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浪子返家了,帶著女人回來了,如果說不算兩手空空,那是因為一隻手留在了戰場上,另一隻手則拉著布裏蒙達,至於他是富了還是窮了,這種事無須詢問,因為每個人都知道自己擁有什麽,卻不知道其價值。巴爾塔薩把門推開,麵前就站著他的母親,瑪爾塔·馬利亞,她緊緊抱住兒子,力氣像男人那麽大,這是真心實意的力量。巴爾塔薩的胳膊上裝著鉤子,女人的肩上搭著的是扭曲的鐵家夥,而不是沿著懷抱裏女人的肩線微曲而成的貝殼狀的手指和手掌,這畫麵真讓人傷心欲絕。父親不在家,到地裏幹活去了;巴爾塔薩有個妹妹,唯一的妹妹,已經結了婚,有兩個兒子,她丈夫叫阿爾瓦羅·佩德雷羅,即阿爾瓦羅石匠,名字和職業緊緊相連,這事不算稀奇,但是什麽緣由並且是在什麽時候,某個人會被稱作“七個太陽”呢,盡管這隻是個綽號。布裏蒙達沒有跨過門檻,她在等她該說話的場合,而老婦沒有看見她,因為她比兒子矮小,況且屋裏很暗。巴爾塔薩挪動一下身子,為的是讓她看見布裏蒙達,他是這麽打算的,但瑪爾塔·馬利亞首先看到的是她尚未見過的東西,也許肩頭冰涼的不適感已經提醒她那是鐵器而不是手,不過,她還是發現了門口的人影,可憐的女人,既為那隻殘廢的胳膊心疼,又為那另一個女人的出現而不得平靜,這時候布裏蒙達往一旁躲了躲,讓每件事都順其自然,在外邊聽到裏邊的抽泣和詢問;我親愛的兒子,這是怎麽回事,誰把你弄成這樣子;天漸漸黑下來,巴爾塔薩到門口叫她,進來吧;屋裏點上了一盞油燈,瑪爾塔·馬利亞還在輕輕抽泣;親愛的媽媽,這是我女人,她叫布裏蒙達·德·熱蘇斯。
說出這是誰,叫什麽名字,大概就足夠了,至於她為人如何,要等以後的生活來說明,因為現在怎樣與過去怎樣是兩碼事,過去怎樣和將來怎樣也是兩碼事,但是,還有一個習慣,就是詢問其父母是誰,在什麽地方出生,年紀多大,了解這些,就會覺得了解了很多,有時甚至是了解了一切。太陽收起最後一縷光線時,巴爾塔薩的父親回來了,他叫若昂·弗朗西斯科,是曼努埃爾和雅辛塔的兒子,就在馬夫拉出生,也一直在這裏生活,住在掩映於聖安德肋教堂和子爵府的陰影下的這所房子裏,要再多了解一些的話,還可以說,他像兒子一樣高,但由於年齡的關係,再加上往家裏背一捆捆木柴的重壓,現在微微駝背了。巴爾塔薩解開並取下父親背上的木柴,老人望了他一會兒才說,啊,男子漢;他馬上發現兒子少了一隻手,但沒有直接提這件事,隻是說,得放寬心,畢竟上了戰場;然後他看到了布裏蒙達,知道這是他兒子的女人,伸出手讓她吻了吻,不一會兒,婆婆和兒媳便去張羅晚飯,巴爾塔薩說著戰鬥中的情況,說起他的斷手,以及他不在家的這些年的情況,但對於在裏斯本待了將近兩年而幾乎音訊全無,他隻字未提,直到幾周前,家裏才收到第一封也是最後一封信,那是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應“七個太陽”的請求所寫,信中說他還活著,不久就要回家,啊,孩子們多麽冷酷,明明還好好地活著卻默不作聲,讓父母以為他們已不在人世。