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暑假的第一個星期六,天還沒亮,麥克·奧羅克已經醒了。他摸進黑乎乎的客廳裏看了看姆姆——現在她幾乎隨時都醒著——一大堆被子和披肩簇擁著她蒼白的皮膚,看見姆姆眨了眨眼,麥克這才放下心來,她還活著。昨天那輛收屍車留下的腐臭味仍在空氣中徘徊,他親了親姆姆的臉頰,鑽進了廚房。麥克的父親已經起床了,這會兒他正就著廚房裏的冷水龍頭刮胡子;皮奧裏亞的帕布斯特啤酒廠7點就要打卡上班,從這兒開車過去需要一個多小時。麥克的老爸是個大塊頭——身高6英尺,但體重超過300磅。多餘的體重主要集中在他圓滾滾的大肚皮上,哪怕在他剃胡子的時候,龐大的肚子仍固執地頂在他和水槽之間。他的一頭紅發已經掉得差不多了,現在隻剩下耳朵上麵還有一小片橘色的絨毛;額頭上曬傷的痕跡——那是周末在花園裏幹活兒的時候留下來的——和臉頰、鼻子上破裂的毛細血管讓他的膚色更顯紅潤。他手裏的折疊式剃刀是爺爺傳下來的老古董。看到麥克穿過廚房走向屋外的廁所,老爸停下動作,手指按緊臉上的皮膚,刀鋒緊貼臉頰,衝兒子點了點頭。

麥克直到最近才意識到,整個榆樹港隻有他們家沒有室內廁所。別人家倒是也有戶外廁所,穆恩太太的舊木屋後麵就有一個,格裏·戴辛格家的工具房後麵也有一個,但早就沒人用了,隻有奧羅克家的戶外廁所還在正常使用。這些年來麥克的母親一直嘮叨著要弄一套新的上下水係統,現在他們家隻有廚房裏的一個龍頭;但麥克的老爸總是嫌貴,因為鎮上沒有公共排水係統,自己修化糞池得花不少錢。麥克甚至懷疑,老爸根本不想要室內廁所:麥克有四個姐妹,再加上他媽,小房子裏永遠吵吵鬧鬧,麥克的老爸常說,他隻有鑽進廁所才能找到真正的安寧。

方便完了以後,麥克一邊沿著石板路往回走——這條路隔開了老媽的花園和老爸的菜園——一邊抬頭望了望,一群椋鳥正迎著第一縷晨光掠過高處的樹頂。他穿過小小的後門廊,在父親剛才剃胡子的廚房水槽裏洗了洗手,然後從破爛的櫥櫃裏翻出自己的練習簿和鉛筆,在桌邊坐了下來。

“你再不出門就來不及取報紙了。”老爸提醒道。他站在廚房吧台後麵,一邊喝咖啡一邊望著窗外的花園。牆上的掛鍾指著5點8分。

“不用,來得及。”麥克回答。每天早上5點15分,分配員會把所有報紙送到主街A&P超市旁的銀行門前,麥克的媽媽在那家超市上班。他從沒耽誤過送報。

“你在那兒寫什麽呢?”老爸問道。但他真正關心的隻是自己的咖啡。

“給戴爾和其他人寫幾張紙條而已。”

父親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再次望向窗外的菜園:“那天的雨下得很及時,玉米長得不錯。”

