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星期四老頭子又去了阿特叔叔家一趟,他需要找幾份法律文件。盡管兒子在場讓他感覺不太自在,但杜安還是堅持要去。

這幾天老頭子一直脾氣暴躁,隨時可能再次墮入酒精的懷抱。杜安知道,他之所以能堅持這麽久,很大程度上是出於對弟弟的愛;除此以外,他也不願意在兒子麵前丟臉。

老頭子的焦慮還有一部分源於他不知該如何處理阿特叔叔的骨灰。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將那個華美而沉重的罐子交到他手裏的時候,他看起來簡直魂飛魄散。骨灰罐最終被他放在車上,從皮奧裏亞帶回了家,就像一位不受歡迎的沉默的客人。

星期三傍晚吃過晚飯以後,戴爾·斯圖爾特打來電話之前,杜安特地進屋打開罐子看了一眼。老頭子跟著他走進屋子,手裏捏著點燃的煙鬥。

“這些看起來有點像粉筆的白塊就是骨頭。”老頭子嘬了一口煙嘴,紅色的煙頭亮了起來。

杜安重新蓋好骨灰罐。

“火化爐的溫度接近太陽表麵,”父親絮絮叨叨地繼續說著,“你可能以為這樣的高溫能徹底消滅肉體,隻餘下灰燼和記憶。但骨頭是很頑固的東西。”

杜安一屁股坐在壁爐旁邊那把少有人用的椅子上麵。突然間他的雙腿變得十分沉重,但同時又虛弱得沒有一點力氣。“記憶也是很頑固的東西。”他一邊回應父親,一邊疑惑自己為什麽要說這種陳詞濫調。

老頭子咕噥了一聲:“我真不知道該把這玩意兒撒到哪兒去。想想看吧,這個習俗太野蠻了。”

杜安轉頭望向骨灰罐。“我覺得骨灰應該撒在死者生命中比較重要的地方,”他輕聲提議,“某個讓他快樂的地方。”

老頭子又咕噥了一聲:“你知道吧,阿特留下了一份遺囑,杜安。但他就是沒告訴我該把他的骨灰撒到哪裏。讓他快樂的地方……”老頭子吸著煙鬥陷入了沉思。

杜安說:“布拉德利圖書館的大閱覽室就不錯。”

老頭子大笑起來。“阿特肯定也會笑的。”他放下煙鬥出了會兒神,“還有別的什麽想法嗎?”

“他愛去斯蓬河邊釣魚。”杜安感覺滾燙的悲傷再次攫住了自己的喉嚨和心髒,於是他起身去廚房接了杯水。等他回來的時候,老頭子正在清理已經熄滅的煙鬥,將煙灰抖進壁爐的爐膛。灰。

“你說得對,”老頭子突然開口說道,“他最喜歡的地方沒準兒真是那裏。阿特從芝加哥搬過來之前,我們倆就去那兒釣過魚。後來他也常常帶你去釣魚,對吧?”

杜安點點頭,舉起杯子喝了口水,這樣他就不必說話了。就在這時候,電話響了,等到杜安跟戴爾打完電話,老頭子已經回到工作室裏繼續折騰他那台第五代的學習機了。

太陽剛剛升起,他們已經到了斯蓬河邊。看到水麵上覓食的魚兒激起的圓圈漣漪,杜安頓時開始後悔自己沒帶魚竿。他們沒有舉行什麽儀式。老頭子捧著罐子發了半天呆,就像突然不想撒掉裏麵的東西似的。直到初升的朝陽照亮頭頂的柏枝和柳條,老頭子終於有了動作。他倒轉骨灰罐輕拍罐底,讓最後一點骨灰順著河水漂走。

灰燼中夾雜的骨頭濺起的小水花引來了一群鯰魚,透過岸邊的淺水,杜安還看見了至少一條鱸魚。起初那些灰燼還聚集在一起,水麵上那層薄薄的灰膜一直繞著河底的障礙物打旋兒。這幾年杜安常來這兒釣魚,所以他熟悉河底每一處障礙的位置。沒過多久,灰膜就被快速流動的河水扯得分崩離析,一條條灰線順水流向下遊的公路橋,最終漸漸與河水融為一體,再難分辨。

