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星期二一早,杜安·麥克布萊德幹完雜活兒就準備去圖書館。老頭子已經醒了,而且沒有宿醉,所以他的臉色也一如既往地陰沉。杜安走進老頭子的工作間,告訴他自己打算出門。

“活兒都幹完了?”當爹的不滿地問道。他正在搗鼓最新改進款的“學習機”。老頭子的工作間原本是家裏的餐廳,但自從杜安和父親把吃飯的地方換成廚房——他們一起吃飯的機會本來就不多——以後,老頭子就把餐廳改成了工作間。六扇門板搭在鋸木架上權充桌子,寬闊的桌麵上淩亂地擺著各個版本的學習機和其他原型機。

老頭子是個真正的發明家。他擁有五項專利,但其中隻有一項郵箱自動報警器為他賺到過錢。他的大部分發明都不怎麽實用,就像現在這台學習機一樣:巨大的金屬盒子上裝著曲柄、可視麵板、按鈕、穿孔卡槽和各種各樣的燈,老頭子覺得它將掀起一場教育革命。隻需要對合適的閱讀∕提問材料進行恰當的編程,再插入記錄學生回答的穿孔卡片,這台機器就能提供長達幾小時的教學選擇和個性化指導。問題在於——杜安曾反複指出——一台學習機加上必要的印刷材料,總價超過1000美元,而且這台機器全靠手工操作。

杜安一直認為,未來的電腦完全能實現學習機的功能,但老頭子對電子產品的深惡痛絕正如杜安對它的熱愛。你知道要多大的一台電腦才能完成最簡單的自動教學任務嗎?父親總是這樣質問他。跟整個得州一樣大,杜安每次都誠實地回答。而且它需要的冷卻水流量相當於尼亞加拉瀑布。不過緊接著他會補充道:但我們說的是真空管電腦,老爸。現在他們正在用晶體管和電阻實現許多了不起的功能。

然後老頭子會咕噥幾句,繼續改進他的學習機原型。杜安必須承認,這些機器很有趣。8歲時他跟著一台機器念完了整個高中的所有政治學課程。但它們看起來都很笨重,一點也不討人喜歡。迄今為止,老頭子的學習機隻賣出去了一台,那已經是差不多四年前的事兒了,買家是布利姆菲爾德學區,阿特叔叔認識他們的采購員。與此同時,工作間桌子上擺的原型機越來越多,到頭來這些機器全都搬進了走廊和樓上的空臥室裏。

杜安覺得這是老爸的嗜好。永動學習機至少沒什麽壞處,不像20世紀50年代中期老頭子企圖創辦的鄉村二十四小時全天候購物中心那麽傷筋動骨。所謂的“購物中心”其實隻有兩家店,其中一家是日雜店,另一家是老頭子開的“萬能超市”,超市的主要商品隻有麵包和牛奶,但送貨全靠老頭子自己。那時候家裏的電話總在半夜裏響起,老頭子成天開著車在碎石公路和泥濘的小路上來回奔波,淩晨4點跑到諾克斯縣去給老太太送麵包,結果卻發現她隻能靠“萬能超市即時信貸計劃”來付賬。購物中心倒閉的時候,阿特叔叔——日雜店是他開的——和杜安一樣鬆了口氣。直到今天,老頭子仍堅持說他的“購物中心”前程遠大,隻是當時顯得有點兒超前。瞧瞧皮奧裏亞的舍伍德購物中心,現在他們已經開了九家店!老頭子還預測,有朝一日,購物中心會變成大型室內商場,巨大的玻璃屋頂下開著十幾家專門商店,就像戰後他在意大利見過的商業街廊一樣。聽到他描述的願景,大部分人會疑惑地問一句為什麽,但杜安和阿特叔叔早就學會了閉緊嘴巴一股腦兒點頭。

“活兒都幹完了?”老頭子又問了一遍。

杜安趕緊擺脫了學習機引發的聯想:“嗯。我想去一趟圖書館。”

老頭子抬起眼睛,他的封閉式工作眼鏡從鼻梁上滑了下來:“圖書館?為什麽今天突然想起來要去圖書館?星期六你不是才去過?”

“沒錯,但我忘了查他們那兒有沒有小馬達修理手冊。”

老頭子皺起眉頭,老風車上的泵的確需要修理:“我以為你會修。”

杜安聳聳肩:“那台馬達太舊了,當時我們這兒恐怕連電都沒通。如果隻是換換皮帶和刷子,那倒是無關緊要,但要想動別的東西,我最好還是查查手冊。”

老頭子的視線失去了焦點,杜安完全猜得出他在想什麽:昨天那輛卡車企圖殺死他兒子,這事兒讓老頭子嚇得不輕。下午埋葬維特的時候,杜安甚至覺得自己看見了老頭子眼裏的淚花,但當時正在刮風,沒準兒隻是沙子迷了他的眼睛。不過從另一方麵來說,老頭子不可能整個夏天都把杜安關在家裏,或者去哪兒都管接管送。

“你能不走公路嗎?”

“當然可以,容易得很,”杜安回答,“我隻需要繞到南邊的牧場後麵,沿著約翰遜家的地界就能走到圖書館。”

老頭子低下頭繼續擺弄手裏的齒輪和滑輪:“那好吧,晚飯前能回來就行,聽明白了嗎?”

杜安點點頭,走進廚房給自己做了兩個熏肉腸三明治,找了個油膩的袋子裝好食物,然後將灌滿咖啡的膳魔師杯子掛在腰帶上,檢查確認筆記簿和鋼筆都好好地揣在兜裏,這才慢慢走了出去。他習慣性地走向穀倉的方向,想跟維特說聲再見,邁出四步以後他才回過神來。杜安扶了扶眼鏡,穿過大門走向南邊的牧場,就像剛才他跟老頭子說的那樣。

他的確打算沿著約翰遜家的地界盡量往西走,這點他沒撒謊。但他說的也不全是實話:他想去的不是兩英裏外的榆樹港小圖書館,而是橡樹山圖書館,距離農場超過8英裏,按照杜安今天挑選的路線,單程至少得走10英裏。

杜安拿出平常走遠路的勁頭,不疾不徐地向前踱步。保溫杯隨著他的步伐不斷拍打左邊大腿,黑色的運動鞋驚得草叢中的蚱蜢四下逃竄。太陽已經升起,這是今年夏天最熱的一個上午。杜安解開法蘭絨襯衫最上麵的兩顆扣子,突然覺得想吹口哨。