“回頭見,老爸。”麥克將疊好的紙條塞進牛仔褲兜,戴上棒球帽,在父親的肩膀上拍了一記,然後衝出大門跳上他那輛古董自行車,沿著第一大道全速前進。

和往常一樣,送完早報以後,麥克還得騎車去鎮子西麵鐵路附近的聖馬拉奇教堂,給卡瓦諾神父的彌撒做祭台助手。這是他每天必須完成的任務,一年到頭,一天不落。麥克從7歲時就開始擔任祭台助手,其他孩子來了又去,但卡瓦諾神父常說,誰也沒有麥克這麽可靠。別人念的拉丁文也不如麥克那麽字斟句酌,那麽虔誠。堅持這套日程並不容易,尤其是在冬天雪厚的時候,他沒法騎著自行車到處轉悠。有時候他隻能一路小跑趕往教堂,匆匆套上白袍和法衣,甚至來不及脫掉外套換上棕色牛津鞋。做彌撒的時候,他感覺到靴底的雪水慢慢融化。如果7點30分這場彌撒的信眾全是熟人——穆恩太太、肖尼西太太、阿什波小姐和凱恩先生——在卡瓦諾神父的默許下,麥克領完聖餐就會提前退場,爭取趕在最後一道鈴聲結束之前踏進校門。

盡管如此,他還是常常遲到。每次看到他姍姍來遲,施萊弗斯太太甚至懶得說話,隻是瞪他一眼,衝著校長辦公室揚一揚下巴。麥克得在辦公室裏等著羅恩先生擠出時間來訓他一頓,或者拿左手最下麵那個抽屜裏的教鞭抽他兩下。麥克倒是不怕挨打,但他不喜歡坐在辦公室裏,錯過整堂早讀和大半節數學課。

坐在銀行前麵高高的人行道上等著卡車從皮奧裏亞送來早報的時候,麥克努力把腦子裏所有和學校有關的事情全都趕了出去。現在是暑假。

一想到暑假,撲麵而來的暖意、人行道和潮濕莊稼散發的溫暖氣息就真切地占據了麥克的全副心神,讓他精神一振。暖洋洋的空氣充盈著他的胸膛,送報的卡車來了,膨脹的喜悅伴隨他將報紙一份份分開疊起來——夾了紙條的幾份報紙單獨塞在送報箱外麵的口袋裏——又伴隨他騎著自行車駛過清晨的街道,將一份份報紙扔到一戶戶人家門前,大聲跟早上出門取牛奶瓶的女人和準備開車出門的男人問好。夏天的輕盈和真實讓他的身體變得輕飄飄的,帶著這樣的歡愉,他將自行車靠在聖馬拉奇教堂牆邊,跑進幽暗涼爽的正廳。全世界他最喜歡的地方就是這座充滿焚香氣息的教堂。

戴爾睡到8點多才醒,然後他又在**躺了很久。陽光和外麵那棵巨大榆樹的葉影填滿了臥室的窗戶,溫暖的空氣透過紗窗溜了進來。勞倫斯早就起了,戴爾聽見樓下起居室裏傳來動畫片的聲音,那是他弟弟正在看《哈克與傑克》,或者《拉夫與雷迪》。

戴爾翻身起床,整理好自己和弟弟的床鋪,穿上**、牛仔褲、T恤、幹淨的襪子和運動鞋,然後下樓吃早餐。

媽媽準備了他最愛的麥片和葡萄幹吐司麵包。這會兒她正在喋喋不休地討論今晚的免費電影放什麽片。戴爾的老爸出差還沒回來——他的銷售業務橫跨了兩個州——但他會在午夜之前趕回家。

勞倫斯在起居室裏大聲催促哥哥,《拉夫與雷迪》就快開始了。

“小孩子才愛看這種節目!”戴爾吼了回去,“我沒興趣。”但他還是加快了咀嚼的速度。

“今天早上的報紙裏夾著這個。”媽媽把一張紙條放在他的碗邊。

看到那張從廉價練習簿裏撕下來的紙條,戴爾笑了,他認出了麥克規規矩矩的筆跡和糟糕的錯別字。

全體人員9點30分山洞砰頭。

——M

戴爾舀起最後一勺麥片,琢磨著有什麽重要的事兒非得讓大家興師動眾去那邊碰頭。山洞是他們商量大事的據點——比如說不可告人的秘密,或者緊急舉行的巫術儀式。前些年自行車巡邏隊的小鬼頭們還會煞有介事地去山洞裏開會。

“你們不是真的要去鑽山洞吧,戴爾?”母親的聲音裏有一絲擔憂。

“放心啦,老媽。沒那回事,你知道的。那隻是黑樹酒館後麵的一個舊涵洞而已。”