他沒有說什麽時候與布裏蒙達結的婚,是當兵期間還是之後,在哪裏結的婚,怎樣結的婚,但是,老人們要麽是忘了問,要麽是突然看到姑娘奇怪的外表而覺得還是不問為好,淺棕色的頭發,不,這樣的形容是不準確的,應該說是蜂蜜色,那雙明亮的眼睛在光線照拂時是綠色,是灰色,或者是藍色,在暗處或者被陰影暈染時,就突然變得非常暗,呈現出大地的褐色,濁水的棕色,或者煤炭的黑色,因此在本該開始談話的時候,大家都沉默了下來;我沒有見過父親,大概我出生的時候他已經死了,我母親被流放到安哥拉八年,現在已經過了兩年,不知道她現在是不是還活著,一點兒消息也沒有;我和布裏蒙達就在馬夫拉住下來,先看能不能找到個住處;不用找了,這裏住得下四個人,以前還住過更多的人呢,你的母親為什麽被流放呢;因為有人向宗教裁判所告發她;爸爸,布裏蒙達既不是猶太教徒,也不是新教徒,牽涉宗教裁判所,監禁,以及流放這類事的,都是因為有幻覺,懂天啟,她母親就說自己有幻覺,還能聽見聲音;沒有哪個女人沒有幻覺,不懂天啟,或者聽不見聲音,我們一天到晚都能聽見,並不是隻有女巫才能聽見;我母親不是女巫,我也不是;你也有幻覺嗎;媽媽,我隻有所有女人都有的幻覺;你就當我的女兒吧;好的,媽媽;你要發誓自己既不是猶太教徒,也不是新教徒;爸爸,我發誓;那麽,歡迎你來到“七個太陽”的家裏;她也叫“七個月亮”;誰給她起的這個名字呢;是為我們主持婚禮的神父起的;想象力這麽豐富的神父,可不是聖器室隨隨便便就能結出來的果子;聽到這句話大家都笑了,有的聽懂了暗示,有的似懂非懂。布裏蒙達看了看巴爾塔薩,兩個人都從對方的眼睛裏看到了同樣的想法,大鳥散了架,淩亂地攤在地上,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騎著騾子走出莊園大門,踏上了前往荷蘭的路。如果能說這是一句謊言,布裏蒙達沒有新教徒血統的謊言就在空氣中震顫,我們知道這兩個人對此並不在意,為了保住更重要的真理,有時就得說謊。
父親說,我把我們原來在維拉的那塊地賣了,價錢還不錯,一萬三千五百列亞爾,但往後我們會需要那塊地的;那為什麽把它賣了呢;是國王要,不單單要我們那塊,還要別的土地;國王為什麽要那些土地呢;他下令要在那裏建造一座修道院,你在裏斯本沒有聽說過嗎;沒有,爸爸,我沒有聽說;教區長說因為國王許了個願,要是生下兒子就建修道院,現在你妹夫可以掙一筆錢了,到時候會需要許多石匠。吃了豆食和圓白菜以後,女人們起身站到一邊,若昂·弗朗西斯科走過去從醃缸裏取一塊醃豬肉切成四片,分放在四片麵包上發給大家。他警惕地望著布裏蒙達,但她接過那一份以後便不聲不響地吃起來。她不是猶太教徒,公公心裏想。瑪爾塔·馬利亞也惴惴不安地望著她,隨後嚴厲地瞥了丈夫一眼,似乎在怪罪他的提防心。布裏蒙達吃完以後微微一笑,隻是若昂·弗朗西斯科想不到這一點,她即便是猶太教徒也會吃下那片醃豬肉,因為她有另一個要守護的真相。
巴爾塔薩說,我必須找個工作,布裏蒙達也要去幹活,我們不能吃閑飯;布裏蒙達不用著急,我想讓她在家裏待一段時間,我想了解這個新女兒;好吧,媽媽,但我要立馬找個工作;你這樣缺了一隻手,能幹什麽活呢;爸爸,我有這個鉤子,習慣了以後是個好幫手;是嗎,挖坑不行,收割不行,砍柴不行;我能照看牲口;對,這你能做;我還可以當車夫,鉤子足以拉韁繩,另一隻手管其他的事情;孩子,你回來了,我很高興;爸爸,我本該早點回來。
