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蘇醒的城市
讓我們跟隨這個出現在巷道中的男子走進古羅馬的大街小巷。在一個十字路口,他看到一群人正在激烈地爭吵著。兩駕四輪馬車在通過路口時堵住了對方的道路。這本是一樁先來後到的普通糾紛,然而兩位馬車夫卻已劍拔弩張,喊叫聲、辱罵聲不絕於耳。一小群好事者圍攏過來,津津有味地享受著這場精彩的表演。這幅現代生活中司空見慣的街頭場景,在克婁巴特拉的時代同樣時有發生,這在當時不足為奇。鑒於羅馬擁塞的交通狀況,愷撒下令禁止四輪馬車在白天穿過城市,將永恒之城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步行之都。所有為工廠、商店和住宅運送補給的車輛,隻能在夜間通行,車輪發出的嘎吱聲中夾雜著馬車夫悻悻的叫罵聲,將底層居民的夢鄉碾得支離破碎。這就是眼下的真實情形:兩位馬車夫都無意主動退讓,他們必須趕在黎明到來前盡快出城,以避免遭到罰款等懲罰。
我們的主人公避開人群,偷偷繞過一座建築的外牆,悄然離去。他的身材高大瘦削,麵色憔悴,深陷的眼窩中射出一道敏銳而堅定的目光。濃密的黑色胡須垂落胸前,暴露了他哲學家的身份。他的名字叫阿特米多魯斯·尼多斯(Artemidorus Knidos),一位希臘哲學家。多年來,他一直在羅馬教授祖國希臘的語言、哲學以及文學。據同樣來自希臘的曆史學家阿庇安(Appian)透露,這位其貌不揚的男子,其真實身份竟是尤利烏斯·愷撒的密友。在另一位希臘作家和曆史學家普魯塔克(Plutarch)的幫助下,我們才得以在羅馬的街道上發現他此刻的蹤跡。從空中俯瞰,這位沿街而下的男子仿佛正行走在一座巨大的蟻丘上,他的身份並不普通。盡管沒有確鑿證據,然而此時此刻,他手中莎草紙上的寥寥數語,將極有可能改變這個古老的世界乃至整個西方文明在此後幾個世紀的命運軌跡……
就像小說中的一樁國際陰謀,這卷薄薄的莎草紙是否在冥冥之中埋藏著改變人類曆史的“草蛇灰線”?讓我們繼續追隨阿特米多魯斯的腳步。
在他的周圍,古老的城市正從沉睡中蘇醒。此情此景仿佛身處演出現場,工人們正在為準備舞台布景忙碌著。一戶商鋪正在卸下門板。沒錯,就是門板。自動玻璃門或金屬卷閘門在當時尚未出現。每家店鋪的門麵都由一塊塊豎板排列而成,關門時從店內用一根長長的門閂加以固定。附近的居民對每天吱呀作響的生鏽門閂早已習以為常,門板被依次搬起,然後重重地靠在店鋪內的側牆上。一小團煙塵伴隨著撞擊聲騰空而起。
阿特米多魯斯從門口經過時向店內瞥去,在一片黑暗中,他看到一位父親和兩個兒子正在向店外擺放貨物——那是一些色彩明豔的紡織物。年齡最小的兒子正爬上一根長長的銅杆,往天花板上懸掛各式靠墊,他敏捷的身手令人過目難忘。這無疑是一家布商的店鋪,各種紡織物、布罩和靠墊應有盡有,在這裏你甚至還能找到“極為罕見的東方精美絲綢”,這是店主經常掛在嘴邊的話,他對此頗為自豪。此刻他正位於店鋪後堂,在一盞油燈發出的光線下,他的麵容依稀可辨。隻見他一邊進行晨禱,一邊向壁龕裏排列整齊的小銅像獻上酒和食物。作為一種家族神龕,這種裝飾著小木柱的壁龕,在古羅馬人的日常生活中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羅馬人希望貢品能夠換來守護神拉列斯(lares)的庇護,使他們免遭盜竊、火災、疾病和一切無妄之災。