“好吧,不過你可別忘了,你答應過我,下午賽博特太太來做客之前,你要把院子裏的草割了。”

杜安·麥克布萊德的父親沒訂皮奧裏亞的報紙,他隻讀《紐約時報》,而且也不常讀,所以杜安沒收到麥克的紙條。早上9點左右,杜安期盼的電話終於響了起來:附近的幾家人共用一條電話線——響一聲的電話找的是離他們最近的鄰居約翰遜,兩聲是杜安家,三聲則是公路盡頭的斯韋德·奧拉夫森家。電話響了兩聲,然後安靜下來,隨即又響了兩聲。

“杜安,”是戴爾·斯圖爾特的聲音,“我以為你在外麵幹活兒。”

“我的活兒已經幹完了。”杜安回答。

“你爸在家嗎?”

“他去皮奧裏亞買東西了。”

電話裏一下子安靜下來。杜安知道戴爾明白,每逢星期六,要是杜安的老爸去“買東西”了,那他通常要到星期天深夜才會回來。

“喂,我們準備9點30分去山洞碰頭,麥克有話要說。”

“‘我們’都有誰?”杜安低頭瞥了一眼筆記簿。早飯後他一直在練習人物速寫,這個專項練習他從4月份就開始做了,現在他的本子上記滿了零散的細節和指代,也有完整的段落和寫好又劃掉的句子,空白處隨處可見備注的小字。他知道,和其他所有事情一樣,這樣的練習永遠不可能達到完美。

“就那幾個,”戴爾回答,“麥克、凱文、哈倫,可能還有戴辛格。我不知道。他把紙條夾在報紙裏,我剛剛才收到。”

“那勞倫斯呢?”杜安望向窗外正在生長的玉米——現在差不多齊膝高了——長長的石子路從他家門前出發,穿過大片的玉米地通向外麵。杜安的母親活著的時候不許任何人在房子前麵20英畝內種植任何比豆子還高的植物。“玉米長得太高,讓我感覺自己被隔絕了,”她告訴阿特叔叔,“特別幽閉恐懼。”雖然老頭子常拿這事兒取笑她,不過他還是種了豆子。但杜安記不清從什麽時候開始,每年夏天,越來越高的玉米都會將麥克布萊德家的農舍與外麵的世界漸漸隔離開來。“國慶玉米齊腰高。”老話是這麽說,但在伊利諾伊州的這個區域,7月4日玉米的高度往往已經超過了杜安的肩膀。再往後走,玉米更是一路瘋長,反倒讓人產生房子一天比一天矮的錯覺。到頭來茂盛的玉米甚至遮住了石子路盡頭的縣公路,你必須爬到二樓才能望到外麵,但杜安和老頭子已經很久不上二樓了。

“勞倫斯怎麽?”戴爾沒回過神來。

“他去嗎?”

“他當然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就愛跟我們一塊兒玩。”

杜安笑了。“我隻是提醒你一句,怕你忘了自己還有個弟弟。”他說。

電話那頭的聲音有些惱怒:“喂,杜安,你到底去不去?”

杜安想了想今天農場裏要幹的活兒,就算現在就開始動手,到天黑能幹完也算他走運:“我很忙,戴爾。你剛才說,你不知道麥克打的是什麽主意?”

“呃,我不太確定,但我覺得肯定跟老中心學校有關。塔比·庫克失蹤了,你知道吧?”

杜安頓了一下:“那我來。9點30分對吧?就算我現在出發,那也得10點才能走到。”

“老天爺,”戴爾尖叫一聲,“你還沒弄到一輛自行車嗎?”

