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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個太陽”的旅行背袋裏多了一件鐵器,也就是阿威羅公爵莊園的鑰匙,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之前提及的磁鐵運到了,但還缺少他未曾言明的秘密物質,總歸可以著手建造飛行機器了,並且雇用巴爾塔薩做飛行家的右手的合同開始生效,因為不需要左手,就連上帝也沒有左手,神父就是這麽說的,他研究過這個敏感問題,對此一定非常了解。因為科斯塔·多·卡斯特羅離聖塞巴斯蒂昂·達·彼得雷拉莊園很遠,每天來來回回不方便,布裏蒙達決定放棄這個家,跟“七個太陽”到隨便什麽地方去住。損失倒不算大,一個屋頂,三堵搖搖欲墜的牆,至於第四堵牆,因為是從前建造的城堡的城牆,所以非常堅固,已經屹立不倒好幾個世紀,但不會有人從那裏經過後說,看,這裏有一所空房子,而是說,別住在裏麵,用不了一年的時間牆壁就會倒塌,屋頂就會掉下來,這裏隻會剩下一些破碎的泥磚瓦片,或者一個土堆,但就在這裏,塞巴斯蒂安娜·馬利亞·德·熱蘇斯曾經住過,也就在這裏,布裏蒙達第一次睜開眼睛看見了這奇妙的世界,因為出生之時她處於禁食狀態。
家中東西很少,全部打包後,布裏蒙達頭頂一個包袱,餘下的東西捆成一捆,巴爾塔薩用肩扛,一趟就運完了。路上不時休息一下,兩個人都沉默不語,也不必說什麽,生活在變化,說一個字也是多餘,而生活中的我們自身也在變化,言辭更為多餘。就行李而言,女人和男人帶上他們僅有的東西,或者男人帶著女人的東西,女人帶著男人的東西,總是不覺得重的,因此不必走回頭路,免得浪費時間,一趟就夠了。
他們在倉庫的一個角落打開了簡易木床和席子,床腳邊放上矮凳,矮凳前麵再放上大木箱,就好像在一片新領域上劃出了界限,地麵上的界限劃好之後又把幾塊布掛在一根鐵絲上,讓這裏成為一個真正的家,在不想見到外人的時候他們可以在裏麵獨自相處。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來這裏的時候,要是布裏蒙達沒有洗衣服或做飯的活計,不用去池塘打水或者不忙於燒火,又或者不想幫助巴爾塔薩,給他遞錘子或者鉗子,鐵絲或者藤條,那麽她就可以像家庭主婦一樣躲進這個私密空間,有時候即便是最企盼冒險奇遇的女人也會渴望這樣一個地方,盡管最後這裏的曆險並不如企盼的那樣激動人心。掛起來的那幾塊布也用於懺悔,聽告解神父坐在外邊,懺悔者們坐在裏邊,一次一位,這裏邊正是兩位懺悔者經常放縱**欲的所在,並且他們是姘居,用這個詞並非言過其實,但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總是輕易地寬恕他們,因為他眼前擺著更大的罪孽,那就是他本人的驕傲和野心,至今能升天的隻有耶穌,聖母,以及幾位天選聖徒,而他卻妄圖未來某日升天,與這些散放在這裏,巴爾塔薩正費力組裝的部件一起升上天空,而這會兒,輪到布裏蒙達在掛布裏邊懺悔,她用高得足以讓“七個太陽”聽見的聲音說,我沒有需要懺悔的罪孽。
