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見過吉姆·哈倫以後,杜安在法院廣場的樹蔭裏坐了幾分鍾,一邊喝咖啡一邊思考。雖然吉姆說了周六晚上的事他一點都不記得,但杜安對這個男孩不夠了解,所以他拿不準對方說的是不是實話。如果吉姆沒說實話,他又是為什麽要撒謊呢?杜安呷著保溫杯裏的咖啡,想到了幾種可能性:

(A)哈倫看到的東西把他嚇得夠嗆,所以他不敢說……或者不能說;

(B)有人不讓哈倫說實話,他造成的威脅足以讓男孩閉嘴;

(C)哈倫想保護某個人。

喝完咖啡,杜安旋緊保溫杯的蓋子,決定先排除第三個可能性最低的選項。第一個選項的可能性最高,不知為何,杜安的直覺告訴他,吉姆·哈倫在撒謊。但能讓人昏迷二十四小時以上的嚴重腦外傷當然有可能徹底抹去當事人腦子裏關於受傷的所有記憶。

最後杜安決定,最保險的辦法是暫且相信吉姆真的什麽都不記得。也許過段日子他會想起來。

他穿過廣場走向圖書館,不過邁進大門之前,他又有些猶豫。塔比失蹤,範·錫克鬼鬼祟祟,哈倫莫名受傷,杜安自己剛剛遇襲,這麽多怪事兒,他打算從哪兒入手呢?圖書館裏能找到什麽資料?他為什麽想來圖書館?這些看似隨機的事件顯然跟某個瘋子有關,說不定就是範·錫克那個變態。那麽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他跑來翻查老中心學校的曆史又有何益?

杜安知道自己為什麽想來圖書館。從小到大,這裏一直是他尋找資料的聖地。太聰明的孩子腦子裏總有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謎團,隻有圖書館才能為他提供答案,它就像一位從不提問但又無所不知的私人導師。隻是再好的圖書館也沒法解答所有謎題,不管你是跑一趟還是無數趟,但截至目前,杜安·麥克布萊德還沒遇到過這樣的難題。

除此以外,他還意識到,眼前的謎團就像茶杯裏的風暴,一切的根源都在於他和朋友們覺得老中心學校不太對勁。其實早在塔比·庫克失蹤之前,這事兒已經困擾了他們很長時間。他早該來圖書館查一查。

杜安歎了口氣,將保溫杯藏在台階旁的灌木叢後麵,走進圖書館大門。

研究工作花費的時間超出了杜安的預計,但最後他還是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大部分東西。

橡樹山圖書館隻有一台縮微膠片機,配套的資料也少得可憐。要查閱榆樹港,尤其是老中心學校的曆史,他隻能回去翻查碎心縣曆史學會存放在圖書館的本地出版物和裝訂成冊的資料。杜安知道,曆史學會其實隻有一個人挑大梁。保羅·普萊斯特曼博士,這位本地曆史學家曾是布拉德利大學的教授,隻是他已經過世大半年了,但還有幾位女士繼續支撐著學會的運轉,普萊斯特曼博士的著作也是她們募資出版的。杜安發現,最後一卷著作的出版日期是博士過世之後,所以曆史學會現在還存在著,哪怕隻剩下了一塊招牌。

老中心學校在榆樹港——杜安發現,還有碎心縣——的曆史上占據著舉足輕重的地位,相關資料他記錄了足足半本筆記簿。每次來圖書館,杜安都盼著館裏能引進一台新近流行起來的施樂牌複印機,它能大大簡化從參考書上摘抄資料的工作。

杜安盯著普萊斯特曼博士介紹老中心學校的一張張老照片。不過在1876年,它還隻是“中心學校”。早期慢速攝影的照片墨色深邃,氣質莊重,他看到了1876年夏末的開學儀式:那年8月,老開拓者野餐會在學校操場上舉行,中心學校也迎來了第一批學生。教學樓大得離譜兒,這29個人肯定扔進去就找不著了。另外還有夏天早些時候,那口鍾抵達榆樹港時人們在火車站倉庫舉行的慶典。

最後一張照片下方印著一行大字:阿什利夫婦和威爾遜市長為中心學校迎來波吉亞鍾。下麵還有一排小字:這口頗具曆史意義的大鍾將讓榆樹港成為全縣矚目的學習之都。

杜安停頓了一下。從他記事時起,老中心學校的鍾樓就已封鎖。他從沒聽人提起過任何鍾,更別說什麽波吉亞鍾。

杜安湊近資料仔細查看。老照片裏的鍾安放在平板貨車的板條箱裏,陰影掩蓋了波吉亞鍾的真身,但它顯然很大:照片中央的兩個男人站在平板貨車上握手,大鍾的高度差不多是他們身高的兩倍。一個男人衣冠楚楚,留著小胡子,他身旁的女人也穿得很漂亮。這位男性大概就是阿什利先生。另一個留著絡腮胡子的男人略矮一點,頭戴圓頂禮帽,他應該是威爾遜市長。這口鍾的底麵直徑看起來有8至9英尺。老照片成像質量太差,細節完全看不清楚,鐵軌對麵那輛馬車前麵拴著的兩匹馬看起來像幽靈一樣,這是因為相機曝光時間太長,無法準確捕捉馬匹的運動。即使如此,杜安還是拿自己的眼鏡權充放大鏡研究了一番,鍾身從下往上大約三分之二的高度鐫刻著一圈金屬渦形花紋,又或者是某種銘文。

他重新坐回椅子裏,想了想一口高10到12英尺、直徑8英尺的大鍾該有多重。具體的數字杜安算不出來,但隻要想到這麽多年來,他和其他孩子頭頂的爛木梁上一直掛著這麽個龐然大物,他就感覺脖子一陣發涼。那口鍾絕不可能現在還掛在原地。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裏,除了繼續研讀曆史學會的著作以外,杜安還去了“檔案室”。這間狹長的屋子位於圖書館深處,弗雷澤太太和圖書館的其他職員常在隔壁房間吃午飯。高高的書架上覆蓋著一層浮灰,上麵堆著曆年來的《橡樹山守望時報》。提起這份本地報紙,杜安的老爸總說它是“《烏龜守望報》”。

