搖著尾巴迎了上來,它緊盯著男孩手中的霰彈槍,興奮地在主人和房門之間來回奔跑,完全停不下來。

“不不不,”杜安將彈夾裏的子彈一顆顆卸了下來,整整齊齊地擺在廚房餐桌的格子桌布上,“我們今晚不打獵,小傻瓜。但你還是有一頓加餐……然後今晚你到樓下來,和我待在一起。”杜安走向碗櫃,維特的尾巴歡快地拍打著油氈。

窗外驟雨漸歇,但狂風仍毫不留情地鞭撻著地裏的玉米和路邊的野蘋果樹。

吉姆·哈倫發現,要爬上二樓窗台其實並不容易。尤其是考慮到風越來越大,碎石鋪成的操場和學校停車場裏的塵土全都被風卷了起來。順著下水管往上爬的時候,哈倫停下來揉了好幾次眼睛。

呃,至少呼嘯的狂風可以幫他掩飾不小心踢到這根蠢管子發出的聲音。

意識到這個主意有多傻的時候,哈倫正進退維穀地懸在一樓和二樓之間,離腳下的垃圾箱差不多有20英尺。要是範·錫克、羅恩或者其他什麽人——比如說巴尼——突然出現,他該怎麽辦?哈倫試圖想象,要是老媽約會完了回家,卻發現唯一的兒子進了J.P.康登的拘留所,正準備移送去橡樹山的監獄,她會怎麽說?

哈倫不怕高。去年秋天,男孩們在康登家的花園後麵爬那棵大橡樹的時候,奧羅克、斯圖爾特和其他所有人都不是他的對手。事實上,那天他爬得特別高,男孩們在樹下大聲嚷嚷著勸他趕緊下去,但他還是堅持爬上了最高的樹枝——那根樹枝特別細,看起來似乎連一隻鴿子都可能把它踩斷——站在那棵橡樹的樹梢,他看到了遮蔽整個小鎮的連綿樹蔭,如大海般無邊無涯。比起那次,現在這點高度簡直就是小兒科。

但哈倫瞥了一眼腳底,暗自開始後悔。除了下水管和校舍牆角的裝飾線條以外,他沒有任何可供借力的落腳點,腳下的鐵皮垃圾箱和水泥人行道離他現在的位置足足有25英尺。

哈倫閉上眼睛集中精力,努力在狹窄的窗台上保持平衡;然後他睜開雙眼,抬頭望向二樓窗戶。

這段距離絕對不止2英尺,更像是4英尺。要爬上二樓窗戶,他隻能先鬆開這根見鬼的管子。

而且剛才那抹磷光肯定已經消失了。他很有把握。一幅畫麵突然浮現在哈倫的腦海中:老肥特繞過校舍牆角,抬頭望著黑暗中的男孩大喊:“吉姆·哈倫!你馬上給我下來!”

然後呢?他已經念完六年級畢業了,難道她還能重新給他打個不及格,或者取消他的暑假?

想到這裏,哈倫不禁笑了起來。他深吸一口氣,將全身的重量壓在膝蓋上,身體緊貼磚牆;現在他全靠4英寸寬的窗台和一點摩擦力支撐著自己。

男孩的右手摸到了二樓的窗戶邊緣,他伸出手指抓緊窗沿下方的奇怪紋飾。他抓得很穩。一定沒問題。

哈倫臉頰緊貼磚牆,低頭穩住身體。現在他隻需要抬起頭就能看到教室裏麵。

最後那刻,腦子裏有個小小的聲音告訴他:別,千萬別抬頭。算了。去看免費電影吧。看完電影趕緊回家,趁著老媽還沒回來。

風吹著他腳下的葉子,將更多灰塵送進他的眼睛。哈倫回頭看了看下水管。他能爬下去,完全沒問題;順著水管溜下去應該比爬上來簡單得多。哈倫想到了格裏·戴辛格和其他幾個男孩,他們老叫他膽小鬼。

他們不需要知道我爬到過這裏。

那你為什麽要爬上來呢,蠢貨?