為了履行參與彌撒的義務,附近少不了教堂,比如離此處最近的就有奧古斯丁修會赤足修士們的教堂,但如果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正如經常發生的那樣,忙於他的神父職責,或者比尋常更多地忙於為王宮效勞,即便他無須每天來這裏,但如果神父沒有前來點燃他們身上基督徒的靈魂之火,毫無疑問,手執鐵器工作的巴爾塔薩和燒火做飯的布裏蒙達身上都有基督徒的靈魂,那麽**之火也會把他們推到簡易木**,並且往往使他們忘記參加聖餐儀式,忘記悔過,這就讓人們理所當然地產生懷疑,懷疑這兩個人究竟有沒有所謂的基督徒的靈魂。他們或者待在倉庫裏麵,或者出來曬曬太陽,周圍是一大片廢棄的莊園,果樹回到了野生的狀態,路上長滿了雜草藤蔓,原來是菜園的地方長出一片片稗草和仙人掌,但巴爾塔薩已經用鐮刀砍掉了大部分,布裏蒙達用鐵鍬把根刨出來放在太陽底下曬幹,在適當的時候,這塊土地將回報他們的勞作。並且也不是沒有閑暇時光,比如說當巴爾塔薩感到很癢的時候便把頭倚在布裏蒙達懷裏,讓她捉虱子,我們不應當為飛行器的愛好者和建造者身上有虱子這一狀況大驚小怪,當然那個時代不用飛行器這個詞,正如當時用講和而不用停戰一樣。沒有人為布裏蒙達捉虱子。巴爾塔薩已經盡其所能,如果說他的手和手指能捉住虱子,但他仍然缺少另一隻手來挽住布裏蒙達那濃密的沉甸甸的蜂蜜色頭發,剛剛把頭發撥開,它馬上就回到原處,遮蓋住了獵物。萬物都能生活。
工作並不總是一帆風順。要說感覺不到缺少左手,那不是實話。上帝沒有左手能夠生活,那是因為他是上帝,而人需要有兩隻手,一隻手洗另一隻手,兩隻手洗臉,不知道多少次,布裏蒙達不得不來替他洗去手背上的髒東西,否則就無法洗淨,這是戰爭帶來的災難,也是其中微不足道的災難,因為許多其他士兵失去了兩隻胳膊或者兩條腿或者男人特有的部位,並且沒有布裏蒙達這樣的人的幫助,或者因為受的傷而失去了得到這種幫助的可能。連接鐵片或者擰緊藤條,鉤子非常得力,在帆布上打眼兒,長釘準確無誤,但是,這些東西在缺少人的皮膚撫摩時會不聽使喚,因為接觸到的不是曾經習慣的人類,它們擔憂這意味著世界陷入了混亂。所以布裏蒙達會前來幫助,隻要她一到,那些物件便停止搗亂;還好,你來了,巴爾塔薩說;也或許這是那些物件的感受,這一點不好確認。
有時候布裏蒙達起得比往日早,在吃每天早晨的麵包之前,她摸索著牆壁往前走,小心避免睜眼看到巴爾塔薩,然後撩開布簾去檢查已經完成的工作,尋找是否有些地方連接得不牢固,或者某個鐵部件內有氣泡,檢查完畢之後,她才開始進食,一點一點地變成跟別人一樣的盲人,隻能看到眼前的東西。她第一次這樣做以後,巴爾塔薩告訴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這塊鐵片不能用,裏邊有一道裂縫;你怎麽知道的;布裏蒙達看見的;神父轉過身對她微微一笑,看看這個人,再看看那個人,然後說,你是“七個太陽”,因為能看到明處的東西,而你是“七個月亮”,能看到暗處的東西;這樣一來,這個至今一直隨母姓叫作布裏蒙達·德·熱蘇斯的人成了“七個月亮”,這是名副其實的命名,不是隨隨便便的綽號,因為這是神父賜予的名字。這一夜太陽和月亮互相摟著睡著了,群星在天空緩緩轉動,月亮,你在哪裏,太陽,你要到哪裏去。
