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麥克熱愛彌撒儀式。這個星期日——和非節慶的每個星期日一樣——他協助卡瓦諾神父完成了7點30分的日常彌撒以後,又留下來擔任了10點那場大禮彌撒的首席祭壇侍者。當然,參加第一場彌撒的人比較多,因為大禮彌撒流程冗長,如非必要,榆樹港的大部分天主教徒不願意多花這半個小時。

麥克在祭壇後麵的小房間——卡瓦諾神父稱之為“內殿”——裏放了一雙牛津鞋。老神父哈裏森不介意祭壇侍者的白袍下麵露出網球鞋,但卡神父說,幫忙準備聖餐的時候,你應該表現出更多尊重。這筆花費讓麥克的父親嘀咕了半天,麥克以前從沒穿過新的正裝鞋。老爸總是說,保證四個女兒穿得體麵就已經夠難了。不過到頭來,就連他爸也不能反對尊重上帝。這雙牛津鞋成了麥克的彌撒專用裝束,他絕不會穿著它離開聖馬拉奇教堂。

麥克熱愛彌撒儀式的方方麵麵,他參加儀式的次數越多,這份熱愛就越濃烈。大約四年前,麥克第一次擔任祭壇侍者的時候,哈裏森神父對這幾個男孩幾乎沒有任何要求,隻要他們按時出現就好。麥克和其他同伴一起列隊完成動作,嘴裏喃喃念著拉丁語的禱辭應答。跪在祭壇前麵的時候,男孩幾乎從來不看貼在台階上的禱文翻譯卡。幫忙準備聖餐禮的時候,他們心不在焉地把一個個裝著酒和水的小瓶子遞給司鐸,根本不會認真去想這象征著怎樣的奇跡。他隻是在完成一項天主教家庭的好男孩應盡的職責……雖然榆樹港很多天主教家庭的男孩總能找到借口逃避這項職責。

不過大約一年以前,哈裏森神父退休了——或者說,被迫退休了。這位老司鐸有酗酒的習慣,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的布道也變得越來越混亂。卡瓦諾神父接替了他的位置,對麥克來說,這是個重大的轉折。

從很多方麵來說,同為神職人員的卡神父和哈神父截然相反。哈裏森神父是個頭發灰白、臉色紅潤的愛爾蘭老頭,但他的思維、語言和態度都顯得老態龍鍾。對哈神父來說,應者寥寥的彌撒不過是一項重複過無數次的日常工作,和刮胡子一樣普通。去教徒家拜訪、應邀參加晚宴,這才是他真正感興趣的事情。哪怕邀請他上門的是病人或者垂死之人,老司鐸也毫不介意。他很高興能有個機會坐下來聊聊天兒,呷著咖啡講幾個故事,回憶回憶早已去世的老鄰居。麥克陪著哈神父參加過這樣的拜訪,通常是為病人舉行聖餐禮,哈神父覺得帶上一位祭壇侍者能為簡單的流程增添一點儀式感。這樣的場合總讓麥克無聊得要命。

而卡瓦諾神父是個黑頭發的年輕人——麥克知道,哪怕這位司鐸每天剃兩次胡子,到了下午5點鍾,陰影般的胡楂兒仍會浮現在他黝黑的臉上——而且充滿熱情。卡神父十分重視彌撒,他說這是基督邀請我們和祂共進最後的晚餐,也要求擔任祭壇侍者的男孩們付出同樣的重視。或者說,要求那些願意繼續留下來的男孩。

麥克就是願意留下來經常幫忙的寥寥幾個男孩之一。卡神父的要求很多:祭壇侍者必須理解他說的話,而不僅僅是含糊地念幾句拉丁文。為了學習基礎的拉丁文和彌撒儀式的曆史淵源,麥克專門上了六個月的教義問答課,這門課程由卡神父親自執教,每周四晚上開講。除此以外,祭壇侍者們還得真正參與到儀式當中,用心做好每一個細節。卡神父脾氣暴躁,要是哪個男孩沒精打采、敷衍塞責,他準會大發雷霆。

哈裏森神父熱愛美食,更熱愛美酒,全教區,不,全縣的人都知道,這位老司鐸酗酒。但卡神父除了聖餐禮外滴酒不沾,而且他似乎覺得進食是樁逃不掉的苦差。他倒是同樣熱愛拜訪教徒。哈裏森神父跟誰都能聊上幾句,聊天兒的內容也無所不包,有時候他會跟公園旁邊的退休農民聊上一下午的莊稼和天氣,但卡神父聊天兒的主題隻有一個:上帝。哪怕是在拜訪病人和垂死之人的時候,他也表現得像是耶穌會的突擊隊員,麵對這些即將迎來終極試煉的教徒,他總是抓緊時間,拷問一番他們的靈魂。

要麥克來說的話,卡神父隻有一個弱點,那就是吸煙。這位年輕的司鐸是個老煙槍,哪怕是在偶爾不吸煙的時候,他似乎也很想來一支。麥克不介意這個。他的父母都吸煙,確切地說,他幾乎所有朋友的父母沒一個不吸煙的。凱文·格魯姆班徹家除外,但他們德國人總有些怪癖。吸煙的習慣反而讓卡神父顯得更加親切。

今天是夏天真正來臨後的第一個星期日,麥克幫忙主持了上午的兩場彌撒,涼爽的聖堂和儀式上的人們回應禱辭時催眠般的呢喃令他心曠神怡。麥克的拉丁文清晰,準確,音量恰到好處,完全符合卡神父的教導,沒有枉費他們在教區的神父宅邸裏上課的那麽多個長夜。

“上帝的羔羊,除去世人罪的主……憐憫我們……上主,求你垂憐,上主,求你垂憐,上主,求你垂憐……”

麥克喜歡這樣的氛圍。一部分的他正在全神貫注地準備聖餐奇跡,但另一部分的他卻在四處遊**,就像他真的離開了自己的身體,和姆姆一起待在那間幽暗的客廳裏。隻是現在,姆姆又能說話了,他可以像小時候一樣和她聊天兒,她會給他講家鄉的故事;有時候他覺得自己飄浮在骷髏地墓園和山洞那頭的田野和森林上空,像渡鴉一樣自由自在地飛翔,但同時又保留了人類的思想;他在空中俯瞰下方的樹冠、溪流和孩子們稱之為“比利羊山”的采石場,他無欲無求地飄浮在吉卜賽小徑上空,地麵上的馬車車轍已經模糊,蜿蜒的古道穿過樹林和草場……