這天夜裏巴爾塔薩夢見他趕著一對同軛牛去耕整座維拉山上的田地,布裏蒙達跟在他後麵,往地上插鳥的羽毛,後來這些羽毛開始晃動,仿佛要飛起來,能帶著土地飛起來,這時候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出現了,手裏拿著圖紙指出他們做錯的地方,讓我們重新開始吧,話音剛落,尚待耕種的土地又出現了,布裏蒙達坐在地上說,來跟我一塊兒睡覺吧,我已經吃過麵包了。此時還是深夜,一片漆黑,巴爾塔薩醒了,把身邊那個沉睡中的身體拉近自己,布裏蒙達像一個難以猜透的謎,身體又溫暖又涼爽,她嘟囔著叫了一聲他的名字,他也叫了一聲她的名字,他們兩個睡在廚房裏,地上鋪著兩條對折起來的毯子,他們緊緊地摟住對方,盡量不發出聲響,以免吵醒睡在隔壁屋裏的父母。
第二天就有人前來祝賀他們的到來並且結識布裏蒙達這位新的家庭成員,他們是巴爾塔薩的妹妹伊內斯·安東尼亞和她的丈夫,他的名字其實是阿爾瓦羅·迪約戈。他們帶著兩個兒子,一個四歲,另一個兩歲,其中隻有長子後來長大成人,因為小的三個月以後就得天花死了。但是,上帝,或者決定人壽命長短的神祇,非常注意窮人和富人之間的平衡,在必要時還從王室家中取出砝碼放到天平上,證據就是,為了抵消這個孩子的死亡,唐·佩德羅王子也將在同樣的年齡死去,而隻要上帝願意,任何死因都不無可能,所以這位葡萄牙王位繼承人是因為斷了母乳而死,隻有嬌生慣養的王室的孩子們才會出這種事,伊內斯·安東尼亞的兒子病死之時,已經在吃麵包和家裏任何可吃的東西了。數量持平之後,葬禮如何上帝就不管了,所以在馬夫拉隻不過把小天使埋葬了事,跟其他死者沒有兩樣,人們幾乎注意不到有這件事,但在裏斯本卻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另一場盛大的儀式,裝著王子的小棺材由國務顧問們抬出臥房,所有貴族都前來送葬,國王及其兄弟們也來了,如果說國王前來是出於作為一名父親的悲痛,更主要的悲痛還是出於失去了他的長子和王位的第一順位繼承人,按照禮儀的要求,一行人來到小教堂院內,眾人都戴著帽子,棺材放到用於運送的棺材架上時,這位國王和父親脫帽致意,接著再次脫帽致意後便返回王宮,禮儀就是這樣不顧人性。之後王子獨自前往聖維森特大教堂,有一支由顯赫人物組成的隊伍陪同,隻是其中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樞機主教走在前頭,隨後是騎馬的持權杖者,王宮官職人員,以及有爵位者,接著是小教堂的教士和輔祭,詠禮司鐸不在其列,他們先行前往聖維森特教堂的墓園去等候遺體,人人手持點燃的火炬,而王宮衛隊在中尉率領下排成兩列走在後麵,最後才是棺材現身,棺材上覆蓋著非常華麗的大紅帷幔,與圍著王室轎式馬車的帷幔一模一樣,棺材後麵是卡達瓦爾老公爵,因為他是王後的總管,如果王後有一顆母親的心,肯定是在為兒子的死亡失聲痛哭,作為王後的掌馬官,米納斯侯爵也在其中,從他臉上的淚痕而非他的爵位可以看出,他對王室多麽忠誠,遵從古老的習俗,這些帷幔,騾子身上的鞍具以及飾物,都要留給聖維森特大教堂的修士們,而同樣屬於這些修士的還有趕騾子的馬夫們,對他們付出的服務,報酬為一萬兩千列亞爾,這與其他任何形式的租賃都沒有區別,對此我們不要少見多怪,這些男人當然不是騾子,但即便是人,也可以出租。