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戴爾親自去了哈倫家一趟,邀請他星期五一起去亨利叔叔家玩。直到這時候他才意識到,這些日子哈倫有多孤單。哈倫的母親詹森小姐本來有些擔憂,外出這麽長時間,吉米的身體撐不撐得住,但戴爾帶來的紙條也邀請了她,她架不住兒子的懇求,最終還是答應了下來。

大約2點,戴爾的爸爸回到了家裏,3點30分的時候,大隊人馬向著農場出發了。哈倫手臂上沉重的石膏還沒拆,所以他跟著媽媽和小凱一起坐在旅行車後排,麥克、戴爾和勞倫斯則擠在最後麵。大家的心情都很好,汽車呼嘯著翻過山坡經過墓園,大人和孩子齊聲歡唱。

亨利叔叔和麗娜阿姨早就在庭院的樹蔭下安好了椅子,人們熱情地招呼寒暄,就連亨利叔叔那條巨大的德國牧羊犬比夫都興奮得滿地打轉。大人們在寬扶手的阿迪朗達克椅上安頓下來的時候,男孩們早已從穀倉裏翻出幾把鏟子,一溜煙兒奔向了後麵的牧場。實際上他們的速度比平時慢得多,因為哈倫隻能走門,沒法爬柵欄,但在小夥伴的照料下,受傷的男孩還是跟上了大部隊。

孩子們沿著南邊流過來的小溪一路走到牧場和樹林的交界處,終於找到了前幾年夏天留下的記號,於是他們開始繼續挖掘私酒販洞窟。

私酒販洞窟原來隻是一個傳說,脫胎於多年前亨利叔叔講的一個故事,不過現在,男孩們早已將它視為真實。事情看起來似乎是這樣的:20世紀20年代禁酒令頒行期間,那時候亨利叔叔還沒買下這座農場,這裏的主人曾把農場邊緣的老洞窟借給鄰縣的私酒販子存放貨物,於是這個洞窟成為周邊地區的一座中央倉庫。人們為它修建了一條土路,洞窟不斷擴大,入口越挖越寬,最後這裏甚至發展出了一家正兒八經的地下酒吧。

“芝加哥許多叫得上名號的黑幫大佬都在這兒歇過腳,”亨利叔叔告訴他們,“我敢對著《聖經》發誓,約翰·迪林傑來過這裏。還有一次,艾爾·卡彭的三個手下在這兒設下陷阱,想幹掉米基·肖夫尼西……但米基聽到風聲,轉頭就去了斯蓬河邊他姐姐家裏。卡彭的手下沒逮著人,隻好端著湯普森衝鋒槍把倉庫打了個稀巴爛,最後還搶走了一批烈酒。”

最精彩的還得數這個故事的結局。傳說在禁酒令廢除前夕,稅務人員查封了私酒販洞窟,但他們沒把這裏的違禁品全都搬走,而是直接炸毀了洞窟入口。存放私酒的倉庫、酒吧的桌子、桃花心木吧台、鋼琴,甚至包括倉庫邊上停放的三部卡車和一輛福特A型車,統統被埋在了倒塌的洞窟裏。最後他們搗毀了公路,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人能找到這處曾經輝煌的私酒據點。

戴爾和夥伴們堅信,私酒販洞窟並沒有完全倒塌,真正遭到破壞的隻是入口而已。可能隻需要挖上6英尺或者8英尺深的土,這片遺跡就將重見天日。如果他們能找準地方的話……

這些年來,亨利叔叔幫了他們不少忙。他領著男孩們看過野地裏的陳年車轍和生鏽的金屬,告訴他們私酒販洞窟應該就在附近。除此以外,他還對孩子們說,山坡上那幾處奇怪的凹坑說不定就是入口,或者至少是酒吧的緊急出口。每當男孩們在烈日下興致勃勃地挖了好幾天卻一無所獲,逐漸開始泄氣的時候,他總能回憶起更多細節,為大家帶來新的鼓舞。

“亨利,”麗娜阿姨警告過他一次,當時她的語氣十分嚴厲,完全不像平時那麽和藹可親,“別再拿虛無縹緲的傳說蠱惑這些孩子啦。”

亨利叔叔直起身子,將嘴裏嚼著的煙草塊頂到另一邊,開口說道:“這可不是什麽傳說,老媽。私酒販洞窟真的就藏在附近。”

孩子們隻需要這句話就夠了。這些年來,亨利叔叔農場裏最東邊的這塊牧場——他那頭牛原來就養在這裏——被孩子們挖得千瘡百孔,就像1849年的薩特克裏克一樣。戴爾、勞倫斯和夥伴們挖遍了每一處窪地、淺坑和凸簷,每一次他們都堅信,入口就在這裏。戴爾常常在夢中看到最後一鏟子挖出寶藏的情景:黑漆漆的洞窟在他們麵前豁然敞開,洞裏的煤氣燈說不定還亮著,私釀金酒氤氳了三十年的濃鬱氣息順著氣流暖洋洋地撲在他臉上。

杜安差不多6點才到。老頭子去黑樹酒館的時候順便把他捎了過來。他在樹蔭籠罩的庭院裏跟大人們聊了半個小時,這才穿過穀倉走向屋後的牧場。誰也沒有注意到杜安身上的棕色燈芯絨長褲和紅色法蘭絨襯衫,阿特叔叔送給他的這兩件聖誕禮物是他最新的一套衣裳。

一直走到牧場邊緣,他終於看到了山坡上深達3英尺的洞和周圍的一圈土。男孩們已經累成了一攤,洞裏挖出來的大石頭在他們周圍扔了一地。

“嗨。”杜安揀了塊比較大的石頭一屁股坐了下來,“看來你們這回找對地方了?”夕陽投下的影子越拉越長,陰影開始籠罩山坡的這一麵。腳下20英尺外的小溪隻餘一股涓涓細流,戴爾一直堅信,溪邊那片平地就是曾經的“私酒路”。

戴爾擦了擦臉,沾滿泥巴的手指在額頭上留下了一抹泥痕:“應該沒錯。你看……我們在那塊大石頭後麵找到了這塊腐爛的木頭。”