聖餐禮結束了。麥克每次都會等到星期日的大禮彌撒才領聖餐。最後的禱辭和應答餘音已散,聖餐被封進了祭壇上方的神龕,卡瓦諾神父祝福了參與儀式的信眾,領著人們列隊退出聖堂。麥克回到他們平時換衣服的小房間裏,把自己的法衣和白袍放到一邊。卡神父的女管家會把這些衣物收去清洗。他又將擦得錚亮的牛津鞋小心翼翼地塞進雪鬆衣櫃下麵。

卡瓦諾神父走了進來。他已經脫掉自己的黑色法衣,換上了寬鬆的便裝褲、藍色工裝襯衣和燈芯絨運動外套。每次看到不穿製服的卡瓦諾神父,麥克總會大吃一驚。

“幹得漂亮,和往常一樣完美,邁克爾。”雖然卡瓦諾神父算得上不拘小節,但他從不叫他麥克。

“謝謝你,神父。”麥克努力尋找話題。他仰慕的人隻有卡瓦諾神父一個,所以他真的很想跟神父多待一會兒:“今天參加第二場彌撒的人不太多呢。”

卡神父已經點燃了一支雪茄,小房間裏煙霧彌漫。他站在窄窗旁邊,望著外麵已經空無一人的停車場。“嗯?是啊,沒幾個人。”他轉頭望向麥克,“你的小朋友今天來了嗎,邁克爾?”

“啊?”麥克不太認識同齡的其他天主教男孩。

“你知道的……米歇爾,她姓什麽來著……斯塔夫尼。”

麥克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脖子根。他從沒跟卡神父提起過米歇爾。確切地說,他從沒跟任何人真正提起過她,但做彌撒的時候,他常常偷偷尋找她的身影。米歇爾很少來這邊,她和她的父母愛去皮奧裏亞的聖瑪麗大教堂,但每當這位紅發姑娘破天荒出現在教堂裏的時候,麥克總是很難集中注意力。

“我和米歇爾·斯塔夫尼都不是一個班級的。”麥克努力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他暗自思忖,如果是唐尼·埃爾森那隻老鼠在卡神父麵前胡說八道,那我非得把他揍得屁滾尿流不可。

卡瓦諾神父點點頭,笑了。雖然這個笑容淺得幾乎看不見,但麥克的臉又紅了。他低下頭,假裝專心地係著運動鞋的鞋帶。

“我的錯。”卡神父將雪茄煙頭按熄在了辦公桌上的煙灰缸裏,輕輕拍打衣兜尋找下一支,“今天下午你和朋友有什麽安排嗎?”

麥克聳聳肩。他本來打算跟戴爾和其他男孩一起玩一會兒,然後開始調查範·錫克。想到他們這個小小的間諜遊戲有多傻,他的臉又漲紅了。“沒有,”他說,“沒什麽打算。”

“我想在5點左右去拜訪克蘭西太太,”卡神父說,“我記得去年春天,她丈夫去世前剛在農場池塘裏放了一批魚苗。也許她不會介意我們帶上魚竿,瞧瞧那些魚長得怎麽樣了。你想跟我一起去嗎?”

麥克點點頭,快活的情緒在他的身體裏升騰,就像聖堂西邊牆上畫的那隻象征聖靈的鴿子一樣。

“很好。那我4點45分左右開教皇專車去接你。”

麥克又點了點頭。那輛黑色的林肯城市轎車是教區的財產,卡神父總叫它“教皇專車”。剛開始的時候,麥克被這個稱呼嚇了一大跳,但後來男孩意識到,除了他以外,卡神父恐怕不會在任何人麵前開這樣的玩笑。事實上,要是他把這事兒告訴了別人,卡神父可能會惹上麻煩。麥克曾經想象過,沒準兒會有兩位紅衣主教乘著直升機從天而降,把卡神父關進神父宅邸嚴加盤問,最後給他套上腳鐐把他抓走。所以這個玩笑其實是一種信任,卡神父通過這種方式告訴他:“咱們都是懂規矩的人,哥們兒。”

麥克跟神父揮手道別,然後離開教堂,走進星期日正午的陽光下。

杜安幾乎一整天都在幹活兒,他修好了農場的拖拉機,把種子撒進挖好的土壟,又把西邊牧場的奶牛趕到了穀倉和玉米地之間。最後他還在田壟間轉了一圈,雖然現在還沒到除草的時候。

老頭子大約淩晨3點才回來。杜安留了地下室的一扇窗戶沒關——雖然它沒有紗窗——所以他聽見了皮卡的聲音。老頭子喝得不少,但還沒到神誌不清的地步。他罵罵咧咧地走進屋子,然後在廚房裏做了個三明治,嘴裏越罵越凶。杜安和維特根斯坦待在地下室裏,老邊牧一直低聲嗚咽,雖然它的尾巴仍拍打著水泥地麵。

平時的周日上午,如果老頭子沒有宿醉的話,中午之前他都會陪杜安下棋。但這個周日他們肯定下不了棋。

杜安從田壟裏回來的時候,差不多已經半下午了,他發現老爸靠在南草坪那棵白楊樹下的木躺椅裏,身邊的草地上攤著一份《紐約時報》周日版。

“差點兒忘了,昨晚我還在皮奧裏亞買了報紙。”老頭子咕噥著搓了搓臉。他已經兩天沒剃胡子了,灰胡楂兒在陽光下看起來甚至有點泛銀。

杜安蹲下來翻了翻報紙書評版:“這是上周日的報紙?”

老頭子開始嚷嚷:“你以為呢?難道還能是今天的?”

杜安聳聳肩,開始讀頭條書評。上個禮拜阿道夫·艾希曼在布宜諾斯艾利斯被捕,這篇文章花了很多篇幅介紹夏勒的《第三帝國興亡史》和其他相關書籍。

老頭子清了清嗓子:“我不是有意……啊……昨晚我不是有意那麽晚回來。我本來隻是去亞當斯街那家小酒吧喝一杯,結果遇到了一個從布拉德利來的狗屁教授,我們聊起了馬克思,然後就吵了起來……呃,昨晚家裏沒事吧?”

杜安悶著腦袋點了點頭。

“那個大兵在我們家過夜了嗎?”

杜安放下報紙:“什麽大兵?”