1876年夏天的報紙提供的信息最多,記者用維多利亞式的誇張語氣對波吉亞鍾大加吹捧,不遺餘力地描述了它在曆史上的重要地位。阿什利夫婦顯然是在羅馬郊區的倉庫裏發現這件工藝品的,當時他們正在度蜜月。這同時也是一次壯遊。無論是當地曆史學家還是外來的專業人士都對它的真實性作出了背書,於是阿什利夫婦花600美元買下了這口鍾,希望它能成為新學校的點睛之筆。他們的家族為這幢宏偉的建築付出了無數心力。

杜安草草做著筆記,一本筆記簿很快就寫滿了,好在他還帶了新的。波吉亞鍾從羅馬運抵榆樹港的故事至少花費了五篇文章來報道,另外還在普萊斯特曼博士的書裏占了好幾頁的篇幅:這口鍾似乎——至少那些聳人聽聞的維多利亞式報道是這麽說的——會給所有和它扯上關係的人和物帶來厄運。阿什利夫婦買下這口鍾並準備將它送往美國以後,存放大鍾的倉庫莫名其妙被燒成了平地,三個當地人葬身火場,他們顯然都住在那幢老房子裏。倉庫內存放的沒有名字也沒有目錄的工藝品大部分慘遭焚毀,波吉亞大鍾本身卻安然無恙。將這口鍾運到美國的貨船——這艘英國船隻名叫“幽冥”號——在加那利群島附近遭遇了一場反季節風暴,險些葬身海底:受損的貨船被拖回港口,船上的貨物也轉移了出去,但在此之前已有五位船員葬身大海,還有一名船員被突然鬆脫的貨物意外砸死,船長也遭到了貶斥。

大鍾在紐約存放了一個月,這段時間裏似乎什麽事情都沒發生,但工作人員貼錯了標簽,差點兒導致大鍾遺失。好在阿什利家族駐紐約的律師把它找了回來,還在紐約曆史博物館為它舉行了盛大的歡迎儀式,與會名流包括馬克·吐溫、P.T.巴納姆和第一代的約翰·D.洛克菲勒。然後他們把這口鍾送上了一列開往皮奧裏亞的貨運火車。厄運的魔咒再次顯靈:貨運列車在賓夕法尼亞的約翰斯敦附近脫軌,緊接著大鍾換乘的另一列火車又在印第安納州的裏士滿郊外遭遇了橋梁垮塌。這段報道語焉不詳,但兩場事故顯然都沒有造成人員死亡。

1876年7月14日,波吉亞鍾終於抵達了榆樹港,幾周後人們將它安放在了加固過的鍾樓裏。那年夏天,這口鍾成了老開拓者節的鎮場之寶,人們為它獻上了無數溢美之詞,皮奧裏亞和芝加哥的曆史學家和名流甚至專程坐著臥鋪火車來瞻仰它的豐采。

那一年的9月3日,大鍾顯然已在鍾樓上安放就位。在碎心縣開學日的錫板新聞照片裏,杜安看到老中心學校矗立在榆樹港核心區域,但照片上的小鎮連一棵樹都沒有,看起來格外突兀。大字標題寫道:伴隨著曆史性的鍾聲,本地學校的孩子們進入了學習的新紀元。

杜安坐在檔案室的椅子上,撩起法蘭絨襯衫下擺擦擦臉上的汗,合起硬邦邦的報紙合訂本,恨不得自己剛才對著弗雷澤太太隨口扯的借口是真的。他說他想去檔案室做點研究,因為他打算寫一篇關於老中心學校和那口鍾的論文。

但似乎沒人記得那口鍾。接下來的一個半小時裏,杜安隻找到了三條和鍾有關的消息,而且沒有任何一條消息明確提起過“波吉亞鍾”這個名字。普萊斯特曼先生在書中援引了最早的報道,稱其為“波吉亞鍾”,但除此以外,這位本地曆史學家自己從未提起過那口鍾。杜安能找到的最接近的線索隻有一段話:“據稱,那口大鍾源自15世紀,這個說法頗為可信。1875年冬,查爾斯·卡頓·阿什利先生和妻子在歐洲旅行期間為本縣買回了這件工藝品。”

瀏覽了曆史學會的四卷著作以後,杜安才發現這套書缺了一冊。1875年至1885年的那卷倒是完整無缺,不過裏麵收錄的主要是照片和重要事件。普萊斯特曼博士將這十年裏的其他曆史細節和學術討論放在了另一個題為“專著、文獻和主要資料來源”的目錄下麵,書架上依次標著日期,但1876年的那冊卻不見蹤影。

杜安去樓下問了問弗雷澤太太:“打擾了,女士,您能不能告訴我,曆史學會的其他文獻存在哪裏?”

女圖書館員微笑著摘下係著珠鏈的眼鏡:“不客氣,親愛的。你肯定知道,普萊斯特曼博士過世了……”

杜安點點頭,熱切地望著她。

“呃,學會的籌款工作一向由卡貝莉太太和埃斯特哈齊太太全權負責,但這兩位女士都不願意或者無法繼續推進普萊斯特曼博士的研究工作,所以她們把他搜集的文獻和其他資料都捐了出去。”

杜安再次點點頭:“捐給了布拉德利大學?”將文獻捐給老學者執教多年的母校,這個推測合情合理。

弗雷澤太太看起來卻很驚訝:“什麽?噢,不是,親愛的。所有文獻都交給了多年來真正支持普萊斯特曼博士研究的家族。我相信這事兒他們早有安排。”

“這個家族……”杜安剛開口就被打斷了。

“是阿什利-蒙塔古家族。”弗雷澤太太解釋道,“當然,他們來自榆樹港,或者那個鎮子附近的某個地方。你肯定聽說過阿什利-蒙塔古這個姓氏。”