杜安點點頭:“一塊爛木頭,嗯。”

“才不是呢!”勞倫斯憤怒地反駁,他的T恤一塌糊塗,“這肯定是撐起洞窟入口的木梁。”

“也可能是打基礎的木樁。”麥克補充道。

杜安點點頭,伸出黑色運動鞋,用腳尖推了推地上的木頭。木塊邊緣還殘存著樹枝生長的疤痕。“啊——哈。”

“我早就說了,他們腦子裏裝的都是狗屎。”吉姆·哈倫快活地說。他挪了挪身子,試圖稍微減輕石膏帶來的不適。他的胳膊顯然還在痛,纏著繃帶的腦袋讓杜安想起了克萊恩那部《紅色英勇勳章》。胖男孩開始在腦子裏將吉姆·哈倫描摹成書中主角亨利·弗萊明的樣子。

“你也跟他們一起挖了?”杜安問道。

哈倫嗤之以鼻:“我從來就沒挖過。不過要是咱們真找到了那個洞,賣酒的活兒歸我。”

“你覺得洞裏的酒還能喝?”杜安的聲音聽起來很無辜。

“喂,那可是陳年老酒,不是嗎?”哈倫反駁道,“酒之類的東西越老越值錢,沒錯吧?”

麥克·奧羅克咧嘴笑了:“我可不知道金酒是不是也這樣。你覺得呢,杜安?”

杜安撿起一根樹枝,在男孩們剛挖出來的新鮮土堆上畫起了示意圖。洞口很深,勞倫斯把整個身子都探了進去,隻剩膝蓋以下的小腿還露在外麵。不過杜安注意到,這並不是一條真正的隧道——再深的洞終究有個底——隻是山坡上的一個洞口,和他們以前挖的無數個廢洞沒什麽兩樣。

“我覺得最值錢的恐怕是埋在倉庫裏的古董車。”他決定加入男孩們的遊戲。歸根結底,想象幾碼厚的軟泥下麵藏著一座完整的私酒倉庫,這有什麽壞處?難道還能比他這兩周做的“研究”更異想天開?

隻是現在,杜安知道,他的研究一點也不異想天開。他摸了摸襯衣口袋,這才想起自己把筆記簿放在了家裏,和以前那些小冊子藏在一起。

“沒錯,”戴爾附和道,“其實光是賣門票就能賺一大筆錢。亨利叔叔說,我們可以給洞裏裝上電燈,其他的地方盡量保持原樣。”

“好主意。”杜安讚同,“噢,你媽媽讓我叫你們回去把身上都拾掇拾掇。牛排已經烤上了。”

男孩們遲疑了一會兒,正在消逝的希冀和愈演愈烈的饑餓廝殺片刻,最終饑餓獲得了勝利。

男孩們遷就著哈倫的步調開始往回走,鏟子像步槍一樣扛在肩頭。孩子們一路說說笑笑,正在緩步踱回穀倉的奶牛疑惑地轉頭看了他們一眼,然後默默拉開了距離。離最後一道柵欄還有100碼的時候,六個男孩已經聞到了晚風送來的煎得嗞嗞作響的牛排香氣。

他們坐在農舍東邊的石砌庭院裏吃晚餐,陰影漸漸吞噬了草地上的金輝。木柵欄旁水泵那邊的燒烤場裏升起了煙霧,盡管麥克一再表示玉米、沙拉、肉卷和甜點做晚餐就已足夠豐盛,麗娜阿姨還是給他煎了兩條鯰魚,還在魚身外麵裹了厚厚一層香脆的麵包糠。桌上的蔬菜是一小時前剛剛從菜園裏摘下來的,除此以外,男孩們還得到了兩大籃配菜吃的洋蔥圈。當天剛擠的牛奶涼絲絲的,又香又濃。

白日的暑熱漸漸消散,傍晚的微風帶走了多餘的濕氣,吹得庭院上方的樹枝沙沙作響。公路西邊和北邊一望無際的玉米聲聲的歎息如絲綢般柔滑。

孩子們三三兩兩地坐在石頭台階和花壇上。麗娜阿姨的花草錯落有致地散布在方圓3英畝的庭院裏。大人們圍成一圈,盤子擱在膝頭或者木椅的寬扶手上。亨利叔叔早就把事先凍在車庫冰箱裏的一小桶自製啤酒和馬克杯取了出來。

暮色中的每個聲音都是那麽熟悉,戴爾甚至無法想象,沒了這些聲音,哪怕隻是其中一個聲音的夏夜該是什麽樣子:小凱高亢的笑聲和激動的叫嚷,哈倫拿腔拿調的冷嘲熱諷常常激起一片笑聲,麥克低聲幫腔,勞倫斯的聲音永遠那麽急促尖厲,好像說慢了別人就聽不見一樣,除此以外還有杜安偶爾的一兩句點評。大人們的聲音也同樣熟悉:亨利叔叔粗嘎的嗓音正說著他上個月在後院牧場裏撿到了1928年款的皮爾斯·阿羅車標,這輛下場淒涼的豪車肯定是當年某位大佬開到私酒販洞窟來的;麗娜阿姨沙啞的笑聲,戴爾有生以來從沒聽過這麽肉感獨特的人聲;還有他母親和父親的聲音,熟悉得像是拂過樹梢的輕風,現在他的父親比平時還要放鬆,他正在講旅途中的滑稽故事;哈倫母親咯咯的笑聲如少女般急促而亢奮,仿佛喝得太多,又或者像勞倫斯一樣,覺得自己說慢了就沒人能聽見。

餐刀在紙碟上留下暗紅色的印記。每個人都回去盛了第二輪食物,甚至有人盛了三輪。大碗裏堆積如山的沙拉越來越少;燒烤架上裹著錫紙的玉米一掃而空。亨利叔叔往爐子上又添了幾塊牛排,他嘴裏的調笑和戲謔一刻也沒停過,長長的烤肉叉在他手中揮舞,圍裙上印著“來拿吧”。