杜安朝河裏扔了塊石頭,小時候他沒事就愛這麽幹。雖然這可能嚇跑河裏的魚,但阿特叔叔從沒抱怨過。

然後他擦了擦手,順著小路爬上陡峭的河岸,走向停在路邊的皮卡;往上爬的時候,杜安注意到父親單薄的身影。這幾周他真的瘦了很多,整個人曬得黝黑,脖子後麵也多了幾條紋路,再加上剛冒頭的灰色胡楂兒,杜安終於發現,父親老了。

小小的農舍裏,阿特叔叔的氣息已經散盡,現在這裏隻剩下空屋子獨有的黴味兒。

老頭子檢查抽屜和文件櫃的時候,杜安偷偷翻起了叔叔的舊筆記簿和垃圾桶。對於筆記、備忘錄和檔案之類的東西,阿特叔叔有一種強迫症式的潔癖,這一點和杜安一模一樣。

果然。那張揉皺的筆記靜靜地躺在雪茄包裝紙和其他垃圾下麵。這幾段話很可能是阿特叔叔星期六晚上寫的,也就是出事的前一天。

1.歸根結底,被詛咒的波吉亞鍾(或者昭示之碑,管它叫什麽呢)最終幸存了下來。《律法之書》裏介紹美第奇家族的章節裏提到了它。

2.六十年零六個月零六天。假如真有這麽荒謬的事,那麽杜安提起的那些事件之所以會發生,是因為那口鍾在沉睡了幾個世紀以後終於被“激活”了,照此推算,它獲得獻祭的時間應該是世紀之交,大約在1900年元旦以後。這一點需要確認,去鎮上問問那些可能有印象的人。有眉目之前先別告訴杜安。

3.克勞利說,那口鍾,或者那塊碑,會利用人。它還會召喚“黑暗世界的代理人”,天知道這是什麽意思。波吉亞教皇和美第奇家族掌權的年代,“羅馬街道上的非人之物”指的到底是什麽,需要進一步核查。

4.聯係阿什利-蒙塔古。設法撬開他的嘴巴。

杜安吸了口氣,疊起這張紙收進法蘭絨襯衫的衣兜,走向外麵的門廊。庭院裏的青草正在瘋長,昆蟲四處蹦躂,樹籬邊緣聒噪的蟬鳴吵得他頭暈目眩。杜安坐在金屬椅子上麵,抬起腿擱在矮欄杆上陷入了沉思。片刻之後,老頭子剛走出前門就停在了原地,他的手還放在紗門的把手上麵;直到這時候,杜安才意識到自己所坐的位置和姿勢……看起來像是誰。

老頭子找到了那幾份文件。父子倆仔細地鎖好房門,他們下次再來恐怕是幾周甚至幾個月以後的事了。拍賣之前,他們需要把屋子裏的東西清理一下。

皮卡車顛簸著離開的時候,杜安沒有回頭。

杜安選中了穆恩太太。

圖書館員穆恩小姐的母親已經80歲以上了,這位老婦人在榆樹港生活了一輩子,她從年輕時起就住在德寶街和第二大道東南角的老中心學校對麵。但是嚴格說來,杜安並不認識這位老婦人,隻是他去鎮上的時候偶爾會看見穆恩小姐陪母親散步。

不過對於穆恩小姐,他就很熟悉了。杜安4歲那年,阿特叔叔就帶他去鎮上辦了借閱卡。

當時穆恩小姐眉頭微皺,看著辦公桌前矮墩墩的小男孩搖了搖頭:“我們這裏沒多少圖畫書,麥克布萊德先生。我們推薦……呃……學齡前讀者……的父母用自己的卡幫孩子借書。”

阿特叔叔什麽也沒說,隻是從書架上抽出最近的一本,遞給了4歲的杜安。“讀吧。”他說。

“第一章……我來到這個世上。”杜安讀道,“讓人們明白本書的主人公是我而不是別人,這是本書必須做到的。我的傳記就從我一來到人間時寫起。我記得(正如人們告訴我的那樣,而我也對其深信不疑)我是在一個星期五的夜裏12點出生的。據說鍾剛敲響……”

