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杜安·麥克布萊德說服了阿特叔叔,星期二是個適合去大學圖書館的好日子。這些年來阿特的大部分錢都花在書上,但他還是喜歡時不時去“像樣的圖書館”逛逛。所以那天早上,叔侄倆剛過8點就上路了。

除了買書以外,阿特叔叔的錢都花在了車上。他這輛凱迪拉克剛買了一年。看到這輛尺寸堪比戰艦的大車,杜安隻能發出由衷的讚歎。它配備了底特律所有的尖端技術,其中包括自動大燈調光器,造型酷似射線槍的傳感器支在儀表台上,看起來倒像是杜安老爸的傑作。阿特叔叔開車時隻用三根手指搭在方向盤最下方,沉重的身體舒舒服服地塞在駕駛座裏。

杜安喜歡這位叔叔。阿特的圓臉永遠容光煥發,表情也總是樂嗬嗬的,就像剛聽了或者即將聽到什麽有趣的事情。杜安的老爸看什麽都覺得有陰謀,無論是政府、電話公司、退伍軍人管理局還是榆樹港所謂的“上流家庭”,阿特叔叔卻認為大部分人和所有官僚的智商根本不足以搞什麽陰謀詭計。

這對兄弟各有各的失敗之處。杜安的父親覺得自己創業之所以屢戰屢敗,全都是因為計劃不周和時機不當。盡管老頭子每次都盡心盡力,但他的管理技巧從來就沒什麽效率可言。除此以外,盡管明知某些人或者組織能決定項目的生死,老頭子還是忍不住要羞辱他們。而阿特叔叔創業的次數倒是不多。他的確賺到過錢,隻是這些收益都花在了三任妻子身上,但她們現在全都死了。不過,後來他覺得自己實在不適合做生意。需要錢的時候,他就去皮奧裏亞附近的卡特彼勒工廠打工。雖然阿特擁有工程學和工商管理學位,但他更喜歡生產線。

杜安從阿特叔叔身上學到了一件事:對戲劇化辭職的愛好和承擔責任的能力有時候無法並存。

“你想去布拉德利圖書館查什麽小秘密啊?”阿特叔叔問道。

杜安伸出中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噢,我隻是想找一些橡樹山沒有的資料。”

“你去榆樹港圖書館試過嗎?那可是繼亞曆山大圖書館之後最棒的知識庇護所。”

杜安笑了。他和阿特叔叔常拿布羅德大道上那座隻有一間屋子的“圖書館”開玩笑。榆樹港圖書館大約擁有400冊藏書,而阿特叔叔自己的藏書就不止3000冊。想查波吉亞鍾的資料,杜安本來應該先去叔叔家的藏書室看看,但他了解阿特的喜好,叔叔的藏書裏關於那個年代的內容不多。

“我剛才是不是說了‘知識庇護所’?”阿特叔叔繼續開著玩笑,“其實我想說的是‘屁股所’。算你走運,孩子,最近我正好失業。”

“嗯。”杜安回答。生產線對工人的需求時多時寡,所以阿特叔叔一年裏倒有大半年失業,但他似乎並不介意。

“說真的,你到底想查什麽?”阿特叔叔關掉空調降下車窗,溫暖潮濕的空氣一下子湧進了車裏。他伸出一隻手撓了撓自己的短發,茂密的白發微微打著卷兒。杜安記憶中的阿特幾乎從來不留長發,大部分時候他都剪著現在這樣的平頭。杜安還記得自己小時候,阿特叔叔的第三任妻子去世後,他又出去旅行了整整一年。等他再次回到家鄉,4歲的小男孩差點兒把留著一臉絡腮胡子的叔叔認成了聖誕老人。

杜安歎了口氣:“我想查一查波吉亞家族的事兒。”

阿特叔叔饒有興味地眨了眨眼睛:“波吉亞家族?你是說盧克雷齊亞、羅德裏戈、切薩雷……那一大家子?”

“是的。”杜安坐直了身體,“你很了解他們?或者你有沒有聽說過,他們家有一口鍾?”

“沒。我對波吉亞家族的了解不多,也就是大家都知道的那些事兒,下毒啦,**啦,邪惡教皇啦,諸如此類。我更感興趣的是美第奇家族。看來你終於找到值得研究的家族了。”

杜安點點頭。他們正沿著哈德路駛向東南方向,離開榆樹港以後,這條州高速公路就進入了通往斯蓬河穀的漫長下坡。兩側的山崖相距大約1英裏,山坡上鬱鬱蔥蔥,茂盛的林木甚至伸到了公路上方。開闊的窪地裏積滿了連綿的洪水帶來的肥沃黑土,所以這裏的玉米長得比榆樹港附近的高了足足1英尺。放眼望去,視野中僅存的建築物隻有幾座存放玉米的倉庫和橫跨河流的高速公路金屬大橋。橋上狹窄的人行道盡頭是一座筒倉形狀的波紋鋼塔,直徑不超過4英尺。塔下聳立著30英尺高的混凝土基樁。杜安知道,基樁內部隻有一條逼仄的螺旋樓梯,通往河**的路政庫房。

“還記得嗎?有一次我們開車去皮奧裏亞的時候,你和爸爸嚇唬我說,要是我再刨根究底問個沒完,你們就把我扔到那兒去。”杜安指指遠處的鐵塔,“你們告訴我,那是一座監獄,專門關押話多的小孩,還說要等到回家的時候再來接我。”

阿特叔叔點點頭,借著點煙器的火光燃起一支香煙。他眯起藍色的眼睛,望向前方熱氣蒸騰的窄路:“我說的現在還作數,孩子。隻要再問一個問題,恐怕你在囚塔裏待的時間就要超過托馬斯·莫爾囉。”

“誰是托馬斯?”杜安假裝沒有聽懂。其實他和阿特叔叔都是托馬斯·莫爾的忠實粉絲。

“現在有這樣一個人!”阿特叔叔拿腔拿調地念起了獨白。

進入150號高速公路以後,他們向東穿過齊卡卜小鎮駛向皮奧裏亞。杜安縮回凱迪拉克深深的座椅裏,開始琢磨波吉亞鍾的事。

那天早上,戴爾、麥克、凱文和勞倫斯剛吃過早飯就離開鎮子,向東鑽進了骷髏地墓園後麵的樹林。男孩們騎著自行車穿過墓園。麥克悄悄瞥了一眼工具間上鎖的門,但他什麽也沒說。然後他們把車留在墓園後麵的柵欄旁邊,走路穿過草場鑽進茂密的樹林。往前走了四分之一英裏以後,他們終於來到了比利羊山的露天采石場。接下來四個男孩一邊爬山,一邊叫喊著投擲土塊,痛痛快快玩了一個小時以後,他們脫掉衣服,跳進淺塘裏遊了會兒泳。

大約10點,戴爾和夥伴們剛穿好衣服,格裏·戴辛格、鮑勃·麥康、比爾和巴裏·福斯納、查克·斯珀林、迪格爾·泰勒也帶著幾個人來了。福斯納家的雙胞胎頭一個叫了起來,在他們的帶領下,入侵者紛紛開始投擲土塊。幸虧麥克和戴爾他們早在下水前就做好準備,提前占領了采石場東邊的一塊地盤。雙方隔著池塘互相叫罵,交換了一會兒遠程火力之後,新來的孩子分成兩撥,沿著林木蔥蘢的山崖分頭包抄了過來。