吃完晚飯以後,男孩們捧著自製的蛋黃派和巧克力蛋糕——誰也不肯隻吃一塊——爬到了露台上。

這些年來,亨利叔叔和麗娜阿姨一直在折騰這幢房子,修繕和加建從來沒有停過,隻是不斷地從一個項目換成另一個:戴爾記得自己6歲那年,參加完祖母的葬禮以後,他跟著父母從芝加哥過來的時候,出現在眼前的還隻是一幢四間臥室的白色小木屋;現在這幢農舍已經整體改成了磚房,除了一樓的四間臥室以外還有一層完整的地下室。斯圖爾特一家搬到榆樹港的第一年,亨利叔叔加建了一座車庫;戴爾還記得自己在剛搭好的框架間玩耍,看著亨利叔叔將一塊塊水泥磚砌到合適的高度。現在這座巨大的車庫——除了三輛轎車以外,裏麵還停了另一台車——建在農舍主體所在的小山南側,你可以穿過車庫直接走進地下室的工作間,工作間頭頂就是露台,露台旁則是寬敞的客房和更寬敞的主臥。

孩子們熱愛傍晚的露台,他們知道,大人們早晚會離開石頭庭院爬到這兒來。大得像網球場(雖然這群男孩裏隻有戴爾和杜安見識過真正的網球場)一樣的露台由層層疊疊的平台、步道和台階組成,遙遙對著西邊的公路和約翰遜先生的土地。露台南側俯瞰著車道、樹林和亨利叔叔挖的遊泳池,秋天樹葉凋零的時候,你甚至能瞥到骷髏地墓園的一角。東麵是低矮的穀倉、玉米倉和幹草棚,戴爾常常把自己想象成中世紀的騎士,露台是他的瞭望台,下麵的豬舍、飼養場、食槽、雞舍和曬壩正好充當城堡的雉堞。

露台上也擺著幾把阿迪朗達克椅。這種用木條拚的大椅子外形古怪,但坐起來很舒服,每年冬天亨利叔叔都會在地下室的工作間裏打上幾把——但孩子們最愛的還是吊床。露台最南端有三張吊床:其中兩張撐在金屬樁上,最後一張則掛在高聳的木杆上麵,木杆頂端的感應燈俯瞰著腳下15英尺外的車道。衝在最前麵的幾個孩子,勞倫斯、小凱和麥克搶占了這張吊床,現在他們晃動的幅度已經超過了露台欄杆,仿佛隨時可能掉下去。這一幕總讓媽媽們深感不滿,逼得爸爸高聲警告,但截至目前,還沒有人真的掉下去過。不過亨利叔叔賭咒發誓說,某個夏夜裏他躺在吊**睡著了,第二天一早,本——農場裏最大的那隻公雞——把他吵醒的時候,他迷迷糊糊地向前,以為那是浴室的方向,邁出一步,結果直接栽進了露台下方的皮卡車鬥,幸好那天車鬥裏堆了不少袋裝狗糧。

男孩們擠在吊**一邊搖晃一邊聊天兒,全然忘了他們本來打算吃完晚飯就回去接著尋找私酒販洞窟。反正現在天也黑了。天空中仍殘留著一抹灰藍,但幾顆星子已經開始浮現,池塘南側一棵棵挺拔的樹木漸漸模糊成了一排黑色的剪影,螢火蟲開始在黑暗的背景中閃爍。池塘周圍的小山腳下,青蛙和樹蛙唱起了憂傷的歌謠。看不見的燕子拍打著翅膀掠過穀倉,樹林深處傳來一隻貓頭鷹咕咕的鳴叫。

隨著夜晚的到來,後院裏大人們的高談闊論模糊成了輕柔的嗡嗡聲,就連孩子們都放慢了語速,一時間四下無聲,隻有吊床仍在嘎吱作響,夜空中繁星漸稠。

亨利叔叔已經關掉了自動感應燈,但露台上的風燈還沒打開,所以戴爾不禁開始想象,他們正躺在熱帶夜空下一艘海盜船的尾樓甲板上。公路對麵成排的玉米發出輕柔的簌簌聲,宛如海浪的呢喃。戴爾真希望自己有一架六分儀。他仍能感覺到白日的太陽留下的餘熱灼燒著自己臉頰和脖子上的皮膚,小臂和小腿上被曬傷的地方還在隱隱作痛。

“看,”麥克輕聲說,“一顆衛星。”

吊**的男孩們同時伸長了脖子。剛才的半個小時裏,天空迅速黑了下去,在這遠離城市燈光的農場裏,夜空中的銀河清晰可見。銀霧般的星辰間有什麽東西正在移動,這個渺如塵埃的光點太高,太小,太暗,絕不可能是飛機。

“也許是‘回聲’號。”凱文猜測道。他拿出專業的腔調,向夥伴們介紹了美國即將發射的這枚能在全球範圍內反射無線電波的巨型氣球。

“我認為‘回聲’號還沒有發射,”盡管杜安十分清楚,在場的所有人裏隻有自己知道真相,但他的口氣永遠留有餘地,“我想它的預定發射日期是在8月。”

“那這東西會是什麽?”凱文反問。

杜安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抬頭望向天空:“如果它真是一顆衛星的話,那很可能是‘泰羅斯’號。‘回聲’號應該更亮一些……和天上的恒星亮度差不多。我期盼著早日看到它。”

“8月我們再來亨利叔叔這兒玩一趟吧,”戴爾提議,“我們可以開個‘回聲’號觀星派對,然後再去找找私酒販洞窟。”

男孩們七嘴八舌地表示讚同,就在這時候,勞倫斯喊了一聲:“看哪!它快要消失了!”