有需要時,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來這裏演練他寫的布道詞,因為這裏的牆壁能產生很好的回音,既讓每個詞都顯得圓潤,又不至於因為回響過大,聲音重疊而使字義含混不清。預言家發表演說的曠野或者廣場就是那樣,那裏沒有牆壁,或者附近沒有牆壁,因此不受聲學規律的影響,聲音的傳播在於說話的器官,而不是聽眾的耳朵或者反饋回聲的牆壁。但是,這些神聖的布道需要華麗的雄辯,配以肉感的天使,迷人的聖徒,教服飄舞,臂膀渾圓,臀部耐人尋味,胸脯豐滿,兩眼熠熠生輝,真是享福者受難,受難者享福,說明條條大路通向的不是羅馬,而是肉體。神父竭盡全力措辭修飾,何況身旁就有現成的聽眾,不過,也許是由於大鳥在場的震懾效果,也許是因為聽眾隻專注於自己的漠然態度,也許是缺少教會裏的氛圍,他的語詞並沒有飛升,也沒有回響,而是雜亂無章地絞成一團,似乎與這位大名鼎鼎的教會演說家的聲名不符,人們甚至拿他與當年在宗教裁判所,現在與上帝在一起的安多尼·維埃拉神父相提並論呢。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曾在這裏演練過的布道詞後來用在薩爾瓦特拉·迪馬古什的布道儀式上,當時有國王和宮廷人員在場,現在在這裏演練的是應多明我會修士們的要求為聖若瑟瞻禮準備的布道,可以想見他飛行家和怪人的名聲不至於太不利,甚至聖多明我的信徒們都請他做布道,更不必說國王,還非常年輕,喜歡玩具,所以他支持神父這樣做,所以他盡情和修道院的修女們消遣,讓她們一個接一個地或者幾個同時懷上身孕,這樣等到他的故事告一段落,史官記錄的他的兒女要以十為單位計數了,可憐的王後,若不是她的聽告解神父,即耶穌會會士安多尼·斯蒂耶夫神父教她忍氣吞聲,若不是經常夢見把打死的水手掛在騾子前鞍上的唐·弗朗西斯科親王,她會怎樣呢,而若是要求他布道的多明我會修士們闖進這裏,看到這隻大鳥,這個斷肢人,這位巫女,看到這個布道人正在雕琢詞句,很可能是在掩飾即使布裏蒙達整整一年不進食也看不到的思想,那麽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會怎樣呢。
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念完布道詞,並不在意能產生怎樣的教化效果,隻是心不在焉地問道,怎麽樣,喜歡嗎;其他人回答說,當然啦,先生,當然喜歡;但這不過是隨口說出的話,心裏並不明白聽到的內容,既然心裏不明白,那麽嘴裏說出來的也就算不上謊話,而是等於沒有說。巴爾塔薩開始敲打鐵器,布裏蒙達把沒有用的碎藤條掃到院子裏,從他們那賣力的樣子來看,似乎這兩項工作很緊迫,但是,神父仿佛再也無法壓抑他的擔心,突然說,這樣我永遠飛不起來;他語氣疲憊,打了個非常頹喪的手勢,巴爾塔薩馬上意識到現在做的事是白費力氣,也就放下了手中的錘子,但是,為了不讓對方把這一舉動理解為放棄,他說,我們得在這裏建個鐵匠爐,把這些鐵部件回火鍛造一下,不然的話,光大鳥的重量就會把它們壓彎;神父回答說,我不管它們彎曲不彎曲,問題是大鳥應該飛起來,而如果沒有以太,它是飛不起來的;什麽是以太呀,布裏蒙達問道;就是讓星星懸在天空的東西;那麽怎樣才能把它弄到這裏呢,巴爾塔薩問;通過煉金術,而我不懂煉金術,但是,不論發生什麽情況,你們千萬不要把這件事說出去;那我們應該做什麽呢;我盡快啟程前往荷蘭,那裏有許多有學問的人,我將在那裏學會把空中的以太提煉出來的技藝,把它裝進圓球體,因為如果機器沒有以太就永遠飛不起來;這以太有什麽功能呢,布裏蒙達問;這是一種基本原理,它對人和生物乃至非生命體產生吸引,使他們一旦擺脫在地球上的重量,就能向太陽飛升;神父,請你用我能聽懂的話說說吧;為了讓機器飛向空中,必須讓太陽吸引固定在鐵絲棚頂上的琥珀,琥珀會吸引我們填充在圓球體內的以太,以太會吸引下麵的磁鐵,而磁鐵呢,會吸引構成飛船骨架的鐵片,這樣我們便能借助風力或者在沒有風的情況下借助風箱升到空中,但是,我再說一遍,沒有以太我們將一事無成。