“如果上帝打算給我一輛自行車,”杜安一本正經地說,“那他應該讓我生在史溫家。山洞見。”沒等到戴爾回答,他就掛斷了電話。

杜安下樓找出那本描述老中心學校的筆記簿,然後戴上一頂印著“CAT”字樣的帽子,出門去喚狗。聽到主人的召喚,維特立即出現了。這個名字是“維特根斯坦”的簡稱,老頭子和阿特叔叔時常為這位哲學家爭論不休。如今這條老邊牧幾乎已經瞎了,關節炎帶來的疼痛讓它失去了往日的靈敏,但感覺到杜安要出門,它立即搖著尾巴滿懷期待地迎上前來,表示自己完全做好了出門探險的準備。

“不行。”天氣太熱,杜安擔心這位老朋友走不了那麽遠,“今天你乖乖留下來看家,維特,我中午就回來。”

老邊牧因白內障而變得混濁的眼睛裏充滿了悲傷和失望。杜安拍拍它的頭,把它送回穀倉裏,重新加滿了它喝水的碗:“別讓竊賊和玉米地裏的怪物闖進我們家,維特。”

老邊牧齜牙嗚咽一聲,沒精打采地趴在鋪著毯子的稻草堆上,那是它的床。

杜安沿著石子路慢慢走向縣6號公路,天真的很熱,他挽起法蘭絨格子襯衫的袖子,琢磨著老中心學校和亨利·詹姆斯。他剛讀了《螺絲在擰緊》,現在他滿腦子都想著書中的布萊莊園和詹姆斯巧妙的暗示:那地方能產生某種邪惡的共鳴,所以“鬼魂”才能蠱惑那兩個名叫邁爾斯和芙羅拉的孩子。

老頭子是個酒鬼,也是個失敗者,但除此以外,他還是審慎的無神論者和堅定的理性主義者,他的這些特質也傳給了兒子。自杜安記事起,他一直認為宇宙的運作機製雖然複雜,但自有其規律:以人類有限的智慧,我們對這些規律的理解並不全麵,甚至可以說相當貧乏,但規律就是規律。

他打開筆記簿,翻到描寫老中心學校的那頁。“那種感覺更像某種……凶兆?或者邪惡的氣息?這樣形容可能有點誇張。或者我應該說,這兩個地方似乎都有自己的意誌……”杜安歎了口氣,將這頁紙撕下來塞進燈芯絨長褲的褲兜。

終於走到了縣6號公路,他轉而向南。陽光照耀著路上白花花的石子,也灼燒著杜安露在外麵的胳膊。在他身後那條小徑兩側蓬勃生長的玉米地裏,昆蟲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戴爾、勞倫斯、凱文和吉姆·哈倫一起騎著自行車去山洞。“真見鬼,我們為什麽非得去那麽遠的地方碰頭?”哈倫低聲抱怨。他的自行車比別人的小,車輪隻有17英寸,所以他必須加倍賣力才跟得上大家。

他們穿過奧羅克家門前的大片樹蔭騎向北麵的水塔,隨後向東拐進寬闊的石子路;凱文、戴爾和勞倫斯並排靠左騎,哈倫一個人落在右邊。路上沒有車也沒有風,周圍安靜得隻能聽見他們的呼吸聲和車輪碾過石子的嘎吱聲。這裏離縣6號公路差不多有1英裏,路口東北麵是山丘和茂密的樹林。沿著水塔那條路一直向前,你會進入鎮外的丘陵地帶,穿過丘陵便是幾乎已被廢棄的朱比利學院鎮。順著縣6號公路往南走1.5英裏是151A高速公路,也就是橫穿榆樹港的哈德路,但這條捷徑其實隻是田野間的泥濘車轍,不是什麽正經道路。冬春兩季的大部分時間,這條路根本無法通行。

他們向北經過黑樹酒館,然後呼嘯著衝下第一道陡峭的山坡,下坡的時候,男孩們緊捏刹車,整個人幾乎站了起來。公路兩旁樹冠織成的穹頂在窄路上投下濃重的陰影。四年級老師格羅勝特太太在課堂上給他們讀過《沉睡穀傳奇》,戴爾一直覺得故事裏的廊橋就坐落在這裏的樹蔭下。