那顆衛星的亮度正在減弱。男孩們默默地望著它在空中飛了一會兒,然後麥克說道:“我想知道,以後我們能不能把人送上天去。”

“俄國佬正在幹這事兒。”吊床另一頭傳來杜安的聲音,戴爾和哈倫坐在他對麵。

“哈……俄國佬!”凱文嗤之以鼻,“我們能把他們甩開1英裏遠。”

大塊頭黑影——那是杜安——挪了挪身子,運動鞋輕點露台地麵:“我不這樣認為。斯普特尼克的事兒你們應該還沒忘吧?他們已經給了我們一個驚喜。”

戴爾沒忘。他記得三年前那個10月的夜晚,他站在後院裏。他本來是去外麵扔垃圾的,但爸媽聽到收音機裏說,俄國人的衛星即將經過頭頂,於是他們倆也衝了出來。三個人就那樣站在院子裏,透過幾乎已經掉光了葉子的樹枝死死盯著夜空,直到那個渺小的光點從星辰間劃過。“不可思議。”父親喃喃歎道。但戴爾一直不知道,他驚歎的到底是人類終於將衛星送上了太空,還是俄國佬搶先達成了這一成就。

他們望著天空看了一會兒,直到杜安打破了沉默:“你們一直盯著範·錫克和羅恩那幾個家夥吧?”

麥克、凱文和戴爾交換了一個眼神。戴爾驚訝地發現他竟然有些心虛,仿佛覺得自己偷了懶或者違背了承諾:“呃,我們本來打算去盯的,但是……”

“沒事。”杜安打斷了他的辯解,“這事兒確實挺傻的。但我有些事想告訴你們。明天我們能不能碰個頭……我是說,等到天亮以後?”

“去山洞那邊如何?”哈倫提議。

男孩們立即鼓噪起來。

“我可不打算回那個鬼地方去,”小凱反駁,“還是去麥克家的雞舍吧?”

麥克點點頭,杜安也表示同意。

“10點?”戴爾問道。到時候他和勞倫斯最愛的周六晨間動畫——《哈克與傑克》《拉夫與雷迪》——應該已經放完了。

“還是晚點吧。”杜安說道,“上午我得先幹點活兒。下午1點怎麽樣,吃過午飯以後?”

大家紛紛表示讚同,隻有哈倫反對。“我有更好的事可以做。”他咕噥著說。

“那當然,”凱文附和,“比如說,去找米歇爾·斯塔夫尼,讓她在你的石膏上簽個名?”

這一次,男孩們的笑鬧還沒停歇,大人們已經爬上了露台。

這天晚上接下來的時間裏,杜安玩得很開心。他很高興自己今晚沒有提起波吉亞鍾的事,尤其是穆恩太太揭露的秘密,因為孩子們和大人們聊起了星星和太空旅行,太空生活會是什麽樣子;他們望著夜空聊得興高采烈,時間過得飛快。戴爾跟他爸說了8月想開個“回聲”號觀星派對的事。當然是等到那顆大衛星升空以後。亨利叔叔和麗娜阿姨立即熱烈響應。凱文答應到時候帶一架望遠鏡過來,杜安聽見自己也主動把自製的望遠鏡貢獻了出來。

11點左右,派對漸近尾聲,杜安打算動身走路回家,反正隻有1.5英裏的路程。他知道老頭子起碼要到淩晨才會回來。但戴爾的父親堅持要開車送他回去。杜安在自己家的廚房門外跳下車,擁擠的旅行車終於顯得寬鬆了一點。

“天真夠黑的,”斯圖爾特太太說,“你爸已經睡了嗎?”

“也許吧。”杜安回答。傍晚他出門前忘了留燈,這會兒他恨不得踢自己一腳。

一直等到杜安打開廚房的燈,走到窗口跟大家揮手道別,斯圖爾特先生才重新發動了汽車。杜安目送著旅行車的紅色尾燈順著車道遠去。

雖然知道自己完全是在杞人憂天,杜安還是仔細檢查了整個一樓,鎖好後門,然後才回到地下室裏。他脫掉一身新衣,走進樓梯角落的廁所衝了個澡。但接下來他沒換睡衣,而是穿上了舊燈芯絨褲子、拖鞋和一件打著補丁的幹淨法蘭絨襯衫。杜安覺得很累,漫長的一天沉甸甸地壓在他肩上,但他的頭腦依然十分活躍,於是他決定再寫點東西。反正現在他也沒法睡——後門鎖了,一會兒他得替老頭子開門。他把收音機調到得梅因的WHO電台,攤開筆記簿開始工作。

或者說,試圖開始工作。現在他覺得自己的草圖和筆記過於空泛,不成係統,於是他開始琢磨,是不是應該試著用這些素材編織一個完整的故事。不,他還沒有準備好。按照他的計劃,撰寫完整故事的嚐試最早也得等到明年。杜安看著筆記簿裏的人物速寫、描繪動作的練習稿和模仿各位作家——海明威、梅勒、卡波特、歐文·肖,他們都是他的英雄——風格的習作。他歎了口氣,把筆記簿塞回角落裏的秘密天地,重新躺回**。他的拖鞋搭在床尾的鐵欄杆上,去年冬天杜安的身高就已經超過了小床的長度,所以現在他必須用腳抵著牆睡成對角線,否則就隻能把腿蜷起來。但這事他從沒跟老頭子說過。現在他們買不起新床。杜安知道,二樓上有一張閑置的空床,但那是他母親生前和老頭子共用的。杜安不想向老頭子開口。

他盯著天花板,開始琢磨穆恩太太和那口鍾的事,事實、幻想、推斷和猜測漸漸交織成一張撲朔迷離的大網。阿特叔叔曾經看見了這張大網的輪廓。要是叔叔知道了1900年1月發生的事,他又會怎麽想呢?杜安思考了一會兒,這件事要不要告訴他的小夥伴們。

是的,他們有權知道。無論當時發生了什麽,現在他們也麵臨同樣的境地。

杜安已經快要睡著了,就在這時候,他聽見車道上傳來老頭子那輛皮卡的聲音。

他迷迷糊糊地爬上一樓,穿過黑乎乎的廚房,打開紗門。直到沿著地下室樓梯往回走了一半,杜安這才意識到,屋子外麵皮卡的引擎還沒熄火。老頭子的車少了一個汽缸,他絕不會聽錯那獨特的引擎聲。杜安轉身爬上樓梯,重新走向門口。