“他們想左右夾擊我們。”麥克一邊拉著牛仔褲的拉鏈一邊喊道。

凱文扔出一團土塊,但他的武器沒飛多遠就掉了下去,離北麵懸崖還有10碼之遙。戴辛格嚷嚷了幾句髒話,繼續沿著懸崖邊緣一路小跑,時不時停下來從地上撿塊石頭扔向這邊。

戴爾催促勞倫斯趕緊把運動鞋穿上。他扔了一塊泥巴,心想可惜不是石頭,然後高興地看到查克·斯珀林狼狽地縮了回去。

泥巴和石塊仍不斷在他們身邊墜落,嘩啦啦地掉進淺塘,在男孩們身後的土丘裏砸出一個個坑洞。入侵者已經跑到了采石場對麵,現在他們正在從南北兩個方向同時逼近。但采石場20英尺外就是綿延好幾英裏的茂密樹林。

“記住,”麥克叮囑,“除非真的被他們死死按住,否則絕對不要投降。隻要有機會就趕緊跑。”

“沒問題,”凱文瞥了樹林一眼,“咱們走吧?”

麥克抓住夥伴們的衣服:“不過就算被他們抓到,也千萬不要泄露營地的位置和我們的暗號。明白?”

凱文做了個不耐煩的表情。吉姆·哈倫出賣過他們一次,所以五號營地算是廢了,但其他人從沒當過叛徒,戴爾甚至為此和迪格爾·泰勒幹過一架。

現在偷襲者離他們已經很近了。那幫家夥大概覺得夾擊戰術勝利在望,呼嘯而來的土塊不斷濺落在低矮的灌木叢中。勞倫斯轉身瞄準反擊,一塊泥巴狠狠砸在格裏·戴辛格身上,盡管他離這邊足足有30步之遙。大男孩一屁股坐在地上,嘴裏爆出一串咒罵。

“三號營地!”麥克叫道,一旦擺脫了襲擊者,大家得在三十分鍾內趕到碰頭點,“走!”

男孩們衝過矮灌木奔向密林深處,戴爾緊緊跟著勞倫斯,凱文和麥克奔向南邊的吉卜賽小徑,屍體溪所在的層岩崖穀也在那個方向。戴爾和弟弟拚命衝向墓園北邊的小溪,越過小溪再往前走就是亨利叔叔和麗娜阿姨的農場,那邊有一片隱蔽的池塘。

福斯納雙胞胎、麥康和其他偷襲者在他們身後大聲叫嚷,亢奮得像一群追逐狐狸的獵犬。但森林裏到處都是新長出來的樹苗、叢生的灌木、茂密的野草和糾結的毒葛,每個人都忙著奔跑追逐,或者一邊逃跑一邊抽冷子回頭丟幾塊泥巴。

戴爾拖著弟弟沒命地往前跑,時不時轉個急彎拐進某條舊道或者爬上山坡,這種時候他總得拉上勞倫斯一把。他要做的不僅僅是甩開追兵,還得設法繞回三號營地,而且不能迎麵撞上那幫渾蛋。

山林間回**著孩子們追逐逃亡的叫喊。

布拉德利大學的圖書館算不上一流,畢竟這所學校的強項是教育學、工程學和商科,但杜安熟悉這裏的情況,所以沒過多久,他就找到了一點頭緒。他在卡片目錄、縮微膠卷和成堆的參考資料中忙碌,與此同時,阿特叔叔一直坐在大閱覽室的安樂椅裏,悠閑地翻閱兩個月來落下的期刊和報紙。

這裏關於波吉亞家族的資料確實不多,提到大鍾的則更少。杜安匆匆翻閱了無數資料,終於找到了第一條線索。在一大段介紹教皇加冕禮的文字中,他敏銳地發現了一條微不足道的記錄:

在1455年的教宗選舉會議上,作為巴倫西亞大主教暨四殉道堂紅衣主教,77歲的唐·阿方索·波吉亞閣下被推舉為教皇,這個消息震驚了整個意大利,連他自己的西班牙親戚也感到意外至極。人們普遍認為,這位紅衣主教最大的優勢在於他的年齡和虛弱的病體。樞機團需要一位過渡教宗,所有人都相信,盡管意大利人決意垂青這個粗鄙的西班牙姓氏,但波吉亞的使命僅此而已。

然而在成為教皇嘉禮三世以後,波吉亞似乎在這個位置上重新找回了生命的活力。他不僅鞏固了自己的權力,還對占據君士坦丁堡的土耳其人發起了新的十字軍東征。後來我們發現,這也是最後一次。

為了彰顯自己的宗教權威、宣揚波吉亞家族的令名,嘉禮三世決定用來自傳說中阿拉貢山脈的金屬鑄造一口大鍾。這口鍾真的鑄成了。傳說它使用的鐵由著名的科羅納蒂星石提煉而來,這塊石頭(它可能是一塊隕石)一直是巴倫西亞和托萊多金屬匠人心目中品質最佳的材料。1457年,這口大鍾在巴倫西亞亮相,隨後被隆重地送往羅馬。它將在這裏暫存一段時間,再送往阿拉貢和卡斯提爾的所有主要城市巡回展出。後來我們才發現,這段“暫存”的時間拖得實在太長。

1458年8月7日,嘉禮三世的大鍾運抵羅馬,但年屆八十的教宗本人卻沒能親眼看見它的豐采。就在前一天深夜,老教宗在緊閉的房門後溘然長逝。

杜安翻了翻目錄,又草草瀏覽了這本書剩餘的部分,但嘉禮三世的這口鍾再也沒有出現過。他迅速查閱卡片目錄做了幾條筆記,又跑回來查閱嘉禮三世教皇之侄羅德裏戈的信息。

關於羅德裏戈的資料相當豐富。杜安一邊飛快地做著筆記,一邊慶幸自己今天帶了好幾本小筆記簿。

1458年,嘉禮三世去世後,27歲的紅衣主教羅德裏戈·波吉亞成了教宗選舉會議最主要的推動人。盡管他本人絕無可能當選,但這位年輕的波吉亞明智地認清了自己的處境,所以他選擇了支持艾伊尼阿斯·西爾維烏·比科羅米尼。這位主教成功地通過樞機團的推舉,成了教皇庇護二世。庇護二世沒有忘記雪中送炭的年輕紅衣主教,接下來的幾年裏,羅德裏戈·波吉亞收獲了豐厚的回報。

但沒有任何資料提到過鍾。瀏覽了三本書以後,杜安才找到了下一條線索。

這段曆史出自比科羅米尼本人之手。看來庇護二世是天生的編年史撰寫者,他更像一位曆史學家,而不是神學家。他詳細記錄了1458年的教宗選舉會議——盡管這樣的記錄完全不合規矩,也違背了傳統——毫不遮掩地描述了他如何催促羅德裏戈·波吉亞支持自己,這份支持又是多麽關鍵。時間跳到四年後的1462年,在另一段關於棕枝主日的記錄中,庇護二世描述了聖安德烈的頭顱送抵羅馬的隆重場麵。讀到這裏,杜安不由得失笑。他們竟會為一顆頭顱舉行慶典。

這段描寫相當囉唆:

