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星期六一早聽到消息的時候,戴爾正在跟朋友們一起打棒球。查克·斯珀林和他的狐朋狗友騎著昂貴的自行車出現在球場外。

“喂,你的朋友杜安死了。”斯珀林衝著站在投手丘上的戴爾嚷嚷。

戴爾瞪了他一眼。

“你腦子有毛病嗎?”最終戴爾勉強回了一句,他突然覺得嘴裏很幹,然後他才意識到斯珀林剛才說了什麽,“你說的是杜安的叔叔?”

“才不是呢,”斯珀林回答,“我說的絕對不是他的叔叔。他叔叔是上周一出的事,沒錯吧?我現在說的是杜安·麥克布萊德。他被車撞死了。”

戴爾張開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麽。他想吐一口唾沫,但嘴裏幹得發苦。“你是個撒謊精。”他搜腸刮肚地罵了一句。

“不,”迪格爾·泰勒——他父親是榆樹港的送葬人——插了句嘴,“他沒撒謊。”

戴爾眨眨眼,可憐巴巴地望向斯珀林,仿佛指望高個子男孩能主動結束這個玩笑。

“我沒胡說。”斯珀林將棒球扔到空中,然後重新接住,“今天早上他們打電話請迪格爾的老爸去了麥克布萊德家的農場。那個胖孩子摔進了收割機裏……天哪,那可是一台收割機。他們花了一個多小時才把他的屍體從機器裏弄出來。慘不忍睹。你爸說,葬禮上絕對不會開棺瞻仰遺容,沒錯吧,迪格爾?”

迪格爾沒有回答。他隻是望著戴爾,灰蒙蒙的眼睛裏沒有一絲情緒。查克·斯珀林繼續自顧自地拋接棒球。

“收回去。”戴爾放下手套和球棒,慢慢走向高個子男孩。

斯珀林把球揣回兜裏,皺緊眉頭:“你這是犯什麽病,斯圖爾特?我好心好意來告訴你……”

“把你的話收回去。”戴爾低聲說道,但他不打算等待回答。男孩低下頭徑直撞向查克·斯珀林,高個子男孩敏捷地伸手在他脖子後麵一撐,整個人越過戴爾頭頂跳了過去。一擊不中,戴爾迅速轉身繞了回來,一拳揍向斯珀林的肚皮。高個子男孩不由自主地吐出一口長氣,緊接著他的胸口又狠狠挨了三四下,其中一下正好砸在心髒的位置。

斯珀林深深吸了口氣,踉蹌著靠在身後的攔球網上。他的胳膊無力地垂在身側,戴爾的拳頭迎麵而來,砸向他的臉龐。臉上挨的第二拳揍得斯珀林鼻血飛濺,第三拳砸到了他的牙齒,戴爾的關節也被撕開了一個口子,但他一點都不覺得痛。斯珀林弓起身子,嗚咽著用前臂護住自己的臉,雙手緊緊抱住腦袋。

戴爾在他身側狠狠踢了兩腳。等到斯珀林再次放下手臂,戴爾立即掐著他的喉嚨,借著攔球網的支撐將他整個人向上舉了起來。他的左手扼住高個子男孩的喉嚨,右手還在不斷揮拳,沒頭沒腦地砸向斯珀林的耳朵、前額和嘴巴……

驚叫聲似乎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有人抓著戴爾的手,拽住了他的衣服,但他沒有理會。斯珀林瘋狂掙紮,胡亂揮舞的手掌拍在戴爾臉上。戴爾眨眨眼,用盡全身力氣握拳砸向高個子男孩的左眼。