皮卡停在院子中央,駕駛室的門開著,大燈沒關。借著駕駛室的頂燈,杜安看清了車裏沒人。

穀倉那邊突然傳來一陣轟鳴,驚得杜安往後退了一步。男孩循聲望去,正好看見那台聯合收割機從寬敞的南門裏軋軋開了出來,30英尺寬的采摘頭橫在機身前方,就像推土機鋒利的鏟鬥。摘穗輥筒和鏈條在路燈的照耀下反射著閃爍的銀光,杜安這才意識到,原來老頭子沒把八行采摘頭外麵的紅色金屬罩裝回去。

他卻打開了通往南邊玉米地的大門。杜安眼睜睜地看著巨大的機器咆哮著離開穀倉,開向外麵的玉米地。老頭子討厭新式農機的玻璃小房間,所以他保留了老式的開放式駕駛艙。透過敞開的駕駛艙,他瞥見了父親的側影,緊接著收割機呼嘯著衝進了玉米地。

杜安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呻吟。以前老頭子喝醉後最多開著皮卡橫衝直撞,但他從來沒有撞壞過農機。無論是新買一台聯合機,還是給拖拉機加裝采摘單元,都得花一大筆錢。

杜安穿著拖鞋匆匆跑過曬場,放聲喊叫,想要蓋過機器的轟鳴,卻一點用都沒有。聯合收割機已經闖進了第一排玉米地,它正在所向披靡地駛向南方。地裏的玉米大約隻有20英寸高,而且還沒開始抽穗,但負責收割的采摘頭對此一無所知;看到柔弱的嫩稈一根根彎曲折斷,被八個采集頭送上傳送鏈,最終掉進長長的金屬摘穗輥筒,杜安不由得再次發出呻吟。雖然玉米稈上連一個穗都沒有,環環相扣的機器仍兢兢業業地履行著職責。

收割機忽而向左,忽而往右,隨後又顛簸著徑直向前,在玉米地裏開辟出一條30英尺寬的通道。空氣中充盈著濃重的塵埃和玉米稈濺出的細碎液滴。杜安順著敞開的穀倉大門追了上去,一邊揮手一邊大聲叫嚷。但老頭子沒有回頭。

巨大的收割機在玉米地裏差不多開出去了200碼,然後它突然軋軋地停了下來,咆哮的引擎也陷入了沉寂。杜安停下腳步,大口大口喘著粗氣。這會兒老頭子沒準兒正趴在方向盤上抽泣,不知道自己今天到底中了什麽邪。

杜安吸了口氣,蹣跚走向終於安靜下來的收割機。

駕駛艙上方的行駛燈沒亮,艙門倒是開著,但艙內的頂燈早就壞了,而且現在裏麵沒人。杜安走得很慢,玉米莖稈鋒利的斷茬兒不斷戳著他的拖鞋。他奮力爬上收割機駕駛艙左外側的小平台。

艙內空空如也。

杜安回頭望向外麵的田野。地裏的玉米高度還不及膝蓋,但除了背後的穀倉以外,其他方向的莊稼至少綿延到了半英裏外。雖然星光不算明亮,但收割機身後的狼藉仍清晰可見。曬場裏的路燈看起來和頭頂的星星一樣遙遠。

因狂奔而加速的心跳尚未平息,杜安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兒。他趴在平台邊緣的金屬護欄上向下張望,隱約盼望能看見老頭子踉蹌下車時留下的人形壓痕。但玉米地裏什麽也沒有。

玉米長得很密,長長的葉子競相交疊,很難分出清晰的行列。杜安知道,再過幾周,齊肩高的玉米就將長成渾然一體的叢林。

但是現在,他沒有道理看不見老頭子去了哪裏。杜安走到平台前方,盡可能地越過采摘頭朝收割機右側張望。

“爸?”他的聲音聽起來很小。於是他又喊了一聲。

沒有人回答。玉米地裏隻有窸窣的風聲,完全聽不出老頭子去了哪裏。

曬場那邊傳來一陣轟鳴,杜安趕快跑到平台後麵,正好看見那輛皮卡出現在曬場裏。汽車先是退到屋後看不見的位置,很快又重新開到農舍前方,最後順著車道退了出去。車上的大燈已經熄滅,但車門依然開著。飛速後退的汽車看起來就像倒放的電影。杜安喊了兩聲,然後很快意識到,這完全沒用。於是他默默地望著皮卡退到長車道盡頭,最後消失在縣6號公路上,車燈始終沒亮。

那不是老頭子。這個念頭像一盆冷水潑在他的背上。

杜安鑽進收割機駕駛艙,試圖把這台該死的機器開回穀倉裏去。

控製台上沒有鑰匙。杜安閉上眼睛,努力回憶老頭子給這台機器的點火係統做過什麽改裝。他試著點火,但徒勞無功。這台收割機必須有鑰匙才能啟動,他記得老頭子把鑰匙掛在穀倉某處的釘子上。

杜安撥動開關,打開亮得刺眼的工作燈。電池電量飛速下降,但耀眼的燈光照得周圍200英尺猶如白晝。

但他什麽也沒看見。杜安想起來了,這會兒鑰匙一定不在穀倉裏麵。

他離開駕駛艙回到外麵的平台上,感覺自己臉上全都是汗。他緩緩地深吸了幾口氣,好讓自己冷靜下來。幾小時前他還覺得地裏的玉米比膝蓋還矮,現在這些莊稼看起來卻高得足以掩蓋任何東西。隻有收割機後麵的玉米稈被放倒了一大片,30英尺寬的通道歪歪扭扭地伸向後方的穀倉。

但杜安不打算走這條路。

他踏上駕駛艙後方的一塊金屬擋板,奮力爬到空****的儲糧箱上方。金屬蓋子被他的體重壓得嘎吱作響,杜安探身向前,抓住把手翻到駕駛艙頂上。現在他離地麵足足有12英尺,腳下的田野就像一塊黑色的毯子,自顧自地向著世界盡頭延展。西邊的牧場在他右側半英裏外,正前方幾百碼外有一道黑線,那是約翰遜先生的樹林。左邊的公路和收割機之間隔著四分之一英裏的玉米地,剛才那輛皮卡的聲音就是從那裏消失的。杜安望向東南邊,1英裏外亨利叔叔農場的路燈若隱若現。