但這條路上沒有廊橋,石子路兩旁隻有腐爛的木柵欄。孩子們在坡底停了下來,推著自行車拐進公路西邊草叢中一條狹窄的小徑。這裏的野草差不多有齊腰深,草葉上沾滿了過往車輛揚起的塵土。陰暗的樹林和路邊的茂密植物之間攔著一道鐵絲網。他們把自行車藏在灌木叢下麵,檢查確認了公路上的人肯定看不見,然後才沿著彎曲的小路鑽進了溪邊涼爽的樹蔭。

來到穀底之後,溪邊蜿蜒的小路幾乎消失在了高高的野草和低矮的樹木下麵。戴爾領著大家走向山洞。

其實那不是山洞,至少不完全是。不知為何,縣裏在公路路基下方挖了一條涵洞,洞壁是用預製水泥板鋪的,而不是隨處可見的30英寸波紋鋼管。也許是為了預防春天的洪水,也許他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為了什麽,總而言之,這個洞真的很大——直徑足足有6英尺——洞底留了一道14英寸寬的槽,溪水從中汩汩流過,所以孩子們可以坐在涵洞的弧形底麵上肆意伸展雙腿,不必擔心弄濕鞋襪。哪怕在夏天最熱的時候,山洞裏依然涼爽,洞口幾乎被灌木和野草完全蓋住了,頭頂10英尺外傳來的車聲反倒讓這個秘密據點顯得更加隱蔽。

溪水在山洞另一頭形成了一片小小的池塘。夏天池塘的寬度大概有七八英尺,深度隻有這個數的一半。但這片小池塘美得驚人:來自涵洞的潺潺溪水在塘邊形成了一道微型瀑布,池塘的水麵被周圍的樹蔭映襯得黑幽幽的。

麥克給這條小溪起了個名字,叫作“屍體溪”,因為人們常常把公路上被撞死的動物屍體扔到下麵這片小池塘裏。戴爾記得,他們在池塘裏發現過的屍體包括負鼠、浣熊、貓和豪豬,甚至還有一條巨大的德國牧羊犬。他還記得自己當時趴在山洞邊緣,胳膊肘頂著涼爽的水泥洞壁,望向水底那具屍體:透過4英尺深的清澈池水,德牧黑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戴爾,唯一能證明這條狗已經死掉的線索——除了它正躺在池底以外——是它微張的嘴邊一道類似小石子的白色痕跡,看起來就像它吐了一串石頭出來。

麥克在山洞裏等著他們。一分鍾後,杜安·麥克布萊德也喘著粗氣趕到了,這條小路不好走,男孩帽子下麵的胖臉漲得通紅。涵洞裏突然暗下來的光線讓他情不自禁地眨了眨眼。“啊,海鮮亂燉死亡學會開會啦。”開口說話的時候,他的氣還有點沒喘勻。

“啊?”吉姆·哈倫沒回過神來。

“沒事。”杜安回答。他一屁股坐下來,撩起法蘭絨襯衫下擺擦了擦臉。

勞倫斯正舉著撿來的樹枝戳一大片蜘蛛網。聽到麥克開口說話,小男孩立即回過頭來。

“我有個主意。”

“哇哦,讓印刷機停下來等等,”哈倫說,“明天的報紙得換個頭條。”

“閉嘴。”麥克的聲音裏沒有一絲怒意,“昨天科迪和她媽去學校找塔比的時候,你們大家都在場。”

“我不在。”杜安說。

“好吧。”麥克點點頭,“戴爾,你跟他說說。”

戴爾描述了庫克太太、羅恩先生和J.P.康登對峙的情景。“老肥特也在。”他總結道,“她說她看見塔比離開了學校,但科迪媽說她放屁。”

杜安抬起一邊眉毛。

“你到底有什麽主意,奧羅克?”哈倫問道。他用樹枝和葉子在洞底的溝槽裏搭了一道小水壩。溪水開始回流匯集。

趁著運動鞋還沒弄濕,勞倫斯挪了挪腳。

“莫非你想讓我們親科迪一口來哄她高興?”哈倫戲謔地問道。

“沒那回事。”麥克否決,“我想找到塔比。”

凱文剛才一直在朝池塘裏扔鵝卵石,現在他停了下來。男孩身上剛洗過的T恤在幽暗的光線中顯得特別白:“既然康登和巴尼都找不到他,我們上哪兒找去?還有,我們為什麽要找他?”