老頭子又搓了搓臉和脖子,顯然正在努力分辨自己腦子裏的記憶和幻想。“啊……我記得我捎了一個大兵一段路。他是在斯蓬河大橋附近上車的。”他再次搓了搓臉,“你知道……我很少捎人……但當時正在下雨……”他閉上嘴巴,回頭看了一眼自家的房子和穀倉,仿佛覺得那個大兵沒準兒還坐在皮卡裏,“對了,現在我想起來了。坐在車上的時候,他一個字都沒說過。我問他是不是剛退伍,他也隻是點了點頭。最見鬼的是,當時我知道他穿的衣服不對勁,隻是我太……啊……太累了,所以我也沒放在心上。”

“怎麽個不對法?”杜安問道。

“他的製服。他穿的不是現在的製服,甚至不是艾森豪威爾式的夾克。他穿的軍裝是厚羊毛呢的……棕色毛呢軍裝,老式寬簷氈帽,還打著綁腿。”

“綁腿。”杜安重複了一遍,“你是說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步兵打的那種綁腿?”

“沒錯。”老頭子咬著食指指甲回答。琢磨新發明或者暴富絕招的時候,他總會不自覺地開始咬指甲。“事實上,那個大兵渾身上下的打扮都像是那會兒的……綁腿、釘靴、老式寬簷氈帽,甚至還有薩姆·布朗式的武裝帶。現在想想,他真的很年輕,但估計不是真當兵的……那身製服肯定是他爺爺的,要麽就是參加了什麽化裝舞會。”老頭子盯著杜安,“他留下來吃早飯了嗎?”

杜安搖搖頭:“昨晚他沒跟你一起進屋。你肯定在外麵哪兒把他放下去了。”

老頭子專心想了一會兒,然後堅定地搖了搖頭。“不可能。我很確定,直到我拐進車道的時候,他還在車上呢。我記得自己當時的想法:天哪,我差點兒忘了車裏還有個人,他實在太安靜了。我打算給他做個三明治,然後安排他睡沙發。”老頭子瞪著杜安,眼睛裏滿是血絲,“我知道,我拐進車道的時候他還在車裏,杜安尼。”

杜安點點頭:“呃,反正我沒聽見他跟你一起進屋。也許他走去鎮上了。”

老頭子眯起眼睛望向玉米地那頭的縣6號公路:“半夜三更的走去鎮上?而且我記得他好像說過,他就住在附近的某個地方。”

“你剛才還說他一個字都沒說過。”

老頭子還在咬指甲:“他是沒……我確實不記得他說過話……呃,管他的呢。”他低下頭繼續讀財經版。

杜安讀完書評版就回了屋。維特鑽出穀倉,顯然剛打完盹兒,它成天都在打盹兒。現在它已經做好了跟著杜安出門的準備。

“喂,哥們兒,”杜安說,“你有沒有看見一個‘一戰’步兵在我們的穀倉裏轉悠?”

維特嗚咽著低下了頭,似乎沒聽懂主人問的是什麽。杜安揉了揉老邊牧的耳朵後麵,然後走到皮卡車旁,打開副駕駛的門看了看。熱烘烘的駕駛艙裏彌漫著威士忌和臭襪子的氣味。副駕駛的座椅凹下去了一塊,就像上麵坐著一個看不見的人,但這輛車從他們買回來就是這樣。杜安戳戳座椅下方,檢查了一下地板和手套箱。車裏亂七八糟的東西很多,破布、地圖、老頭子隨手亂扔的平裝本、幾個空的威士忌酒瓶、一個三角形開罐器、幾個啤酒罐,甚至還有一枚霰彈槍的空彈殼,但沒有任何線索。沒有不小心留在車裏的輕便手杖和西班牙毛瑟槍,也沒有索姆河附近的戰壕草圖或者貝勞森林地圖。

杜安暗自笑了笑,然後回到院子裏繼續讀報紙,陪維特玩耍。

麥克和卡瓦諾神父的釣魚之旅還沒結束,天已經快黑了。克蘭西太太是個脾氣古怪的老婦人,向卡神父懺悔的時候,她不願意讓其他任何人待在屋子裏,所以麥克隻能待在外麵的池塘邊上,一邊扔石子打水漂,一邊後悔剛才沒吃晚飯。能讓麥克省掉星期日晚餐的事情不多,但幫助卡神父正是其中之一。聽到司鐸問他“你應該吃過了吧”,麥克隻能點頭。下次懺悔的時候,他會把這事兒籠統地概括到一句話裏:有時候我沒對大人說實話,神父。隨著年齡的增長,麥克漸漸明白了教士為什麽不能結婚。誰願意定期向自己的伴侶懺悔呢?

晚上7點,卡神父終於來池塘邊上找他了,還取來了教皇專車裏的釣魚工具。6月的太陽已經偏西,但還掛在樹梢,感覺似乎還不太晚。他們釣了一個多小時的魚,但有所收獲的隻有麥克一個,他釣到了幾條太陽魚,不過又扔了回去。他們聊了很多事兒,多得讓麥克有些頭暈:三位一體的本質,卡神父在芝加哥南部度過的青年時代,街頭黑幫長什麽樣,為什麽萬事萬物都是被創造出來的,隻有上帝亙古長存,為什麽老人總會回歸教堂,還有其他好多好多話題,卡神父還向麥克解釋了帕斯卡的賭注,雖然麥克沒怎麽聽懂。麥克喜歡跟神父聊這些事兒。和戴爾、杜安以及其他不那麽傻的同齡人聊天兒固然有趣,他們總會想出一些奇奇怪怪的主意,但卡神父的生活經驗十分豐富。他的智慧不僅限於拉丁文和教堂事務,還包括芝加哥生活中殘酷而玩世不恭的一麵,很多東西完全超乎麥克的想象。

樹影在長滿青草的池塘岸邊越拉越長,眼看已經伸到了水麵上,卡神父看了一眼手表,失聲叫道:“天哪,邁克爾,瞧瞧這都多晚了。要是我們再不回去,麥考夫迪太太就該擔心了。”麥考夫迪太太是神父宅邸的女管家。她曾無微不至地照顧哈裏森神父,就像姐姐看顧任性的弟弟。等到卡神父搬來,她更是把他當成了自己的兒子。