一陣微風拂來,杜安冷得打了個哆嗦。他伸手扣好襯衫最上麵的幾顆紐扣。我就待在這裏。他們肯定希望我走回去,但我就待在這裏,哪兒都不去。他很想知道自己腦子裏想的“他們”到底是誰。

玉米地裏突然有了一點動靜,杜安瞪大眼睛傾身向前,低矮的莊稼叢中有什麽東西在動……它在滑行……他找不出其他詞語來形容自己看到的東西:大約15碼外,某個又長又大的東西從玉米叢中滑過,你必須非常留心才能看出玉米稈輕微的搖晃。

如果我是在海上,杜安想道,那麽我會以為這是一頭跟著船隻向前遊動的海豚,它光滑的背鰭偶爾會劃破水麵,露出一點粼粼的反光。

遊走於玉米叢中的那個東西的確會反射星光。濕漉漉的微光看起來更像鱗片,而不是皮膚或者毛發。

杜安原本覺得,也許是老頭子在低矮的玉米叢中蹣跚前行,但眼前的景象徹底打消了他的僥幸:那東西在地裏沿逆時針方向繞出了一個大圈,人類走路絕不可能有這麽快的速度。杜安覺得它看起來就像一條巨蛇,它的直徑應該和杜安的胸圍差不多大小,長度恐怕有好幾十碼。

杜安發出一聲似笑非笑的呻吟。他覺得自己快要瘋了。

那東西繞著收割機轉過四分之一圈,前麵便是被割掉的玉米留出的空地。

剛剛觸到空地邊緣,那東西立即像魚兒一樣靈活地轉了個彎,沿著看不見的軌跡毫不遲疑地掉頭向南。一陣輕柔的簌簌聲引得杜安轉頭望向駕駛艙另一側,收割機西側的玉米叢中第二條同樣大的東西正在無聲地遊動。他還注意到,它們每轉完一圈,每次觸到空地邊緣,圓圈的直徑就會向內收縮1英尺左右。

啊,完蛋。杜安把湧到嘴邊的咒罵硬生生地吞了回去。留在原地果然沒錯。要是他剛才決定走回去,現在這兩個東西就會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身邊。

太瘋狂了。他努力試圖掐掉這個念頭,但它還是不斷地重新鑽進他的腦子裏。一定是他瘋了,這不可能,但這一切都是真的。杜安感覺到了手掌和小臂下方冰冷的金屬,聞到了涼爽的空氣與濕潤泥土的氣息,他清楚地知道,無論眼前的一切看起來有多麽不可思議,它都是真的。他必須直麵現實,而不是否認逃避。

巨蛇般的怪物仍在不知疲倦地來回繞著圈子,修長而光滑的身體反射著點點星光。杜安不由得想起了他和阿特叔叔在斯蓬河邊釣魚時見過的七鰓鰻。那玩意兒簡直就是一張活生生的大嘴,一圓圈鋒利的牙齒嵌在猩紅的消化道內壁上。七鰓鰻耐心地埋伏在暗處,一旦有獵物經過,它會立即咬住對方,吸幹獵物的鮮血。見識了那一幕以後,杜安做了整整一個月的噩夢。現在,他眼睜睜地望著地裏滑行的兩條怪物錯身而過,隻有借助葉子最輕微的顫動你才能找到它們的行蹤。

我可以在這兒一直待到天亮。然後呢?杜安知道,現在還沒到午夜。就算他能繼續堅持五個小時一直等到天亮,然後又該怎麽辦呢?也許那玩意兒見到天光就會逃跑。就算不行,他也可以脫下襯衫充當旗幟,朝著縣6號公路上來往的車輛揮舞。總會有人看見他。

杜安從駕駛艙頂棚爬到儲糧箱上方,朝著收割機背後張望。周圍沒有異常。如果轉圈的怪物靠近了收割機,他可以立即回到駕駛艙頂上。

車道那邊遠遠傳來一陣轟鳴,似乎還是那輛皮卡,但他依然沒有看見車燈。

是老頭子!他回來了。

杜安剛意識到引擎的聲音不太對勁,幾乎是在同一個瞬間,借著曬場裏的路燈,他看到了那輛皮卡。

紅色的油漆。高高的車廂欄板。破破爛爛的駕駛室。

收屍車碾過曬場,然後小心翼翼地穿過大門,闖進了玉米地裏。

杜安不假思索地跳回駕駛艙頂上,胃裏突然一陣翻江倒海,他不得不一屁股坐了下來。噢,天殺的。

收屍車順著折斷的玉米稈留出的通道向前開了100碼,然後停了下來;車身橫在寬闊的通道中央,仿佛是為了攔住他的退路。雖然那輛車離收割機差不多還有100碼,但順著東南方拂來的微風,杜安已經聞到了車廂裏屍體的惡臭。

就停在那裏,千萬別動,他在心裏默默指揮那輛卡車。

收屍車真的停在了原地,但借著曬場路燈的微光,杜安看見車廂裏開始有了動靜。灰色的影子翻過高高的欄板,跳下卡車車尾,然後他們開始跌跌撞撞地走向收割機。

杜安一拳砸向駕駛艙頂棚。灰影還在不斷逼近,借著微弱的燈光,他逐漸看出了人形。但這些人走路的姿勢特別奇怪,東倒西歪,看起來舉步維艱。一個,兩個……他數出了六個人影。

杜安鑽進駕駛艙,一把拎出老頭子放在駕駛座後麵的工具箱。他先將一支9英寸的螺絲刀掖進腰帶,然後找出了箱子裏最大、最重的工具,一把14英寸長的扳手。杜安拎起扳手,回到外麵的平台上。

滑行的怪物還在逼近,現在它們離收割機已經不到10碼了。六個人影順著收割機清出的通道繼續前行,這會兒他隻能數出四個影子,而且他們已經走出路燈的照射範圍,融入了漆黑的夜幕,距離杜安絕不會超過20碼。

“救命!”杜安扯著嗓子喊道,“救命啊!”他朝著1英裏外亨利叔叔農場的方向放聲叫喊:“救救我,求你了!”