最後他還是決定算了。

從杜安家去橡樹山的最佳路線是沿著縣6號公路往北走,經過巴明頓農場以後再向西拐進那條沒有編號的碎石公路,一直走到626號州高速公路。人們更習慣叫它“橡樹山路”。這個路口離鎮上隻有4.5英裏。但這是走公路的情況。

杜安穿過榆樹港北麵的第一條公路,過馬路的時候他走得很快,這條往南延伸的碎石路其實就是第一大道。然後他徑直鑽進了鎮北球場邊緣一排排儲糧筒倉組成的金屬森林。水塔西側的鬆樹遮擋了杜安的視線,所以他看不到朋友們今天是不是在外麵打球。

離開筒倉群以後,他再次轉而向北,刻意避開了鎮子和布羅德大道北延線。

按理說,卡頓路走到盡頭以後,他隻能沿著灌木叢裏的小徑穿到鐵路邊上,但他沒法想象那輛收屍車能披荊斬棘追到這兒來。這時候他終於意識到,現在他離那座廢棄的煉油廠隻有幾百碼。按照康登的說法,收屍車就是在那兒“被偷”的。但樹林十分茂密,杜安連廠房的鐵皮屋頂都看不見。

離開灌木叢看到鐵路的路基,杜安終於鬆了口氣。他放慢腳步,解開保溫杯給自己倒了杯咖啡。他邊走邊喝,沒有停步,任由咖啡濺落在自己的襯衫和褲子上。呃,反正這條褲子的顏色也跟咖啡漬差不多。

還沒看見垃圾場,他已經聞到了那股氣味。幾乎同一時間,垃圾場南門外那片髒兮兮的窩棚出現在他眼前。科迪·庫克家就住在這裏——如果水泥磚地基上用防水布和鐵皮搭起來的棚子也能叫家的話——但杜安不太確定她家的具體位置。鐵路西側的灌木叢裏似乎有什麽東西在動,但杜安回過頭去也沒看見動物的蹤影。

他慢吞吞地繞過場外的一堆堆垃圾。場內比樹梢還高的垃圾山清晰可見。他穿過林間低懸的棧橋,東邊3英裏外就是屍體溪。他的運氣不錯,今天刮的是北風,所以隻要走出垃圾場的範圍,他就再也聞不到這股酸臭味了。

從垃圾場出發,隻需要在碎心縣的田野和森林裏走上7英裏就能到橡樹山,這段路杜安走了兩小時出頭一點。

橡樹山差不多比榆樹港大三倍,號稱擁有5500位居民。鎮上有一家小醫院,一間比雞籠大不了多少的圖書館,一家近郊小工廠,還有一座縣法院大樓和一個街區的市郊住宅,算得上應有盡有。

鐵路在鎮外向東拐了個彎,杜安離開路基走向鎮裏。走在橡樹山樹蔭掩映的大街上,他一點都不害怕,隻是每次有轎車或者卡車從他背後經過,他總會迅速回頭瞥上一眼,用眼角餘光搜尋一番附近哪家的門廊可以藏身。

走到法院大樓外的草坪邊上,杜安停下了腳步。一尊銅炮聳立在旁,他站在陰涼的橡樹樹蔭裏吃了個熏肉腸三明治,喝了點咖啡。他覺得很熱,今天的氣溫至少有90華氏度,但他的法蘭絨襯衫並沒有粘在身上。吃飽喝足以後,杜安重新將保溫杯掛回腰間,穿過廣場走向南側的醫院。

這位女士胸前的綠徽章上寫著“阿努特小姐”,她的桌子擺在唯一通往病區的走廊正中央,而且她絲毫不肯通融。“你不能進去。”她的嗓音帶著老處女特有的粗嘎,頭頂風扇卷起的絲絲微風將滑石粉和蒼老皮膚的氣味送進杜安的鼻孔,“你太小了。”

杜安點點頭:“您說得對,女士。但吉米是我唯一的表哥,他媽媽說,我可以進去看他。”

阿努特小姐不屑地抬起頭來。“你太小了,16歲以下的孩子不得進入病區,這事兒沒的商量。”透過鼻梁上的半副眼鏡,她居高臨下地瞥了他一眼,“還有,外來的食物和飲料也不能帶進病房。”

杜安低頭看看自己的保溫杯,麻利地把它從腰帶上解了下來:“好的,女士。我可以把它留在這裏。我隻想進去看看他,一兩分鍾就好。我保證,我就看他一眼,然後馬上出來。”

阿努特小姐不耐煩地揮了揮青筋畢露的手腕,低頭開始整理小文件盒裏的卡片。剛才第一次詢問的時候,杜安已經瞥見了哈倫的房號,現在他隻得說了句“謝謝你,女士”,然後慢吞吞地轉身回到大廳裏。

唯一一部付費電話裝在通往公共休息室的走廊盡頭,大廳裏隻有前台桌子上擺著一部電話。杜安所處的位置離走廊入口大約有二十步,而且需要拐一個彎。為防萬一,他帶了5毛錢,現在他隻需要一枚5分鎳幣。他從破爛的電話簿裏翻到了前台的電話。

他們沒用對講機呼叫她。一位護士離開大廳往病區的方向走出幾步,壓低聲音喊了阿努特小姐一聲。老處女小跑著奔向前台,護士也跟在她身後走了回來。這畢竟是個緊急電話。

杜安繞過無人值守的桌子快步走進病區,努力壓抑自己想吹口哨的衝動,這是今天的第二次。

吃過早飯以後,戴爾·斯圖爾特借了老爸的雙筒望遠鏡,沿著德寶街一直走到倉庫,然後順著鐵路前往科迪家。其實他很不想去。鎮子的這一邊總讓他有些發怵,因為康登就住在這裏,垃圾場外的樹林也總是陰森森的。可是昨晚在雞舍開完會以後,戴爾隱約覺得自己義不容辭。不過戴爾自己也說不清楚科迪和塔比·庫克跟昨天開著收屍車嚇唬杜安的那個渾蛋能有什麽關係。

J.P.康登的破房子和哈倫家位於同一個街區,但他那輛黑色雪佛蘭沒像往常一樣停在院子裏,雜草叢生的後院沒有一絲動靜。其實戴爾不怎麽怕太平紳士,雖然那個老渾球昨天嚇得他夠嗆。他怕的是J.P.正值青春期的惡霸兒子C.J.。鎮上的孩子沒有哪個不怕C.J.。