布裏蒙達說,既然太陽吸引琥珀,琥珀吸引以太,以太吸引磁鐵,磁鐵吸引鐵片,那麽這機器就會被拉著不停地朝太陽飛去。她停頓了一下,像自言自語地問道,不知道太陽裏邊會是什麽樣子。神父說,我們不到太陽裏去,為了避免出現這種情況,我們給機器上麵裝上帆,可以隨意把帆張開或者合上,這樣我們願意在什麽高度停住就可以在什麽高度停住。他也停頓了一下,最後總結說,至於太陽裏邊是什麽樣子,我們先努力讓機器升空吧,其他的自然就知道了,隻要我們堅定信念,同時又不至於違拗上帝的意誌。
但這是個多事之秋。聖莫妮卡修道院的修女們怒氣衝天地走出修道院,抗議國王的一道道命令,根據這些命令,她們在修道院裏隻能和父母,子女,兄弟姊妹,以及兩代以內的旁係血親談話,國王陛下想以此結束由於貴族或者非貴族常去修道院,讓修女們在比念誦聖母頌更短的時間裏懷孕的醜聞,如果唐·若昂五世這樣做了,那也隻有他這樣做是對的,隨便哪個若昂或者若澤是萬萬不能的。格拉薩教區主教火速前往,試圖讓她們平靜下來,並遵從國王的意誌,否則她們將被逐出教門,但她們沒有收斂,被激怒的她們發起暴動,三百名投身天主教的女性因為被迫與世隔絕而怒不可遏,暴動一次接著一次,現在人們會看到她們如何用女人纖弱的雙手奮力推開大門,修女們已經出來了,強行帶著修道院女院長來到街上,高舉著十字架遊行,直到與格拉薩的修士們形成對峙,他們懇求修女們看在耶穌受難的分兒上停止暴動,如此我們舉行了一場修士修女的神聖研討會,雙方各自陳述其理由,並由該區刑事法官跑去麵見國王,詢問要不要中止執行該命令,就在這樣的來來去去以及辯論中,很快一個上午過去了,這天為了早早開始,清晨便發動抗議了,法官來了又去,去了又來,法官沒有回來的時候修女們就待在那裏等著,年長的老老實實坐在地上,而年輕的則精神振奮,異常活躍,沐浴著這個令人心猿意馬的季節的溫暖陽光,歡快地看著從這裏經過並出於好奇停下腳步的人,這不是平時每天都能享受到的福利,跟看得上眼的人交談幾句,被禁止的訪客得到消息後趕來了,利用這個機會加強聯係,做些約定,調調情,定下時間,交換暗語,用手指或小手絹打手勢,時間就這樣過去,到中午了,因為肉體畢竟還需要食物,她們就在那裏從旅行背袋裏掏出甜食吃起來,正如上戰場的人是要隨身帶著餡餅的,這次示威以接到王宮的撤銷令而告終,一切重新按原來的道德標準執行,於是修女們興高采烈地唱著歌勝利返回莫妮卡修道院,另外,值得她們欣慰的是,教區主教打發人送來赦免她們的命令,當然他沒有親自前來,否則可能被流彈所傷,因為修女暴動比戰爭更加可怕。有多少次,為了讓遺產分割有利於長子和其他兄弟,這些女人被強行關進修道院,永久禁閉,就這樣囚禁著她們,甚至不允許她們和什麽人隔著欄杆握握手,偷偷會會麵,不允許她們進行舒心的接觸和甜蜜的愛撫,即便這些行為攜帶著來自地獄的**,那也是一種至福。歸根結底,因為太陽吸引琥珀,塵世吸引肉體,所以總會有人受益,當然總是那些生來就擁有一切的人占據隻餘殘羹剩飯者的好處。