沿途的紅衣主教都大肆裝飾了自己的房屋,但花費最多、最盡巧心的還得數副教長羅德裏戈。他那幢坐落在鑄幣廠舊址上的恢宏大宅裏掛滿了奢華的美麗掛毯,天花板上也繪滿了精致的宗教故事和神跡,前任教皇——也是副教長的叔叔——鑄造的大鍾懸掛在裝飾華美的穹頂之上。盡管這口鍾是新鑄的,但傳說它是波吉亞家族的護符和力量之源。

遊行的隊伍在副教長的城堡前停了下來,甜蜜的歌聲和讚美聲響徹雲霄,人人都稱頌這座大宅像尼祿的宮殿一樣金碧輝煌。羅德裏戈不僅裝飾了自己的家,還將附近的所有房子粉飾一新,整個廣場看起來就像狂歡的公園。我們主動提出要祝福羅德裏戈的房子、土地和那口鍾,但副教長告訴我們,早在兩年前這座宮殿落成的時候,大鍾就已接受了獻祭。麵對一片歡騰的街道和虔誠的人群,我們沒有時間提出疑慮,隻能簇擁著隊伍中的無價之寶繼續前行。

杜安往上推了推眼鏡,搖頭笑了。想到這口被遺忘的大鍾如今孤零零地待在老中心學校封鎖的鍾樓上,他感覺十分不可思議。

他檢查了一遍剛才做的筆記,在書架間逡巡一番,取下幾本書,又回到了剛才的小閱覽室裏。

他要查的東西還有很多。

三號營地位於墓園東北方向四分之一英裏外的小山坡上。這裏的樹木長得特別茂密,很多地方的樹枝離地麵不到4英尺,無所不在的灌木又進一步增加了行走的難度,隻有最熟悉地形的人才能找到獵人和野獸在灌木叢中踩出的小道。無論從哪個角度觀察,三號營地看起來都不過是另一叢茂盛的灌木:粗如兒臂的樹幹圍成一圈,糾結的枝葉和頭頂的樹蔭幾乎融為一體。但隻要你在合適的位置單膝跪下,找到正確的角度,四肢著地爬過荊棘和枝幹組成的迷宮,神秘樂園的入口就會出現在你眼前。

戴爾和勞倫斯率先到達,他們喘著粗氣回頭張望,麥康和其他襲擊者在他們身後緊追不舍,聽起來大概隻隔了100碼。確認了視線內沒有別人,兄弟倆果斷地趴在小山坡的草地上,手腳並用爬進了三號營地。

枝葉掩映的三號營地像真正的圓頂帳篷一樣隱蔽安全,灌木叢中的空地近乎圓形,直徑約有8英尺。樹籬上有幾個能看到外麵的小孔,但外麵完全看不見裏麵的情形。雖然這片山坡算得上陡峭,但營地裏的地麵卻幾乎是平的,這可能是外圍那圈樹籬的功勞。柵欄般的灌木圍著一小片低矮的柔軟草坪,整個營地像高爾夫球場的果嶺一樣平緩。

戴爾曾經躺在三號營地裏躲過了一場夏天的暴風雨,盡管外麵大雨如注,但他身上一點都沒弄濕,就像他一直待在自己家的臥室裏一樣。一個下雪的冬天,戴爾、勞倫斯和麥克費了不少勁才在樹林中重新找到了這片營地。掉光了葉子的灌木和喬木看起來和平常完全不一樣。爬進來以後,他們發現營地裏幾乎沒有積雪,枝幹織成的樹籬一如既往地茂密而堅固。

現在,他和弟弟躺在營地裏,盡量壓低自己喘氣的聲音,聽著麥康和其他追擊者在樹林裏大呼小叫地四處尋找。

“他們從這邊跑了!”這是查克·斯珀林的聲音,他應該找到了離三號營地不足20英尺的那條小道。

樹叢中突然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戴爾和勞倫斯立即舉起手中權充長矛的樹枝。麥克·奧羅克出現在低矮的隧道入口處,他的臉漲得通紅,藍眼睛閃閃發亮;樹枝刮傷了男孩的臉,在他的左太陽穴上留下了一道纖細的血痕,但他笑得開心極了。

“他們去哪兒……”勞倫斯剛想開口說話,麥克趕緊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大男孩搖著頭低聲告誡:“他們就在外麵。”三個男孩平躺在草地上,臉挨著灌木的枝丫。

“活見鬼,”迪格爾·泰勒的聲音聽起來近在咫尺,“我剛才明明看見奧羅克從這邊過來了。”

“巴裏!”查克·斯珀林在樹籬外喊道,“你看見他們了嗎?”

“沒有。”雙胞胎裏比較胖的那個大聲回答,“我這邊沒看見過人。”

“狗屎,”迪格爾罵道,“我真的看見他了。斯圖爾特家那兩個活寶也是朝這邊跑的。”

三號營地裏,勞倫斯緊捏著拳頭,忍不住想站起來。盡管營地裏的空間足夠讓小男孩站直身體而不至於被外麵的人發現,但戴爾還是一把拉住了弟弟。他做了個“安靜”的手勢,不過看到勞倫斯的臉憋得血紅,他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毫無疑問,他的弟弟這會兒熱血上頭,隻想找個靶子悶頭衝上去。他的這副表情戴爾再熟悉不過。

“沒準兒他們朝山上的墓園跑過去了,或者繞回了采石場那邊。”格裏·戴辛格離營地的距離絕不會超過15英尺。

“先搜一搜這邊。”斯珀林發出的號令總是這麽甕聲甕氣,在小聯盟裏打球的時候也這樣,誰讓他爸是教練呢。

麥克、戴爾和勞倫斯將棍子像步槍一樣端在手裏,聽著外麵那幾個孩子像沒頭蒼蠅似的轉來轉去,胡亂拍打樹叢和倒在地上的樹幹,徒勞地尋找他們的下落。有個孩子甚至真的在三號營地南麵的樹籬上戳了好幾下,但厚厚的樹籬像牆一樣堅固,整個營地唯一的漏洞是東邊如迷宮般曲折的隧道,但隧道入口比下水道還窄,不知道底細的人根本不可能鑽得進來。

至少現在躲在營地裏的三個男孩這樣熱切地期盼。

山坡上的小道那邊突然爆發出一陣叫喊。

“他們抓到了小凱。”勞倫斯低聲說。戴爾點點頭,再次對弟弟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靴子和運動鞋雜亂的腳步聲沿著小路奔向山坡上方。喊叫聲變得愈發響亮。麥克坐起身來,拍掉條紋馬球衫上的草葉和小樹枝。

“你覺得小凱會出賣我們嗎?”戴爾問道。

麥克咧嘴笑了:“至少不會出賣三號營地。他可能會告訴他們五號營地或者山洞的位置。但三號營地,想都別想。”

“五號營地去年夏天就暴露了。”勞倫斯終於學會了壓低聲音,雖然現在已經沒有必要,“山洞我們也很久沒去過了。”

麥克笑了笑,但什麽也沒說。

他們在營地裏又躲了半個小時。之前玩了那麽久,男孩們本來就有點累了,追逐帶來的大量腎上腺素退去以後,他們更是覺得疲憊至極。他們一邊留意近處的叫嚷聲,一邊為凱文深感惋惜。既然他不肯加入對方,那就隻能淪為囚犯。與此同時,他們開始在兜裏翻找食物。誰也沒帶什麽正經口糧,但麥克在牛仔褲兜裏揣了個蘋果,戴爾找到了一塊化過又重新凝固的好時扁桃仁巧克力棒,勞倫斯的糖果盒裏也還有點存貨。他們津津有味地吃了頓“午飯”,然後躺在草坪上,透過密不透風的枝葉望向頭頂被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天空和太陽。

男孩們開始討論要不要現在出去,在采石場附近找個地方埋伏起來,等到那幫家夥過來,就讓他們嚐嚐土塊的滋味。正說得熱鬧,麥克突然指指山頂的方向示意大家:“噓!”