戴爾的腰間突然傳來一陣劇痛,一隻手捏住他的下巴,將他拖到了一邊。

迪格爾·泰勒擋在他和斯珀林之間。戴爾大聲叫喊,掙紮著想要推開矮男孩衝上去繼續廝打。迪格爾垂下肩膀,拳頭毫不留情地砸向戴爾的胸口。

戴爾摔倒在泥地上,喘著粗氣不停幹嘔。他朝著攔球網的方向打了個滾兒,試圖借力重新站起來。他感覺自己的肺完全無法吸入空氣,就連心髒也停止了跳動。

勞倫斯尖叫著從柵欄旁邊的舊長凳上跳了起來。他一蹦就是6英尺高,直接騎到了迪格爾背上。迪格爾一個過肩摔,8歲的小男孩飛向攔球網。

勞倫斯被彈得飛了出去,但他最後好端端地落在了地上,仿佛那張網子不過是一張垂直的蹦床。他低下頭胡亂揮著胳膊,搖搖擺擺地衝向泰勒。迪格爾讓開半個身子,試圖抓住勞倫斯的腦袋把他甩開。結果他們倆雙雙摔倒在抽泣的查克·斯珀林身上,三個人疊成一摞,勞倫斯的四肢仍在胡亂揮舞,踢得泥巴四下飛濺。巴裏·福斯納慢吞吞地走了過來,扭扭捏捏地衝著勞倫斯的腦袋踢了一腳。

“喂!”凱文再也無法袖手旁觀,終於上前推了福斯納一把。巴裏又想踢凱文,但小凱抓住胖男孩的腳,直接將他掀翻在本壘板後麵的泥地裏。比爾·福斯納吼叫著作勢欲衝,不過凱文剛剛轉過身來,他就囁嚅著退了回去。鮑勃·麥康和格裏·戴辛格倒是喊得熱鬧,湯姆·卡斯塔納蒂幹脆就待在場上沒挪過窩。

迪格爾一把抓住勞倫斯的T恤,把他扔回長凳那邊。隨後他拉起斯珀林,攙著高個子男孩退向停在場邊的自行車。勞倫斯握緊拳頭一躍而起。

戴爾扶著攔球網艱難地站了起來,雖然他的氣還沒喘勻,但他還是倔強地再次舉起了拳頭。他朝著泰勒和斯珀林的方向蹣跚邁出三步,這一次他下定決心,要是斯珀林不肯收回謊話,他絕不會停手,除非他們能要了他的命。

一雙沉重的大手從戴爾身後落在他的肩頭。他聳了聳肩試圖甩開,但卻徒勞無功;戴爾罵罵咧咧地往後踢了一腳,轉過身打算解決這個障礙。不能讓斯珀林跑了。

“戴爾!住手,戴爾!”父親居高臨下地伸出胳膊,摟住了戴爾的腰。

戴爾本來打算掙紮,可是當他抬頭看見父親的眼睛,他一下子就全都明白了。他隻覺得雙膝一軟,要不是父親的手臂緊緊摟著他的身體,他鐵定會一頭栽下去。

迪格爾·泰勒和查克·斯珀林騎上自行車跑了,斯珀林的車騎得歪歪扭扭,因為他還在佝僂著身子不斷抽泣。福斯納兄弟邁開大步追了上去。勞倫斯站在停車場邊緣,朝著那幾個男孩的背影丟了好幾塊石頭,直到父親命令他住手。

戴爾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走回家的。也許是被父親攙著。也許是自己走的。他隻記得自己沒哭。至少在那時候,他還沒哭。

聽說杜安的死訊時,麥克正準備協助神父為一位老婦人舉行安魂彌撒。今天來幫忙的祭壇侍者一共隻有兩個,他剛在法衣外麵披上白袍,就聽見那個名叫羅斯提·拉米雷茲的男孩說:“天哪,今天早上農場那邊有個男孩被殺死了,你聽說了嗎?”

麥克僵在了原地。不知為何,他立即知道了對方說的是誰。但他還是開口問道:“你說的是杜安·麥克布萊德?”

拉米雷茲告訴他:“他們說他掉進了什麽農機裏麵。可能是今天早上才出的事。我爸是義務消防隊員,一大早他們就全都被拉過去了。誰也救不了那孩子……他已經死了……而且他們花了不少時間才把他從那台機器裏弄了出來。”

麥克一屁股坐在腳邊的長椅上,他的雙腿和胳膊軟得像是化成了水,眼角隱隱有些發黑,於是他不得不低下頭,胳膊肘勉力撐在膝蓋上。“你確定嗎,真的是杜安·麥克布萊德?”他不死心地追問。