“好了。”阿特叔叔打斷了侄子的朗讀,把書放回書架上。

穆恩小姐眉頭緊鎖,手指無意識地撥弄著眼鏡鏈,但她終究還是給杜安·麥克布萊德辦了一張借閱卡。多年來這張卡片一直是杜安的寶物,盡管穆恩小姐對待他的態度相當冷淡。她總是嚴格地限製這位胖胖的小男孩借書的數量,要是杜安還書的時間晚了幾天,準會招來一頓訓斥。實際上他逾期還書並不是因為讀得慢,每次借回農場的書他沒幾天就讀完了,可是要等老頭子抽出時間開車帶他去鎮上還書,那往往得拖上好幾個星期。

上到二年級的時候,杜安迷上了南茜·茱兒。那段時間他將C.S.福裏斯特和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完全丟到了腦後,滿心隻想著那位女偵探的冒險故事。但穆恩小姐告訴他,南茜·茱兒的故事是給女孩看的,這是她的原話,還問他有沒有姐妹。

杜安扶了扶眼鏡,咧嘴笑著回答:“沒有。”那次他借滿了五本書的限額,主角全都是南茜·茱兒。讀完女偵探係列以後,他又發現了埃德加·賴斯·巴勒斯。整個夏天他都遊**在巴鬆的草原和金星的叢林裏,格雷斯托克子爵的“中央平原”更是令他流連忘返。杜安不太確定中央平原到底長什麽樣,但他還是試圖在溪邊的矮橡樹叢裏重現這片自由的王國。杜安學著泰山的樣子從一根樹枝**向另一根樹枝、蹲在枝頭吃午飯的時候,維特總是歪著頭迷惑地望著主人。

第二年夏天,杜安的興趣轉向了簡·奧斯汀。但這一次,穆恩小姐沒再強調這種書是給女孩看的。

幹完上午的雜活兒,杜安立即步行去了鎮裏。老頭子的自留地每年都在萎縮,340英畝的土地大部分被他租給了約翰遜先生,所以他們要幹的活兒不多。雖然杜安還是需要照料牲畜,確保屋後的牧場有足夠的水,但現在所有牲畜都是放養的,比圈養省了不少事。清理糞便的苦活兒5月份就幹完了,現在杜安不需要操心這方麵的事兒。

這天一早,他給六行鬆土機做了例行的日常保養,機器後麵的液壓升降機下降速度太快,所以杜安調整了便攜式升降機的活塞,給它上了點油,又緊了緊安裝設備的框架。杜安忙著折騰鬆土機的時候,巨大的玉米聯合收割-脫粒機一直高懸在他頭頂。老頭子把這台二合一的機器開到了穀倉中央的維修機位,因為他覺得收割單元還有改進的餘地。他總愛折騰農場裏的機器,沒完沒了地調整、改造、拚裝,直到把它們折騰得麵目全非。比如說現在,杜安就注意到,老頭子正在搗鼓收割機的采摘配件。八行玉米采摘頭外麵的護罩已經被他拆了,機器內部閃閃發亮的摘穗輥筒、傳送帶和匯總鏈條全都露了出來。

附近的大部分農民會把玉米收割機裝在拖拉機頭後麵,或者直接購買自帶動力的機器,但老頭子卻買了一台全尺寸的老式聯合機,還給它加裝了八行采摘頭。這樣的結構意味著它的確能在豐收的年頭高效工作,但要保證老式聯合機正常運行,你得付出大量精力去維護它。除此以外,這台巨型機器裏負責剝皮、脫粒、清潔的部件也需要不斷“調整”。

有時候杜安覺得,老頭子之所以還在種地,完全是因為他熱愛擺弄農機。

這天早上,修好鬆土機以後,杜安一回頭就發現巨大的聯合收割機聳立在自己身後,雪亮的摘穗輥筒在他頭頂反射著陽光,宛如一柄刻著螺紋的長劍。杜安曾經想過要不要對這台機器做點簡單的調整,好給父親一個驚喜,但最後他還是決定不要破壞老頭子的樂趣。再說了,這會兒他連自己的活兒都還沒幹完,菜園需要除草,牲畜也得喂食,而且他希望能在10點之前趕到鎮上。

要是有便車可搭的話,杜安本來願意等上幾天——直到現在,朱比利學院路上最後1.5英裏的路程仍讓他心裏有些發怵,但他知道老頭子憋了整整一個星期,就為了星期五晚上能去卡爾家或者黑樹酒館狂歡一場,他不願意在那時候搭車。