總之,這一切組成了宏大莊嚴的場麵,送葬隊伍經過的街道兩旁一直有士兵以及各個修會的修士們,其中也包括將迎接因斷奶而死的王子的隱修會的托缽修士,這些修士有充分的理由享受這項特權,正如將在馬夫拉鎮建造的修道院是他們應得的獎賞,不到一年以前馬夫拉這裏埋葬了一個小男孩,人們甚至不清楚他的名字,但他的送葬隊伍卻是完整的,有他的父母,外祖父母,舅舅舅媽,以及其他親戚,如果唐·佩德羅王子上天之後得知這些差別,肯定會很不高興。
王後畢竟是個生育能力極強的女人,國王已經讓她懷上了另一個王子,這位王子後來真的成了國王,就這位國王可以寫出另一部紀事和另一些激動人心的情節,如果有人充滿好奇,想知道上帝會在什麽時候讓一個平民百姓家裏生出孩子,以便與這位王室出生的孩子構成平衡,那麽可以說,終歸是會平衡的,但不是通過這裏的這些寂寂無名的男人和看得見幻覺的女人,伊內斯·安東尼亞也不想自己有其他子女死去,而布裏蒙達懷疑自己有避免懷孕生子的神奇能力。我們還是來談談這些成人吧,“七個太陽”一定會不厭其煩地講述他的軍旅生涯,軍隊生活中的小小片段,他的手怎樣受了傷,又怎樣被鋸下,說著他伸出胳膊上的鐵器給別人看,最後人們還要聽到那些老生常談的抱怨,他說道,災難總是落到窮人頭上,其實這話也不全對,有不少上將和上尉也戰死了或者殘廢了,上帝既補償窮人也抑製富人;不過一個小時之後,所有人便喪失了新鮮感,隻有小男孩們依舊入神地睜大了眼睛,當舅舅用鉤子把他們舉起來的時候,個個嚇得顫抖不已,這隻不過是開心一下,對這種玩法最感興趣的是最小的外甥,玩吧,趁著還有時間盡情玩吧,他隻剩三個月的時間了。
回來的頭幾天巴爾塔薩幫著父親在地裏幹活,這是家附近的另一塊地,他還得從頭學起,固然他沒有忘記原來的技巧,但現在怎能照搬呢。事實證明夢中的事不可靠,如果說夢中他能耕種維拉山上的地,那麽在白天他隻要看一眼那具犁就會意識到,一隻左手有多麽重要的價值。他完全能幹的活兒隻有當車夫,但沒有車和兩頭牛就沒有車夫可做,現在父親這兩頭牛可以用,要麽我用,要麽你用,以後你會有屬於你的牛;如果我死得早,也許你能攢點錢,湊起來買兩頭牛和一輛車;爸爸,但願上帝沒有聽到你這句話。巴爾塔薩也要到妹夫上工的地方幹活去了,在那裏,塞爾韋拉新鎮子爵的莊園正在修建新圍牆,可不要把地理位置弄混了,子爵領地在那邊,但子爵莊園在這裏,而現在,既然我們在南方,卻按照北方的發音,把子爵和子爵領地寫成字爵和字爵領地,勢必會遭到別人恥笑,我們甚至都不像是那個把許多新世界帶給舊世界的文明國度,雖然實際上整個世界都處於完全相同的年齡段,如果說這確實是恥辱,那麽我們把它寫成止辱也不會更加恥辱了。