叫聲戛然而止。他的心怦怦直跳,如果再不冷靜下來,狂跳的心髒隨時可能破開他的胸膛。

藏到儲糧箱裏去。不行。掀開麵板就得花費不少時間,而且儲糧箱裏根本沒有能藏人的地方。

短接控製電路,強行啟動收割機。突如其來的希望驟然攫住了他的心髒。他單膝跪下,摸索著小開關麵板下方。通往方向盤柱的電線亂七八糟地纏成一團,所有線路都被老頭子改裝重接過。沒有燈,杜安完全看不見電線絕緣層的顏色,更無從判斷哪根線通往點火回路,哪根線控製的隻是車燈和電扇,或者其他無關痛癢的東西。他隻得胡亂拉出四根電線,咬開絕緣層,手忙腳亂地開始拚接。第一個組合沒有激起任何反應,第二組也同樣如此。接到第三組的時候,越來越清晰的腳步聲逼得他暫時放下電線,趴在艙門上向外張望。

衝在最前麵的身影似乎是兩個男人。最高的那個說不定是範·錫克。第三個影子看起來像是個披著爛布或者屍衣的女人,破破爛爛的衣襟拖在她身後。杜安眨了眨眼,這才意識到星光照亮的似乎是她臉上慘白的骨頭。

另外三個人影已經走進了齊膝高的玉米地裏。最前麵的身影比另外兩個矮一些,寬邊氈帽投下的陰影遮住了他的臉龐。

杜安歎了口氣,離開駕駛艙走向外麵的平台,舉起沉重的扳手。六個。至少。

他翻過欄杆跳向長長的采摘頭,雙腳驚險萬分地踩在狹窄的支撐杆上。八組采摘單元反射著冷冽的星光,長長的摘穗輥筒和匯總鏈條一直拖到地上,收割機最前方還頂著剛才險些遭受滅頂之災的那排玉米稈。

杜安身後的金屬階梯發出輕微的呻吟,似乎有人正在爬向機器上方的平台。一個身影出現在收割機右側幾碼外,收屍車的惡臭從來沒有這麽濃鬱過。

杜安耐心等待,直到玉米地裏滑行的怪物再次錯身,轉向圓圈的最遠端。就是現在。

他毫不遲疑地翻過采摘頭跳下收割機,剛接觸到柔軟的泥土,他立即順勢打了個滾兒,被壓斷的玉米稈發出清脆的劈啪聲。杜安翻身爬起向前狂奔,腰間的螺絲刀硬邦邦地頂著他的肚皮,他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扳手。

七鰓鰻似的怪物破開玉米叢林朝他繞了過來,左右兩側不時傳來莖稈折斷的脆響。鏗鏘的腳步聲在他身後緊追不舍,玉米稈被蹍碎的聲音聽起來格外清晰。

杜安拚盡全力一路狂奔,他從沒想過自己竟能跑得這麽快。正前方的黑線離他越來越近,那是約翰遜先生的樹林邊界,他已經看見了林蔭中閃爍的螢火蟲。

有什麽東西從他右邊掠了過去,男孩身前的玉米葉子如波浪般起伏。杜安猛地收住腳步,險些直接摔在那玩意兒身上。

他和老頭子曾經幫阿特叔叔給一位喜遷新居的朋友送過地毯。那張地毯哪怕卷起來也差不多有35英尺長、3英尺高,重達1噸。但是現在,攔住杜安去路的玩意兒比那卷地毯還長。

怪物轉身撲向男孩,杜安腳下打了個踉蹌。剛才它一直潛伏在玉米稈下方,唯一的原因是它的大部分身體始終埋在濕潤的泥土裏,就像一條巨大的蛆蟲。現在,它的前半截身子離開了地麵,鋒利的牙齒反射著微弱的星光。

和七鰓鰻一模一樣。

那東西倏地撲向杜安,就像一條奮勇的看門狗。男孩像鬥牛士一樣單腳著地轉了半圈,沉重的扳手狠狠砸向怪物的顱骨。

但這玩意兒沒有顱骨。扳手立即被彈了回來,瞬間的觸感厚重而潮濕。感覺就像砸到了一根埋在地下的電纜,奇怪的念頭在杜安心中一閃而逝,怪物的大嘴再次鑽入地下,它的後半截身子像海蛇一樣高高弓起,細碎的鱗片映著星光,杜安不由得想起了鯰魚滑溜溜的魚皮。

大兵蒼白的雙手平平抬起,僵硬地舉在胸前。

杜安靈巧地轉了個身,借著這股勢頭將沉重的扳手扔了出去。穿著製服的男人完全沒有躲閃的意思。寬邊氈帽飛了出去,扳手砸在骨頭上,發出一聲怪異的悶響。

大兵沒有停步,腳下甚至連個頓都沒打。他的手臂依然向前伸出,手指彎曲得像爪子一樣。另一個人影出現在杜安右側,一個黑沉沉的高個子。第三個身影奔向遠方,切斷了杜安的後路。陰影中還有什麽東西正在蠢蠢欲動。

杜安拔出腰間的螺絲刀,貓腰挪向左邊,試圖藏進玉米叢中。就在這時候,他感覺腳下有些異樣,男孩立即轉身跳向右側。

他的動作慢了半拍。蛆蟲般的怪物險險擦過杜安的左腿,旋即再次沒入泥土之中。

杜安在玉米叢中打了好幾個滾兒,終於掙紮著站了起來;他感覺左腿一陣刺痛,就像被電了一樣。男孩緊握手中的螺絲刀,靠著右腿勉強站穩,這才低下頭看了一眼。

他的左邊小腿被撕掉了巴掌大的一塊肉,燈芯絨褲子上有個猙獰的破洞,小腿上的傷口看起來更加猙獰。看到暴露在外的肌肉組織,杜安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星光下的鮮血看起來是黑的。