去年C.J.康登終於退了學。16歲了還在念八年級,誰能責怪他呢?那天榆樹港的大部分男孩簡直想開一場慶功派對。康登活脫脫是個動畫片裏的小鎮惡霸:大背頭梳得和鴨屁股一樣,臉色焦黃,青春痘多得像是得了什麽熱病,油膩膩的T恤袖子裏總是藏著一盒香煙。他是個瘦高個,但肌肉相當發達,一雙大手強壯有力,髒兮兮的牛仔褲吊兒郎當地掛在胯上,讓你不由得疑心他的褲子隨時可能掉。他走起路來總是拖著腳步,笨重工裝靴的金屬磨帶在水泥地上擦出一溜火花,他的牛仔褲後袋裏隨時塞著一罐鼻煙,前袋裏也總是揣著一把折疊刀……戴爾私下裏跟凱文嘀咕,C.J.康登這副派頭沒準兒是從“惡霸手冊”之類的指南讀物裏學來的。

但在可能被別人聽到或者傳出去的場合,戴爾從不敢開C.J.的玩笑。四年前斯圖爾特家剛從皮奧裏亞搬到榆樹港的時候——當時戴爾正在念三年級,勞倫斯剛上一年級——戴爾就犯過這樣的錯:他惹毛了C.J.。那時候12歲的康登還在念五年級,但他已經是操場上的霸主,就像一條在彩虹魚群中遊弋的鯊魚。

在學校裏挨了第二頓揍以後,戴爾向父親求助。爸爸告訴他,所有惡霸都是懦夫,隻要你奮起反抗,他們就會退縮。於是第二天,戴爾開始奮起反抗C.J.。

那天戴爾失去了兩顆乳牙,另外幾顆恒牙也鬆動了不少。接下來他斷斷續續地流了三天鼻血,屁股上的傷疤直到今天也沒褪掉,當時他已經倒在地上縮成了一團,但C.J.還是狠狠踢了他幾腳。從那以後,戴爾再也不肯全盤聽信父親的建議。

戴爾嚐試過行賄。康登倒是收下了他的夾餡兒麵包和午飯錢,但揍起人來還是力度不減。戴爾還試過服從,他甚至跟著那個惡霸鞍前馬後地轉悠了幾天,一門心思做個跟屁蟲兼馬屁精。但無論如何,康登每周至少還是會痛揍他一頓。

更糟糕的是,康登手下的一個嫡係小弟阿奇·科雷克正好跟戴爾同班。如果沒有康登,阿奇恐怕就是鎮上的一霸:他的一身行頭和康登如出一轍,靴子上也同樣裝著鐵釘。這個生性刻薄的男孩長得又矮又壯,看起來有點像米奇·魯尼的邪惡雙胞胎弟弟,他還有一隻玻璃假眼。

沒人知道阿奇的眼睛到底是怎麽瞎的。傳言C.J.康登用削筆刀親手挖掉了阿奇的一隻眼睛,以此作為某種殘酷的效忠儀式,當時阿奇隻有六七歲。但阿奇那隻玻璃左眼用處不小。豪太太在地理課上喋喋不休的時候,阿奇偶爾會把玻璃眼珠掏出來放在課桌前麵的鉛筆槽裏,假裝自己哪怕睡著了也睜著一隻眼。

第一次看見這一幕的時候,戴爾忍不住笑出了聲,可是等到校長巡查結束後,阿奇立刻就把戴爾堵在了男廁所(或者按照老中心學校那塊牌子上寫的,侽廁所)裏。阿奇把戴爾的腦袋按在小便槽上方,問他還敢不敢笑,足足等到廁所衝了五次水才肯放開。那天放學後,阿奇和C.J.一起在操場邊上等他。戴爾從來沒有跑得這麽快過。他一溜煙地鑽進穆恩太太家後麵的小巷,抄近路穿過麥克家的雞舍和格雷森家的花園,橫穿馬路跑回自己家裏砰地甩上了前門。兩秒鍾後,那兩頭腳踩工裝靴的人形杜賓犬就氣勢洶洶地追到了門口。

可是沒過兩天,戴爾還是被他們逮住揍了個半死。不管當爹的怎麽說,當媽的如何看不明白,你就是無法擺脫惡霸。而且這兩個惡霸完全是世界級的。

康登家的房子終於被他甩到了身後,戴爾的心情十分舒暢:C.J.自己沒車,他爸也不準他開家裏那輛改裝過的雪佛蘭,但戴爾看見他開過很多“朋友的”車。小鎮惡霸學會了開車,這可真是件大好事。這樣他就不會老在這幾條街上轉悠了。

哈倫家和康登家隔著三幢房子,離老糧倉隻有100碼。戴爾將自行車停在前門台階下,上前敲了敲門。整幢房子門窗緊閉,鴉雀無聲,也沒人來應門。戴爾推著自行車繼續往前走,一路東張西望,確保C.J.和阿奇不會突然從哪兒冒出來。爸爸的皮革雙筒望遠鏡隨腳步敲打著他的胸口。

去科迪·庫克家有兩條路:要麽推著自行車橫穿鐵路路基,再穿過草叢拐上通往垃圾場的碎石公路;要麽找個地方扔下自行車,沿著鐵路一直向前走。

戴爾不想把自行車留在這一片。以前勞倫斯的自行車丟過一次,直到兩周後,哈倫才在康登家後麵的果園裏幫他把車找了回來。但他也沒忘記杜安昨天的驚魂一幕。

戴爾把自行車藏在糧倉後麵的草叢裏,拽過幾根樹枝把它完全蓋了起來。他舉起雙筒望遠鏡查看一番,確認了C.J.不會突然從哪兒冒出來,然後小心翼翼地沿著鐵路路基西側繼續前行,直到將運糧機甩在身後。然後他撿起一根樹枝踩著鐵軌搖搖擺擺地繼續往前走,一路吹著口哨,不斷將腳下的鵝卵石踢到鐵路兩旁的田野裏。他不擔心有火車經過:這條鐵路上很少有車。哈倫就住在附近,他說有時候隔上好幾周才有一列貨車開過。

穿過卡頓路以後,樹木逐漸稀疏,隻剩下溪邊的楊樹和田野間零星的小樹林。戴爾開始琢磨下麵的行動。要是被人發現他舉著望遠鏡偷窺庫克家,那該怎麽辦?這應該犯法吧?如果被科迪的酒鬼老爸逮了個正著……或者撞見住在垃圾場外的某個怪人呢?萬一望遠鏡被他弄壞了呢?