許多店鋪外都懸掛或塗畫著**的**標誌,有的甚至被刻在鵝卵石上。這並非巧合,也不是某些人口中通往妓院的方向牌,而僅僅是保佑安康、延年益壽、招財進寶的護身符,尤其可以作為“避雷針”,以驅散來往行人旅客的汙言穢語,或妒火中燒的同行店主口中的惡言惡語。有時,就像這座家族神龕中供奉的墨丘利(Mercury)雕像一樣,他既是店主們的守護神,又是盜賊頂禮膜拜的祖師爺。在這裏的街道上,二者間的差別往往非常微妙。
阿特米多魯斯繼續趕路。他來到一家陶器商店,入口旁的木質櫃子和貨架上優雅地陳列著雙耳陶罐、彩繪餐具以及各式罐子。在琳琅滿目的器皿中,最引人注目的當數精美的赭色黏土陶器,眼前的高腳酒杯和餐具在閃亮塗層的襯托下,散發著獨特的明紅色光澤。這種精美的陶器,通過製陶模具進行大量生產。陶器上裝飾著各式各樣精致的浮雕圖案,這要感謝一種在現代被稱為包漿的古老工藝,工人們用刷子或抹刀在陶器表麵塗抹稀釋後的黏土,以營造出波紋起伏和凸凹有致的細膩質感,堪稱古羅馬時代的卡波迪蒙特陶瓷和塞夫爾陶瓷。每個尊貴顯赫的家庭中都備有這種陶瓷製品:它是宴請賓客的最佳選擇。克婁巴特拉是否使用過這種餐具?或許用過,然而鑒於在她窮奢極欲的宮廷生活中司空見慣的銀質餐具、雪花釉瓷、玻璃高腳杯以及品種繁多的玻璃器皿,克婁巴特拉或許會對這種陶製餐具不屑一顧。
一陣突如其來的破碎聲吸引了阿特米多魯斯的視線。一名奴隸失手打碎了一隻陶罐。他的主人暴跳如雷,不堪入耳的嗬斥脫口而出,而緊隨其後的拳打腳踢則提醒著讀者,與我們生活的時代相比,這是一個多麽野蠻粗魯的社會。我們之所以將其稱為“文明”(無論多麽古老),是因為人類曆史上從未出現過如此高級的社會組織體係和高雅的文化藝術形式。然而與我們的社會相比,在眾多領域中,尤其是在自由和人權方麵,處於社會底層的奴隸階層依然麵臨著野蠻和殘酷的境遇。奴隸並不是唯一的受害者。在那個時代,戀童癖、奴隸製、死刑和邊境血案充斥日常生活,人們對此早已麻木。
阿特米多魯斯加快了腳步繼續趕路,此刻這座愷撒和克婁巴特拉生活的羅馬城正迎來新的一天。剛走了幾碼遠,一聲悶響傳入耳中。隨後低沉的鈍器撞擊聲接二連三響起。在一塊三腳木墩前,隻見一名屠夫揮舞著切肉刀,正在賣力地分割一塊牛肋骨。每當寒光閃閃的切肉刀重重落下,拴在屠夫腳邊的母雞總是驚恐萬分地拚命扇動翅膀。它們仿佛在空氣中嗅到了不祥的氣息。穿過一堆擺放雜亂的豬頭,掛在倒鉤上的羊羔肉和紛飛的蒼蠅,一個女人赫然端坐在後院中。這是屠夫的妻子,隻見她一邊擦拭碩大的算盤,一邊等候第一位顧客的光臨。在古羅馬,婦女通常負責管理店鋪的賬簿和現金,這無疑是因為她們更加精於算計。
阿特米多魯斯一臉嚴肅,揮手驅散屠夫店鋪前聚集的蒼蠅,隨後穿過街道。此刻他闖入了一片濃烈的氣味海洋,麵前商店中陳列的各種香料不斷撩撥他的嗅覺神經……然而,隔壁商店中現烤麵包的清香似乎更加濃鬱誘人。這是一家波皮納(Popina)——古羅馬所特有的咖啡館。在奧斯蒂亞古城和龐貝古城的遺址上都能發現它們的蹤跡,頂部帶有大坑的“L”形磚砌櫃台是它的獨特標誌。許多人認為,那些大坑是盛放美酒的容器,但事實並非如此。美酒——甚至阿特米多魯斯就可以現場做證——被儲存在櫃台上排列整齊的雙耳陶罐中。大坑則被店主用來盛放幹菜、穀物、斯佩爾特小麥以及各種向顧客出售的食物。彼時的羅馬,咖啡館還兼具雜貨店的功能,顧客既可以小酌片刻,也可以采買食物。