杜安點點頭,謝過女圖書館員,然後將自己查閱過的所有資料放回原地,收好筆記簿,走出圖書館取回保溫杯。直到這時候他才注意到自己竟花費了這麽多時間,不由得大吃一驚。天色已晚,拉長的樹影穿過法院廣場一直延伸到了主街上。高速公路上還看得見幾輛汽車,它們的輪胎沙沙碾過正在冷卻的水泥地麵,車身經過路麵上填著瀝青的伸縮縫,發出噗噗的聲響。但空****的市中心已被黃昏前的寂靜籠罩。

杜安想了想要不要回醫院再跟吉姆聊聊,但晚飯時間快要到了,哈倫的媽媽大概正待在病房裏。除此以外,他還得走上兩三個小時才能到家,要是天黑了他還沒回去,老頭子可能會擔心。

杜安一邊吹著口哨沿著鐵路走向回家的方向,一邊想著波吉亞鍾。大鍾掛在被木板封死的黑暗鍾樓裏,仿佛塵封已久的秘密。

麥克決定放棄。

從星期一下午到星期二的整個白天,他一直試圖找到卡爾·範·錫克,但那個男人就像憑空消失了一樣。麥克在老中心學校附近轉悠了好一陣子,星期二上午8點30分以後,羅恩先生出現過一小會兒。一小時後,一群工人開著吊車,開始給二樓和三樓的窗戶釘木板,但範·錫克不在其中。麥克不死心地在學校附近逗留了片刻,直到半上午的時候,羅恩親自出來把他趕走。

範·錫克經常出沒的地方麥克一個都沒放過。市中心的卡爾家酒館裏還是坐著那幾個常客——其中包括杜安·麥克布萊德的老爸,麥克不由得為朋友感到一陣難過——但範·錫克仍不見蹤影。麥克還借用超市的電話打去黑樹酒館問了問,酒保說範·錫克已經好幾周沒有出現過了。他疑惑地問了一句打電話的人是誰,麥克趕緊掛斷了電話。他甚至跑到德寶街的J.P.康登家看了看,因為他知道,範·錫克和肥佬太平紳士常常廝混在一起。但那輛黑色雪佛蘭不見蹤影,康登家似乎一個人都沒有。

麥克想了想要不要順著鐵路去煉油廠看看,但他有一種感覺,範·錫克肯定不在那裏。一時間他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辦,隻得躺在球場外高高的草叢裏嚼起了草莖。第一大道上偶爾有幾輛車從水塔邊上呼嘯而過,其中大部分是農民髒兮兮的皮卡和破舊的大車。範·錫克那輛收屍車始終不見蹤影。

麥克歎了口氣,翻身仰麵望向天空。他知道自己該去骷髏地墓園後麵的工具間看看,但他就是無法說服自己。關於那座小屋的記憶、那個士兵和昨晚前院裏的人影沉甸甸地壓在麥克胸口,幾乎讓他喘不過氣來。

他又翻了個身,正好看見凱文·格魯姆班徹老爸那輛鉻銀色的運奶車沿著朱比利學院路駛來。這會兒還沒到中午,但格魯姆班徹先生差不多已經完成了一整天的工作——搜集全縣奶場的牛奶。麥克知道,運奶車的目的地是東邊12英裏外坐落在斯蓬河穀口的卡希爾乳業。送完奶以後,格先生就可以打道回家,清洗卡車,再用他家西邊那台油泵重新加滿油箱。

如果麥克朝左側躺,他就能看見格魯姆班徹家的新房子坐落於戴爾家那幢老式維多利亞大宅旁的榆樹下。大約五年前,也就是在戴爾一家搬到榆樹港之前不久,格先生買下了德寶街上卡邁克爾太太那幢廢棄的老宅。舊宅被徹底推倒重建,於是格魯姆班徹家最終住進了小鎮老街區裏唯一的牧場風格的新房。格魯姆班徹先生親自開著推土機墊高了地基,所以他們家平房的地麵比東側戴爾家的窗戶還高。

麥克去凱文家玩過幾次,每次他都覺得十分新奇。凱文家裝著空調——此前麥克隻在橡樹山的伊瓦茨電影院裏見識過這種設備——屋子裏的氣味聞起來卻有些古怪。隱約有種不新鮮的氣息,但又不完全是。感覺空氣中始終氤氳著2×4的水泥鬆木板和新地毯冰冷的氣味,雖然凱文一家已經在這幢房子裏住了四年。當然,在麥克看來,這幢房子一直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樣子。格魯姆班徹家的起居室地板上鋪滿了塑料地墊,昂貴的沙發和椅子上也蓋著一層皺巴巴的塑料布,明亮的廚房一塵不染——麥克還是頭一回看到有人在家裏裝洗碗機和吧台——餐廳裏的櫻桃木長餐桌光可鑒人,仿佛格太太每天早上都會給它打蠟。

麥克和其他孩子偶爾也會獲準進入凱文家玩耍,但每次他們都會直接鑽進地下室,或者說“破壞室”。不知道為什麽,凱文就喜歡這麽叫。地下室裏有乒乓球桌和一台電視,凱文說樓上還有兩台電視。一套精巧的電動火車模型占據了整整半間地下室。麥克每次都想玩火車,可是大人不許凱文碰火車模型的控製板,除非有他爸在場,但格先生幾乎每天下午都在睡覺。地下室裏還有一條很長的馬口鐵水槽,拚砌水槽的金屬板和這幢房子裏的其他所有東西一樣幹淨得發亮。凱文說這是他爸裝的,有空的時候父子倆會在水槽裏玩電動船。那幾艘船就放在地下室裏,但麥克、戴爾和其他孩子隻能看不能碰,更不能擺弄精致的無線電控製設備。

孩子們很少去凱文家玩。

麥克一骨碌爬了起來,走向戴爾家後院的柵欄。他知道自己的擔憂十分無稽,但他隻想擺脫腦子裏那個大兵的身影。

戴爾和凱文正躺在格魯姆班徹家和斯圖爾特家車道之間長滿青草的斜坡上,等著勞倫斯向外投擲木飛機模型。一旦飛機從戴爾家的車道上起飛,兩個大男孩就會爭先恐後地朝它扔石子兒,看誰能把它從天上打下來。所以每次投擲的時候,勞倫斯必須迅速扔出飛機然後馬上縮回去,以免被“流彈”誤傷。