所以他選擇步行。天空清澈明亮,沉悶的空氣熱得令人窒息。杜安解開格子襯衫最上麵的三顆紐扣,露出胸口曬得黝黑的V字形陰影,但被襯衫遮擋的皮膚仍然一片蒼白。

走到鎮子邊緣,他在麥克·奧羅克家門外停下了腳步。麥克不在家,但他的某個姐姐同意讓杜安借用後院的抽水機。杜安痛痛快快喝了個飽,又撩起水衝了衝自己的腦袋和胳膊,地下水裏夾雜著鐵和其他元素的味道。

他敲了敲穆恩太太的紗門,老婦人拄著雙拐蹣跚迎上前來,幾隻貓兒在她腳邊逡巡。

“我認識你嗎,年輕人?”杜安覺得穆恩太太的聲音聽起來不像真正的老婦人,倒像是某種拙劣的模仿,高亢,顫抖,音調也有些古怪。

“是的,夫人。我名叫杜安·麥克布萊德。以前戴爾·斯圖爾特和邁克爾·奧羅克陪您去散步的時候,我和他們一起來過幾次。”

“你說誰來著?”

杜安歎了口氣,提高聲音把剛才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我還沒有做好散步的準備,連晚飯都還沒吃。”穆恩太太聽起來不太高興,似乎還有點疑惑。貓兒繞著她的拐杖鑽來鑽去,拐杖的下半截被肉色的膠帶裹得鼓鼓囊囊,杜安不由得想起了那個打著綁腿的大兵。

“不是的,夫人,”他說,“我隻是想問您幾個問題。”

“問題?”老婦人往昏暗的客廳裏退了一步。這幢老舊的白色木屋真的很小,而且聞起來就像養過無數代從不出門的貓一樣。

“是的,夫人。就兩三個問題。”

“關於什麽的問題?”老婦人眯起眼睛望著他,杜安這才意識到,現在穆恩太太眼裏的自己恐怕隻是門洞裏一個圓乎乎的影子而已。他往後退了一步……聰明的推銷員都會這招兒,表明自己安全無害,和那些急於進門的家夥完全不一樣。

“關於……以前的一些事。”他答道,“我正在寫一篇小論文,介紹世紀之交榆樹港的生活風貌。不知道您能不能發發善心,為我提供一點當時的……呃,氛圍。”

“一點什麽?”

“一點細節。”杜安回答,“好嗎?”

老婦人猶豫片刻,拄著雙拐僵硬地轉身退回屋裏,那群貓兒不離不棄地跟在她腳邊。杜安一時間有些踟躕,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進去。

“喂,”陰影中傳來了穆恩太太的聲音,“別傻站在那裏。進來吧。我去煮一壺茶。”

杜安坐在客廳裏喝著茶嚼著餅幹,時不時問上幾個問題。穆恩太太絮絮叨叨地描述著她的童年,她的父親,還有榆樹港美好的舊時光。說話的同時,老婦人一直慢慢啃著餅幹,細細的碎屑在她膝頭緩慢而堅定地漸漸堆積起來,貓兒輪流跳上沙發舔食餅幹屑,穆恩太太心不在焉地撫摸著它們的皮毛。

“您還記得那口鍾嗎?”最後杜安終於問道。聽了這麽半天,他覺得老婦人的記憶還算可靠。

“鍾?”穆恩太太的嘴唇停止了嚅動。一隻貓弓著腰往上一跳,似乎打算搶走女主人手裏剩下的一小塊食物。

“您剛才提到了鎮上那些特別的事情,”杜安提示道,“那您還記得學校鍾樓裏的那口大鍾嗎?當時大家是怎麽說的?”

穆恩太太似乎有些迷糊:“鍾?鎮上什麽時候有過一口鍾嗎?”

杜安歎了口氣。這個謎團簡直就是異想天開。“1876年,”他柔聲提醒,“阿什利先生從歐洲帶回來了一口鍾……”

穆恩太太咯咯笑了起來。她的假牙有點鬆了,所以她伸出舌頭頂了頂牙齒:“你這個傻孩子。1876年我剛剛出生,我怎麽會記得那一年發生的事呢?”