“這是自行車巡邏隊的職責,”麥克回答,“我們成立俱樂部就是為了完成這樣的使命。而且我們有能力找到他,因為我們能去的那些地方、能看到的那些東西,康登和巴尼去不了,也看不見。”

“我沒聽懂。”勞倫斯問道,“要是塔比跑了,我們能去哪兒找他?”

哈倫傾身向前,作勢要抓勞倫斯的鼻子:“你可以當我們的尋血獵犬,小傻蛋。我們扔一雙塔比的臭襪子給你,你就能聞出他的去向。怎麽樣?”

“閉嘴,哈倫。”戴爾不耐煩地說。

“來啊。”吉姆·哈倫彈了戴爾一臉的水。

“你們倆都給我閉嘴。”麥克嗬斥道,他繼續說了下去,就像完全沒被打斷一樣,“我們可以跟蹤羅恩、老肥特、範·錫克和其他人,看看他們是不是對塔比做了什麽。”

杜安在自己兜裏找到了一根繩子,剛才他正在自得其樂地玩翻繩:“他們有什麽理由要對塔比·庫克做什麽?”

麥克聳聳肩:“我不知道。也許因為他們不太正常。你不覺得他們都很怪嗎?”

杜安沒笑。“我覺得很多人都很怪,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有動機綁架胖孩子。”

“那是,”哈倫說,“不然你早就失蹤了。”

這回杜安笑了,但他微微轉向哈倫——這個男孩比杜安矮1英尺,體重卻隻有他的一半——說了句拉丁文:“還有你嗎,布魯圖?”

“什麽意思?”哈倫眯起眼睛問道。

杜安低下頭繼續翻繩:“這句話是愷撒說的,當時布魯圖問他有沒有吃過哈倫漢堡。”

“喂,”戴爾說,“我們趕快把這事兒定下來吧,我還得回去割草坪呢。”

“今天下午我也得幫我爸清理牛奶車上的罐子。”凱文說,“要做決定就快點兒。”

“決定什麽?”哈倫反問,“要不要跟蹤羅恩和老肥特,看他們是不是把塔比·庫克殺死吃掉了?”

“沒錯,”麥克回答,“或者他們是不是知道塔比的去向,然後出於某種原因掩蓋了這件事。”

“難道你願意跟蹤範·錫克?”哈倫質問麥克,“雖然老中心學校的怪胎不少,但有膽量殺孩子的恐怕隻有他一個。他要是發現我們跟蹤他,鐵定會殺了我們。”

“那範·錫克就歸我吧。”麥克回答,“誰去跟蹤羅恩?”

“我。”凱文自告奮勇,“除了學校和他租的那間屋子,羅恩哪兒都不去,所以跟蹤他應該不難。”

“達比特太太呢?”麥克繼續問道。

“我!”哈倫和戴爾同時請纓。

麥克指指哈倫:“你去跟蹤她,但千萬別被她發現。”

“我會藏在樹後麵的,哥們兒。”

勞倫斯伸出樹枝搗毀了哈倫的水壩:“那戴爾和我幹什麽?”

“得有人去跟進一下科迪和她家的情況,”麥克說,“我們在外麵亂轉的時候,塔比沒準兒會自己跑回去。”

“啊,”戴爾說,“可他們家住在垃圾場那邊。”

“又沒讓你一直盯著。隔一兩天去看一眼就行,要是科迪來了鎮上,注意一下她去了哪裏,這就差不多了。”

“好吧。”

“那杜安呢?”凱文問道。

麥克朝池塘裏扔了塊石頭,望向胖男孩:“你想做什麽,杜安諾?”