哈倫想了想該怎麽向奧羅克和其他男孩吹噓這段冒險——如果老肥特隻是心血**跑回教室裏取她心愛的粉筆或者別的什麽破玩意兒,他還得想法子添油加醋一番。如果他告訴他們,他曆盡艱險爬上二樓,親眼看見老肥特和羅恩在她的辦公桌上亂搞,就在他們的教室裏,那群娘娘腔該驚訝成什麽樣啊……

達比特太太不在教室另一頭的辦公桌後麵,實際上,她就坐在窗邊的小工作台旁,離哈倫還不到3英尺。教室裏沒開燈,但整個房間充盈著幽幽的磷光,慘白的光芒仿佛來自黑森林裏腐爛的木頭。

達比特太太不是一個人。磷光來自她身邊的人影。這個人也坐在小工作台旁,離哈倫緊貼窗玻璃的臉不過一臂之遙。他立即認出了她。

是杜甘太太,達比特太太曾經的搭檔,她一直那麽瘦。聖誕節前的幾個月裏,癌症的侵襲又讓她變本加厲地瘦了下去。哈倫記得,她的胳膊上簡直沒有一點肉。聖誕假期之後,杜甘太太再也沒回過學校,直到她2月份去世,然後下葬,沒有哪個同學再見過她。桑迪·惠塔克的媽媽倒是去她家拜訪過,後來還參加了葬禮。她告訴桑迪,老太太最後已經瘦得皮包骨頭了。

哈倫立即認出了她。

他瞥了老肥特一眼。女老師傾身向前笑得熱情洋溢,她的全副注意力都放在桌邊的搭檔身上。然後他再次望向杜甘太太。

桑迪說,杜甘太太下葬時穿著她最漂亮的絲綢裙子,她最後一天上課的時候在聖誕派對上也穿過。現在她身上穿的正是這條裙子。但絲裙上有幾處已經腐爛,破洞裏透出隱隱的磷光。

老太太的頭發仍規規矩矩地梳在腦後,哈倫熟悉的玳瑁發卡別在發間,但她的大部分頭發已經脫落,露在外麵的頭皮散發著慘白的磷光。和腐爛的絲裙一樣,她的頭皮上也有洞。

隔著3英尺的距離,哈倫看見了杜甘太太放在桌麵上的手。修長的手指上鬆垮垮地套著金戒指,**的白骨微微發光。

達比特太太俯身湊到朋友的屍體耳邊說了句什麽。她看起來有點迷惑,但她還是轉頭望向窗戶。哈倫正趴在這扇窗戶外麵,雙膝跪在冰冷的窗台上。

最後那個瞬間,哈倫驟然明悟,她肯定看見他了。磷光會照亮他貼在窗玻璃上的臉,就像它照亮了杜甘太太手腕上**的肌腱,慘白的纖維就像隱隱透光的一束意大利細麵。除此以外,磷光還同樣輕鬆地描摹出了這具軀體半透明的血肉下方正在滋長的菌落黑暗的輪廓。或者應該說,殘存的血肉。

眼角的餘光告訴哈倫,老肥特已經看見他了,但他緊盯著杜甘太太的後頸,完全挪不開視線。老太太的皮膚像羊皮紙一樣起了褶皺,他清晰地看到了下麵移動的脊椎,慘白的骨頭上仿佛隻蓋著一層黴爛的破布。

杜甘太太轉頭直視男孩。隔著兩英尺的距離,哈倫清晰地看到她左眼窩幽黑的液麵下閃爍著瑩瑩的磷光,原來的眼球早已不見蹤影。她咧開森森白牙露出無唇的微笑,身體前傾,仿佛打算隔著窗欞給他一個吻。玻璃上看不見呼氣的霧痕。

摔下去的時候,他沒有哭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