老顧客們一邊啜飲熱酒,一邊將水煮雞蛋送入口中,津津有味地品嚐著蘸滿蜂蜜的佛卡夏麵包(focaccia)。這就是古羅馬特有的大陸早餐。羅馬人的早餐異常豐盛,對各行各業的羅馬人來說,他們的早餐通常包括牛奶、肉類、奶酪、美酒和水果——這些食物可以為一整天的忙碌提供充足的能量。黎明的到來標誌著新的一天開始了,人們不願浪費每一寸珍貴的白日時光。
改寫曆史的男人
阿特米多魯斯沒有在這家波皮納小店停留片刻,而是繼續趕路。緊繃的神經讓他忘記了饑餓,此行的目的令他心無旁騖。他滿臉汗水,口幹舌燥,精神處於高度緊張狀態。他穿小巷,抄近路,試圖避開擁擠的人群。他不時回頭張望,在反複確認身後沒有盯梢的人後,迅速鑽入路邊的小道。他的心中隻有一個念頭:盡快將消息安全送達。這是生死攸關的時刻。然而,他究竟要將消息送給何人?神秘紙卷中到底有什麽重要內容?如果情況如此緊急,為何不將它交給一名忠誠可靠又身手敏捷的奴隸完成?因為奴隸一旦被抓獲,密信就麵臨泄露的風險,這無異於宣判阿特米多魯斯死刑,甚至還會將神秘的收信人置於萬劫不複之地。
前文提到,密信的內容足以改寫曆史,那麽其中究竟隱藏了什麽重要信息?
在阿庇安的記載中,密信不僅真實存在,而且在公元前44年3月15日的清晨被阿特米多魯斯握在手中,目的隻有一個:拯救蓋烏斯·尤利烏斯·愷撒。
在寥寥數行的密信中,哲學家試圖警告自己的朋友,有人正在密謀,試圖在元老院會議時對他進行刺殺。密信中或許還提到了幾名密謀者的姓名,寄希望於愷撒可以阻止他們接近自己,又或者隻是為了懇請他放棄參加會議。真相將永遠不為人知。但毫無疑問的是,如果密信順利送到愷撒手中,3月15日的刺殺行動就可能被成功挫敗,並將為此後數百年的曆史帶來無法預料的重要影響。
一千年來,從未有人將決定曆史的拐點和未來數百年的人類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而這卷莎草紙就像一把時空之鑰,同時控製著通往兩個世界的大門。一個是失去了愷撒的世界,也就是眼前已知的人類曆史。而在另一個世界中,愷撒依然活著,安東尼和屋大維的爭鬥將因此不複存在,安東尼和克婁巴特拉的**情史也將無從談起,後者作為愷撒一如既往的政治盟友,將注定為埃及贏得羅馬人的尊重,而這個古老王國也不會淪為羅馬的行省。屋大維的崛起將化為泡影,或者至少不會如此迅速。奧古斯都的名號,用忍耐和智慧鑄就的羅馬帝國,以及至今仍在使用的由50 000英裏道路網組成的公共係統(帝國時代建立的高效郵政服務體係),連同各種法律和改革措施都將如海市蜃樓一般遙不可及。除奧古斯都之外,還有誰能夠成就如此偉業?或許另有其人,但奧古斯都的傳奇命運無法複製,因為他遠超常人的壽命(奧古斯都享年77歲,這在當時即便稱不上聞所未聞,也是極為罕見的),為他完成宏圖大業提供了充足的時間。
另外,當時的愷撒年事已高,恐怕已經時日無多。拋開這些細枝末節來說,如果愷撒幸免一死,那麽他也將身體力行地推動各種改革,親手締造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如此看來,今天的世界又將何去何從?