戴爾趴在地上,臉貼著灌木的樹幹,試圖找到一個合適的角度觀察外麵那條小道上的動靜。

他看到了一雙靴子。成年男人穿的靴子,棕色,尺碼很大。有那麽一瞬間,戴爾覺得這個人腿上纏著一條沾滿泥巴的繃帶,然後他突然意識到,這應該就是杜安說過的軍用綁腿。當時杜安怎麽說的來著?裹腿。有個人站在三號營地6英尺外,他穿著沉重的靴子,打著綁腿。戴爾瞥見了繃帶似的綁腿上方棕色的羊毛褲腳。

“怎麽——”勞倫斯擠上前來問道。

戴爾霍地轉身捂住弟弟的嘴巴。勞倫斯掙脫出去,不滿地捶了哥哥一拳,但他還是乖乖地閉上了嘴。

等到戴爾重新湊到縫隙上往外看的時候,那雙靴子已經不見了。麥克拍拍他的肩膀,指了指東邊的樹籬。

秘密入口的位置傳來靴子蹍碎枝葉的輕響。

杜安找到的波吉亞家族的資料多得超乎預期。

他飛快地翻著手邊的書本,需要在最短的時間內囫圇吞棗記下超量信息的時候,這是他最習慣的做法。這種感覺十分奇妙。杜安覺得自己的腦子成了家裏那台自製礦石收音機,調頻不穩定的時候,它會同時收到幾個電台的信號,就像現在這樣。超負荷的快速學習特別費神,杜安覺得有點頭暈,但他別無選擇。阿特叔叔可不會整天都待在圖書館裏。

關於波吉亞家族的所有“常識”都是錯的,或者遭到了嚴重扭曲,這是杜安學到的第一件事。認識到這一點以後,他停下來咬著眼鏡腿發了會兒呆。所謂的常識一般不夠可靠,這應該同樣適用於多年來他研究過的其他大部分嚴肅課題。世事絕不像愚蠢的俗人猜想的那麽簡單,杜安思考了一下,這是不是一條放諸四海而皆準的真理。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在未來的漫長歲月裏,要想真正學點什麽東西,你必須先忘記自己知道的一切,想到這裏,杜安感到一陣由衷的疲憊。他轉頭環顧地下室裏層層疊疊的一摞摞書籍,不由得開始氣餒,這麽多書,他一輩子都讀不完,何況還有那麽多相互矛盾的意見、事實和觀點,光是這個小小的地下室裏就有這麽多東西,更別提他向往的普林斯頓、耶魯、哈佛等著名學府的大型圖書館。

杜安努力擺脫消沉的思緒,重新戴上眼鏡,開始回顧自己剛才做的筆記。

首先,盧克雷齊亞·波吉亞似乎完全是謠言的受害者,而不是傳說中罪孽累累的毒婦。她從不曾利用戒指裏的毒藥殺害情人和前來參加晚宴的客人,更不會在宴會上的甜品環節請客人們欣賞堆積如山的屍體。不,盧克雷齊亞隻是深受惡毒的曆史學家之害。杜安瞥了一眼堆在閱覽桌上的幾部參考資料:圭恰迪尼的《意大利史》,馬基雅維利的《君主論》《論李維》和《佛羅倫薩史》摘選,比科羅米尼∕庇護二世瑣碎的《聞見錄》,格雷戈羅維烏斯為盧克雷齊亞撰寫的傳記,還有布爾夏德描述那個時代教廷日常瑣事的《日記》。

但這些資料裏都沒提起過那口鍾。

然後杜安靈機一動,開始查找本韋努托·切利尼的原始資料。切利尼是老頭子最愛的曆史人物之一。雖然杜安知道,這位命運坎坷的藝術家生於1500年,早在他出生之前八年,羅德裏戈·波吉亞就當上了教皇亞曆山大六世,但他還是隱隱覺得,切利尼可能是個突破口。

切利尼描述過自己被關押在聖天使城堡中的經曆,這座落成於公元2世紀的巨石堡壘曾是羅馬帝國皇帝哈德良為自己的家族修建的陵墓。亞曆山大六世——羅德裏戈·波吉亞——將這座巨型陵墓加固改造成了自己的住所。一千多年來,城堡裏的石頭房間和天井一直與屍體和黑暗為伴,誰能料到它竟搖身一變,成了教皇波吉亞的家園和要塞。

切利尼曾這樣寫道:

我被關押在比花園地麵還低的一間地下水牢裏,這裏的光線十分昏暗,蜘蛛和毒蟲隨處可見。他們扔給我一張破爛的粗麻床墊,然後立即鎖上了四道房門。沒人給我送晚飯。每天有一個半小時的時間,一縷微弱的光線會透過一道狹窄的縫隙射進這間陰冷的牢房,而在其餘的時間裏,我隻能沒日沒夜地蜷縮在黑暗中。不過和別的牢房相比,我這間還算是好的。那些不幸的獄友告訴我,某些可憐的家夥隻能在腐臭的地穴中度過生命的最後一段時光,他們的牢房位於臭名昭著的邪惡教皇波吉亞之鍾的通風井下方。關於這口鍾的流言早已傳遍了羅馬和其他省,據說這口鍾用邪惡的金屬鑄成,以惡行為祭品,它實際上是前教皇與惡魔立約的證物。我們這些被關押在惡臭的水牢裏、以腐敗的殘羹冷炙為食的囚犯都知道,那口鍾敲響之時便是世界末日。我承認,我熱切期盼著那一天的到來。

杜安飛快地做著筆記,心中的好奇不減反增。切利尼的自傳和筆記都沒再提起過這口鍾,但前麵有一段介紹畫家賓杜裏喬——比起切利尼本人,他生活的年代和教皇波吉亞顯然更近——的文字似乎有點關係:

應教皇之請……

杜安檢查確認了一下,這裏的“教皇”指的確實是亞曆山大六世,即羅德裏戈·波吉亞。

應教皇之請,這位又聾又矮的畫家……

杜安再次檢查確認,切利尼說的就是波吉亞的禦用畫家賓杜裏喬。

盡管畫家本人形容猥瑣,為人刻薄,他為波吉亞塔繪製的壁畫卻金碧輝煌,氣勢恢宏,其中以陰森的波吉亞大宅裏那間七宗密室的畫作為最。

杜安暫時放下切利尼的著作,查了查波吉亞塔的底細。一本介紹梵蒂岡建築的手冊告訴他,梵蒂岡宮殿裏的這座巨塔由教皇亞曆山大六世下令加建。在此之前,教皇思道四世曾在宮裏加蓋過一個陰涼通風的大房間,人稱“西斯廷禮拜堂”。教皇英諾森也在梵蒂岡花園深處修過一座可愛的夏日小屋。而波吉亞建了一座塔。1886年出版的一部建築學著作中提到,圓柱形的波吉亞塔在最高處設計了一座巨大的鍾樓,但除了教皇本人和他的私生子以外,任何人都無權穿過迷宮般的通道和上了鎖的門登上塔頂。