他們收起工具,開始往鎮子裏趕。教皇專車沿著縣6號公路向南行駛,車輪在石子路上揚起一陣陣灰塵,麥克瞥見了右邊遠處杜安·麥克布萊德的家,沒過多久,戴爾家亨利叔叔的農場也從他們的左手邊掠過。緊接著他們衝下第一個陡坡,然後又重新開始爬坡,骷髏地墓園就坐落在山坡上。暮光為空曠的墓園鍍上了一層金色,路邊的草地上一輛車都沒有,就在這時候,麥克突然想了起來,今天他應該去查查範·錫克。他請求卡神父停車,司鐸一轉方向盤,教皇專車開進了公路和熟鐵黑柵欄之間的草地停車場。

“怎麽了?”卡神父問道。

麥克飛快地轉著腦筋:“我……呃……我答應了姆姆今天要來看看外公。你知道的,檢查一下草有沒有割,上周我們帶過來的花還在不在,這些零零碎碎的事情。”又一個需要懺悔的謊言。

“那我在這兒等你。”神父回答。

麥克漲紅了臉,為了掩飾自己的慌亂,他隻得轉頭望向墓園,盼望神父聽不出他的心虛:“呃……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做點禱告什麽的。”幹得漂亮,麥克,聽起來太合理了。你想做禱告,所以讓神父先回去。這種事兒你也敢撒謊,算不算不可恕之罪?“還有,我想去樹林裏摘幾朵花,可能要花一點時間。”

卡瓦諾神父望向公路對麵,夕陽像紅色的氣球一樣低低掛在西邊的玉米地上方。“天快要黑了,邁克爾。”

“天黑之前我一定回家。我保證。”

“可是從這裏到鎮上至少還有1英裏。”神父的聲音有些遲疑,他覺得麥克似乎在打什麽鬼主意,卻說不準到底是什麽主意。

“沒問題的,神父。我們幾個男孩成天騎著自行車到處瘋跑,這片樹林我熟得很。”

“你不會在天黑之後鑽到樹林裏去吧?”

“不會。”麥克一口答應,“做完了跟姆姆說好的事,我馬上就走回去。我喜歡走路。”他暗自琢磨,難道卡神父怕黑?但他立即否決了這個想法。有那麽一秒鍾,他考慮了一下實話實說,把他們的直覺告訴神父,告訴神父老中心學校有些東西不太對勁,和塔比·庫克的失蹤有關,然後將他的計劃和盤托出:他打算去墓園後麵的工具房查看一番,據說範·錫克有時候會在那邊過夜。但這個想法也被他否決了,他不想被卡瓦諾神父當成瘋子。

“你確定嗎?”卡神父問道,“你家裏的人都以為你跟我在一起。”

“他們知道我答應過姆姆。”這會兒麥克覺得撒謊沒那麽難了,“天黑之前我一定回家。”

卡瓦諾神父點點頭,俯身幫麥克打開副駕駛車門:“好吧,邁克爾。謝謝你陪我釣魚聊天兒。明天一早彌撒上見?”

他這麽問完全是出於禮節,麥克從不會錯過任何一次晨間彌撒。“當然,明天見。”他關上沉重的車門,趴在打開的車窗邊上跟神父道別,“謝謝你……”他遲疑了一下,一時想不起來該感謝神父什麽。作為一個大人卻願意跟我說話?“謝謝你借我魚竿。”

“樂意效勞。”卡神父回答,“下次我們去斯蓬河那邊,大魚都在河裏。”他並起食指和中指敬了個禮,教皇專車倒回公路上,很快消失在南邊的山坡後麵。麥克在原地站了一分鍾,眨眨眼抖掉睫毛上的灰塵,感覺矮草叢中的蚱蜢從腳邊四散逃開。然後男孩轉身望向墓園,他的影子和鐵欄杆帶刺的格柵融合在一起。好極了。老天爺,如果範·錫克恰巧在這兒,你打算怎麽辦?

他完全沒想過那位學校守門人兼墓園雜務工有可能出現在這裏。凝滯的空氣中充盈著玉米的氣味和6月薄暮潮濕的塵土氣息。這地方看起來、聽起來、感覺起來都空落落的。他握住行人通道大門上的圓形把手,推開門走了進去。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影子在身前跳躍,感覺到高大的墓碑投下一道道影子,尤其感覺到,連續交談了幾個小時以後顯得格外突兀的寂靜。

他真的在外公墳前停了下來。整個墓園占地4英畝,外公的墳墓差不多在正中間。長著青草的石子路將墓園一分為二,從小路往左手邊數三塊墓碑,他的外公就長眠在這裏。奧羅克家的墓地集中在這一片,母親那邊的親戚更靠近另一側柵欄。外公的墳墓離小路最近。旁邊還有一大塊草地,麥克知道,這是留給他父母的。還有他的姐妹,以及他自己。

上周一陣亡將士紀念日那天他們送來的花還在——雖然已經枯死,但它還在——美國退伍軍人協會插在墓前的小國旗也安然無恙。每年紀念日他們都會換一麵小旗,麥克對季節的感覺有一部分來自外公墓前旗幟的褪色程度。老霍利亨在“一戰”中當過兵,但沒去過海外,隻是在佐治亞的營地裏待了十四個月。麥克很小的時候聽姆姆講過大戰期間外公的朋友在海外的冒險故事。姆姆還告訴他,外公沒有參加過真正的軍事行動,這是老頭子一生中最大的遺憾之一。

國旗的顏色十分鮮豔。有了青草的映襯,紅白色的條紋顯得格外生動。夕陽西垂,暮光幾乎已經和地麵平行,在這樣的光線中,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更加鮮豔飽滿。隔著一座山和四分之一英裏的距離,戴爾家亨利叔叔的農場附近傳來一陣低沉的牛叫,在寂靜的空氣中聽起來分外清晰。

麥克低下頭念了幾句禱文。也許他不必再為這個小小的謊言懺悔。然後他在胸前畫了個十字,沿著小路舉步走向墓園後方範·錫克的小屋。

實際上那不是範·錫克的屋子,而是墓園裏屹立多年的一座舊工具房。那地方離墓園後圍欄不遠,小屋和最後一排墓碑之間隔著一大片割得整整齊齊的草地,麥克覺得這片草地早晚也會被墓碑填滿。濃鬱的陽光像黃油一樣抹在石砌的西牆上。

麥克一眼就看見了門上的鎖,他慢吞吞地從屋子前麵走了過去,假裝自己隻是抄近路去樹林和墓園後麵山裏的采石場——孩子們常常這樣幹——然後又折回來,閃身躲進小屋西側濃重的陰影裏。矮草坪上的蚱蜢四處亂跳,腳下傳來運動鞋蹍碎草種的脆響。