毋庸置疑,接下來的幾個小時,一隻強大的曆史之手將在冥冥之中觸發“多米諾效應”,從而決定未來數百年中人們的命運,甚至當今世界每位個體的命運軌跡……試想,假如公元前44年3月15日發生的一係列事件,以另一種不同的結局收場,那麽包括你我在內的各位,可能根本無緣來到這個世界。
盡管令人難以置信,但這位希臘哲學家浸透汗水的手中可能掌握著數十億尚未出生的人的命運。
關於故事的結局,曆史書中已經給出了答案,短短數小時後愷撒就將身中23刀,我們有理由相信,他沒有收到這封密信。然而,事實卻並非如此。恰恰相反,阿特米多魯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親手將密信交給了愷撒。因而,其後發生的一切著實匪夷所思。
克婁巴特拉登場
克婁巴特拉雙目微合。宮廷美容師埃拉斯正用一根金棒輕柔地為她描繪眼影,在埃拉斯的按壓下,克婁巴特拉的眼瞼不時微微跳動,長長的黑色線條沿雙眼向太陽穴一路延伸,這或許就是埃及化妝術中最廣為人知的特征。美容師的動作從容而自信,呈現出近乎和諧的律動。隻見小棒貼著下眼瞼的曲線在皮膚上來回劃動,直到一條完美無瑕的黑色眼影逐漸顯現。埃拉斯是克婁巴特拉的眾多“秘密武器”之一:長長的黑色線條消除或遮蓋了所有瑕疵,在眼影的襯托下,她的雙眸宛若一輪滿月鑲嵌在漆黑的夜空中。當她再次張開雙眼時,在本就妖冶嫵媚的眼波流轉中,仿佛又增添了一抹勾魂攝魄的魔力。
民間盛傳,如果克婁巴特拉的鼻子更加小巧,世界的麵貌就將大不相同(這裏指人類曆史)。接下來,我們還將繼續對女王鼻子的真相展開探索。事實上,或許正是這種濃豔迷人的埃及妝容(就像一個時常被人忽略的秘密),在沉默中支撐著克婁巴特拉充滿傳奇色彩的美豔傳說。
埃拉斯是埃及宮廷首屈一指的化妝師,她與女王形影不離,這個女人或許還在克婁巴特拉的日常生活中扮演著更多不為人知的角色。她或許是一位守口如瓶的完美聽眾,能夠聽女王傾吐宮闈秘辛。眾所周知,克婁巴特拉無時無刻不需要她的陪伴。幾年後,在著名的亞克興之戰中,正是她一直默默守候在女王身旁直至最後一刻——克婁巴特拉也將在她的懷中告別這個世界。因而此刻,她極有可能跟隨自己的主人來到了羅馬。
然而,女王使用的化妝品有何玄機?她的美貌背後又隱藏著怎樣的秘密?