麥克抓了幾顆石子兒,仰麵躺到戴爾和凱文身旁。這個遊戲的訣竅似乎在於,投擲石子兒襲擊飛機的時候,你的腦袋不能離開草地。勞倫斯扔出一架木飛機,然後立即縮了回去。石子兒在空中飛舞。飛機轉了個圈,飛向二樓戴爾臥室窗外那棵大橡樹,然後毫發無傷地降落在車道上。勞倫斯跑過去撿回飛機,捋直機翼和機尾,趁著這個機會,三個大男孩開始補充彈藥。

“咱們在側院裏扔了這麽多石子兒,”麥克對戴爾說,“等到你割草坪的時候就有苦頭吃了。”

“我向媽媽保證過,我們玩完了以後一定把石子兒都撿走。”戴爾抬起胳膊做好發射準備。

這次勞倫斯的飛機扔得很高。雖然第一輪地對空攻擊全數落空,但每個男孩在投彈時都情不自禁地模仿著開槍或者發射導彈的聲音。麥克的第二輪火力終於奏效,右翼受損的木飛機打著旋兒墜落在草地上,三個男孩同時發出引擎失效飛機墜落起火的音效。勞倫斯拆掉受損的機翼,奔向老樹樁旁邊的那堆備件。

“我找不到範·錫克。”麥克突然說道。他感覺自己像是在懺悔。

小凱正忙著搜集適合投擲的石子兒,在身旁的草地上擺成一堆。他的父母永遠都不會允許兒子在自家院子裏扔石頭。“這有什麽。”他說,“今早我倒是看到了羅恩,但他什麽都沒幹,隻是在那兒監督工人釘死教學樓的窗戶。”

麥克瞥了凱文一眼。三層樓——算上地下室就是四層——的窗戶全都封起來以後,老中心學校頓時變了副模樣。麥克隻知道他們先是拆掉了紗窗,等到窗戶釘死以後又把紗窗裝了回去。如今的教學樓看起來十分古怪,感覺像是瞎了一樣。現在隻有陡峭的斜屋頂上那幾扇小天窗還沒封死,據麥克所知,沒有哪個孩子能爬到那麽高的地方去砸窗戶。學校裏的鍾樓更是早就封死了。

“也許分頭跟蹤不是什麽好主意。”麥克說。勞倫斯正在用膠布加固第二架飛機的零件。“給它套上鎧甲。”他說。

“對今天早上的我來說,這主意真是糟糕透頂。”戴爾附和。他說了上午在鐵路邊發生的事兒,另外兩個男孩聽得忘了擺弄手邊的彈藥。

“天哪,”凱文低聲歎道,“這簡直就是犯罪。”

“接下來科迪打算怎麽辦?”麥克問道。他試著想象被步槍指著的滋味。低年級的時候C.J.康登也找過幾回麥克的碴兒,但每次他都在第一時間做出了激烈的報複,現在那兩個小阿飛根本不敢惹他。麥克瞥了學校一眼:“她真打算拿槍打羅恩先生?”

“反正我們沒聽到槍聲。”戴爾說。

“也許她用了消音器。”麥克推測。

小凱做了個鬼臉:“別傻了。獵槍裝不了消音器。”

“我隻是開個玩笑而已,格魯姆軟蛋。”

“你還不如說格魯姆班長呢。”凱文沒好氣地反擊。他不喜歡別人拿他的姓氏開玩笑,但鎮上的男孩都愛這麽叫他。

“隨你。”麥克咧嘴笑道。然後他朝著戴爾的膝蓋輕輕扔了一塊石頭:“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戴爾回答。他的語氣隱隱有些後悔,似乎覺得自己不該跟朋友說這麽多:“我一直擔心C.J.突然從哪兒冒出來。”

“你沒告訴你媽?”

“沒。要是她問我為什麽要拿著我爸的望遠鏡去監視科迪·庫克家,我該怎麽解釋?啊?”

麥克做了個鬼臉,點了點頭。客串一下偷窺狂或許不算什麽大事兒,但偷窺科迪·庫克,這就太奇怪了。“如果他真來找你,”他告誡戴爾,“我絕不會袖手旁觀。康登雖然凶狠,卻是個蠢貨。阿奇·科雷克更蠢。哪怕真的打起來,你隻要瞅準他看不見的那邊下狠手,保管能贏。”

戴爾點了點頭,但還是悶悶不樂。麥克知道,他的這位朋友不太擅長打架。這也是麥克喜歡他的原因之一。戴爾低聲咕噥了一句。

“什麽?”麥克問道。就在這時候,站在車道另一頭的勞倫斯也說了句什麽。

“我說,我的自行車還扔在那邊沒取回來呢。”戴爾重複道。

他的語調十分沉重,麥克隻有在懺悔最嚴重的罪孽時才會祭出這樣的語氣:“那車現在在哪兒?”

“我把它藏在老糧倉後麵了。”

麥克點點頭。要取回自行車,戴爾必須再次經過康登家附近。“我去幫你取。”他說。

戴爾望向他的眼神裏夾雜著解脫、難堪和憤怒。麥克意識到,戴爾之所以感覺憤怒,正是因為自己的提議讓他鬆了口氣:“為什麽?為什麽要你幫我去取?那是我的車。”

麥克聳聳肩,發現自己身上還沾著幾片球場裏的草,於是他摘下一段草根扔進嘴裏嚼了起來:“隨你,我無所謂。不過我回頭去教堂的時候正好會經過那邊,所以讓我去取比較合理。想想看吧……康登要找的人又不是我。另外,要是今天被步槍指著的人是我,這會兒我可不會再去冒險。聽著,吃完午飯我會去教堂幫卡神父跑腿,正好順便取車。”麥克暗自想道:我又撒了個謊。這次需不需要懺悔呢?他覺得不用。

現在戴爾的表情裏隻剩下純粹的解脫,他不得不低頭假裝數石子兒來掩飾情緒。“那好吧。”他低聲回答,然後又用更低的聲音補充道,“謝謝你。”

勞倫斯站在20英尺外,“套著鎧甲”的飛機已經蓄勢待發:“喂,你們到底準備好了沒有啊?難道你們打算聊一整天?”