這麵牆上有一扇小窗。整幢屋子隻有這一扇窗戶,高度和麥克的脖子差不多。他湊近了一點,手搭涼棚向內張望。

但他什麽都沒看見。玻璃上的灰太厚,屋裏又太暗。

麥克雙手插在兜裏,一邊吹著口哨,一邊繞著屋子轉了一圈。他回頭看了好幾次,生怕有什麽人出現在身後的小路上。卡神父開車走了以後,公路上一輛車都沒有。墓園裏十分安靜。公路對麵深紅的夕陽還在緩緩西沉,隻有伊利諾伊的日落才能如此優雅。失去了太陽的天空依然明亮,但6月的暮光正在漸漸退去,真正的黃昏和夏夜很快就將降臨。

麥克檢查了門上的鎖。耶魯式掛鎖十分牢固,但門框上安裝鎖扣的金屬片已經開始生鏽剝落。麥克低聲吹著口哨來回搖晃金屬片,直到三顆生鏽螺絲中的一顆,然後是兩顆,從門框上掉了下來。最後一顆螺絲逼得麥克掏出了兜裏的小折刀,但它最後還是屈服了。麥克左右瞥了一眼,確認附近有可用的石頭。離開之前他得把螺絲裝回原地。然後,他這才鑽進了小屋。

屋裏很黑。空氣中彌漫著新鮮泥土的氣息,還有一種更酸的氣味。麥克轉身掩上房門,但留了一條透光的縫,要是有車駛近前門他也能聽見。他站在原地眨了一會兒眼睛,好讓自己適應室內的光線。

範·錫克不在。這件要緊的事情麥克進門前就確認過了。屋裏沒多少東西:一堆鏟子和鐵鍬——墓園工具房的標準設備——架子上擺著肥料和幾罐黑色的**,牆角堆著幾根生鏽的帶刺鐵柵欄,顯然是從墓園圍欄上拆下來準備修理的,除此以外還有割草機的配件和兩個小箱子,其中一個箱子上麵放著一盞燈籠,看起來似乎是當桌子用的。看到屋子裏的厚帆布帶,麥克疑惑了好一會兒,然後他突然意識到,這些布帶是用來將棺材放進墓穴裏的;灰蒙蒙的窗戶下麵擺著一張很矮的簡易床。

麥克走過去檢查了一番。整個床鋪散發著濃烈的黴味兒,上麵搭的毯子也沒好到哪兒去。但這張床顯然不久前還有人睡過,牆邊扔著一份皺巴巴的《皮奧裏亞每日星報》,日期是星期三。毯子有一半拖在地上,那個人似乎走得很匆忙。

麥克跪在床邊揭開報紙,下麵還有一本雜誌,光滑的銅版紙和廉價新聞紙混排在一起。麥克撿起來翻了幾頁,然後嚇得趕緊扔掉了。

銅版紙上印的都是性感女人的黑白照片。麥克不是沒見過女人,他有四個姐妹,也不是沒見過印在雜誌上的女人:格裏·戴辛格偷偷給他看過一本這種雜誌。但這樣的照片他真的從沒見過。

麥克感覺自己臉上的紅潮漸漸退去,但與此同時,雖然沒有再把那本雜誌撿起來,他還是情不自禁地伸手觸摸它,一頁頁地往後翻。

更多女人。更多張開的大腿。麥克做夢也沒想到,竟然有女人願意在鏡頭前麵做這種事。難道她們不怕這些照片被家人看到嗎?

他感覺自己心跳得很快。麥克不是沒有感受過這種感覺。那是一年前的事兒了,當時那種感覺令他驚詫極了,但哈裏森神父詳細解釋過它的後果,包括精神上的和身體上的,麥克不想發瘋,也不想長一臉縱欲者專屬的痤瘡。另外,以前他為自己犯下的這樁罪懺悔過幾次。但是,在黑暗中向哈裏森神父痛哭流涕地懺悔,這是一回事,但要向卡瓦諾神父坦承同樣的罪孽,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麥克知道,他寧可變成下地獄的無神論者,也不願為這種事情向卡神父懺悔。要是他真的犯了這樁罪,卻沒有懺悔……呃,哈裏森神父也描繪過墮落的罪人將在地獄裏受到怎樣的懲罰。

麥克歎了口氣,把雜誌放回原地,原樣蓋好報紙,然後站了起來。他得趕快跑下山坡,再以最快的速度翻過鎮外的最後一座小山,這應該能幫他擺脫腦子裏的糟糕想法,讓自己平靜下來。

麥克起身的時候,毯子從小**滑了下去,一股生澀的氣味頓時在房間裏彌漫開來。

麥克本能地退開兩步,隨後他又湊到床邊,掀開了那張毯子。

床底下升起一陣新鮮泥土的腥臭味……似乎還夾雜著某種更糟糕的味道。麥克屏息一秒鍾,然後直接掀開小床,將它倚在了旁邊的柳條箱上。

床底有個洞。寬約2英尺的洞口呈完美的正圓形,看起來就像城市街道上敞開的檢修口,隻是洞口周圍堆了一圈土。麥克四肢著地趴在地上,望向裏麵。

洞裏的氣味糟糕極了。麥克去過橡樹山附近的屠宰場,屠宰場有個房間專門用來堆放內髒和其他賣不掉的邊角碎料,現在他聞到的氣味就有點兒像是那個房間的。同樣的血腥味。再加上濃鬱的生土氣息,麥克被熏得頭暈眼花。他閉上眼,感覺天旋地轉。

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看見洞穴深處微微一動,就像有什麽東西正慌亂地逃開洞口的光線。麥克眨了眨眼。洞口邊緣十分奇怪,猩紅的泥巴堆成了一條整齊的土壟,這些泥巴似乎不是陶土,上麵隱隱有些條紋。麥克心中一動,眼前的一幕看起來有些眼熟。然後他想起來了。

戴爾·斯圖爾特有一套《康普頓圖畫百科》。男孩們特別愛看介紹人體的章節,裏麵有許多詳細的透視圖。其中一幅圖專門介紹消化係統,包括各個器官的橫截麵和彩色剖麵圖。

洞口邊緣看起來特別像人類腸子的剖麵。猩紅的顏色恰似新鮮的血肉。

在麥克的注視下,洞口邊緣的紅色土壟似乎還在緩緩移動,先是收縮,然後舒張。腥臭的氣味愈加濃鬱。

麥克手足並用往後退了幾步,他沒法徹底屏息,隻能盡量少吸入空氣。不知何處傳來瘮人的抓撓聲。是外麵的老鼠,還是洞裏的什麽東西?