其實她的化妝品與所有埃及婦女並無二致(隻是她的禦用化妝品、香水和飾品的質量在當時都屬上乘,價格也最為昂貴)。在古埃及,婦女使用的麵霜由各種自然油脂加入天然顏料(一種類似泥土的物質)混合而成,為她們的肌膚添上一抹明媚。與現代時尚潮流不同,當時的人們竭力避免陽光暴曬——白皙無瑕的膚色最受歡迎。而一種由特殊黏土製成的白色“粉底”也因此變得不可或缺。在傳說中的古埃及,以各種油脂作為化妝品的主要原料。然而,從蔬菜中提取的油脂(以蓖麻、亞麻籽或橄欖油為原料)價格高昂,而動物油脂的價格更能為百姓所接受。用來調製色彩的天然顏料幾乎全部來自各種礦物質:藍色來自藍銅礦,綠色來自孔雀石,黑色來自碳化物,黃色和紅色則來自赭石。這些原料被研磨成粉,隨後在木頭和象牙製成的小調色盤上與油脂進行混合。這就是埃拉斯每天清晨的工作。這種混合物隨後被使用小抹刀進行細致入微的塗抹。赭色通常用來塗抹雙頰,它能夠為麵部注入溫暖而生動的光澤,這種顏色同樣適用於唇部。現實中,克婁巴特拉和其他埃及婦女使用的口紅又是什麽樣子?作為現代社會司空見慣的產品,當時還未出現可以上下旋轉、形狀小巧的柱狀口紅。保存在都靈埃及博物館中的《莎草春宮圖》(Erotic papyrus)再現了埃及婦女使用口紅的場景:一個女人正在用一支長長的尖筆,或許是一支長刷,潤澤自己的雙唇。
在古埃及,化妝品無法放入錢包(當時錢包尚未出現)。它們不像在現代社會一樣方便攜帶,因此埃及人習慣每天清晨在家中進行化妝。當時的梳妝盒是一種木製小箱,表麵的漆層和裝飾風格各異,箱內的隔層中擺滿各式玻璃瓶,裏麵裝有藥膏、油脂以及各種化妝品和香水。
克婁巴特拉一動不動地坐著,埃拉斯在幾名女仆的幫助下,正在為她梳妝打扮,準備迎接這看似平淡無奇的一天。沒有人知道,世界曆史將在今天被徹底改寫……與此同時,眾人正在為繁雜的準備工作忙碌著。克婁巴特拉將手搭在一張小桌台上,一名仆人正在小心翼翼地為她塗抹指甲。與現代女性一樣,古代埃及婦女也會使用指甲油,她們的原料從何而來?答案會讓你大吃一驚——散沫花染料。
關於古埃及的化妝品,各種趣聞逸事不勝枚舉。在這個古老的國度,化妝品並不隻是為了滿足愛美的需要,還具有保護健康的作用。麵霜主要用來保護皮膚,幫助皮膚抵抗埃及的似火驕陽和幹燥氣候。
眼影粉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它的成分可能包含焦木、脂肪,此外還有銻——作為一種具有消毒作用的天然抗菌物質,它可以保護雙眼免受細菌感染以及黴菌病和寄生蟲的侵害,同時還能夠緩解烈日和大漠風沙帶來的困擾。
在古埃及人看來,美容護理首先需要對身體進行保護。
因而關於個人護理的另一種習俗也變得容易理解。如果有人對克婁巴特拉第一次密會愷撒時的樣子充滿好奇,可以肯定的是——盡管沒有任何曆史資料對此進行描述——她對身體上的所有毛發進行了清除。根除體毛的風俗(除了頭麵部的毛發,包括眉毛和睫毛在內)源自消滅一切寄生蟲賴以滋生的溫床,盡力達到最佳衛生效果的目的。出土於埃及墓葬以及龐貝古城中的小梳子上細密的梳齒,為世人生動再現了一場人與虱子之間曠日持久的古老戰爭(時至今日仍未結束)。在都靈埃及博物館精美絕倫的喀陵(Tomb of Kha)出土文物中,那些大小各異的刀片和小巧精致的鑷子,清晰地表明除體毛這一風俗在社會各階層中廣泛流行。從一個小罐中殘留的蠟油可以看出,當時的人們已經有了在刮除體毛後塗抹潤膚霜的習慣。