“好了!”戴爾叫道。

“發射!”凱文大喊一聲。

“蹲下!”麥克警告。

空中彈雨如織。

杜安趕在日落之前回到了家裏,但老頭子不在,所以他轉身穿過田野走向維特根斯坦的墳墓。

每次吃完晚飯,維特總會拖著剩下的骨頭跑到東邊牧場這塊平坦的草地上,在溪邊的小山坡頂上挖個坑,再把骨頭埋進鬆軟的泥土。所以杜安決定把它葬在這裏。

越過牧場和西邊的玉米地,地平線上的夕陽正在緩緩西沉。伊利諾伊的落日渾圓而凝重,杜安完全無法想象沒有它的日子。薄暮灰藍的空氣籠罩在他周圍,就連遠處傳來的聲音都變得懶散起來。哪怕隔著北邊的小山,杜安仍能聽到山坡另一麵的牧場裏奶牛慢吞吞的腳步聲和粗重的喘息聲。南邊1英裏外的柵欄邊煙霧繚繞,那是老約翰遜先生正在放火燒野草,升騰的煙塵仿佛氤氳著黃昏特有的疲憊和甜蜜。

杜安坐在維特小小的墳頭旁,落日西沉,夜色一點點吞沒了黃昏的柔光。東邊地平線上金星開始閃爍,就像以前的無數個夜晚,杜安坐在這片草地上等候的UFO。隻是那時候,維特總是耐心陪在他身旁。緊接著其他星星次第出現在夜空中,在這遠離一切散射光源的鄉間,每一顆星星都那麽清晰。空氣踟躕著一點點變涼,吸收了潮氣的襯衫緊貼在杜安寬闊的軀幹上,白日的暑氣開始消散,男孩手邊的土堆終於冷卻到了可以觸摸的程度。他最後一次輕輕拍了拍維特的墳頭,搖搖擺擺地慢慢走回屋裏,再次體會到少了半盲老邊牧的陪伴,獨個兒走在高草叢中的異樣感覺。

波吉亞鍾。他想跟爸爸聊一聊這個話題,但在卡爾家或者黑樹酒館廝混了一整個下午的老頭子肯定沒那個心情。

杜安開始給自己做晚飯。他用大號長柄鍋煎了幾塊豬肉,然後一邊熟練地切土豆和洋蔥,一邊打開收音機,聽了一會兒得梅因的WHO電台。這個時段的新聞還是老樣子:由於演員權益協會發起的罷工,百老匯繼續停演;約翰·肯尼迪議員手下的工作人員表示,這位曾經和未來的總統候選人將於下周在華盛頓發表關於外交政策的重要演講,但艾克似乎打算搶掉所有候選人的風頭,因為他準備在遠東發起一次重要行動;阿根廷正在呼籲以色列釋放阿道夫·艾希曼。運動新聞播音員告訴聽眾,印第安納波利斯500英裏大賽宣布場內禁止搭建自製腳手架,因為在陣亡將士紀念日的賽車比賽中,擠滿了觀眾的腳手架突然坍塌,最終導致兩人死亡,近100人受傷。接下來播音員又討論了一會兒弗洛伊德·帕特森和英格瑪·約翰遜即將展開的第二次對決。

杜安調高音量,獨自坐在長餐桌旁開始吃晚飯。他喜歡拳擊。他希望自己將來有機會寫一個拳擊主題的故事。也許和黑人有關——黑人在賽場上通過拳擊尋求平等。多年前杜安聽老爸和阿特叔叔聊過傑克·約翰遜的事,這段記憶深深鐫刻在他的腦子裏,就像他最愛的小說情節。如果我知道該怎麽把它寫出來,杜安想道:它一定能成為一部優秀的小說。而要完成這樣一部作品,他需要盡可能地了解拳擊、黑人、傑克·約翰遜、生活和其他方方麵麵的事情。

波吉亞鍾。吃完晚飯,杜安清洗了碗碟、咖啡杯和老頭子早上留下的餐具,把它們一一收進碗櫃,這才離開了廚房。

除了廚房的燈光以外,周圍一片漆黑,整幢房子顯得比平常更加破舊、怪誕。二樓的房間全都空著,老頭子和杜安的臥室都沒人住,因此顯得格外陰沉。波吉亞鍾,難道這麽多年來,它一直掛在我們頭頂?杜安搖搖頭,打開餐廳裏的一盞燈。

一台台蒙塵的學習機驕傲地挺立在桌上,老頭子發明的其他小玩意兒擺滿了工作台和地板。不過插著電或者說能工作的機器隻有一台,就是老頭子幾年前拚裝的電話答錄機,當時他為錯過的電話煩惱了好一陣子:這台機器其實隻是電話零件和開盤式磁帶錄音機的簡單組合,隻要給它插上電話接頭,它就能播放一段錄好的信息,邀請來電者留言。

聽到錄音以後,幾乎所有人——除了阿特叔叔以外——都會憤怒或迷惑地馬上掛斷電話,但有時候老頭子可以通過錄音裏的咒罵或者含混不清的嘀咕聽出來是誰打的電話。除此以外,人們的反應也讓老頭子樂在其中,尤其是電話公司。瑪貝爾公司的人專程來過兩趟農場,他們威脅說要停掉麥克布萊德家的電話,除非麥克布萊德先生立即停止違法行為,不再幹擾電話公司的設備和線路。他們還鄭重警告,未經許可錄製他人的談話,這種行為嚴重違反了聯邦法規。

老頭子告訴他們,這是他和別人的談話,那些人打電話找的是他;聯邦通信委員會的確要求電話錄音必須事先告知被錄音者,但他明明在預先錄製好的提示裏說得明明白白。所以就這件事而言,瑪貝爾公司就是個該死的壟斷資本家,活該抱著自己的威脅和設備滾回去吃屁。