另一件預料中的令人不快的事是火刑判決儀式,這不是教會的觀點,教會將其看作加強信仰的方式,也不是國王的看法,由於判決名單上有巴西榨糖廠廠主,國王借此沒收其財產,這是從那些遭受鞭笞或者被流放或者在火堆裏被燒焦的人的立場出發的,去看看吧,雖然這一次隻有一個女人被判死刑,很快就能完成她的畫像,並將其懸掛在聖多明我教堂,掛在那些被烤糊,被燒焦,灰燼都被清除的人的畫像旁邊,雖然看上去不太可能,但如此酷刑對一些人來說算不上威懾,或許人們喜歡受皮肉之苦,又或者相對於保護肉身,人們更看重精神信仰,顯然上帝在創造亞當和厄娃的時候,並不知道他就這樣被卷進了多少麻煩。比如,對以下事例如何解釋呢,這位宣稱入教的修女原來是猶太教徒,被判處在修道院終身監禁,還有那個安哥拉黑人婦女的案子,她從裏約熱內盧來,被指控信仰猶太教,這個阿爾加維商人則是因為說過,每個人依照自己的信仰得到救贖,因為各種信仰一律平等,不論是耶穌還是穆罕默德,不論是福音書還是卡巴拉,不論是甜蜜還是苦澀,不論是罪孽還是美德,都是平等的,這個卡帕裏卡的黑白混血兒名叫曼努埃爾·馬特烏斯,但並非“七個太陽”的親戚,外號叫薩拉馬戈,沒有人知道他的祖輩傳承,他受懲罰是因為他成了一名傑出的巫師,另外還有三個姑娘和他罪名一樣,如何解釋所有這些人呢,如何解釋這次火刑判決儀式中的一百三十個在案人呢,他們當中有許多人很快將與布裏蒙達的母親做伴,誰知道她是不是還活在世上呢。
“七個太陽”和“七個月亮”,既然兩個名字這麽好聽,最好還是用吧,他們沒有從聖塞巴斯蒂昂·達·彼得雷拉去羅西奧廣場看火刑判決儀式,但前去觀看這一盛事的人不少,從目擊者的記憶裏,從不曾被火災和地震銷毀的官方記載裏,我們得以知道發生了什麽,什麽人被燒死,什麽人受了懲罰,安哥拉黑人婦女,卡帕裏卡的黑白混血男人,猶太修女,未獲許可做彌撒,聽懺悔和布道的冒名教徒,那個來自阿拉約洛斯的雙親皆有新教血統的法官,一共是一百三十七人,宗教裁判所盡其所能地把網撒到全世界,捕到滿滿一網又一網的人,這樣就出色地踐行了耶穌的美好訓教,耶穌曾對彼得說,我要叫你們得人如得魚一樣[1]。
讓巴爾塔薩和布裏蒙達極度傷心的是,沒有一張網能撒到星星那裏把以太捕來,正是以太令星星懸在空中的,這個信息來自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他近日就要啟程,歸期不定。大鳥起初像正在豎起的城堡,現在卻成了一座倒塌了的塔,成了半途而廢的巴別塔,繩索,帆布,鐵絲,鐵片,橫七豎八地散落著,甚至不能打開大木箱看看圖紙以獲得安慰,因為神父已經把圖紙裝進行李,明天就要離開,他將走海路,此行並不比一般旅程更危險,因為葡萄牙終於和法國媾和了,針對這次媾和,行政法官,加上法警,為此舉行了莊嚴的遊行大加宣揚,人人騎高頭大馬,後麵是一隊號手,吹著長長的銅角,再後邊是肩上扛著銀質權杖的王宮守門人,最後是身著大衣的威風凜凜的七名軍事統領,他們當中的最後一位手裏拿著一紙文書,那就是媾和公告,這項公告首先在王宮廣場宣讀,宣讀者站在陛下和殿下們所在的窗戶下麵,從窗口可以看到,廣場上人山人海,王室衛隊擺開陣列,在這裏宣讀公告後,接著在大教堂前麵再次宣讀,第三次是在羅西奧廣場旁邊的醫院前方,終於和法國媾和了,與其他國家的和平條約也指日可待;但是,任何條約都不能恢複我失去的左手,巴爾塔薩說;不要這麽說,你和我有三隻手呢,布裏蒙達安慰道。