戴爾扔掉樹枝繼續往前走,一隻手緊緊抓住皮革望遠鏡盒。

別胡思亂想。

他已經看到了左邊煉油廠的屋頂,但那輛猩紅的收屍車並沒有突然從灌木叢裏衝出來。就在這時候,他聞到了垃圾的臭味,透過林木的縫隙,他看到了科迪家的房子。

戴爾離開路基鑽進茂密的草叢,找了個枝葉最繁茂的地方藏身。這裏離科迪家還有100碼左右,他覺得這麽遠的距離還算安全。哪怕有人沿著垃圾場外的公路或者他背後的鐵路走來,他們也不會發現草叢裏的戴爾。誰也別想偷偷摸到他身邊,因為周圍到處都是幹枯的樹枝,一踩就會嘎吱作響。戴爾在兩棵樹和一叢灌木之間找了個隱蔽的位置,調好望遠鏡焦距對準科迪家,然後開始耐心等待。

科迪家簡直一塌糊塗。她家的兩位叔叔也和他們住在一起,但那房子小得讓人不敢相信裏麵竟然擠得下四個大人和一群孩子。相比之下,戴辛格家的防水布棚子和康登家的老鼠窩都成了宮殿。

垃圾場大門外的空地上擠著三幢舊房子,科迪家是其中最破的一幢,但另外兩家也沒好到哪兒去。三幢房子的地基都是水泥磚,但科迪家的後半部分已經開始傾斜,看起來搖搖欲墜,就像風暴後擱淺在沙灘上的船隻。屋子後麵30碼外的樹林和小溪邊上長滿了茂盛的青草,但她家的院子裏到處都是泥巴,間或點綴著深深的泥坑,垃圾更是扔得遍地都是。

和大部分男孩一樣,戴爾喜歡垃圾。要不是垃圾場裏的老鼠太多,附近住的又全是科迪和康登這樣的怪人,他和夥伴們肯定會常常跑過來玩耍尋寶。事實上,每到垃圾回收日,自行車巡邏隊的孩子們總會樂此不疲地走遍大街小巷,四處尋寶,這是他們最愛的活動之一。垃圾都是寶貝。人們扔掉的東西最有意思。戴爾和勞倫斯撿到過貨真價實的坦克手頭盔。頭盔裏麵有一層真皮緩衝襯墊,內側還印著德文字母。後來它成了勞倫斯在橄欖球賽上以一當十的專用裝備。還有一次戴爾和麥克撿了個大水槽,他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它拖回了麥克家的雞舍,結果奧羅克先生大發雷霆,逼著他們把它送回原地。

垃圾都是寶貝。

但這裏的垃圾除外。科迪家的後院裏堆滿了生鏽的彈簧和壞掉的馬桶。不過戴爾清晰地記得,科迪告訴過他,她家有個戶外廁所。破碎的汽車擋風玻璃斜插在野草叢中,生鏽的汽車零件看起來就像某種機械怪獸的內髒,還有幾百個生了鏽的破罐頭,鋒利的蓋子像鋸條一樣直愣愣地翹在空中,破碎的三輪腳踏車仿佛被大卡車來回碾過,洋娃娃粉紅的塑料臉上長著點點黴斑,無神的眼睛呆滯地望向天空。戴爾至少花了十分鍾時間仔細查看科迪家後院的垃圾,然後他終於放下望遠鏡揉了揉眼睛。他們要這麽多垃圾幹嗎?

戴爾發現,當間諜實在是件無聊的事情。還不到半小時,他就覺得自己的腿都麻了。小蟲子不停往他身上爬,天氣熱得讓他頭痛,費了這麽大勁兒,他隻看見科迪的媽媽出門收了一趟衣服,他們家的床單已經洗成了灰色,上麵還留著汙漬。她還順便衝著院子裏玩耍的兩個孩子嚷嚷了一通:庫克家的兩個髒小孩坐在最深的泥坑裏互相潑水,一邊摳鼻子一邊在短褲上擦手。

他沒看見科迪的身影,也沒發現任何有價值的線索。話說回來,什麽才算有價值的線索?活見鬼,既然麥克想知道科迪·庫克的行蹤,那他自己怎麽不來?

戴爾正準備收工,就在這時候,他聽見鐵路那邊傳來一陣腳步聲。他趕緊蹲了下去,手搭涼棚護住望遠鏡,以免鏡片的反光暴露他的位置。他調整了一下角度,想弄清來人究竟是誰。透過枝葉的縫隙,他看見了一條燈芯絨褲子和熟悉的懶散步伐。

杜安跑到這兒來幹嗎?

戴爾試圖換個位置,矮樹叢不可避免地發出沙沙的聲響,可是鐵路在北邊100英尺外拐了個彎,等他挪到那個視野更開闊的位置,杜安早已消失在視線盡頭。

戴爾正打算返回剛才的觀察點,但前麵的樹叢中突然閃過一道灰影,他本能地躲進灌木下麵,重新舉起望遠鏡。

科迪正大步流星地穿過樹林,她顯然想去鐵軌那邊。女孩肩上扛著一支雙筒獵槍。

戴爾覺得自己的膝蓋有些發軟。萬一被她看見,他該怎麽辦?科迪是個瘋子。這不是侮辱,而是事實。去年他們還在上五年級的時候,學校裏新來了一位音樂老師,來自芝加哥的阿萊奧先生。科迪不喜歡他,所以她給他寫了封信,說她打算放狗咬他,撕掉他的胳膊、大腿和其他零件。她在操場上當著全班同學把這封信念了一遍,然後才把它交給了阿萊奧先生。

科迪之所以沒有立即采取行動,可能是因為她還沒想好“其他零件”到底包括什麽。學年還沒結束,阿萊奧先生就放棄榆樹港的工作逃回了埃文斯維爾。

科迪是個瘋子。事實如此。要是被她發現,她能輕而易舉地要了戴爾的命。

戴爾躲在草叢下麵,盡量趴平身體屏住呼吸,他甚至試圖掐掉自己腦子裏的念頭,因為他總覺得瘋子都會心靈感應。

科迪徑直穿過樹林,絲毫沒有左顧右盼。她爬上南邊50英尺外的路基——剛才戴爾就是從那兒下來的——似乎打算走去鎮裏。扛著那支比她自己還長的獵槍,科迪看起來像個侏儒戰士。

一直等到科迪從視線中消失,戴爾這才動身跟了上去,但他還是小心翼翼地隱藏著自己。他們已經走了一半的路程,前麵是煉油廠,後麵是廢棄的運糧機,科迪一直走在前麵,離他大約有200英尺。她一直沒有回頭,也從不左顧右盼,隻管踩著一根根枕木悶頭向前走,就像裹著一條髒灰裙子的發條玩具。可是剛轉過一個彎,戴爾突然發現科迪不見了。

戴爾猶豫了片刻,他舉起望遠鏡仔細查看前方的路基和小樹林,又小心地抬頭望向鐵路東側的樹木。

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喂,斯圖爾特家的小屁孩,你這是迷路了嗎?”