但他們的威脅也不算全無效果,至少老頭子從沒想過將答錄機——他的“電話管家”——推向市場。對杜安來說,電話沒斷他已經覺得謝天謝地。

最近杜安幫老頭子改進了一下設備,現在如果答錄機記錄了新的信息,機器上的燈就會閃個不停。實際上,按照他的設想,這台機器最好能識別磁帶上的人聲,由此決定燈光的顏色。阿特叔叔是綠燈,戴爾和其他孩子閃藍燈,要是聲音來自電話公司的工作人員,那就閃紅燈,諸如此類。但他解決不了語音識別的難題。杜安嚐試過將重組後的音頻發生器連接到基於曆史電話信息的身份識別電路中,通過簡單的反饋回路實現不同語音控製燈光顏色的功能,但這套設備需要的零件太貴,最終他選擇了退而求其次,隻要機器每記錄一通新電話,燈光能閃爍一次就好。

答錄機上的燈沒亮。一條留言都沒有。這種情況十分罕見。

杜安走到紗門邊上,望向穀倉旁的路燈。明亮的弧光燈照亮了車道轉角和農舍的附屬建築,而在燈光照不到的地方,外麵的田野顯得更黑。今晚的蟋蟀和樹蛙叫得格外響亮。

杜安在門口站了一分鍾,琢磨著明天該怎麽說服阿特叔叔開車送他去布拉德利大學。但在返回餐廳去打電話之前,他做了一件以前從來沒做過的事情:他扣好紗門的門閂,檢查確認了平時無人進出的前門的確上了鎖。

雖然這樣一來,他就不能提前睡覺,免得老頭子進不了家門,但沒關係。他們從來不鎖門。極罕見的情況下,杜安和老頭子會跟阿特叔叔一起去皮奧裏亞或者芝加哥度周末,但哪怕這樣他們也不會鎖門。他們腦子裏就是沒這個概念。

但今天晚上,杜安不想讓自己家的門暢通無阻。

將門閂插進輕木門框時,杜安突然意識到,隻要有人從外麵用力一推,或者踹上一腳,紗門肯定會應聲而開,這道門連他自己都攔不住。男孩為自己的愚蠢暗笑起來,然後他轉身回到餐廳,去給阿特叔叔打電話。

麥克的小臥室樓下正對的客廳早就改成了姆姆的臥室。二樓沒有直接供熱的設備,熱氣隻能透過金屬格柵升到樓上。透過床邊的格柵,他能看到姆姆房間裏終夜不滅的小煤油燈在他自己的天花板上投下微弱的光線。麥克的媽媽每晚都要去看姆姆幾次,這盞小夜燈讓她的工作變得輕鬆了一點。麥克知道,要是他跪在地板上透過格柵向下張望,就能看見裹在被子裏的姆姆。但他從來沒有這麽幹過,感覺太像偷窺。

但有時候,麥克覺得自己真的能透過格柵聽見姆姆的想法和夢境。不是言語或者圖像,更像某種半明半昧的歎息。有時候澎湃的愛意如上升的暖氣般拂過他的身體,有時候他又能感覺到焦慮帶來的陣陣涼意。麥克常常躺在天花板低垂的房間裏,幻想如果姆姆在此時死去,他會不會感覺到她的靈魂透過格柵經過他的身邊,溫暖地將他擁入懷中?正如麥克小時候,姆姆每天晚上都會幫他掖被角,她的身體低俯在他上方,帶來同樣的暖意。姆姆房間裏那盞小煤油燈的火苗微微跳動,玻璃小煙囪發出輕柔的噝噝聲。

麥克躺在那裏,望著天花板上搖曳的朦朧葉影,他一點也不想睡。因為昨晚睡得太少,整個下午他都覺得眼睛酸澀,哈欠打個不停,可是現在,盡管夜色已深,但他還是不敢閉眼。他躺在那裏,努力保持清醒,想象自己和卡神父聊天兒,回憶媽媽仍會對他微笑、給他擁抱的美好往昔。那時候她的聲音還很輕柔,很少對人大喊大叫,濃重的愛爾蘭口音總是略帶戲謔,但一點也不刻薄。最後他終於想到了米歇爾·斯塔夫尼,想到她的一頭紅發,和他妹妹凱瑟琳的頭發一樣柔軟可愛,但米歇爾的眼睛和表情都更有靈氣,不像他妹妹那麽眼神呆滯,動作遲緩。

就在麥克快要睡著的時候,一陣涼風拂過他的身體,他一下子醒了過來。

雖然臥室的小窗戶敞開著,但屋裏還是很熱。整個白天積蓄的熱量都升到了樓上,二樓也沒有穿堂風能將它帶走。但剛才那陣微風仿佛來自1月的寒夜,風中裹挾著冰冷肉體和血液的氣味,讓麥克不由得想起超市裏擺放牛肉的冷櫃。

麥克翻身下床,跪在格柵旁邊向下張望。煤油燈的火苗瘋狂跳動,就像一場風暴正在席卷這個小小的房間。陣陣涼意包裹著麥克的身體,仿佛一隻隻冰冷的手扼緊了他的手腕、腳踝和喉嚨。他以為母親很快就會頂著一頭亂發抓著睡袍衝進姆姆的房間,檢查什麽地方出了問題,但整幢房子依然安穩平靜,後麵的臥室裏隱隱傳來父親打鼾的聲音。

那股涼意開始動搖,仿佛打算穿過格柵縮回樓下,再借助1月寒風的力量透過敞開的窗戶重新闖進二樓。煤油燈的火苗跳動了最後一次,終於黯然熄滅。黑暗中麥克似乎聽到姆姆躺著的角落傳來一聲呻吟。