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祝福了這個士兵和這個目光超群的女人,他們吻了吻神父的手,但最後時刻三個人緊緊擁抱在一起,因為友情蓋過了尊敬;神父說,再見吧,布裏蒙達,再見吧,巴爾塔薩,希望你們互相照顧,也照看好大鳥,總有一天我會帶著要找的東西回來,我要找的既不是黃金,也不是鑽石,而是上帝呼吸的氣體,將我留給你們的鑰匙保管好,你們去馬夫拉之後,要記得偶爾來這裏看看機器的狀況,你們可以隨便進出,不用擔心,國王把這座莊園托付給我了,他知道莊園裏有什麽;說完,神父騎上騾子出發了。
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已經上了船,既然最近飛不上天,現在我們幹什麽呢,要不去看鬥牛吧,看鬥牛非常開心;馬夫拉從來沒有過鬥牛,巴爾塔薩說;而我們的錢不夠看全部四天的,因為王宮廣場的租金今年剛漲了價,那就最後一天去吧,那是閉幕的一場,廣場四周搭著的木製看台一直延伸到河邊,在那裏除了遠處錨泊的船的桅杆什麽也看不到,“七個太陽”和布裏蒙達找到了好座位,這倒不是因為他們來得比其他人早,而是由於“七個太陽”胳膊上安著的那個鐵鉤子像從印度運來,布置在聖吉昂堡壘上的重炮一樣,很容易就打開了一條路,某人感覺被誰拍了拍後背,回過頭來,仿佛炮口正瞄準著他的臉。廣場四周豎著一圈旗杆,旗杆頂上的小旗和從上到下布滿旗杆的三角旗在微風中飄展,鬥牛欄入口處修起了一座木門,木門漆成白色大理石模樣,門柱漆得與阿拉比達的石頭無異,中楣和飛簷都鍍成金色。主旗杆的底座由四個巨大雕像組成,漆得花花綠綠的,其中不乏金色,旗幟是馬口鐵做成的,兩麵都刻著銀色原野上聖安多尼的光輝肖像,服飾也鍍成金色,頭頂上飾以各色羽毛,畫得栩栩如生,呼之欲出,襯托著旗幟上的主角。看台和屋頂上人頭攢動,重要人物們坐在特定位置,陛下和殿下們從王宮的窗台上觀看,現在噴水工們還在給廣場灑水,八十個人身著摩爾人的服裝,披風上繡著裏斯本市政廳的盾號,急於看到公牛出場的百姓們已經等得不耐煩了,舞蹈隊已經退場,現在輪到噴水工們離場了,廣場上幹幹淨淨,散發著潮濕泥土的新鮮氣味,仿佛這個世界剛剛被創造出來一樣,觀眾們熱切等待著即將上演的衝擊場麵,很快這裏就要鮮血淋漓,屎尿橫流,那是公牛和馬匹的產物,但要是有誰嚇得拉了屎,但願褲衩幫他一把,以免在裏斯本市民和唐·若昂五世麵前出醜。
第一頭公牛進場了,第二頭進場了,第三頭進場了,市政廳用重金從卡斯蒂利亞雇來的十八名鬥牛士步行入場,騎手們馳進場內,把矛插入牛背,步行的鬥牛士們把飾有彩色剪紙的標槍刺了進去,那位被公牛撕下鬥篷受到侮辱的騎手策馬衝過去,一劍刺中公牛,以此報複,洗刷汙點,維護聲名。