麥克突然覺得,這個洞說不定通往外麵的墓園,和某處墓穴相連。他想象範·錫克頭朝下爬進洞裏,消失在大地的腸道深處,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範·錫克像蛇一樣遊動。就在一分鍾前,他聽到了麥克的口哨聲。

範·錫克,或者其他更可怕的東西?

麥克打了個冷戰。透過灰蒙蒙的窗戶,他看到外麵的天幾乎已經黑了,但門縫裏還透著一點微弱的光線。

麥克重新把小床放了下來,確保報紙和雜誌都在原地,然後他抖開毯子蓋住床底的洞。就在這時候,他意識到,這樣做完全是多此一舉。屋裏很黑,就算沒有這張床,外人大概也看不見地上有個洞,如果不是它散發的氣味太糟糕的話,沒人能發現它。

麥克跪在地上,不禁再次想象,一條蒼白的手臂從床底的黑暗中探了出來,無聲無息地抓住他的手腕、他的腳踝。

剛才的性衝動早已**然無存。有那麽一秒鍾,麥克覺得自己快要吐了。他閉上眼睛張開嘴巴,試圖減輕那股惡臭帶來的衝擊,然後他拚命集中精神,默誦了幾句“萬福瑪利亞”和主禱文。

但這毫無幫助。

他覺得自己聽到屋外的草地上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

麥克猛地推開門,連滾帶爬地逃了出去,毫不在乎是不是真的會撞見什麽人,他隻想遠離那個洞,遠離這個地方。

墓園裏空****的。天空又變暗了一點,一顆星星掛在東方的樹梢;樹林看起來漆黑一片,但夏日的暮光尚未褪盡。一隻紅翅黑鸝蹲在20碼外的一塊高墓碑上,它似乎正盯著麥克。

麥克匆匆往前走了幾步打算離開,然後他想起了門上的鎖。男孩猶豫了一下,覺得自己剛才真是個傻瓜,於是他反身回來,開始動手裝那幾顆螺絲。每顆螺絲都必須擰好,幹活的時候,麥克發現自己握著小刀的那隻手有些發抖。

要是有什麽東西從洞裏鑽了出來,它該怎麽離開這座小屋呢?也許它會從窗戶裏溜出來。

打住,蠢貨。刀鋒一滑,割破了他的小指。麥克沒有理會,徑自將最後一顆螺絲往裏擰了最後四分之一英寸,絲毫沒發現自己的血滴到了木頭門框上。

好了。他的活兒幹得不太完美。如果仔細觀察,大概仍能發現這道門閂是被拆過又重新裝回去的。不過那又怎樣?麥克轉身沿著小徑走向墓園大門。

縣6號公路上還是沒車。麥克快步走下山坡,暗自希望坡底的影子不像現在這麽濃重,公路兩邊黑得就像茂密的森林深處。

黑樹酒館的門關著,不見一絲燈光。星期天不能賣酒。這幢小房子外麵竟然一輛車都沒有,看起來真是不太習慣。爬上山頂路過酒館車道的時候,麥克放慢了腳步。他的左邊仍是連綿的樹林,吉卜賽小徑就藏在林子裏的某個地方,但他的右手邊是開闊的玉米地,這邊的光線要亮得多,麥克已經看見了前麵幾百碼外縣6號公路和朱比利學院路相交的岔口,隻要走到那裏,他離西邊榆樹港的水塔就隻有四分之三英裏了。

身後的石子路上傳來嘎嘎吱吱的聲音,麥克又放慢了一點腳步,暗自罵了自己幾句懦夫。這聲音不像是汽車,更像是輕柔的腳步。

麥克沒有停步,隻是轉過身子倒退著走,雙手不由自主地緊握成拳。

是另一個孩子,剛看到那個身影從山頂樹下的黑暗中冒出來的時候,麥克想道。他沒有認出對方是誰,但他看到了老式的童子軍帽子和製服。後麵那個男孩離他大概有15碼遠。

然後麥克意識到,那不是一個孩子,更可能是個20歲以上的男人。他穿的也不是童子軍製服,而是某種軍服,麥克在老照片裏看到過類似的製服。昏暗的光線下,男人的臉看起來像蠟一樣光滑,而且毫無特征,說不出的古怪。

“嗨!”麥克高喊一聲,揮了揮手。他不認識這個大兵,但他還是鬆了口氣。剛聽到腳步聲的時候,他還以為是範·錫克追了上來。

年輕男子走得太快了,麥克幾乎確信他在追趕自己……他急著想追上來。

真他媽該死,麥克暗忖。然後他有些茫然地想道:我又說了髒話,需要向卡神父懺悔的事又多了一件。

麥克轉身沿著朱比利學院路拔腿就跑,遠處那片模糊的樹影就是榆樹港。

戴爾的弟弟勞倫斯怕黑。

據戴爾所知,除了這一點以外,這個8歲的小男孩簡直天不怕地不怕。他敢爬的地方誰都不敢去——可能除了吉姆·哈倫以外。勞倫斯身上有股狠勁兒,所以他才敢對抗比自己高一半的惡霸,哪怕被按在地上打也絕不退縮,反倒還在悶頭揮拳。哪怕是比他大的孩子,麵對同樣的情況恐怕也早就哭鼻子了。勞倫斯喜歡刺激的把戲,他敢騎車飛躍男孩們堆出來的最高的斜坡。大夥兒在後院裏玩極限運動的時候總要安排一個人躺在斜坡前麵,每次都隻有勞倫斯願意自告奮勇,讓其他人騎著自行車越過他的身體飛出去。他愛和大孩子們玩橄欖球,對他來說,最有趣的玩法就是讓夥伴們把自己綁進硬紙板箱,從比利羊山的采石場懸崖上推下去。有時候戴爾甚至覺得,就憑這股不怕死的勁頭,勞倫斯總有一天會快快活活地送掉自己的小命。