羅馬婦女同樣習慣於清除身體上的毛發,而男人則恰恰相反(盡管他們每天早晨都會剃須),隻有屋大維除外。蘇維托尼烏斯(Suetonius)回憶稱,為了保持皮膚的光滑,他會用炙熱的核桃燒燙身體的毛發。作為一介武夫,這一習慣未免古怪。
有趣的是,古埃及的化妝和美容護理已經超越了性別的界限——無論男人還是女人都會化妝並佩戴假發。
克婁巴特拉正在親身經曆漫長而煩瑣的梳妝(由於她的女王身份而需要對此更加鄭重其事),整個過程將在戴上假發的一刻告一段落。作為一名希臘-馬其頓後裔,克婁巴特拉通常不會佩戴傳統埃及假發,然而此時,出於對宗教和傳統的尊重,(同樣)出於對強大祭司勢力的敬畏,她選擇了妥協,因為她即將出席一場宗教慶典。在托勒密王朝的所有女王中,克婁巴特拉與埃及人民和文化的關係最為親密,但這更多源自精明的算計而非虔誠的信仰。
隻見一名女仆捧出一隻巨大的木盒,盒蓋打開,一頂碩大的黑色假發赫然映入眼簾,隨著假發被小心翼翼托出木盒,一股香油的濃烈芬芳在屋內彌漫開來。這頂假發由貨真價實的頭發製成,散發著烏黑的光澤,精心收攏的發縷修長纖細,波浪起伏,就像噴泉的水柱從假發兩側傾瀉而下,在末端凝聚為細密緊實的發辮,憑借自身的重量防止假發被大風掀起。
這頂假發的造型分為三個部分:一部分沿頸後向下延伸直達肩胛;另外兩部分順著前額兩側,經耳後垂落胸前。正是這種三分法的造型設計確保了假發的穩定。幾個世紀以來,古埃及人——無論男女——一直佩戴這種假發,盡管假發的質量因佩戴者的經濟狀況不同而參差不齊。在假發的遮蓋下,自然生長的頭發形態各異,它們可能或直或曲,或長或短(極短的發型曾經風靡一時),甚至還有人選擇將頭發剃光。人們習慣於在生活中梳著各式各樣的鬆散發型,並經常對頭發進行油浸護理。
讓我們言歸正傳。此時假發被小心翼翼地安放在女王頭上,並用象牙梳子和黃金發卡再次梳理修飾。
最後,她的頭發和外衣被噴上香水,還有幾滴被刻意灑落在脖頸上。在經年累月、日複一日的重複中,永遠以貼身仆人為女王挑選衣裝開始的漫長梳妝過程,此時終於迎來尾聲。
克婁巴特拉注視著埃拉斯手中光滑的銅鏡。一絲狡黠的微笑不覺爬上臉龐……她已經做好準備,迎接這嶄新的一天。
芳心縱火犯
克婁巴特拉起身走向一條拱廊,儀態卻與早晨判若兩人:此刻的她更加威嚴,隻見所到之處鴉雀無聲,眾人紛紛躬身行禮。女王的身影穿過長廊,消失在門後,隻留下卡比托利歐山雄偉壯麗的身姿矗立在遠方。位於山腳下的古羅馬廣場旁坐落著一座巨大的宅邸,此刻一名奴隸正在等候寢宮中的主人。在歡聲笑語、觥籌交錯的縱情歡宴之後,他爛醉如泥的主人整晚鼾聲如雷。錦衣玉食的諂媚之徒環繞左右的感覺令他心醉神迷,時常與之徹夜狂歡。昨夜他照例與一名陌生的宮女共度良宵。盡管已有妻室,但他早已對這種放浪形骸的生活習以為常。
曾經,他的一樁風流韻事成為轟動一時的醜聞。醜聞的女主角是一個謠言纏身、名叫麗科爾斯的“歌女”,作為一名啞劇表演者,她的另一個名字西塞麗絲廣為人知,這個性感尤物時常出沒於各種沙龍,遊走在眾多位高權重的男人之中……此處不作贅述,留待下回分解,但安東尼已經徹底為她傾倒——兩人甚至被發現乘坐轎子,前呼後擁在羅馬城內招搖過市。尤利烏斯·愷撒曾私下要求他注意自己作為執政官的公眾形象。他接受了愷撒的建議。