第四頭公牛進場了,接著是第五頭,第六頭,就這樣進來了十頭,十二頭,十五頭,二十頭,整個廣場上遭到血洗,貴婦們笑著,輕聲喊叫著,不停地鼓掌,窗口仿佛是一株株盛開的鮮花,而下麵的公牛一頭接一頭地死去,由六匹馬拉著的矮輪車拖走,隻有王室成員和享有尊貴爵位的人物才能乘六套馬車,如果說這不能證明公牛具有王室地位或者顯要的封號,也能表明它們的重量了,還是讓那六匹馬來說吧,看這一匹匹馬高大英俊,鞍具耀眼,深紅色的繡花天鵝絨馬衣上垂著仿銀流蘇,護頭和護脖也是同一種顏色,而那頭身上插著標槍,被矛刺得遍體傷口的公牛被拉出場外,腸子拖了一地,心醉神迷的男人撫摩著令人心醉神迷的女人,女人們則毫不掩飾地緊緊依偎著他們,布裏蒙達也不例外,她又怎會不這樣呢,她緊緊摟著巴爾塔薩,而他感到廣場上橫流的血都湧上了他的頭,從公牛身體兩側刺開的口子裏泉水般噴出的血中,流出的是活生生的死神,使他頭暈眼花,但一個場麵在他腦海裏定了格,使他的雙眼湧出了淚水,那頭公牛耷拉著腦袋,張著嘴,粗粗的舌頭伸到外麵,它再不能大口大口地吃原野上的草了,或許隻能到公牛的另一個世界那虛無縹緲的草原上吃草,當然我們不會知道它是在地獄還是在天堂。
如果還有公理,那裏必定是天堂,因為受過這些折磨之後就不可能再下地獄了,比如說火衣的折磨,即一件厚厚的鬥篷,分為幾層,每層裏都塞滿各類鞭炮,鬥篷的兩個角上有火撚,點著之後火衣開始燃燒,鞭炮爆炸,整個場地火光閃閃,響成一片,如同烤活牛一般,被激怒的公牛瘋狂地奔跑,嚎叫,在唐·若昂五世和他的臣民們為這悲慘的死亡歡呼喝彩時,公牛甚至無法自衛,也無法在拚殺中迎向死亡。空氣中彌漫著焦肉的氣味,但這種氣味並不會刺激到這些觀眾的鼻子,他們早已通過火刑儀式習慣了焦糊氣味,而最後,公牛還要成為某人的盤中餐,這是對這頭牛最後的利用,正如對燒死的猶太人最後的利用就是沒收其遺產。
現在,幾個彩繪陶人被帶進來放在了場地中央,陶人比真人還大,舉著雙臂呈朗誦狀,這是個什麽節目呀,從來沒有見過這種場麵的人這樣問,大概是殺戮看膩了,讓眼睛休息休息,既然是陶土做的人像,再糟糕也不過是變成一堆碎瓦片,之後再清掃出去就行了,那這場盛會就虎頭蛇尾了,就這樣了,那些心有疑慮的人說,而性情粗暴的人抗議,再來一場火衣折磨吧,讓我們再和國王一起笑一笑,我們一起笑的機會不多,這時牛欄裏衝出兩頭公牛,吃驚地看到場上空無一人,隻有那幾位,舉著雙臂,沒有腿,身子下半部圓鼓鼓的,渾身如同惡魔一般花花綠綠,我們受了那麽多侮辱,就向這幾個家夥報仇雪恨吧,兩頭公牛猛衝過去,一聲悶響,把矮胖子頂了個粉碎,從裏麵躥出幾十隻嚇破了膽的兔子,像射出去的箭一樣四散奔逃,但也逃不過鬥牛士和跳到場內的人們手持棍棒的追打,一隻眼睛盯著逃跑的兔子,另一隻望著可能會追過來的公牛,場上觀眾高聲大笑,不能自製,突然歡呼聲變了調,因為另外兩個泥人被撞成了碎片,忽地幾群鴿子拍著翅膀飛出來,因為猛然看到陽光而暈頭轉向,不知道該往哪邊飛,甚至飛不起來,撞到木製看台的高處,落到急切地等待著的人手裏,他們倒也不是垂涎填料烤鴿肉這道大餐,而是為了讀到鴿子脖子上掛著的紙條上所寫的四行詩,例如,我曾陷牢籠,而今幸逃生,願君施援手,是我今生福;我的羽毛領我來,心中驚詫又惶恐,若問緣何懼高飛,越高隻會摔更慘;此刻我平心靜氣,如果死亡不可避免,如果這是上帝的旨意,但願死於好人之手。我東奔西跑,眼睜睜地看到有人為了追逐我而被公牛撞死,鴿子同樣渴望飛奔起來,但不是所有的鴿子,因為有一些已經在空中飛旋,逃過了人們的手和呼喊的旋渦,拍動翅膀往上飛,再往上,豐收了高處的陽光,飛離場地,消失在遠方的屋頂上空,像金鳥一樣快活。
第二天淩晨,天還沒有亮,巴爾塔薩和布裏蒙達便離開裏斯本,前往馬夫拉,沒有什麽行李,隻帶了一包衣服和旅行背袋裏的一點兒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