“噢,是的。我爸認識他爸。昨晚他還在黑樹酒館見過他。我爸說,那孩子肯定是想開著那台機器去收玉米,你知道吧?沒準兒他的腦子有問題,要知道這才6月。結果他不知怎麽從駕駛艙裏掉出來,摔進了采摘單元裏麵……你知道吧,就是裝研磨輥筒那些零件的地方?我爸不肯告訴我所有細節,不過他說,他們簡直沒法把他完整地弄出來,他的胳膊……”

“夠了!”卡瓦諾神父出現在門口,“羅斯提,你去準備酒水。現在就去。”男孩離開後,神父走到麥克身邊,伸出手輕輕搭在他的肩頭。這會兒麥克的眼睛已經恢複了正常,但不知為何,他開始止不住地顫抖。他緊緊抓住自己的大腿,試圖阻止身體的抖動,卻無能為力。

“你認識他嗎,邁克爾?”

麥克點點頭。

“你們關係很好?”

麥克吸了口氣。他聳聳肩,然後還是點了點頭。現在身體的顫抖似乎轉移到了他的骨頭裏麵。

“他是天主教徒嗎?”卡神父繼續問道。

麥克再次低下了頭。誰他媽在乎?這是他的第一反應。“不是,”他說,“我覺得不是。他從沒來過我們的教堂。我覺得他和他爸應該什麽都不信。”

卡神父輕歎一聲:“沒關係。做完這場彌撒我就去看看他。”

“你現在見不到麥克布萊德先生,神父。”羅斯提再次出現在門口,手裏捧著幾個裝水和酒的小瓶子,“警察已經把那孩子的父親送去橡樹山了。他們覺得他的嫌疑很大。”

“別說了,羅斯提。”麥克從沒聽見過卡神父這麽低沉的語氣。緊接著,神父出乎意料地說:“現在你趕緊滾出去,我和邁克爾很快就來。”

羅斯提驚得連下巴都快掉了。他睜大眼睛瞪著卡神父看了一秒,這才像見了鬼一樣小跑著奔向祭壇。麥克聽見,外麵為莎蘭紮太太送行的人群已經開始入場。

“做彌撒、向上帝祈求慈悲的時候,我們可以在心裏默想你的朋友杜安。”卡瓦諾神父柔聲說道,最後一次輕拍麥克的肩膀,“準備好了嗎?”

麥克點點頭,托起倚在牆邊的長十字架,跟在神父身後邁著莊嚴的步伐走向祭壇。

當天傍晚,戴爾的父親去樓上跟他說了會兒話。戴爾躺在**,一群更小的孩子正在街對麵的校園裏玩耍,他們肆意追逐,喊叫笑鬧。但這些快活的聲音聽起來那麽遙遠。

“你沒事吧,小老虎?”

“還好。”

“勞倫斯正在吃晚飯,你真的不要一起吃點嗎?”

“不用了,謝謝。”

爸爸清了清嗓子,坐在勞倫斯的床邊。戴爾仰麵躺在**,手指搭在額頭上,望著天花板上細小的裂縫發呆。聽見父親坐下的聲音,他隱隱有些期盼床底傳來異響。但透過紗窗飄進來的隻有屋外的喧嘩,天陰得厲害,濕膩的空氣格外厚重。

“我又給西爾斯治安官打了個電話,”爸爸告訴他,“總算把事情弄清楚了。”

戴爾沒有說話。

“農場裏的確出了事。”爸爸沙啞的嗓音繃得很緊,“非常可怕的事故,跟那台收割玉米的機器有關。杜安……呃,巴尼認為事情應該發生得很快。無論如何,杜安至少沒有受苦……”

戴爾微微瑟縮了一下,他努力集中精神,仿佛打算從天花板的裂縫裏看出什麽圖案來。

“整個上午警察一直在現場調查。”爸爸繼續說道,他很清楚,現在戴爾需要知道真相,無論有多可怕,“調查還沒結束,但他們基本已經確定,這是一場意外。”

“那他爸呢?”戴爾嘶聲問道。

“什麽?”

“杜安的父親。警察不是把他抓起來了嗎?”

戴爾的爸爸撓了撓自己的上唇:“你聽誰說的?”