現在杜安翻的繩花已經複雜得像勞倫斯的蜘蛛網一樣了。他歎了口氣,放下手裏的繩子:“你們真正想做的事太離譜了,大家心裏都清楚得很。你們心裏真正想的是:這事兒是不是老中心學校在背後搗鬼?所以我去跟老中心學校。”

“你能行嗎,胖子?”哈倫問道。他走到涵洞邊緣,朝著幽黑的池塘撒尿。

“什麽意思?你打算怎麽跟老中心學校?”麥克追問。

杜安搓搓鼻子,扶了扶眼鏡:“我也覺得那所學校很奇怪。所以我打算研究研究,挖掘一下背景信息。沒準兒還能順便挖到羅恩和其他人的把柄。”

“羅恩是個吸血鬼。”哈倫抖掉最後幾滴尿,拉好褲鏈,“範·錫克是狼人。”

“那老肥特呢?”勞倫斯追問。

“她是個愛留家庭作業的老渾蛋。”

“喂,”麥克抗議道,“別在孩子麵前爆粗口。”

“我不是孩子了。”勞倫斯反駁。

麥克轉向杜安:“你打算去哪兒研究?”

胖男孩聳聳肩:“榆樹港那座號稱圖書館的可憐建築裏什麽都沒有,我還是去橡樹山吧。”

麥克點頭:“好吧,呃,我們可以過幾天再來這兒碰頭……”他突然閉上了嘴。就在男孩們說話的這段時間裏,頭頂有一兩部汽車呼嘯而過。每當有車經過,他們總能聽見飛濺的石子打在樹葉上發出的簌簌聲,看見飄落的大片灰塵,但是現在,男孩們感覺到了一陣更深沉的顫抖,就像一輛半掛拖車正從頭頂轆轆碾過。伴隨著刺耳的刹車聲,那輛卡車停了下來。

“噓!”麥克輕聲提醒,涵洞裏的六個男孩全都趴了下來,仿佛這樣就能藏得更隱蔽一點。哈倫從洞口退了回來。

發動機在他們頭頂懶洋洋地空轉,男孩們聽見車門開了,隨之而來的是一股令人作嘔的惡臭,如看不見的毒氣般盤旋彌漫。

“噢,真該死。”哈倫低聲抱怨,“是收屍車。”

“閉嘴。”麥克壓低聲音斥道。這次吉姆沒有反駁。

頭頂傳來一陣靴子踩在碎石路上的聲音,然後寂靜再次降臨。範·錫克或者其他什麽人在池塘正上方的公路旁邊停了下來。

戴爾撿起勞倫斯扔掉的小樹枝,把它當成一根細棍握在手裏。麥克的臉像奶油一樣蒼白。凱文環顧夥伴,喉結上下移動。杜安將雙手交疊在膝蓋之間,耐心等待。

一樣很重的東西穿過枝葉嘩啦一聲砸進池塘,水花濺到了哈倫身上。

“他媽的!”哈倫驚叫一聲,然後破口大罵,麥克一把捂住他的嘴。

又是靴子碾過碎石的聲音,然後草叢裏傳來窸窣的聲響,範·錫克似乎朝山坡下麵走過來了。

頭頂傳來另一輛汽車的引擎聲,應該是從骷髏地墓園下山的轎車或者皮卡。然後是刹車聲和喇叭聲。

“他來不了了。”凱文低聲說。

麥克點點頭。草叢中的窸窣聲停了下來,然後開始後退。卡車門再次砰的一聲關上,收屍車沿著山坡爬向高處的黑樹酒館,變速箱發出刺耳的摩擦音。後麵的小車又按響了喇叭,但一分鍾後,周圍再次安靜下來,氤氳的惡臭也差不多消失了。就差一點。

麥克起身走到涵洞邊緣。“他媽的,真險。”他低聲歎道。麥克幾乎從不說髒話。

其他幾個男孩也擠到了洞口。

“這是什麽鬼玩意兒?”凱文喃喃問道。他掀起T恤下擺捂住自己的臉,試圖擋住黑水裏冒出來的臭氣。

戴爾越過凱文的肩膀望向外麵,水麵的漣漪剛剛平息,泥濘漸漸沉澱,池塘裏的水還不是很清,但他已經看見了那一大團慘白的肉,還有鼓脹的肚皮、纖細的胳膊和手指,以及池底那雙無神的棕色眼睛。