杜安回過頭繼續看切利尼的筆記:

賓杜裏喬聽從了教皇的命令,進入城市下方的死城,為波吉亞大宅的壁畫尋找靈感和原型。但這裏的地下墓穴埋葬的不是基督徒的聖骨,而是羅馬衰亡時期異教徒的遺骸。

據說,賓杜裏喬領著學徒和好奇的同行在地底尋古探幽:想象一下吧,火炬的光芒穿過愷撒時代礫石遍地的隧道,照進地下的石室和通道,居室和街道上隨處可見羅馬人的屍體,這些街巷被埋葬在地麵雜草叢生的蕭瑟城市下方,猶如被遺忘的動脈網絡……想象一下吧,見識了地下城裏以黑暗和腐爛的內髒為食的巨型老鼠和成群的蝙蝠以後,賓杜裏喬手中的火把照亮了一千五百多年前的死者留下來的富有異教風情的畫作,在那一刻,他該如何心潮澎湃。

這位不敬神靈的矮子藝術家將他領悟到的異教畫麵和設計融入了教皇波吉亞的建築。在這位墮落教皇最私密的房間裏,異教徒的畫作幾乎占據了每一處表麵,無論是牆壁、拱頂還是天花板,甚至包括塔中高懸的那口據說是波吉亞家族護符的巨大鐵鍾。

直到今天,這批失落的畫作仍被視為無知和怪誕的象征,因為羅馬地底黑暗的罪惡洞穴才是它們的源泉。

阿特叔叔走到杜安身後俯身問道:“可以走了嗎?”男孩嚇得跳了起來,他勉強鎮定心神,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擠出一個微笑。

“稍等一下。”

阿特叔叔在書架間百無聊賴地來回踱步,杜安迅速翻完了剩下的幾本書。但他隻找到了一條和大鍾有關的信息,而且還是和那位名叫賓杜裏喬的矮子壁畫家脫不了幹係:

七宗密室外的這間過廳連接著通往下方鍾樓的上鎖樓梯,雖然隻有波吉亞家族的人有資格踏足此地,但壁畫家將他在火炬光芒和滴水碎石中領悟的精髓盡數傾瀉在了這裏。七幅偉大的壁畫成就了“聖人廳”的令名,在這間小小的過廳裏,賓杜裏喬用數百頭公牛——有的專家甚至說有數千頭——的輪廓填滿了每一幅畫、每一處拱頂、每一個角落、每一根立柱的所有空白。

賓杜裏喬為什麽會在密室的壁畫中加入這麽多公牛,這倒不算什麽謎團。眾所周知,公牛是波吉亞家族的徽章,長久以來,和善的公牛一直象征著教皇的勢力。

但出現在七宗密室幽暗的過廳、洞室和秘密樓梯入口處的幾乎無窮無盡的公牛絕不是徽章上的那些動物。

它們不是波吉亞家族高貴的象征,與仁慈和善更是扯不上任何關係。壁畫中的大量公牛雖然經過了高度的抽象,但仍保留著鮮明的特征——它們是獻給奧西裏斯的祭品,這位埃及的神明統領著死者的國度。

杜安合上書,摘下眼鏡。

“準備好了?”阿特叔叔問道。

杜安點點頭。

“咱們今天去戰爭紀念大道那家麥當勞汽車餐廳試試,”叔叔興致勃勃地提議,“他們的漢堡包很貴,四個就要1塊錢,但味道很好。”

杜安點點頭。他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男孩跟著阿特叔叔離開地下室,走進陽光下。

三號營地外的腳步聲停了下來。沒有離開,沒有遠去,隻是——停了下來。麥克、戴爾和勞倫斯蹲在低矮的入口旁等待,他們連大氣都不敢喘,生怕弄出什麽動靜。樹林裏的聲音格外清晰。一隻鬆鼠在小山坡上發出嘰嘰喳喳的叫聲,沿著那個方向再往前走就是戴爾家亨利叔叔的農場。偶爾還能聽到查克·斯珀林那幫人的叫喊,但他們現在已經走遠了,可能到了采石場南麵。骷髏地墓園的烏鴉站在樹梢嘎嘎地叫喚。但灌木叢外那個看不見的士兵所在的方位鴉雀無聲。

戴爾縮回最開始的位置透過枝葉縫隙向外張望,但他什麽都沒看見。

突然外麵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音。紛亂的腳步匆匆踏過林間小道,樹葉沙沙作響,三號營地東麵的灌木開始劇烈搖晃,似乎有人正在強行闖入隧道。戴爾趕緊跳到入口旁邊舉起棍子,麥克在他對麵擺出同樣的姿勢。勞倫斯貓腰躲在一旁,緊緊抓著手裏的樹枝。

樹枝向上彎曲,樹葉晃個不停,凱文·格魯姆班徹爬進了綠草如茵的小圈子裏。

戴爾和麥克交換了一個眼神,放下木棍吐出一口長氣。

凱文咧嘴一笑:“你們這是幹嗎,準備一棍子把我敲暈?”

“我們以為來的是那幫家夥。”勞倫斯的表情有些悻悻,他最喜歡混戰。

戴爾眨了眨眼,這才意識到隻有他看見了外麵那個人的靴子和綁腿。麥克和勞倫斯沒準兒以為剛才的腳步聲來自斯珀林的同黨。

“就你一個人?”麥克貓腰望向隧道裏麵。

“當然就我一個,不然我怎麽會回來?”

勞倫斯不滿地瞪著大男孩:“你沒告訴他們營地的位置吧?”

凱文不屑地看了戴爾的弟弟一眼,轉頭對著麥克說道:“他們說,隻要我乖乖坦白營地的位置,他們就收我入夥。我沒說。所以那個姓福斯納的蠢貨找了一根晾衣繩,把我的雙手反綁起來,拖著我滿地亂跑,就好像我成了他們的奴隸。”凱文舉起胳膊,給夥伴們看手腕和小臂上勒出的紅痕。

“那你是怎麽跑掉的?”戴爾追問。

凱文又咧嘴笑了,露出一口大牙。他撓撓刺蝟似的平頭,喉結上下滾動,看起來頗有幾分自得:“他們追著你們朝這邊跑的時候,因為拖著我,福斯納有點趕不上大部隊,所以那個蠢貨把我綁在一棵樹上,沿著小路爬到山坡上尋找同夥去了。我的手指還能活動,所以我靠在樹幹上解開了繩子。”

“你們先別動。”麥克低聲叮囑,然後小心翼翼地順著隧道鑽了出去,靈活的身體沒有碰到哪怕一根樹枝。三個男孩默默地坐了幾分鍾,小凱不停揉著手腕,勞倫斯開始吃自己帶來的奶味糖豆。戴爾提心吊膽地等著外麵傳來驚呼,或者扭打的聲音——他堅信剛才看到的那個男人沒有離開。

但麥克很快就重新鑽了進來:“周圍沒人。我聽見他們的聲音從縣6號公路那邊傳過來,斯珀林和迪格爾似乎打算回去了。”

“嗯。”凱文表示讚同,“他們也玩夠了。有人提議回家,但戴辛格想把他們都留下來。福斯納兄弟跟斯珀林同進退。”

麥克點點頭。“戴辛格和麥康沒走,大概是想埋伏起來打我們一個措手不及。”他抓起一根小樹枝,在入口附近**的地麵上畫了一幅地圖,“按照我對格裏的了解,他會回到采石場附近設伏,那裏有很多土塊。要是我們從戴爾叔叔的農場或者吉卜賽小徑的方向回來,那肯定躲不過他的視線。他和鮑勃很可能藏在這片高地上……”剛才他已經在地上畫出了幾條小路和采石場池塘的輪廓,現在他又在采石場西邊添了一座土丘,“就是最高的山坡頂上凹下去的那一塊,你們都記得吧?”