杜安眨了眨眼。他努力想象,在卡斯特的部屬慘遭屠戮的那一年,眼前這位滿臉皺紋的老婦人還是個初臨人世的、粉紅色的、皺巴巴的嬰兒。他還想到,她這一生在德寶街的榆樹下親曆過多少變故。不用馬拉的車、電話、第一次世界大戰、美國的崛起,再到斯普特尼克。

“所以您完全不記得那口鍾的事?”杜安一邊說,一邊開始收拾鉛筆和筆記簿。

“怎麽,我當然記得那口鍾。”老婦人又拿了一塊女兒為她準備的餅幹,“那口美麗的大鍾是阿什利先生的父親從某次歐洲之旅中帶回來的。我在老中心學校上學的時候,那口鍾每天早上8點15分都會敲響,下午3點還會再敲響一次。”

杜安瞪大了眼睛。他注意到自己的雙手正在微微顫抖。男孩飛快地掏出剛剛揣進兜裏的筆記簿,運筆如飛地寫了起來。這是他第一次在書本以外的地方確認了波吉亞鍾的存在。

“您還記得那口鍾有什麽特別的地方嗎?”

“噢,老天,我親愛的,在那個年代,關於那所學校和那口鍾的所有事情都很特別。每個星期五上課之前,我們都會選出一個人,一個孩子,去敲鍾。我記得我被選中過一次。噢,那真是一口美麗的大鍾……”

“那您知道那口鍾後來怎麽樣了嗎?”

“啊,當然。我是說,其實我也不太確定……”一絲古怪的表情在穆恩太太臉上一閃而逝,她茫然地將手裏的餅幹放在自己膝蓋上,抬起顫抖的手指捂住了嘴唇。兩隻貓兒迅速吞下了突然出現的食物。“穆恩先生……我是說,我的奧維爾,不是爸爸……穆恩先生跟那件事無關。一點關係都沒有。”她突然伸出手,瘦骨嶙峋的手指重重地戳在杜安的筆記簿上,“你給我好好寫下來。那……那件可怕的事情發生的時候,奧維爾和爸爸都不在場。”

“好的,夫人。”杜安停下手裏的鉛筆,“當時發生了什麽事?”

穆恩太太的雙手開始顫抖。貓兒從她的膝頭跳到地上。“啊,可怕的事情。你知道吧,我們不願再提及的壞事。你這樣的好孩子怎麽會想寫那樣的事呢?”

“別擔心,夫人。”杜安幾乎屏住了呼吸,“我隻想忠實地記錄每一件事。您真是幫了我的大忙。剛才您說的可怕的事情到底是什麽?和那口鍾有關嗎?”

穆恩太太似乎忘了屋裏還有別人,她緊盯著牆角的陰影,在那昏暗的光線下,遊**的貓兒看起來隻是幾團移動的影子。“可是,不……”她的聲音嘶啞而低沉,杜安聽見一輛卡車轟鳴著駛過門外的街道,但穆恩太太連眼睛都沒眨。“不是那口鍾,”她說,“雖然他們是在那兒把他吊死的,不是嗎?”

“誰被吊死了?”杜安也情不自禁地壓低了聲音。

穆恩太太霍然轉頭望向他,但她眼裏還是一片茫然:“當然是那個魔鬼。他殺死了……”她的喉頭咕噥了一聲,杜安這才發現,穆恩太太的臉上掛著淚水。一縷淚痕順著崎嶇的皺紋滑入了她的嘴角。“他殺死了那個小女孩,還把她吃掉了。”她的聲音變得清晰了一點。

杜安驚得停下手裏的筆,瞪大了眼睛。

“你現在就記下來。”老婦人再次伸出手指點了點他的筆記簿,不容置疑地下令。她的視線重新找回了焦點,現在這雙眼睛正目光炯炯地盯著杜安:“是時候把這些事寫下來了。你記好了,報告裏一定得寫上,當時奧維爾和穆恩先生都不在場……哼,那件可怕的事情發生的時候,他們甚至不在縣裏。你給我記下來,就是現在!”

老婦人的聲音聽起來像久未翻開的書本裏羊皮紙窸窣的輕響,杜安忠實地記下了她說的每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