戴爾慢慢回過頭去,手裏還握著老爸的望遠鏡。

C.J.和阿奇都在那裏,離他還不到10英尺。他一直小心翼翼地不讓科迪發現,完全沒想過查看身後。

阿奇沒穿上衣,額頭上紮著一條鮮紅的印花大手帕,油膩的頭發亂蓬蓬的。他的肥臉漲得通紅,玻璃眼珠反射著近午的陽光。C.J.一隻腳踏在鐵軌上,另一隻靴子踩著路邊的煤渣。這個姿勢讓戴爾不由得想起了遊獵隊伍裏滿臉痤瘡的白人獵手,看起來倒是很配C.J.挎在胳膊上的那支步槍。

天哪,戴爾暗自叫苦。他突然覺得雙腿發軟,就算眼下有機會逃跑,恐怕他也邁不開步子。這是什麽情況,全國持槍日嗎?他想象自己大聲調侃,聽起來愚蠢透頂。他想象C.J.和阿奇放聲大笑,或許他們倆之中的某一個會拍拍他的背,放他一馬,轉頭去垃圾場裏射老鼠取樂。

“你他媽在笑什麽,蠢貨?”榆樹港太平紳士的獨子C.J.康登大聲嗬斥。

他端平步槍,隔著10英尺的距離瞄準了戴爾的臉。步槍的保險栓哢嗒一聲拉開了,或者那是擊錘抬起的聲音。

戴爾很想閉上眼睛,可他連這都做不到。他意識到自己正在努力護住望遠鏡,哪怕子彈穿透了他的胸膛也傷不到老爸的寶貝。他感覺到一陣強烈的衝動,想趕快躲到什麽東西後麵,就像忍無可忍的尿意……但他唯一能找到的掩護隻有自己。

戴爾的右腿開始微微發抖,他的心髒怦怦直跳,似乎隨時可能震破鼓膜。C.J.說了句什麽,但他完全沒有聽見。

康登上前兩步,步槍槍口抵住了戴爾·斯圖爾特的喉嚨。

杜安·麥克布萊德沒費多大勁就找到了吉姆·哈倫的病房。這是個雙人間,但隔簾沒放下來,第二張床也空著。6月明亮的陽光透過窗戶照進病房,在瓷磚地板上繪出一個白色的長方形格子。

哈倫正在睡覺。杜安查看了一番,走廊上沒人。拐角那邊傳來護士輕柔的腳步聲,他立即關上了身後的門。

杜安向前走了兩步,然後又停了下來。一時間他不知如何是好。哈倫戴著氧氣麵罩,透明的塑料讓他的臉微微有些變形,病床邊上簇擁著高高的氧氣瓶,兩年前杜安的祖父臨終前也是這副陣仗。但吉姆睡得十分平靜,漿得筆挺的床單和薄薄的毯子下麵幾乎沒有任何起伏,隻有男孩左臂厚厚的石膏和頭頂白色繃帶纏成的冠冕才能證明他的確身受重傷。杜安站在原地,直到走廊上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他才湊到哈倫床邊。

哈倫立即睜開眼睛,就像一隻貓頭鷹醒了過來,他說:“嗨,麥克布萊德。”

杜安嚇得差點兒跳了起來。他眨眨眼,定住心神回答:“嗨,哈倫。你還好吧?”

哈倫扯扯嘴角,試圖露出一個微笑,杜安注意到,男孩薄薄的嘴唇幾乎沒有一絲血色。“嗯,我沒事。”哈倫說,“隻是我一醒過來,頭就痛得厲害,胳膊也斷成了好幾截。除此以外倒是沒什麽大事。”

杜安點點頭。“我們以為你……”他停頓了一下,不想說“昏迷不醒”。

“死了?”哈倫反問。

杜安搖搖頭:“我們以為你還沒恢複意識。”

哈倫的眼珠抖了幾下,仿佛隨時可能再次陷入昏迷。男孩努力睜大眼睛皺起眉頭,盡量集中精力。“你們也沒猜錯。我是說昏迷。幾小時前我才醒過來,腦袋疼得要命,我媽坐在窗邊。當時我以為現在還是星期日上午。活見鬼,有那麽幾分鍾,我甚至不知道這是哪裏。”他環顧四周,似乎還是拿不準自己身在何方。

“你媽現在去哪兒了,吉姆?”

“她去廣場對麵吃午飯了,順便給她老板打個電話。”哈倫說話的速度很慢,嘴裏吐出的每一個字似乎都令他感到痛苦。

“那你還好吧?”杜安又問了一遍。

“嗯,我覺得沒事。今天早上來了一大幫醫生,他們拿手電筒照我的眼睛,讓我從1數到50,折騰了好一會兒。他們甚至還問我知不知道自己是誰。”

“那你到底知不知道?”

“當然。我告訴他們,我是該死的德懷特·艾森豪威爾。”哈倫強忍痛苦咧嘴笑了起來。

杜安點點頭,他的時間不多:“吉姆,你還記得你是怎麽受傷的嗎?當時發生了什麽?”

哈倫盯著他看了很長時間,杜安注意到,男孩的瞳孔放得很大。現在哈倫的嘴唇微微發抖,稀薄的笑容仿佛隨時可能消散。“不。”最後他終於答道。

“你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跑到老中心學校去的?”