西塞羅將他稱為“那個角鬥士”,他認為安東尼發達的肌肉過度吸收了本應用於大腦發育的營養,而健碩英俊的外表確實令他獲益不少。麵對他寬大壯碩的胸膛、燦爛無邪的笑容和迷人的眼角笑紋,沒有哪個女人或是好友還會對他的失禮言行耿耿於懷。在人們眼中,他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芳心縱火犯”。
他的名字就是馬庫斯·安東尼烏斯或馬克·安東尼。本書對他將以安東尼或馬克·安東尼相稱。
寢宮門外的奴隸搖著低垂的頭,轉身離開。這位羅馬執政官擁有一座占地超過22 500平方英尺[3]的巨大宅邸,與愷撒坐落在維利安丘上的宅邸比鄰。這座位於帕拉丁丘和俄比安丘之間的小山丘,如今早已不複存在(為了給帝國廣場大道的建造留出空間,它不得不退出了曆史的舞台)。據安德烈·卡蘭蒂尼記載,“這座占地9 000~13 500平方英尺的巨大宅邸,令當時散落在帕拉丁丘上的普通住宅相形見絀”。盡管如此,作為它的主人,安東尼在購入伊始就對宅邸的尺寸滿口怨言,聲稱這裏的空間“對他來說太過局促”,並命人進行擴建。
位於宅邸內部的園林四周環繞著造型典雅的柱廊(列柱圍廊),全長280英尺[4],儼然是一座羅馬中心的氣派王宮。作為安東尼個性的生動寫照,園林的中部被改造成用於體育鍛煉的健身場所。這還不是全部。
一座方庭通向宅邸專用的身體護理場所,包括一座帶有私人桑拿設施的大型浴室。
這座華美的官邸曾是尤利烏斯·愷撒的死敵——龐培大帝——的私產,更早之前屬於他的父親——格涅烏斯·龐培·斯特拉波。安東尼又是怎樣將它據為己有的呢?愷撒的大獲全勝促成了這樁不可告人的交易。公元前48年,龐培去世,他的地產被悉數充公並進行拍賣。這是金額巨大的資產:據西塞羅透露,龐培大帝的財產總價超過7億斯特迪[5]。愷撒委任安東尼負責拍賣事宜,顯然安東尼因而得以用極低的價格購入這座宅邸(以及坐落在戰神廣場上的其他房產)。這座古老的宅邸穿越了曆史的時空,繼續見證著時代的變遷。
羅馬節日
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不斷從大片高聳的庶民住宅區中湧出,填滿了羅馬的大街小巷。男人們三五成群,有的身背裝滿食物的袋子,有的肩扛盛著美酒的雙耳小陶罐,不時發出爽朗的大笑;女人們則背著帆布、毛毯和各種坐墊。人群尚未靠近,他們的氣息早已彌漫開來:空氣中飄浮著女性的芳香、食物的氣味、香料的芬芳,一陣陣歡聲笑語夾雜著俏皮話不時傳入耳中。這些熙熙攘攘的行人將去往何處?答案顯而易見。3月15日到了(羅馬人將每月居中的一天稱為“月中日”,而將每個月的第一天稱為“朔日”),對羅馬人而言,這一天隻意味著一件事情——安娜·裴倫娜節。人們從四麵八方奔向一個特殊的場所進行慶祝——那是一個群山環繞的小山穀,掩映在一片蔥翠而神聖的森林之中,在這裏,砍伐樹木、收集木柴和狩獵動物被嚴令禁止。這處山穀距離羅馬城僅有數英裏之遙,沿弗拉米尼亞大道可以輕鬆步行抵達。在小小的山穀中心,有一眼獻給女神安娜·裴倫娜的聖泉。這個名字對現代讀者而言無關緊要(盡管它聽上去很像一位20世紀60年代的女演員的名字),但在當時的羅馬,它屬於一位舉足輕重的女神,她負責主管永恒的歲月變遷和時光更迭。我們或許對這些傳說知之甚少,但如今經常使用的修飾詞語“perennial”(年複一年的)和“perennially”(年複一年地)正是源自她的姓名。因而每逢3月15日,山穀中總是擠滿了歡樂的人群,這一天也逐漸演變成古羅馬時代的傳統節日。人們在這裏歡慶宗教儀式,暢飲聖泉泉水。有些人甚至在徹夜狂歡痛飲之後,當黎明降臨時,癱倒在地、爛醉如泥。而這還不是全部。