“麥克來過一趟。他也是聽其他孩子說的。他們說,杜安的爸爸被警察抓走了,因為他涉嫌謀殺。”

戴爾的父親搖了搖頭:“治安官說,達倫·麥克布萊德隻是接受了訊問。昨晚他……一直在外麵喝酒,所以他根本說不清今天早上自己到底幹了什麽。但泰勒先生和驗屍官都說……戴爾,你可能不想聽到這個……”

“請告訴我。”戴爾堅持要聽。

“呃,我猜他們可以通過某種方式判斷……死者過世的具體時間。起初他們覺得出事的時間是今天早上,也就是麥克布萊德先生回到家裏,睡著以後……”

“你是說醉得不省人事以後?”戴爾糾正。

“是的。呃,起初他們認為出事的時間是今天早上,但後來驗屍官斬釘截鐵地說,事故發生在昨天晚上,大約午夜前後。而麥克布萊德先生直到淩晨都還待在黑樹酒館裏。現場有很多證人。還有,巴尼說,現在那個人幾乎已經瘋了……他完全喪失了理智……”

戴爾再次點了點頭。午夜,沒錯。他還記得那瘋狂的鍾聲,一直敲到了12點。在榆樹港並不存在的那口鍾。他說:“我想過去看看。”

父親傾身向前,肥皂和煙草的氣息順著他的雙手飄進戴爾的鼻孔:“去農場?”

戴爾點點頭。天花板上崎嶇的裂縫真的組成了一個圖案,看起來就像一個大大的問號。

“今天去似乎不太合適,”爸爸輕聲勸他,“我一會兒再打個電話,看看麥克布萊德先生的情況,問問他是不是打算舉行紀念儀式或者葬禮。然後我們可以送點吃的過去。或許明天……”

“我必須去。”戴爾說道。

父親以為戴爾說的是葬禮,所以他點點頭,摸摸兒子的額頭,起身下了樓。

戴爾躺在**思考。他肯定睡著了一會兒,等他再次睜眼的時候,昏暗的屋子已經變得灰蒙蒙的,蟋蟀的鳴唱和夜間熟悉的聲響取代了孩子的笑鬧,黑暗從牆角悄悄開始蔓延。戴爾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屏住呼吸,等待勞倫斯的床底傳來奇怪的聲音,等待那口大鍾突然敲響,等待……

大雨如壞掉的水龍頭般噴湧而下的時候,戴爾正坐在窗邊。無聲的閃電勾勒出樹葉的輪廓,急促的水流汩汩匯入落水管,雨勢漸漸轉弱,雨點輕快地敲打著樹葉和煤渣車道。一道閃電照亮了夜色中濕漉漉的德寶街,街道對麵,老中心學校的鍾樓屹立在哨兵般的榆樹上方。

透過紗窗迎麵吹來的微風帶著絲絲涼意。戴爾微微打了個戰,但他執意不肯鑽回被子裏麵。還不是時候。他還得想想。

第二天,各自去過了熟悉的教堂以後,他和麥克碰了個頭。米勒教士的布道聽起來就像一群蒼蠅在遠處盤旋。開車回家的路上,媽媽不停稱讚教士對麥克布萊德家不幸遭遇的評判是多麽貼心,但戴爾完全不知道他說了什麽。

他告訴媽媽自己要去麥克家的雞舍,但他不知道麥克是怎麽跟家裏說的。戴爾連暗號都用不著打——麥克早就在他們第一次見麵的大榆樹下麵等著了。麥克穿著一件橡膠雨衣,這是《皮奧裏亞每日星報》發給報童的製服。

“要不了多久你身上就會濕透了。”戴爾的自行車劃過一道弧線,停在人行道上。看到他的打扮,麥克提醒了一句。

戴爾透過樹枝望向天空。雨還是下得很大,他剛才竟然一直都沒注意。不過他穿了一件防風夾克。羊毛棒球帽的帽簷已經開始滴水,但他隻是聳了聳肩:“我們走吧。”

兩個男孩騎著自行車經過水塔,向東進入朱比利學院路,然後沿著縣6號公路再次轉而向北。雨點敲打著地裏齊膝高的玉米,他們把車子藏在亨利叔叔屋後高高的野草叢中。現在雨下得更大了,麥克有些擔心車會被淋濕。