哈倫閉上眼睛,聲音裏幾乎帶上了哭腔。“我什麽都不記得。”他說,“至少從我們在山洞裏開完那個活見鬼的會以後,我就什麽都不記得了。”

“山洞。”杜安重複了一遍,“你是說,星期六在涵洞裏開的那個會。”

“沒錯。”

“那你記得星期六下午的事兒嗎?離開山洞以後?”

哈倫霍地睜開眼睛,眼神裏多了幾分怒意:“我剛才說過,我什麽都不記得,胖子。”

杜安點點頭:“星期天一早他們發現你的時候,你躺在老中心學校的垃圾箱裏……”

“我知道,我媽跟我說了。她邊說邊哭,就像那是她的錯一樣。”

“但你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出現在那裏?”杜安聽見外麵的大廳裏傳來醫生對講機的聲音。

“嗯。星期六晚上的事兒我一點都不記得。要我來說的話,沒準兒是你、奧羅克和其他幾個渾球把我從**拖了出來,一棍子把我敲暈,然後把我扔在了那裏。”

杜安瞥了一眼哈倫胳膊上厚厚的石膏:“凱文他媽說,你媽媽告訴她,你的自行車停在布羅德路上,離老肥特家不遠。”

“是嗎?這事兒她沒告訴我。”哈倫的聲音幹巴巴的,似乎一點也不好奇。

杜安十指輪流輕敲柔軟的毯子邊緣:“也許你把自行車留在那裏,是因為你跟著達比特太太去了別的地方?比如說學校?你覺得會不會是這樣?”

哈倫再次抬起左手捂住眼睛,他的指甲早就被咬禿了:“聽著,麥克布萊德,我說過了,我什麽都不知道。所以請你放過我,行不行?你甚至不該來這兒,難道不是嗎?”

隔著皺巴巴的病號服,杜安拍了拍哈倫的肩膀。“我們都想知道你怎麽樣了,”他說,“等你恢複一點,麥克、戴爾和其他人也想來看你。”

“嗯嗯。”哈倫一直用手捂著下半張臉,所以他的聲音聽起來悶悶的。男孩的手指無意識地撚著繃帶邊緣。

“知道你沒事,他們一定很高興。”杜安瞥了一眼走廊的方向,外麵的腳步聲越來越密集,也許是醫院裏的人吃完午飯回來了,“需要我們給你帶點什麽東西嗎?”

“不穿衣服的米歇爾·斯塔夫尼。”哈倫的手還是捂著臉。

“好吧。”杜安起身走向門口,現在走廊裏暫時沒人,“我們回頭再來看你,炸薯塊。”他們上四年級的時候最愛開這個玩笑。

哈倫歎了口氣:“麥克布萊德?”

“我在。”

“你可以做一件事。”大廳那邊再次傳來對講機的聲音。窗外有人打開了割草機,杜安等著哈倫的下文。“能幫我開一下燈嗎?”受傷的男孩問道。

杜安眯起眼睛望了望滿屋子的明媚陽光,但他還是打開了燈。陽光如此強烈,多出來的一點燈光如同沉入了深海,了無痕跡。

“謝謝。”哈倫說。

“你的眼睛沒問題吧,吉姆?”杜安柔聲問道。

“沒事,我看得見。”哈倫放下左手望向杜安,他的表情高深莫測,“隻是……呃……要是我過一會兒又睡著了,我不想醒來的時候發現周圍一片漆黑,你明白吧?”

杜安點點頭,又等了一會兒,但他不知道還能說什麽。最後他終於跟哈倫揮手道別,溜出房間奔向側麵的出口。

戴爾·斯圖爾特緊盯著槍管和C.J.康登長滿青春痘的臉,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天哪,我要死了。這個全新的想法讓他周圍的一切都陷入了凝固,無論是康登、阿奇·科雷克、照在他臉上的溫暖陽光、陰影般的樹葉、C.J.背後和頭頂的藍天、枕木和鐵軌反射的熱度,還是發藍的步槍槍管和那微弱卻令人暈眩的槍油味兒。這一刻,周圍的一切都凝成了一塊純粹的晶體,就像麥克那塊一百萬年前遺留下來的裹著蜘蛛的琥珀。

“我在問你問題,你這個蠢貨醜八怪。”C.J.厲聲咆哮。

戴爾覺得康登的聲音似乎來自很遠很遠的地方。強勁的心跳仍然敲打著他的鼓膜。他必須集中全部注意力才能勉強抵擋不斷襲來的暈眩感,但他還是強打精神反問:“啊?”

康登冷笑起來。“我說,你在笑什麽?”他將槍身抬上自己肩頭,但槍口始終沒有離開戴爾的喉嚨。

“我沒笑。”戴爾聽見了自己顫抖的聲音,他覺得自己應該為此感到羞愧,但現在他顧不了那麽多。他的心都快從胸口裏跳出來了,腳下的大地似乎正在傾斜,他隻能努力保持平衡。

“還不承認!”阿奇·科雷克吼道。這位替補惡霸的臉微微側向一邊,戴爾看出來了,他的玻璃眼睛比那隻真正的眼睛要大一點。

“閉嘴。”C.J.心不在焉地嗬斥。他抬起步槍,戴爾喉間的壓力遽然消失。現在他感覺到剛才被槍口壓住的位置一陣疼痛,那裏肯定留下了一圈紅印。然而,黑洞洞的槍口又對準了男孩的臉。“你還在笑,醜八怪。不如讓我在你的笑臉上開個洞,你覺得如何?”

戴爾拚命搖頭,但他就是止不住臉上的笑意。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嘴角完全不受控製地向上翹起,現在他的右腿抖得厲害,**脹得快要憋不住了。他隻能集中全部精力保持平衡,控製自己別尿褲子。

步槍槍口離他的臉隻有10英寸。戴爾簡直不敢相信,黑洞洞的槍口大得遮天蔽日。他知道這支點22口徑的步槍彈倉位於槍身後方,每次隻能上一發子彈,很適合打垃圾場裏的老鼠,這兩個獐頭鼠目的家夥原本應該是這樣打算的。恍惚中他仿佛看到那枚點22的彈殼靜悄悄地躺在槍管末端等待擊錘落下,隨後彈頭呼嘯而出,穿透戴爾的牙齒、舌頭、上顎和腦子。他努力回憶點22的彈頭會對動物大腦造成怎樣的損傷,但他唯一能想起來的是,老爸帶他去打獵之前跟他講過,點22口徑的長步槍彈射程可達1英裏。

“你覺得如何啊,醜八怪?”C.J.再次挑釁地問道,他瞄了瞄準星,仿佛準備挑一顆牙齒當靶子。

戴爾再次搖了搖頭。他的雙臂垂在身體側麵,他覺得自己是不是應該舉起手來,但這兩隻手似乎一點也不想動彈。

“開槍射他!射他,C.J.!”阿奇的破鑼嗓音充滿青春期的亢奮,“殺了這個小王八蛋。”

“閉嘴。”康登斥道。他眯起眼睛望向戴爾:“你就是斯圖爾特家的那個蠢貨,沒錯吧?”