“幾年前我們在那兒紮過營。”戴爾說。

勞倫斯搖了搖頭:“我沒印象。”

戴爾戳了他一下。“那時候你還太小,不能跟我們一起去外麵過夜。”他重新望向麥克,“你接著說。”

凱文盯著地圖皺起眉頭:“但最後差不多還有50英尺的距離沒有任何掩護,那邊山頂上光禿禿的,什麽都沒有。”

“沒錯。”麥克絲毫沒有氣餒,“所以我們不能弄出一點動靜。不過別忘了,山頂上他們那個小堡壘的觀察口對著別的方向,隻要不出聲,我們就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摸到他們的上風處。”

戴爾感覺自己一點點興奮起來:“我們可以一邊爬山一邊撿土塊。那裏的彈藥十分充足。”

凱文的眉頭還是沒有鬆開:“要是在開闊地帶被他們逮住,我們就死定了。我是說,那幫家夥愛扔石頭。”

“如果真的發生這種情況,”麥克說,“我們也可以用石頭反擊。”他環顧一圈:“誰願意跟我一起?”

“我!”勞倫斯幾乎吼了起來,他的臉上滿是熱切的期待。

“行。”戴爾還在研究地圖,他簡直不明白麥克怎麽能在眨眼間就拿出這麽個複雜的計劃來。按照麥克畫出的路線,從三號營地到那座小山的每一步都很隱蔽。戴爾在這片樹林裏廝混了好幾年,但他從沒想過墓園後麵那條小溝還能拿來做掩護。“行,”他重複了一遍,“咱們這就出發。”

凱文聳聳肩:“隻要別讓他們再把我抓住就行。”

麥克笑著衝大家揮了揮拳,然後低頭順著隧道鑽了出去。其餘幾個男孩盡量小心地跟在他身後。

“你好像有點心不在焉,孩子。”回家的路上,阿特叔叔說道。此時他們剛剛進入斯蓬河穀的漫長下坡。天空中沒有一絲雲彩,在恒溫恒濕的圖書館裏待了這麽久以後,6月的酷熱變得格外難忍。盡管車載空調還在賣力地工作,阿特叔叔還是打開了車窗,外麵的風一下子湧了進來。他瞥了杜安一眼:“我能幫上什麽忙嗎?”

杜安有些猶豫。要是將前因後果全盤告訴阿特叔叔,感覺似乎不太妥當。可是為什麽不呢?他隻是想查一查老中心學校的背景信息而已。凱迪拉克輕快地掠過斯蓬河大橋,杜安望著橋下幽深的水麵,河水蜿蜒流向北邊低垂的樹枝,他的視線又回到了叔叔身上。為什麽不呢?

杜安從報紙上的文章開始講起。波吉亞鍾的來龍去脈。還有他在圖書館裏查到的切利尼的筆記。一口氣講完以後,他感到一陣古怪的疲憊和難堪,就像自我揭露了什麽可恥的事情。但與此同時,他又覺得輕鬆多了。

阿特叔叔吹著口哨沉默了片刻,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方向盤。他的藍眼睛裏滿是專注,但這雙眼睛現在看到的似乎不僅僅是眼前的哈德路。很快他們就開到了縣6號公路北邊的土路上,向右轉彎的時候,阿特叔叔特地放慢了車速,所以他們沒有聽見小石子暴雨般敲打底盤的聲音。“你覺得那口鍾現在還掛在那裏嗎?”最後他終於開口問道,“還掛在學校裏?”

阿特叔叔搖了搖頭:“我在這兒住了這麽多年也從沒聽人說過。當然,我是戰後才搬過來的,你媽才是正經的本地人。不過話又說回來,要是這口鍾真的那麽出名,我無論如何都該聽到點風聲。”他們已經開到了縣6號公路和朱比利學院路的交叉口,阿特叔叔踩下刹車。沿著石子鋪成的朱比利學院路往東再走3英裏就是他家,但他得先把杜安送回去。前方左側,榆樹和橡樹掩映下的黑樹酒館清晰可見。雖然現在正午剛過,但酒館門前已經停了幾輛皮卡。還沒看清老頭子的車是不是也在其中,杜安就已轉開了視線。

“聽我說,孩子,”阿特叔叔說道,“我這就去鎮上打聽打聽,問問那幾個老夥計,再回家翻翻藏書室裏的資料,看看能不能找到點蛛絲馬跡。你覺得怎麽樣?”

杜安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你有把握找到線索?”

阿特叔叔聳聳肩:“這玩意兒聽起來不像真的,倒是更像傳說。我對超自然的東西一直很有興趣。我總想戳穿它們。所以我會查查參考資料,克勞利之類的東西。你看這樣行嗎?”

“太好了!”杜安由衷地回答。他感覺如釋重負。

凱迪拉克翻過第一座小山之前,他轉頭瞥了一眼。老頭子的車沒停在黑樹酒館外麵!沒準兒今天真是個好日子。經過墓園的時候,杜安看見後柵欄旁停著幾輛自行車:大概是戴爾他們留下來的,如果現在下車,他說不定還能在樹林裏找到他們。但杜安搖了搖頭。今天耽擱了這麽多時間,他得趕緊回家幹活兒。

老頭子在家,而且沒有喝酒。他正在打理占地四分之三英畝的菜園,一張臉被灼熱的陽光曬得通紅,兩隻手都起了水泡,但他的心情很好。阿特叔叔留下來喝了瓶啤酒,杜安呷著皇冠可樂聽兄弟倆互相戲謔。但阿特叔叔沒有提起那口鍾。

叔叔離開以後,杜安卷起法蘭絨襯衣的袖子,和老頭子一起拔起了地裏的野草。他們默默地配合著幹了一兩個小時的活兒,然後回家衝了個涼,準備吃晚飯。老頭子鑽進餐廳繼續擺弄他的新機器,杜安做了漢堡包和米飯,又煮了一壺咖啡。

吃晚飯的時候,他們聊了會兒政治。老頭子描述了自己在前幾次大選中為阿德萊·史蒂文森工作的經曆。“我不了解肯尼迪,”他說,“當然,他獲得了提名,但我從來都不相信這些有錢人。不過話又說回來,天主教徒終於當上了總統,這也算是件好事,有助於打破這個國家的部分歧視。”他順便給杜安講了講1928年阿爾弗雷德·E.史密斯競選總統失敗的事情。

杜安從書上讀到過這件事,但他還是聽得很專心,時不時讚同地點頭。老頭子能清醒地聊天兒,而不是醉醺醺地破口大罵某人,光是這就夠讓他高興的了。

杜安望向窗外。時間剛過5點,天色還很明亮,但屋後的楊樹投下的陰影已經遮住了窗戶。整個下午杜安腦子裏一直盤桓著一個問題,直到現在,他才故作輕鬆地隨意問道:“你今晚會出去嗎?”