“走吧。”戴爾低聲催促。

他們翻過圍欄,鑽進約翰遜先生的小樹林。後方山頂的墓園依稀可見,灰色的天空下,漆黑的鐵柵欄看起來寒冷刺骨。戴爾和麥克在濕淋淋的風車草和齊膝高的野草中跋涉,雨水不斷透過樹枝滴在他們頭上,戴爾感覺腳下的網球鞋越來越沉重。山坡很滑,遇到坡度比較大的地方,他們不得不抓住樹枝或者野草,才能借力向上攀爬。

離開樹林的時候,他們已經走到了麥克布萊德家農場南麵那片狹長的牧場。麥克帶頭走向西邊的田野,隔著1英裏左右的玉米地,他已經看見了杜安家的農場。深深淺淺的灰色塗滿了天空,如斑駁的天花板般低低壓在他們頭頂。兩個男孩在農場的圍欄外停下腳步。

“我覺得這好像違法。”麥克低聲嘀咕。

戴爾聳聳肩。

“不光是非法侵入。”麥克抖了抖雨衣的兜帽,水珠撲簌簌地滑落下來,“我說的是破壞罪案現場這一類的罪名。”

“他們說這是一場意外。”戴爾發現自己的聲音壓得很低,盡管方圓1英裏內完全沒有人煙,“既然是意外,哪裏來的罪案現場?”

“你知道我的意思。”麥克掀開兜帽,舉目遠眺,視野內完全看不見收割機的影子,確切地說,他什麽都沒看見。麥克布萊德家的穀倉矗立在遠方,看起來和其他任何一座穀倉沒什麽兩樣。

“那你到底幹不幹?”戴爾問道。

“當然。”麥克重新戴好帽子,兩個男孩翻過圍欄。

他們貓著腰在玉米地裏穿行。現在他們離公路還有好幾百碼,但低矮的玉米讓人覺得無所遁形。戴爾感覺自己就像戰場上的士兵,他彎著腰一路小跑,不時回頭示意麥克跟上。兩個男孩就這樣穿過了田野。

看到玉米地裏那片瘌痢頭般的空地時,他們已經走完了一大半路程。這片空地看起來就像被割草機刈過,濕潤的土壤中隻餘橫七豎八的斷茬兒,被周圍的新綠襯得分外顯眼。然後他們看見了黃色的膠帶。

兩個男孩伏下身子爬過最後20碼,膝蓋和手上都沾滿了泥巴。

“老天爺啊。”麥克低聲歎道。

黃膠帶上印著“警方現場——不得擅入”,簡短的信息重複了一遍又一遍,膠帶大致圈出了一個長方形,每條邊的長度至少有50英尺。長方形中間有一片光禿禿的泥地,裏麵一根斷茬兒都沒有,隻有一大片紛亂的腳印。

走到黃膠帶前麵,戴爾遲疑了一秒,然後貓腰鑽了進去。他快步走向那片泥地,麥克跟在他身後。

“天哪。”麥克再次歎道。

戴爾不知道自己想看到什麽,停在原地的收割機,還是地麵上粉筆畫出的人形輪廓,就像電視裏那樣?但這裏隻有被踩爛的玉米稈……他看見了那台巨大的機器轉彎時留下的痕跡,地麵上深深的車轍被雨水衝得一片泥濘,看起來倒有點像每年8月老開拓者節被幾千雙腳踩過的會場。濕淋淋的玉米稈已經麵目全非,煙頭、裝煙草的紅袋子、紙屑和塑料包裝紙胡亂扔了一地,你很難判斷收割機最後停留的位置,或者說事故發生的確切地點。