“噢,上帝啊,”哈倫倒抽一口涼氣,“是一個嬰兒。他扔了一個死嬰下來。”

杜安奪過戴爾手裏的棍子,趴在涵洞邊緣,伸出棍子戳了戳池底的死物,將它翻了個身。屍體手臂上的毛發隨波**漾,纖細的手指看起來像在扭動。杜安幾乎將死屍的頭挑到了水麵上。

其他男孩情不自禁地後退了幾步。勞倫斯早就躲到了山洞另一頭,嘴裏不知咕噥著什麽,似乎隨時可能嚇哭。

“不是嬰兒,”杜安說,“至少不是人類嬰兒,應該是某種猴子。我猜是獼猴。恒河猴之類的。”

哈倫很想上前看個清楚,但他不敢靠近:“如果真是什麽見鬼的猴子,那它怎麽沒毛?”

“應該叫‘毛發’。”杜安心不在焉地糾正道。他伸出另一根樹枝將屍體又翻了過去,現在它的脊背完全露出了水麵,男孩們看到了它的尾巴。尾巴上也沒有毛。“我不知道它的毛發去哪兒了。可能它生了病。或者有人把它的毛發燙掉了。”

“燙掉了。”麥克喃喃重複,臉上滿是厭惡。

杜安鬆開樹枝,男孩們目送屍體沉回池底。它的手指還在扭動,仿佛在發送什麽信息,或者跟他們揮手道別。

哈倫神經質地拍打著頭頂的水泥洞壁:“喂,麥克,你還想跟蹤範·錫克嗎?”

麥克沒有回頭:“當然。”

“我們快走吧。”凱文提議。

男孩們爭先恐後地鑽出草叢找回自行車,一分鍾後,他們已經跨上車準備爬坡了。收屍車留下的惡臭仍揮之不去。

“要是它回來了,我們該怎麽辦?”哈倫小聲問道。戴爾也正在擔心這事兒。

“先把自行車扔進草叢,”麥克說,“然後鑽進小樹林,去找戴爾的亨利叔叔和麗娜阿姨。”

“要是它回來的時候我們已經騎到了通往鎮子的公路上,那又該怎麽辦?”勞倫斯的聲音有些發抖。

“那就躲到玉米地裏。”戴爾回答,他拍拍弟弟的肩膀,“喂,範·錫克又沒跟蹤我們。他隻是去小溪邊扔一隻死猴子而已。”

“我們還是快走吧。”凱文催促道。男孩們腳踩踏板,準備迎接前方陡峭的上坡。

“等等。”戴爾喊了一聲。杜安·麥克布萊德剛剛爬回公路邊上,胖男孩的臉漲得通紅,嘴裏呼哧呼哧喘著粗氣。戴爾掉轉自行車車頭:“你還好吧?”

杜安做了個手勢:“沒事。”

“要不我們先陪你回農場?”

杜安笑了:“然後你們打算留下來握著我的手,一直待到老頭子回家?哪怕得等到半夜以後,甚至明天?”

戴爾猶豫了。他覺得或許應該邀請杜安一起回家,他們應該始終待在一塊兒。然後他意識到自己的想法有多傻。

“老中心學校的事兒,我找到線索就跟你們聯係。”杜安說。他揮揮手,轉身慢吞吞地爬上了回家的第一道陡坡,這樣的坡前麵還有一道。

戴爾也揮手道別,然後和其他朋友一起騎著自行車開始爬坡。隻要過了黑樹酒館,前麵的路就像伊利諾伊的大多數公路一樣平坦了。男孩們奮力踩著腳踏板,剛剛離開縣6號公路拐進朱比利學院路,遠處的水塔就映入了他們的眼簾。

騎回榆樹港的路上,他們沒遇到任何一輛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