老頭子清理碗碟的動作停頓了一下。蒸氣模糊了他的眼鏡,他順勢把它摘下來,撩起衣角擦了擦,仿佛在思考該怎麽回答。“大概不出去吧,”最後他終於說道,“我得留在工作間裏處理點事兒,再說我們還有一盤棋沒下完,棋盤都快積灰了。”

杜安點點頭:“那我趕緊去把雜活兒幹完。”他一口喝光咖啡,把杯子放回台麵上。拎著水桶走向穀倉的時候,他才準許自己咧開嘴微笑起來。

他們的突襲大獲全勝。

雖然最後30英尺左右的路程頗有幾分艱難,男孩們不得不趴在沒有任何遮掩的山坡上爬了過去,如果這時候躲在堡壘裏的麥康或者戴辛格正好回過頭來,後果不堪設想,但麥克、小凱、勞倫斯和戴爾還是成功完成了任務,盡管勞倫斯總是控製不住自己神經質的輕笑。直到他們爬上山頂,格裏和鮑勃還緊盯著另一個方向,身邊的土塊堆了足足6英尺高。

麥克首先開火,他扔出的土塊正中鮑勃·麥康的背心,恰好砸在腰帶上方的位置。隨後六個男孩開始了混戰,他們一邊拚命地朝對麵扔土塊,一邊努力用手擋住自己的臉。沒過多久,他們幹脆在小山坡頂上扭成了一團。最先摔倒的是凱文、戴辛格和戴爾,三個男孩順著30英尺高的斜坡骨碌碌滾了下去。凱文頭一個站起來奔向平地上的堡壘和彈藥庫,但麥康扔出的土塊阻礙了他的步伐,直到麥克從後麵將矮個子和身撲倒,於是裹挾著塵霧滾下山坡的就變成了他們倆。

大約一刻鍾的時間裏,山頂的製高點多次易主,不斷有人滾下山坡,又掙紮著爬回去重奪大權,這樣的爭鬥通常伴隨著冰雹般密集的土塊。被趕下山坡的戴辛格和麥康已經退到了采石場的池塘邊,隻能遠遠地投擲土塊;但為了爭奪山坡之王的寶座,麥克這邊也爆發了內訌,遊戲立刻進入了各自為戰的階段。

戴爾的胸口被土塊狠狠砸了一下,他不得不坐在地上喘了足足三分鍾的粗氣,周圍的混戰仍在繼續,似乎誰也沒有注意他的缺席。緊接著麥克在滾下山坡時撞到了一塊半埋在土裏的石頭,眉毛上劃了一道口子;傷口不深,但流的血不少。戴辛格從山頂上探出頭來觀察,結果嘴巴挨了下狠的,他忙不迭地捂著嘴退向山腳,嘴裏還在含混不清地罵罵咧咧。片刻之後,戴辛格終於發現自己的牙一顆都沒少,於是他恍若無事地擦了擦下嘴唇再次發起衝鋒,雖然他的下巴上還沾著泥巴和血跡。麥克投擲土塊的時候,凱文正好從他身後經過,前隊長的拳頭不偏不倚地砸中了小凱的額頭,兩個人都愣住了,山頂上的其他孩子探出頭來,好奇地看著他們的反應。格魯姆班徹靈機一動,把這個小小的意外當成了喜劇表演的大好舞台。隻見他的眼睛慢慢發直,腳下踉蹌著開始轉圈。他轉的圈子越來越小,直到左腳和右腳絆在一起,男孩終於直挺挺地仰麵倒在山坡上,雙腿像屍體一樣繃得筆直。其他孩子大笑起來,紛紛向他投擲土塊以示讚賞。

在那個閃光的時刻,比他大的那些孩子全都你拉我扯地滾下了山坡,山頂上隻剩下勞倫斯一個人。小男孩站在堡壘的土丘頂上,雙臂揮過頭頂興奮地大喊:“我是山坡之王!”

短暫的沉寂之後,大團的泥巴從三個方向爭先恐後地向他飛來,少說有六七塊正中靶心。最後那一刻,勞倫斯及時扭開了臉,但他髒兮兮的衣服上又增添了不少灰土,飛舞的土塊像機槍子彈般落在8歲男孩的背上和腿上,就連他的棒球帽都被砸得飛了出去。

“喂!”戴爾著急地揮手呼籲大家停火。勞倫斯已經被打得僵在了原地,戴爾知道,要是弟弟開始哭了,那說明他真的很疼。

勞倫斯的身體緩慢而優雅地轉了半圈,密集的土塊仍不斷砸在他身上,揚起陣陣塵埃,最後小男孩終於向前倒了下去。

實際上他的動作不能算是倒下,倒更像是拚盡全力躍向前方,宛如一隻垂死的天鵝。男孩的身體在空中劃出一道完美的弧線,重重地砸在山坡上,然後他的腰身立即彈了起來,像極了死前的**。他的四肢狂亂地在空中揮舞,隨後無力地垂了下去。男孩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滾下山坡,終於在池塘邊緣的平地上停了下來,一條胳膊軟綿綿地浸在水裏。這一幕讓其他孩子情不自禁地往後退了幾步。

“哇哦。”凱文低聲歎道。另外幾個孩子大呼小叫地趕了過來。

勞倫斯若無其事地從地上爬起來,撣了撣衣服和頭發裏的灰塵,鄭重其事地向大家鞠了一躬。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裏,男孩們開始競相裝死。他們輪流站在山頂接受土塊的洗禮,一旦被擊中,精彩的表演就此登場。他們玩了很長時間,直到下午的陽光漸漸失去了熱度,暮氣開始在林間彌漫。

毫無疑問,凱文的表演最具喜劇效果,雖然有些刻板。他就像個上了年紀的演員,隻要中了彈就肯定倒下。而且順著山坡往下滾的時候,他絕不會忘記按緊頭頂的帽子。戴辛格和麥康特別擅長叫嚷,踉蹌著死去的時候,他們總是呻吟叫罵,嘴裏永遠不會閑著。麥克倒地的動作扭曲而優雅,“死”後保持姿態的時間也最長,就連土塊的二次洗禮也無法讓他挪動分毫,除非他自己失去了興趣。戴爾頭一個嚐試了俯麵栽倒的死法,他的勇敢贏得了同伴的喝彩,可惜鼻子擦破了一塊。

但誰也無法撼動勞倫斯的冠軍地位。他最經典的謝幕表演是這樣的:男孩踉蹌著退後幾步,從大家的視線裏消失了半分鍾,另外五個人已經開始嘀咕他到底去了哪裏,就在這時候,小男孩重新出現在山頂,但這一次,他沒有繼續向前跑,而是縱身跳下了山崖。戴爾倒抽一口涼氣:看見弟弟躍向離地30英尺的半空,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天哪,他會死的。這是戴爾腦子裏的第一個念頭。接下來的第二個念頭是,媽媽肯定會殺了我!