麥克跳起來一把抓起牆角的路易斯維爾牌球棒,三步並作兩步衝下陡峭的木質樓梯,**的雙腳幾乎沒發出任何聲響。

姆姆的房門永遠留著一道窄縫,但是現在,那扇門關得很緊。

一時間麥克竟隱隱有些期盼這扇門從裏麵上了門閂。但如果屋裏隻有姆姆一個人,那她絕對不可能辦到。他在門外蹲了幾秒鍾,手指輕輕按著門扇,就像透過房門試探火焰溫度的消防員,隻是現在,他的指尖一片冰涼。然後他猛地推開門闖進房間,扛在肩上的球棒隨時準備向前揮出。

但就在這一刻,哪怕麥克舉著球棒站在那裏,他仍能清晰地感覺到,屋子裏除了他和姆姆以外還有別的……東西。冰冷的空氣在他身邊無聲地盤桓,刺骨的氣旋散發著濃重的酸腐味。麥克幫穆恩太太清理過一台斷電十天、裝滿雞肉和碎牛肉的冰箱。現在他聞到的氣味和那時候很像,甚至更冷,更令人作嘔。

冷風拂過他的臉,裹緊了他的身體,麥克霍地舉起球棒:冰冷的指甲抓撓著他**在睡衣外麵的前胸和後背;他感覺涼涼的嘴唇輕輕拂過自己的後頸窩;一道腐臭的氣息迎麵向他襲來,就像一張看不見的臉在很近的地方對著他噴了一口墳墓裏的腐敗空氣。

麥克暗罵一聲,朝著眼前的黑暗揮出球棒。冷風依然繞著他打轉。他幾乎能聽到它黑暗的咆哮,就像有人在他耳畔嘶聲叫嚷。但房間裏散落的紙張紋絲不動,周圍也沒有任何聲響,他甚至聽見了街對麵田野裏玉米葉輕柔的摩擦聲。

麥克咽下第二句咒罵,但他站在屋子中央,雙手握緊球棒再次向前揮出,姿勢既像擊球員,又有點像職業拳擊手。那股黑風似乎退到了角落裏;麥克剛往前邁出一步,又回頭看了一眼影影綽綽的床單外麵姆姆那張蒼白的臉,於是他改變主意退了回去。不管那是什麽東西,休想繞開他,更別想動她一根汗毛。

他蹲在姆姆床前,感覺她幹澀的呼吸噴在他的背上——至少她還活著——試圖用他自己滾燙的身軀替她擋開那股涼意。

空氣中傳來最後一陣擾攘和躁動,仿佛有人在低聲輕笑,然後那股涼意穿過敞開的窗戶溜了出去,就像汙水流進下水道裏。

煤油燈突然重新亮了起來,噝噝的金色火苗和晃動的影子嚇了麥克一跳,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他站在原地又等了一會兒,手中的球棒仍舉在空中。

那股涼意的確不見了,敞開的窗戶透進來的隻有6月的暖風,他突然又聽到了蟋蟀的叫聲和樹葉的輕響。

麥克轉身蹲在姆姆身前。她的眼睛瞪得很大,老人濕漉漉的虹膜在燈光中呈現出純然的黑色。麥克俯身再次確認了她正在急促地呼吸,這才騰出一隻手碰了碰她的臉頰。

“你沒事吧,姆姆?”有時候她似乎能聽懂家人的話,並用眨眼來回答。眨一次眼睛代表“是”,兩次代表“不”。不過更常見的是,你說什麽她都毫無反應。

她眨了一次眼。是。

他覺得嘴巴裏幹得沒有一絲水分。他努力挪動緊緊粘住上顎的舌頭,強迫自己開口問道:“你感覺到它了嗎?”

眨眼一次。

“剛才屋裏有別的東西?”

眨眼一次。

“它是……真實存在的嗎?”

眨眼一次。

麥克深深吸了口氣。感覺像是跟木乃伊說話,雖然姆姆還會眨眼,但在煤油燈昏暗的光線下,這樣輕微的動作看起來宛如錯覺。在這個瞬間,他願意用自己擁有或得到過的任何東西來交換姆姆開口說話,哪怕隻有一分鍾。

他清了清突然變緊的嗓子:“是什麽糟糕的東西嗎?”

眨眼一次。

“就像……鬼魂?”

眨眼兩次。不。

麥克凝望著姆姆的眼睛。不用回答問題的時候,她的眼皮紋絲不動。感覺像在詢問屍體。

麥克搖搖頭,擺脫這個大逆不道的想法。

“它是……是死神嗎?”

眨眼一次。是。

答完這個問題,她閉上了眼睛。麥克慌亂地傾身向前,確認她還在呼吸,然後再次伸手碰了碰她的臉頰。“沒關係,姆姆。”他在她耳畔低聲保證,“有我在呢。今晚它不會回來了。安心睡吧。”

他蜷縮在她身邊,直到老婦人粗重急促的呼吸漸漸放緩,變得規律起來。然後他起身將外公的椅子拖到床邊,一屁股坐了下去。雖然那把搖椅挪起來更方便,但他還是想要外公的椅子。他坐在外公的椅子上,球棒仍扛在肩頭,擋在姆姆和窗戶之間。

當晚早些時候,麥克家西邊隔了一個半街區的那幢房子裏,勞倫斯和戴爾做好了上床睡覺的準備。

9點30分的時候,兄弟倆看完了勞埃德·布裏奇斯主演的《海宮獵奇》。他們本該9點就上床睡覺,看這部電視劇時算是唯一的例外。然後結伴上樓,戴爾第一個走進黑黢黢的臥室,四處摸索燈繩。雖然現在已經是晚上10點,但時近夏至,天還沒黑透,隱約的微光透過窗戶溜了進來。

戴爾和弟弟躺在兩張相距隻有18英寸的小**聊了會兒天兒。

“你怎麽就不怕黑呢?”勞倫斯小聲問道。熊貓玩偶緊緊摟在他的臂彎裏。盡管戴爾反複告訴他,這是一頭熊貓,不是泰迪熊,但勞倫斯還是堅持叫它“泰迪”。這隻玩偶是他們幾年前在芝加哥河景公園玩猴子賽跑遊戲的時候贏回來的,現在它已經很破了:一隻眼睛鬆垮垮地掛在臉上,左耳幾乎撕成了碎片,胸口的軟毛被六年來的無數次擁抱磨得光禿禿的,代表嘴巴的黑線已經開始鬆脫,所以泰迪的嘴角總是歪著,看起來一臉傻笑。