戴爾點點頭。多年來C.J.一直是他心頭的噩夢,每次挨打後的憤怒和暴躁總讓他錯覺自己和這個惡霸很熟,所以想到康登可能根本不知道他叫什麽名字,這感覺真是太奇怪了。

C.J.又斜睨了他一眼:“你得好好跟我說說,你他媽為什麽要監視我們,又為什麽掛著一臉賤笑。或者你更願意讓我扣下扳機?”

對現在的戴爾來說,這一連串的問題過於複雜,他隻能再次搖了搖頭。在他看來,這幾個問題裏麵最重要的部分應該是他想不想讓康登扣下扳機。他不想。

“算你有種,醜八怪,這是你自找的。”C.J.惱怒地說。看來他把戴爾的動作當成了拒絕回答。康登拉開單發步槍的槍栓,所有人都聽到了那一聲清脆的哢嗒,然後他俯下臉貼向槍把。

戴爾屏住呼吸,胸口完全僵住了。他想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臉,就在這個瞬間,他仿佛已經看到了子彈穿透手掌鑽進他的嘴巴。有生以來,戴爾第一次認清了死亡的實質:你再也不能沿著鐵軌向前走,永遠告別了今天的晚餐和媽媽,也沒法繼續追看電視劇《海底追捕》。你甚至不能在下個星期六繼續割草坪,等到秋天到來,你也不能幫爸爸清理落葉。

在這個瞬間,你沒有任何選擇,隻能躺在鐵軌旁的煤渣中死去,讓鳥兒像啄食漿果一樣啄食你的眼睛,任由螞蟻爬上你的舌頭。你沒有選擇,沒有決斷,也沒有未來。就像永恒的禁足。

“再見。”康登說。

“你敢動一下扳機,我就打爆你的頭。”一個聲音從戴爾身後傳來。

康登和阿奇都蹦了起來,就像在黑屋子裏被人嚇了一跳。C.J.朝左邊瞥了一眼,但沒放下手中的步槍。

戴爾依然不敢呼吸,但他發現自己的頭能動了,於是他往右偏了偏,想看清身後的人是誰。

科迪·庫克已經走出了樹林,現在她一隻腳還站在草叢裏,另一隻腳踩在煤渣路基上。女孩瘦弱的肩膀穩穩地扛著雙筒獵槍的槍身,兩根槍管同時瞄準了C.J.康登。

“庫克,你這個小渾……”阿奇·科雷克扯著破鑼嗓子嚷道。

“閉嘴。”C.J.厲聲打斷了他的話。但大男孩的聲音十分平靜:“你這是想幹嗎,科迪?”

“把槍放下,笨蛋,”C.J.命令,“這事兒跟你沒關係。”

“你先。”科迪回答,“把槍放在地上,你自己走開。”

C.J.又瞥了她一眼,仿佛在掂量掉轉槍口對準女孩需要耗費多少時間。在那個瞬間,盡管戴爾非常感激科迪的突然出現,但他還是熱切盼望C.J.真能掉轉槍口。隻要別被黑洞洞的槍口指著,他覺得怎麽都行。

“就算我開槍打了這個小王八蛋,又跟你有什麽關係?”?C.J.輕佻地問道,步槍槍口離戴爾的臉還是隻有10英寸。

“把槍放下,康登。”科迪的聲音和戴爾在班上聽過的沒什麽兩樣——雖然她在學校裏很少說話——柔和,心不在焉,隱隱有些厭倦,“放下槍,退回去。你可以等我走了再回來撿槍,我不會碰它。”

“我這就開槍打死他,然後再來收拾你,小渾蛋。”C.J.吼道。現在他真的發怒了,男孩臉上灌了膿的一簇簇青春痘先是變得一片青灰,然後再次漲紅。

“你那支雷明頓是單發的,康登。”科迪提醒道。

戴爾再次瞥了她一眼,女孩的手指緊扣著古董獵槍的扳機。這支槍看起來巨大而沉重,槍管上蒙著一層淡淡的鏽色,破舊的木頭槍托已經開裂。但戴爾毫不懷疑,槍筒裏的子彈早已上膛。他漫無邊際地想著,要是霰彈真的打爆了C.J.的腦袋,自己會不會被流彈波及。

“那我就先打你。”C.J.色厲內荏地咆哮。但他沒有掉轉槍口。

戴爾看到小阿飛**的上臂肌肉越收越緊,這才意識到原來康登和他自己一樣嚇得動彈不得。

“弄她,阿奇。”C.J.下令。

但科雷克有些猶豫,他轉了轉頭,似乎打算用那隻僅存的好眼看清場間的狀況,然後終於點了點頭,從鬆垮垮的牛仔褲裏掏出一把折疊刀,彈出5英寸長的刀刃,慢吞吞地穿過鐵路走向科迪。

“他要是敢跨過第二根鐵軌,你就會變成一堆狗食。”科迪警告康登。

“停!”C.J.斷然喝道。這個含糊的命令聽起來更像純粹的尖叫,但阿奇立即停下了腳步。他望向自己的頭兒,等待下一步指示。

“退後,你這個該下地獄的蠢貨。”C.J.厲聲嗬斥密友。

阿奇退回第一根鐵軌後麵。

戴爾意識到,現在他又能呼吸了。時間重新開始流動,雖然還是比平常慢,但的確在動。他一時不知道自己現在該做什麽。這樣的情景他在牛仔電視劇裏看過上百萬次,如果被槍指著的是《糖腳》或者《野馬巷》或者其他哪部電視劇的主角,他們一定會幹脆利落地將壞蛋手裏的槍奪過來。這事兒很簡單:槍口離戴爾的臉還有10英寸,而且現在康登的全副注意力都放在科迪身上。他隻需要抓住槍管掉轉槍口就好。