杜安單腿蹦躂著掏出衣兜裏的印花大手帕,緊緊裹住膝蓋以下的左腿。現在他不能深想這事。

男孩跌跌撞撞地奔向樹林,影影綽綽的黑線看起來格外遙遠。前方的玉米稈再次晃動起來,他不得不朝著左邊的公路轉了個彎。

三個人影守在這邊。慘白的牙齒冷冷反射著星光。最矮的人影——那個大兵——開始向前移動,但他前進的方式特別怪異,就像腳下踩著一個纜繩拉動的滾輪平台。士兵僵硬的身體繃得筆直,雙腿幾乎紋絲不動,但他衝向杜安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議。

杜安沒有試圖逃跑。慘白的手指伸向他的喉嚨,杜安半是呻吟半是咆哮地吼了一聲,低頭伸出螺絲刀徑直戳向大兵穿著卡其製服的肚皮。螺絲刀瞬間直沒至柄,他感覺自己的武器像烤肉叉一樣毫無阻力地穿過了某種柔軟的東西,就像鋒利的刀子切開腐爛的甜瓜。

杜安深吸一口氣,踉踉蹌蹌地向後退去。黑色的人影仍站在原地,鷹爪般的雙手牢牢鎖住男孩的左臂。杜安試圖掙脫,但卻徒勞無功,於是他毫不猶豫地舉起螺絲刀對準那雙手戳了下去。

他的後頸挨了重重的一擊。杜安俯麵跌倒在地,雙腿狠命亂蹬,左腿的血浸透了燈芯絨長褲,開始濺到他的襯衣上麵。他的眼鏡飛了出去,兩隻拖鞋也不知所終,數不清的人影朝他圍攏過來,他拚死反抗,全然不知自己的雙腳裹滿了泥巴。濕漉漉的長東西從他臉上滑過,然後再次鑽進泥土。他努力想去戳它,卻發現螺絲刀已經不在自己手中。不知多少根手指抓扯著他的手臂。

我一定是在做噩夢,杜安暗自祈禱,但他知道,這不是夢。有什麽東西——不是那條蛇怪——正在啃食他完好的右腿,低沉的咆哮聽起來就像一條瘋狗。

維特,洪水般的絕望終於沒過他的頭頂,快救救我。

有人蹲在他的腦袋旁邊,一隻靴子重重地踩在他的臉上,讓他的鼻子朝著泥地又往下陷了幾分。一根玉米稈的斷茬兒戳進他的頭皮,怪異的聲音聽起來像一隻大貓咳出了毛球。

還有另一種聲音。整個世界都在圍著他旋轉咆哮,盡管杜安已經徘徊在失去意識的邊緣,但他的腦海深處仍保留著一小塊清明,全然不受恐懼或驚嚇的影響,就連失血也無法撼動它分毫。憑借著僅存的一絲理智,他認出了那咆哮的聲音。

收割機啟動了。夜色中它正在朝他碾來。沒有護罩的摘穗輥筒張開大嘴,撕咬吞噬所過之處的一切,他聽見了被擠壓的玉米稈折斷破碎的聲音。空氣中交織著腐屍的惡臭與剛收割的植物莖稈清新的氣息。

杜安掙紮著試圖爬起身來,他拚了命地撕咬踢打,想要掙出一隻手來,緊緊抓住某個將他死死按在地上的黑影。踩在他臉上的那隻靴子又加了幾分力道。杜安聽見自己的顴骨破碎的聲音,但這絲毫沒有阻擋他瘋狂的掙紮,他想掙脫身上的重壓,想打倒那些東西,想重新站起來。

有什麽東西突然動了一下,籠罩在他周圍的惡臭開始旋轉,他看見了星星。下一秒鍾,收割機的咆哮和重量充斥了整個世界。

靴子離開太陽穴的那一刻,杜安從泥濘中抬起頭來。一股巨力正在撕扯他的雙腿,無法抗拒的力量托起他的身體不斷翻轉,將他送入一個巨大的旋渦,男孩體內的每一根纖維都能感受到那個旋渦的力量。但在那個瞬間,那個短暫無比的刹那,他是自由的,他能看見星星。男孩奮力轉頭望向星空,盡管他的身體正在跌入咆哮的黑暗深淵。

榆樹港鎮,麥克·奧羅克在姆姆的房間裏睡著了。男孩坐在窗邊鋪著軟墊的椅子上,一根球棒橫在他膝頭。突如其來的聲音將他驚醒過來。

鎮子最南端,吉姆·哈倫從噩夢中醒來,夢中貼在窗戶上的臉令他不寒而栗。屋子裏很黑,他的胳膊疼得厲害,嘴裏彌漫著一股糟糕的味道。直到這時候他才意識到,他是被一個遙遠但響亮的聲音吵醒的。

凱文·格魯姆班徹正在做夢。絕對黑暗的房間中,男孩霍地坐起,大口大口地吸著空氣。剛才他分明聽見了某種聲音,但是現在,凱文側起耳朵,卻隻聽到通風管裏傳來中央空調嘈雜的嗡嗡聲。然後他終於聽見了。一聲,又一聲。

戴爾掀開被子,琢磨著自己為什麽會突然驚醒。

然後他聽見了。可怕的聲音在戴爾腦海深處沉沉炸響。他望向勞倫斯,小男孩捂著耳朵,驚惶地瞪大眼睛看著哥哥。

他也聽見了。

可怕的聲音再次響起。是鍾聲……比榆樹港任何一座教堂的大鍾更加洪亮、低沉、富有共鳴。將他驚醒的是第一聲鍾聲,隨後響起的第二聲鍾聲在潮濕的暗夜中回**。第三聲鍾聲讓戴爾痛苦地扯了扯嘴角,他捂住耳朵縮進床單下麵,仿佛這樣就能躲開那個聲音。他以為自己會聽見爸爸媽媽匆匆跑來,或者聽見鄰居驚慌的叫嚷,但除了鍾聲以外,周圍一片寂靜,仿佛隻有他和弟弟能聽到那可怕的聲音。

那口大鍾似乎就掛在他們的房間裏。第四聲震耳欲聾的鍾聲接踵而來,然後是第五聲、第六聲……連綿不絕。大鍾敲了整整一個小時,直至午夜方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