“怕黑?”戴爾反問,“屋裏一點也不黑呀。夜燈還亮著呢。”

戴爾的確知道弟弟的意思。他也知道,對勞倫斯來說,承認自己的恐懼是一件多麽艱難的事情。白天這個8歲的男孩簡直無所畏懼,可是到了晚上,他常常需要讓戴爾握著他的手才能入睡。“我不知道。”戴爾回答,“我比你大。也許等你再長大一點就不怕黑了。”

勞倫斯沉默了片刻。他們聽見樓下傳來隱約的腳步聲,那是媽媽正在離開廚房穿過餐廳。腳步聲在起居室的地毯邊上停了下來。他們的爸爸出差還沒回來。“可你以前也怕。”勞倫斯說。這不是一個問題。

比起你來可就差得遠了,你簡直就像一隻受了驚的貓。戴爾險些脫口而出,但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嗯。”他低聲回答,“是有點兒怕。有時候。”

“怕黑?”

“嗯。”

“不敢走進來摸燈繩?”

“小時候我們住在芝加哥的公寓裏,我的房間——我們的房間——沒有燈繩,開關裝在牆上。”

勞倫斯將泰迪貼在自己臉上:“真希望我們現在還住在那裏。”

“算了吧。”戴爾把雙手墊在腦後,望著天花板上搖曳的樹影,“這幢房子比那間公寓整潔一百萬倍。而且榆樹港比芝加哥好玩多了。那時候我們想出門玩隻能去加菲爾德公園,而且必須有大人帶著。”

“我記得一點。”勞倫斯說。搬家的時候他隻有4歲。緊接著他又執著地繼續追問:“可你以前也怕黑,對吧?”

“嗯。”那時候他怕黑嗎?實際上戴爾並不記得,但做哥哥的不想讓弟弟覺得隻有他自己特別膽小。

“那你也怕壁櫥嗎?”

“那時候我們有一個真正的衣櫃。”戴爾瞥了一眼角落裏漆成黃色的鬆木壁櫥。

“但你以前也怕它吧?”

“我不知道,不記得了。你為什麽害怕壁櫥?”

勞倫斯沒有馬上回答。他似乎往床單深處縮了縮。“那裏麵有聲音。”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囁嚅著說。

“老房子裏當然有老鼠,小傻瓜。你知道爸媽成天到處安放捕鼠器。”收拾捕鼠器捉到的老鼠,這是戴爾的工作,他對此深惡痛絕。哪怕睡在二樓上,夜裏他也常常聽見老鼠從牆縫中匆匆跑過的聲音。

“不是老鼠。”勞倫斯的聲音十分堅定,但他聽起來似乎有些困了。

“你怎麽知道?”戴爾條件反射地問道,但弟弟的話還是讓他不由得打了個寒戰,“你怎麽知道那不是老鼠?那你覺得會是什麽,怪獸嗎?”

“不是老鼠。”勞倫斯睡意蒙矓地喃喃重複,“有時候和床底下的東西一樣。”

“床底下什麽都沒有。”戴爾斷然反駁,他不想再聊下去了,“隻有灰塵結成的球。”

勞倫斯沒有說話,隻是伸了一隻手過來。“求你了。”他的聲音帶著濃濃的睡意。勞倫斯的半截小臂露在外麵,他最愛的羅伊·羅傑斯睡衣已經太小,但他堅決不肯穿別的衣服睡覺。

“晚安。”他低聲說道,並不指望得到回應,“好夢。”

“你什麽都不怕,這真是太好了。”勞倫斯嘟囔著回答。隔著睡眠的輕紗,他的聲音仿佛來自另一個地方。

戴爾伸出左手握住勞倫斯的手,弟弟的手指還是那麽細小。他閉上眼睛,立即看見C.J.康登那支點22步槍黑洞洞的槍口正對著自己的臉。戴爾嚇得一激靈,立即醒了過來,心髒怦怦直跳。

戴爾知道,他的確害怕某些黑暗。但那是真實的恐懼,來自真正的威脅。接下來的幾周裏,他都得格外小心,盡量避開C.J.和阿奇。

一瞬間戴爾清醒地意識到,尋找塔比·庫克、跟蹤羅恩和其他人,這個遊戲該結束了。至少對他來說,遊戲已經結束。再這麽瞎玩下去,早晚會有人受傷。

榆樹港沒有什麽神秘的謎團。沒有南茜·茱兒,沒有喬·哈迪,更沒有密道和巧妙的線索,隻有康登父子這樣的渾蛋,如果你擋了他們的路,他們真的會傷害你。吉姆·哈倫已經斷了一條胳膊,很可能就是因為這個愚蠢的偵探遊戲。其實從下午開始,戴爾就隱約感覺到,麥克和凱文大概也玩累了。

不知過了多久,勞倫斯歎了口氣,在睡夢中翻了個身。小男孩仍緊抓著懷裏的泰迪,但鬆開了哥哥的手。戴爾也朝右邊翻了個身,思緒變得飄忽起來。隔著兩扇窗戶的紗窗,大橡樹的葉子窸窣作響,草叢中的蟋蟀仍在不知疲倦地鳴唱。薄暮的最後一絲微光早已散盡,但幽暗的枝葉間仍有不少螢火蟲閃爍著點點光芒。

就在戴爾快要睡著的時候,他覺得自己聽到了媽媽在樓下廚房裏熨衣服的聲音。有那麽一小會兒,房間裏寂靜無聲,隻聽得見兩個男孩均勻的呼吸。窗外的貓頭鷹或者鴿子發出咕咕的低鳴。緊接著,在更近的地方,角落裏的壁櫥深處有什麽東西開始抓撓,這聲音停頓了片刻,然後再次響起,最後終於陷入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