但他怕黑。

而且他特別害怕自家樓梯頂上那條黑暗的走廊,更怕漆黑的臥室。

斯圖爾特家的房子——五年前從芝加哥搬來的時候,他們就租下了這幢房子——很老。樓梯下麵的開關隻能控製一樓門廳頂上那盞小小的枝形吊燈,但二樓的小平台仍被黑暗浸漬。要想回到臥室裏,男孩們必須穿過樓梯上方半明半昧的小平台。對勞倫斯來說更糟糕的是,臥室裏的電燈開關不在牆上。要打開懸掛在房間中央的燈泡,男孩們必須走進黑暗,在半空中四處摸索燈繩,然後把燈拉亮。勞倫斯痛恨這件事,所以每次他都要求戴爾上樓去替他開燈。

戴爾問過弟弟為什麽討厭摸黑開燈——當時他們躺在**快睡著了,但屋裏的夜燈還亮著——你怕的到底是什麽?這是我們自己的房間呀。起初勞倫斯不肯回答,不過到了最後,他睡意蒙矓地說:“也許屋裏有人。他正等著我們。”

“有人?”戴爾輕聲反問,“什麽人?”

戴爾脖子一涼。

“你知道吧,”勞倫斯繼續說道,“他長得很高,隻是他的臉……不太像人類……於是我被困在黑暗中,手摸到了他的臉……他的牙齒很光滑,感覺很冷,我摸到他的眼睛像死人一樣睜得很大……然後——”

“別說了。”戴爾壓低聲音打斷了弟弟的話。

哪怕開著夜燈,勞倫斯還是害怕屋裏的東西。這幢房子太老,本來不應該有壁櫥。戴爾老爸說過,那年頭的人都用立式大衣櫃裝衣服。但前一任房主或者租客在男孩們的臥室裏加裝了一口壁櫥。壁櫥做得十分粗糙,隻是用上過漆的鬆木板在角落裏搭了個頂天立地的大盒子。勞倫斯說,這活像是擺在房間裏的一口棺材。戴爾也覺得壁櫥有點像棺材,但他不會承認。哪怕是在白天,勞倫斯也不肯去開壁櫥的門。戴爾隻能想象,弟弟大概覺得壁櫥裏也有什麽東西在等著他。

但勞倫斯最怕的大概是床底。

每天晚上,兩個男孩分別睡在自己的小**,兩張床相隔幾英尺,上麵鋪著一模一樣的羅伊·羅傑斯毯子。但勞倫斯總覺得床底下有什麽東西正等著他。

如果媽媽在房間裏,勞倫斯會乖乖跪在床邊做完晚禱;但要是屋裏隻有兄弟倆,他會飛快地換好睡衣直接跳上床,甚至不敢靠近黑暗的床底一步。然後他會熟練地掖好毯子的邊邊角角,確保任何東西都不能把他拖到床底下去。如果他正在讀的漫畫書或者其他什麽東西掉到了地上,他會叫戴爾幫他撿起來。要是戴爾不肯,漫畫書就會在地板上一直待到第二天天亮。

多年來戴爾一直試圖跟弟弟講道理。“你看,小傻瓜,”他說,“你的床底下什麽都沒有,隻有成團的灰塵。”

“床底下說不定有個洞。”有一次,勞倫斯小聲告訴他。

“一個洞?”

“沒錯,一條隧道,諸如此類。有什麽東西在裏麵等著抓我。”勞倫斯的聲音壓得很低。

戴爾大笑起來。“傻瓜,我們住的是二樓,二樓上怎麽可能有洞,更別說隧道。還有,我們的地板都是很硬的木頭。”他彎下腰屈起指節敲了敲地板,“你瞧,硬得很呢。”

勞倫斯嚇得閉上了眼睛,仿佛戴爾的手腕隨時可能被床底下突然伸出來的手抓住。

最後戴爾隻能放棄,不再試圖說服勞倫斯床底下沒什麽可怕的。戴爾一點也不怕黑乎乎的二樓。他隻怕地下室,尤其是那個裝煤的小房間。每一個冬天的晚上,他都得下去鏟煤。但這事兒他從沒告訴過勞倫斯或者其他任何人。戴爾喜歡夏天,因為不必去地下室。但勞倫斯一年到頭都怕黑。

黑暗中根本沒有什麽臉,床底下也沒東西。戴爾打開壁櫥門,幫弟弟把條紋衫掛進去的時候,也沒有什麽怪物突然跳出來或者把他拖進去。勞倫斯換上佐羅睡衣,戴爾這才意識到,雖然現在還不到晚上9點,但他也有點困了。於是他換上自己的藍睡衣,把髒衣服扔進籃子,爬上床繼續讀泰山和失落城市歐帕的故事。

伴隨著一陣腳步聲,男孩們的父親出現在門口。他戴著閱讀眼鏡,黑色的鏡框讓他看起來比平時更老,也更嚴肅。

“嗨,老爸。”勞倫斯躺在**跟父親打了個招呼。他剛完成了掖毯子的流程,現在他的毯子絕不會鬆開垂落,把床底下的怪物引出來。

“你們好啊,小老虎。今晚睡得這麽早?”

“我打算再看會兒書。”戴爾回答。然後他突然覺得不太對勁。老爸一般不會上樓來跟他們道晚安,而且今晚他的眼角和唇角似乎繃得很緊。“怎麽了,爸爸?”

父親走進房間摘下眼鏡,仿佛剛剛意識到自己還戴著它。他坐在勞倫斯的床邊,左手搭在戴爾床頭:“你們倆聽到電話響了嗎?”

“沒有。”戴爾回答。

“聽到了。”勞倫斯說。

“是格魯姆班徹太太……”父親欲言又止。他擺弄著手裏的眼鏡,把它疊起來又展開。然後他停止動作,把眼鏡放回衣兜:“格魯姆班徹太太打電話來說,今天她在橡樹山看到了詹森小姐……”

“詹森小姐,”勞倫斯重複道,“你是說,吉姆·哈倫的媽媽?”勞倫斯一直不明白,哈倫的媽媽為什麽和兒子不是一個姓……更不明白這位“小姐”為什麽有個兒子。

“噓。”戴爾示意弟弟閉嘴。

“是的。”父親隔著毯子拍了拍勞倫斯的腿,“吉姆的媽媽。她告訴格魯姆班徹太太,吉姆出了點意外。”

戴爾覺得自己的心驟然往上一提,然後猛地沉了下去。今天下午他和凱文還去找過哈倫——麥克不在,他們湊不夠人打球——但哈倫家房門緊鎖,裏麵黑漆漆的。他們還以為哈倫跟媽媽走親戚去了,或者趁著周日辦點別的什麽事情。