這裏正好是池塘最淺的位置,深度還不到5英尺。戴爾已經開始在腦海中描繪弟弟頭朝下埋在池底淤泥中淹死的畫麵,他手忙腳亂地脫掉上衣準備跳下去救人,可是一想到要給那個小渾蛋嘴對嘴做人工呼吸,他又忍不住覺得好笑。就在這時候,勞倫斯呼哧一聲冒出水麵,咧開齙牙,露出燦爛的笑容。

這次大家真的發出了由衷的喝彩。

小凱將這套動作命名為“死亡之躍”,每個人都得表演一回。輪到戴爾的時候,他臨陣退縮了足足三次,最後讓他跳下去的原因隻有一個:大家都在下麵看著呢!他別無選擇。池塘看起來那麽遙遠。盡管六年級生的腿比三年級的勞倫斯長得多,他也必須助跑很長一段距離,然後使出吃奶的力氣拚命躍向前方,才有可能越過下方堅硬的湖岸。如果不是親眼看見勞倫斯做出了示範,戴爾絕不會嚐試這麽危險的遊戲,其他大孩子也不會。試了三次以後,戴爾終於咬牙跳了出去,這樣的勇氣令他自己也驚歎不已。與此同時,他不由得隱隱開始佩服弟弟。

在那短暫的幾秒鍾裏,戴爾·斯圖爾特的身體在空中飛行。現在他的位置依然和山頂齊平,離下方的夥伴們足足有25英尺。池塘看起來遠得不可思議,池邊的泥巴被太陽烤得發白。然後重力重新攫住了他的身體,他感覺自己正在墜落,戴爾的四肢開始胡亂揮舞,看起來就像在空中騎車一樣,他當然能做到。但強烈的恐懼接踵而來,他怎麽可能做得到?然後他真的做到了,堅硬的湖岸就在幾英寸外,但綠幽幽的湖水暖暖地包圍了他,沒過他的身體,爭先恐後地湧進他的鼻孔;他屈腿蹬開湖底的水草,驟然間他又回到了陽光和空氣之中。極致的喜悅讓他情不自禁地歡叫起來,其他孩子七嘴八舌地誇讚著他的勇敢。

最後一個上場的是凱文。大家等了足足十分鍾,就看著他磨磨蹭蹭地測試風向,鞋帶係了一遍又一遍,還把坡頂又堆高了一點,最後才像出膛的炮彈一樣衝了出去。但他是所有人中跳得最遠的。凱文雙腿並緊,一頭紮進離湖岸4英尺的水麵,手指緊緊堵著自己的鼻孔。小凱也是唯一記得脫掉牛仔褲和T恤的孩子,下水的時候,他身上隻穿了條緊身**和一雙網球鞋。

凱文吐著泡泡露出水麵,臉上掛著燦爛的微笑。夥伴們一邊起哄,一邊把他的牛仔褲、T恤和襪子都扔進了水裏。他喃喃地用德語發了幾句牢騷,差點兒沒看見勞倫斯的第六次表演。這一次,小男孩在空中翻了個完整的筋鬥。

直到大家都玩夠了,他們才爬到岸上晾了一個小時。戴爾甚至真的睡著了,隻是沒過多久他就自己醒了過來。然後孩子們又在樹林裏玩起了捉迷藏。雖然大家的衣服差不多已經晾幹了,但穿在身上還是顯得皺巴巴的。麥克笑著問道:“誰跟我一邊?”

最後勞倫斯和麥康跟他分到了一組。戴爾、格裏和凱文給了他們五分鍾時間藏身,按照童子軍的辦法,從一數到三百,然後才開始四處找尋。戴爾心裏清楚得很,麥克和勞倫斯絕不會動用他們的秘密營地。

他們在樹林和草地上互相追逐了差不多一個半小時,想起來了就重新分一下組,偶爾暫停一會兒,用麥康帶來的杯子喝水。水是從池塘裏打來的,盡管池水綠幽幽的顏色讓凱文有些犯怵。直到最後,玩得筋疲力盡的男孩們才沿著采石場南邊的吉卜賽小徑轉了回來。

他們的自行車還停在墓園的後柵欄旁。通紅的夕陽像個球一樣掛在西邊約翰遜老頭的玉米地上方。厚重的空氣中充盈著傍晚的薄霧、花粉、塵埃和濕氣,但不知為何,隨著地麵的光線越來越昏暗,蔚藍的天空反而顯得格外遼遠清澈。

“誰最後一個騎到黑樹酒館誰就是娘娘腔。”說完這句,格裏·戴辛格第一個衝了出去,自行車飛快地駛向坡底朦朧的陰影,輪胎骨碌碌地碾過碎石公路深深的車轍。

其他男孩嚷嚷著追了上去,他們呼嘯著衝下山坡,掠過坡底的陰影,任由涼爽的空氣拂過自己的臉頰和平頭,然後站起身來拚命踩著腳踏板,迎接前方的上坡。如果遇到從黑樹酒館那邊開過來的汽車,男孩們隻能讓到車轍外側更深的溝裏,身上的衣服和**的膝蓋難免會被飛濺的石子擦破,但他們不在乎。他們奮力蹬著踏板,憋足了勁兒衝向最後20碼的上坡,熱鬧的喊叫聲暫時沉寂下來,男孩們喘著粗氣騎上了酒館車道旁的平地。

麥克奪得了冠軍。他回頭看了一眼,衝著夥伴們咧嘴笑笑,然後低下頭繼續騎向前麵幾百碼外的朱比利學院路。

拐上西邊通往榆樹港的大路以後,男孩們開始放鬆下來。六輛自行車分成前後兩排,勞倫斯第一個鬆開車把,雙臂抱胸坐直身體,但他的腳還在繼續蹬著踏板。緊接著六個男孩全都抱起了胳膊,自行車輕快地掠過公路兩側越長越高的玉米。

戴爾累了,他身上的十多處瘀青和拉傷的肌肉開始酸痛,四肢的擦痕火辣辣的,浸透了汗水的牛仔褲正在變得越來越硬,磨得皮膚微微發癢。他感覺口幹舌燥,隱隱還有些頭疼,肚子裏也空空如也,自從十三個小時前吃過早飯以後,一整天他都沒有正經吃過什麽東西。但他的心情愉快極了。

自從放假以來,他便覺得周圍的陰影越來越濃重,不安的夢境如影隨形,可是今天,所有陰霾一掃而空,C.J.和步槍帶來的恐懼也開始消散。麥克和夥伴們心照不宣地決定了放棄追查塔比和老中心學校,戴爾由衷地鬆了口氣。

這才像是真正的夏天。

自行車離開礫石公路拐上第一大道逐漸冷卻但依然柔軟的柏油路麵,六個男孩這才重新握住車把。戴爾遠遠望見了路口處麥克家門口那排大樹,隔著城市公園寬闊的球場,他甚至瞥見了自家後院的一角。

麥康和戴辛格跟大家揮了揮手,急急忙忙地騎著車跑了。戴爾、小凱、麥克和勞倫斯慢吞吞地滑過最後50碼的開闊路段,駛入榆樹港外圍第一排高大的老樹濃密的樹蔭下。

兄弟倆揮別了麥克,輕鬆地沿著德寶街騎向回家的方向,戴爾覺得十分快活。這才是夏天該有的樣子。未來的每一天都灑滿陽光。

戴爾從來沒有錯得這麽離譜兒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