“別磨蹭了,”科迪還是一副懶洋洋的腔調,“動一動你的蠢腦子,拿個主意出來,康登。我的手指頭有點累了。”

C.J.臉上的肌肉開始抽搐。戴爾看到惡霸的鼻尖和下巴滲出涔涔的汗水。

“我絕不會放過你,你應該知道吧,科迪?你知道我不會善罷甘休,你就等著瞧好吧。這事兒我跟你沒完。”

科迪似乎聳了聳肩,但槍管依然紋絲不動:“不管你打算怎麽報複,C.J.,隻要你弄不死我,我早晚會扛著我爸的12口徑獵槍找到你頭上。既然去年我都敢放狗招待阿萊奧先生,今年我也不介意殺掉你。”

戴爾聽說過音樂老師和狗的那檔子事兒。鎮上人人都知道。科迪為此停學了十個星期,等她回到學校,阿萊奧先生已經去了芝加哥。

“媽的。”C.J.罵了一句,小心翼翼地將步槍放在枕木上,然後退到一邊。他的動作很慢。“還有你,斯圖爾特,醜八怪斯圖爾特,別以為我會放過你。”C.J.退後幾步,衝阿奇點了點頭。阿奇快步走到同伴身邊,手裏還握著那把折疊刀。兩個惡霸離開了鐵路,走到草叢邊緣時,他們回頭望了一眼,然後迅速鑽進了樹林。

戴爾在原地站了一秒,他盯著腳邊的步槍,仿佛它還會突然跳起來重新指著他一樣。但步槍紋絲不動,戴爾終於感覺地球的引力恢複了正常。一時間他覺得天旋地轉,好不容易才穩住身體;男孩蹣跚走出幾步,一屁股坐在鐵軌上,膝蓋抖個不停。

等到C.J.和阿奇完全消失在小樹林裏,科迪這才掉轉獵槍槍口對準戴爾。確切地說,槍口並沒有直接瞄準戴爾,但差不多就是那個方向。

戴爾沒有注意。他正忙著打量科迪,大量腎上腺素讓他的觀察力變得格外敏銳。女孩長得又矮又胖,髒兮兮的灰裙子鬆垮垮地掛在身上,她上學的時候就總穿著這條裙子。女孩的運動鞋沾滿了泥巴,連大拇指都露在外麵。她的指甲和胳膊肘很髒,頭發結成了油膩膩的幾股,扁平的圓臉就像一坨麵團,小眼睛、薄嘴唇和腫鼻頭在中間擠成一團,仿佛應該屬於另一張更瘦的臉。

但在這個瞬間,她在戴爾眼裏簡直美若天仙。

“你跟著我是想幹嗎,斯圖爾特?”

戴爾發現自己的聲音還在發抖,但他還是努力試圖回答:“我沒有……”

“別想糊弄我。”獵槍槍口又往男孩那邊挪了挪,“我看見你拿著間諜望遠鏡偷窺我家。然後你還偷偷摸摸跟在我後麵,真以為我又聾又瞎嗎?回答我的問題。”

戴爾緊張得連謊都不會編了:“我跟著你是因為……我們有人想找到塔比。”

“你們想找塔比幹嗎?”科迪的眼睛一旦眯起來簡直就完全消失了。

科迪打開獵槍後膛,重新將槍管倚在自己粗短的右臂上:“難道你們覺得是我把他怎麽樣了?”

戴爾搖搖頭。“沒。我隻是想看看你家那邊的情況。”

“你們為什麽會在乎塔比?”

我才不在乎,戴爾暗自想道。但他嘴裏卻說:“我隻是覺得有些事不對勁。羅恩先生和達比特太太那幫人沒說實話。”

科迪朝鐵軌吐了口唾沫:“你剛才說‘我們’。除了你以外,還有誰想找到塔比?”

戴爾瞥了女孩懷裏的獵槍一眼,現在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確信,科迪·庫克是個瘋子:“幾個朋友而已。”

“哼,”科迪嗤之以鼻,“肯定是奧羅克、格魯姆班徹和哈倫那幾個家夥,你們總是混在一起。”

戴爾眨眨眼。他沒想到科迪竟會注意他愛跟誰玩。

女孩走向戴爾,撿起雷明頓步槍,退下一顆點22子彈扔進樹林,然後把槍擱在了草叢裏。“走吧,”她說,“趁那兩個渾蛋還沒壯起膽子滾回來。”

戴爾站起身來,跟著女孩匆匆走向鎮裏。沿著鐵路走了50碼以後,她徑直穿過樹林走向外麵的田野。

“如果你想找的是塔比,”她說話的時候完全沒看戴爾,“那你去我家幹什麽?你明明知道他不可能在家。”

戴爾聳聳肩:“你知道他在哪兒?”

科迪厭惡地瞥了他一眼:“要是我知道他在哪兒,你覺得我還用得著像個沒頭蒼蠅一樣到處找嗎?”

戴爾吸了口氣:“你有沒有想過,他到底出了什麽事?”

“想過。”

他們往前又走了20步,但女孩一個字也沒說。“然後呢?”戴爾終於忍不住追問。

“那所天殺的學校裏有什麽東西或者什麽人把他幹掉了。”

戴爾覺得自己的呼吸再次凝固了。雖然自行車巡邏隊的男孩們一心想找到塔比,但他們從沒想過,那個男孩可能已經死了。按照他們的設想,塔比可能自己跑了,或者被人綁架。戴爾從來沒有真正想過,他的同學死了。剛才被槍口指著的經曆在他的腦子和身體裏留下了深刻的烙印,“死亡”這個字眼也由此獲得了全新的意義。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們倆已經走到了卡頓路和另一條小路的交叉口,再往南走就是布羅德大道。

“你們最好識相一點,”科迪說,“我正在找我弟弟,你和你那幫童子軍朋友別想礙我的事兒。”

戴爾點點頭,瞥了女孩懷裏的獵槍一眼:“你打算帶著它去鎮上?”

科迪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她不屑的表情說明了一切。

“你帶著槍幹什麽?”

“我要去找範·錫克那夥人,讓他們告訴我塔比的下落。”

科迪聳聳肩,撩開飄落在眼前的幾縷頭發,轉身走向鎮子的方向。

戴爾站在原地張望。直到那個身穿灰色布袋裙的小小身影快要消失在布羅德大道盡頭的榆樹陰影中,他才突然扯著嗓子喊道:“喂,謝謝你!”

科迪·庫克沒有停步,也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