“出了意外,”過了足足一分鍾,戴爾才重複了一遍,“他死了嗎?”直覺立即告訴他,哈倫肯定死了。

戴爾的父親眨了眨眼:“死了?沒有,孩子,吉姆沒死。但他傷得很重。今天格魯姆班徹太太碰見他媽媽的時候,他還人事不省地躺在橡樹山醫院裏。”

“到底出了什麽事?”戴爾問道。他感覺自己的聲音又幹又澀。

父親搓了搓臉:“他們也不確定。看起來像是吉姆爬上了學校教學樓的外牆……”

“是的,他沿著街對麵那幢校舍的外牆爬了上去,結果摔了下來。今天早上穆恩太太發現他躺在那裏。當時她本來打算去學校的垃圾箱裏翻找報紙和易拉罐……呃,吉姆要麽是昨天晚上摔下來的,要麽是今天一大早。現在他還沒清醒過來。”

戴爾舔了舔嘴唇:“他傷得有多重?”

父親猶豫了一下,似乎正在組織語言。他隔著毯子拍了拍兩個兒子的腿:“格魯姆班徹太太說,詹森小姐告訴她,吉姆不會有事的。雖然他還沒有恢複意識。她說他摔到了頭,有些嚴重的腦震**……”

“什麽是腦震**?”勞倫斯瞪大眼睛問道。

“就像你的腦子摔出了瘀青,或者頭骨摔裂了,”戴爾低聲解釋,“別插嘴,聽爸爸說。”

他們的父親微微笑了一下:“他也不算是徹底昏迷,隻是還沒有清醒。醫生說,對於頭部嚴重受傷的病人來說,這種情況很正常。我猜他的肋骨也斷了幾根,某條手臂還有幾處骨折……格太太沒說是哪邊。看起來,吉姆從挺高的地方摔了下來,然後砸在了垃圾箱邊緣。要不是箱子裏比較軟的垃圾幫他緩衝了一下……呃……”

勞倫斯霍地坐起身來:“他會摔成一攤爛泥,就像麥克的小貓一樣,對吧,爸爸?去年夏天,那隻貓就是在哈德路上被碾死的。”

戴爾使勁拍了弟弟的胳膊一下。沒等老爸開口責罵,他搶先說道:“我們可以去橡樹山看看他嗎,爸爸?”

父親又取出了兜裏的眼鏡。“當然。我沒理由不讓你們去。不過咱們得等幾天。等到吉姆清醒過來,醫生檢查確認了沒事再說。要是他的病情惡化,或者一直沒醒過來,他們可能會把他轉去皮奧裏亞的醫院……”他站起來,最後一次拍了拍勞倫斯的腿,“不過要是他感覺好點了,我們這周就去看他。你們倆看書別看太久,好嗎?”他走向門口。

“爸爸,”勞倫斯喊了一聲,“如果哈倫是昨天晚上出去的,他媽媽怎麽會不知道呢?為什麽直到今天早上都沒人找過他?”

一絲怒意從他們父親的臉上閃過,但他生的不是勞倫斯的氣:“我不知道,孩子。也許他媽媽以為他在家睡覺,或者吉姆是今天早上跑出去爬學校的樓的。”

“不可能。”戴爾說,“在我認識的所有孩子裏,哈倫是睡得最晚的一個。我敢打賭,他肯定是昨晚跑出去的。”戴爾想到了昨晚的免費電影,想到了當時的閃電和第一波雨滴,觀眾紛紛躲進車裏或者蜷縮在樹下,冒著雨繼續看羅德·泰勒大戰莫洛克人。但雨下得太大,第二場電影被迫取消,他和勞倫斯隻能跟著麥克的姐姐和她那個傻瓜男朋友一起走回了家。

哈倫為什麽會跑去爬老中心學校?

父親皺起眉頭:“呃,他摔到了停車場旁邊的垃圾箱裏,所以我猜,他爬的應該是這邊的牆角。今年你們的教室就在這個位置,對吧?”

“嗯。”戴爾回答。他推測了一下哈倫的攀爬路線——那家夥可能是順著下水管和角落的石脊爬上去的,而且他肯定爬到了教室外麵的窗台。天哪,就是這條路。真是活見鬼,哈倫去那兒幹嗎?

父親仿佛知道戴爾在想什麽似的,他問道:“你們知道吉姆為什麽會爬到老教室外麵去嗎?”

勞倫斯搖著頭抱緊了懷裏破破爛爛的熊貓玩偶,他一直叫它“泰迪”。戴爾也搖頭答道:“我不知道,爸爸。也想不出來為什麽。”

父親點了點頭:“明天晚上和星期二我都得出差,但我會打電話回來關心你們——我也會關注你們那位小朋友的情況……如果你們想去的話,這周晚幾天我們就去看望吉姆。”

兩個男孩都點了點頭。

父親離開以後,戴爾試圖繼續看書,但泰山在失落城市裏的冒險之旅突然顯得很蠢。當他終於決定起身關燈的時候,勞倫斯的手越過兩張床之間的空隙探了過來。睡覺的時候,勞倫斯總愛拉著哥哥的手,為此他甚至甘冒被床底怪物抓住的風險。大多數情況下,戴爾不會同意,但是今天他握住了弟弟的手。

兩扇窗戶的窗簾都沒拉緊。樹葉的影子在紗窗上投下斑駁的圖案,戴爾聽到了蟋蟀的鳴唱和樹葉的輕響。從這個角度,他幾乎看不見老中心學校,但卻能看見學校北門附近那唯一一盞街燈昏暗的光暈。

戴爾閉上眼睛,但就在他快要睡著的那個瞬間,一幅畫麵浮現在他眼前:哈倫躺在垃圾箱裏,周圍全是破碎的板子和其他垃圾。黑暗中範·錫克、羅恩和其他人簇擁在垃圾箱旁邊,低頭看著昏迷的男孩,心照不宣地露出詭秘的笑容,老鼠般的牙齒和蜘蛛般的眼睛閃閃發亮。

戴爾一下子醒了過來。勞倫斯已經睡著了,他依然緊抱著懷裏的泰迪,鼻子裏微微打著鼾。一條細線從他嘴角垂落下來,打濕了枕頭。

戴爾靜靜地躺在那裏,連大氣都不敢出。他沒有鬆開勞倫斯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