按照古羅馬的傳統,在這個山穀裏獻出**的女人將會得到好運。盡管無從考證,人們依舊對此趨之若鶩,情侶們搭起行軍小帳篷,鋪上簡易床單,在漆黑的夜色和昏暗的油燈掩護下,盡享**。第二天清晨,一夜雲雨之後,這些筋疲力盡的勇士仿佛剛剛經曆了一場生死大戰,跌跌撞撞地返回羅馬城。
時至今日,聖泉依舊可供遊人參觀。在幾碼遠處的一家餐館附近,依稀可辨它的遺跡,大量殘存的磚石緊緊挨成一堆,廢墟中的大理石牌匾上,古老的銘文清晰可見。聖泉的遺址是在一處地下停車場的施工過程中被偶然發現的,這種事情在羅馬已經司空見慣。當年樹木繁茂的山崗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由一片現代建築組成的水泥森林,一條公路橫穿當年的開闊地,日複一日地目送上千輛汽車呼嘯而過。兩千年前古羅馬人的不朽聖地,此時被一個普通的廣場取代:歐幾裏得廣場(Piazza Euclide)靜靜地坐落在嘈雜混亂的車流中,一座巨大的教堂形單影隻地矗立在廣場上。有誰知道,這座大教堂的所在地,曾經見證了古羅馬時代人山人海的傳統節日,當年的盛況堪比今天聲勢浩大的伍德斯托克音樂節,而那些曾經鮮活的生命和他們的悲歡離合早已被淹沒在時光的長河中。
讓我們穿越曆史,回到那個時空深處的日子。
清晨擁擠的人群令阿特米多魯斯始料未及,因此當他鑽出小巷進入街道時,迎頭撞上了一股洶湧的人潮。他被無處不在的人群裹挾著,在左衝右突中徹底失去了方向,但手中依然緊緊攥著那卷莎草紙。瘦削而不失堅毅的身影在人群中格外醒目……他能否及時找到尤利烏斯·愷撒?
特韋雷河上的尼羅魅影
在羅馬城中,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將成為見證曆史的時刻。在這場生死攸關的博弈中,作為一枚棋子,阿特米多魯斯不僅將決定羅馬的命運,還將改變整個世界的未來(包括那些尚未降臨的生命)。而這並不是他一個人的獨角戲。就在不遠處,出現了尤利烏斯·愷撒的身影。稍遠的地方,是馬克·安東尼。隨後布魯圖、卡西烏斯紛紛亮相,甚至西塞羅也粉墨登場。仿佛被一塊巨大的磁石吸引,在這個決定曆史的關鍵時刻,他們不約而同地出現在相同的地點。留給他們的時間隻剩下最後幾個小時。
克婁巴特拉此刻身在何處?
盡管同樣身處羅馬城中,但她並未卷入即將發生的連環事件,然而,在曆史大潮的裹挾下,她也將作為一名主角在數年後登上時代的舞台。此時此刻,在特韋雷河彼岸(特韋雷河岸區,今天的意大利特拉斯泰韋雷區),置身於羅馬城外的愷撒金宮中,她已徹底淪為這場曆史事件的旁觀者。這裏是供非羅馬居民的外邦人居住的傳統區域。身為一個外邦人,她同樣不能住在羅馬城中。羅馬法律明令禁止外國君主進入羅馬城,並劃定了城市範圍的神聖邊界,即城牆之內的區域(pomerium,或許取自post moerium,意為“跨越城牆”),除非他們作為羅馬的“朋友和盟友”受到正式邀請。真正的城市坐落在邊界之內,這裏不僅散布著眾多神廟、元老院和廣場,也彌漫著羅馬城獨有的嘈雜和混亂。邊界之外的眾多地區不屬於真正的城市(urbs)範圍,這也正是“城鎮”(urbe)一詞的起源,並作為意大利語中羅馬的代稱一直沿用至今。盡管同樣身為城市的一部分,但無可否認的是,它們還擁有另一個神聖的“前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