“這裏。”麥克輕輕喊了一聲。

戴爾挪了過去,他低低貓著腰,以免被麥克布萊德先生或者農場裏別的什麽人看見。雖然曬場和車道上都看不見那輛皮卡的蹤影,但農舍和穀倉擋住了很大一部分視線。

“什麽?”他問道。

麥克指了指。這裏的一大堆玉米稈看起來像是被紅褐色的油漆潑過。雖然一部分顏色已經被雨水衝掉了,但壓在下麵的斷茬兒仍紅得瘮人。

戴爾蹲下身子摸了摸染色的玉米稈,然後舉起手指查看。雨水很快衝走了指尖淡淡的鏽色痕跡。

是杜安的血?光是想想他已經覺得無法忍受。他站起身來,繞著現場的狼藉轉了一圈,整個場麵慘不忍睹。戴爾想起來了,之前他無意中聽見爸爸告訴媽媽,巴尼抱怨說,州裏的警察和義務消防員把現場破壞得太厲害,橡樹山警局根本沒法重現當時的情景。重現,戴爾在心裏念了一遍。真是個怪詞兒。警察需要通過這種方式來調查某樣東西或者某個人是如何被毀滅的。

“我們要找的到底是什麽東西?”麥克站在20英尺外壓著嗓子喊道,“這裏隻有一大堆垃圾。”

“接著找。”戴爾低聲回答,“看到你就知道了。”他越過警方封鎖線鑽進外麵的玉米地裏,貓著腰在一行行玉米稈中穿行。

五分鍾後,他找到了線索,就在離現場不到10碼的地方。那東西藏在茂密的葉子下麵,本來很難發現,但戴爾的運動鞋踢到了什麽東西,於是他彎下腰來看了一眼。看到同伴揮手招呼,麥克也跑了過來。兩個男孩手腳並用趴在地上,雨點急促地敲打著他們耳畔的玉米莖稈。

“這裏有個洞。”戴爾輕聲說道。他伸出雙手比畫了一下,洞口直徑還不到1英尺,但周圍隆起的土堆看起來十分古怪。他正打算把手伸進洞口,麥克一把把他拉了回來。

“別。”

“為什麽?”戴爾問道,“我隻想摸摸洞口裏麵,看它是不是比外麵寬。感覺像是這樣。”

麥克隻是搖了搖頭。

“洞壁看起來也很古怪,”戴爾說,“似乎有點硬。洞口周圍還有一圈土壟。”他抬起頭來,麥克布萊德家的農場毫無動靜,但他總有一種被窺視的感覺:“我們再找找,看還有沒有別的。”

他們又找到了六個洞。最大的直徑超過18英寸,最小的和地鼠洞差不多。洞口的分布似乎沒什麽規律,隻是大部分都沿著收割機刈出的路徑散落在靠近農場的位置。

戴爾想溜進穀倉,看看那台收割機是不是停在裏麵。

“這是為什麽……你為什麽想看這個?”麥克一邊低聲抱怨,一邊拉了拉戴爾,示意他再伏低一點。現在他們離農場已經很近了,穀倉後麵那幾頭奶牛耳朵上的標簽數字清晰可見。

“我隻是想……我需要……”戴爾吸了口氣。

門被甩上的巨響驚得兩個男孩直接趴進了玉米叢的泥濘之中。聽著卡車引擎啟動的聲音,戴爾這才意識到,雨差不多已經停了。空氣中仍彌漫著細小的霧珠,但幾乎看不到墜落的雨滴。

“它順著車道開出去了,”麥克低聲說,“但我覺得屋裏還有人。我們還是回樹林裏去吧。”

“我就看穀倉一眼。”戴爾輕聲回答,作勢準備起身。

麥克把他拽回原地:“我以前見過那種東西。”

戴爾蹲在地上,盯著裹在雨衣裏的麥克眨了眨眼:“什麽東西?”

“那幾個洞。或者說隧道。”

“你在哪兒見過?”

麥克掉頭開始往回走:“跟我回去,我這就告訴你。”他弓著身子撥開身前的玉米稈鑽了進去。

戴爾有些猶豫。現在他離穀倉差不多隻有100英尺。那種被窺視——被觀察——的感覺依然很強,但他想看那台機器的欲望也同樣強烈。這種欲望絕不是病態的好奇。想到要親自查看奪走朋友生命的鋒刃和齒輪,他就覺得惡心,但他必須認識它們,然後才能試著去理解。

雨又開始下了。戴爾望向南邊,麥克的雨衣在玉米叢中一閃而過,他轉身追了上去。

來日方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