巴爾塔薩不能為這道圍牆壘石頭,看來還不如少一隻腳好,無論如何,一個人靠一隻腳站立跟靠一根木頭站立並沒有什麽分別,這是他頭一次產生這種念頭,但是,想到和布裏蒙達躺在一起,趴在她身上幹起事來時該有多麽別扭,他又覺得不對了,還是少一隻手好一點兒,失去的是左手,還是非常幸運的。阿爾瓦羅·迪約戈從腳手架上下來了,在一道籬笆後麵吃伊內斯·安東尼亞送來的晚飯,說等修道院的工程開始,石匠們就不會沒活可幹了,他就不再需要離開鎮子,到周邊去找工作了,幾周幾周地在外麵,不論一個人生性多麽喜歡在外遊**,隻要家裏有他尊重的妻子和鍾愛的孩子們,家的滋味就和麵包一樣,不是每時每刻都要吃,但若是一天吃不上就會想念。
“七個太陽”巴爾塔薩爬到附近的維拉山頂上閑逛,從那裏可以看到掩映在河穀深處的整個馬夫拉鎮。他在跟大外甥差不多大的時候,曾在這裏玩過,但沒玩多久,因為他很早便開始在地裏幹農活了。海離這裏很遠,但看來很近,海岸線銀光閃閃,就像是從太陽出鞘的一柄劍,當太陽落到地平線最後消失時,劍就又插入了劍鞘。這是一位作家為上戰場的人發明的比喻,不是巴爾塔薩的創造,但由於某種原因,他想起了他藏在父母家中的那柄劍,他從來沒有把它拔出過劍鞘,或許已經生了鏽,這幾天找時間把它在石頭上磨一磨,塗上橄欖油,誰也不知道明天會出什麽事。
這裏曾是一片莊稼地,現在荒蕪了。雖然界標依然清晰可見,但那些樹籬,圍欄以及溝渠已經不再有劃分地產的功用。現在這一切都屬於同一個主人,即國王陛下,他還沒有付錢,但他信用良好,會付錢的,應當公正地評論他。若昂·弗朗西斯科正在等待他應得的一份,可惜這些錢不全是他的,否則他就成富人了,現在,賣地文書上的金額已經達到了三十五萬八千五百列亞爾,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個數字還會增加,最終將超過一千五百萬列亞爾,是超出頭腦簡單的平民百姓理解範圍的天文數字,所以我們換算為十五康多和十萬列亞爾,一筆大錢。至於這宗交易合算不合算,那就要視情況而定了,因為錢並不總是具有同樣價值,與此相反,人的價值卻永遠不變,要麽擁有一切,要麽一文不名。那修道院該是個大家夥吧,巴爾塔薩問妹夫;妹夫回答說,起初說規格是配備十三個修士,後來增加到四十個,現在濟貧院和聖靈教堂的方濟各會修士們都在說要有八十個;這裏將匯聚世界上全部的權力,巴爾塔薩總結道。這時伊內斯·安東尼亞走了,之後阿爾瓦羅·迪約戈就能自由自在地談起男人之間的話題。修士來了以後要調戲女人,這是他們的習慣,特別是方濟各會的修士們,要是有一天讓我抓住哪個人占我老婆的便宜,我就狠狠地揍他一頓,打斷他的骨頭;說著,石匠舉起錘子把伊內斯·安東尼亞剛才坐的那塊石頭打碎了。太陽要落山了,山穀裏的馬夫拉像一口黑咕隆咚的井。巴爾塔薩開始往下走,望了望界定地段那邊的石碑,石碑雪白,它們還未見識過世間的寒冷,不曾忍受過真正的酷熱,見到日光尚且驚愕不已。這些石頭是修道院的頭幾塊基石,是經葡萄牙人的手雕琢的葡萄牙石頭,雕刻它們的人受國王的指派,當時還無須請米蘭的卡爾沃家族的人來管理聚集在這裏的泥瓦匠和石匠。巴爾塔薩到家時,聽到廚房裏有人在低聲說話,一會兒是母親的聲音,一會兒是布裏蒙達的聲音,她們在熱切地交談,剛剛認識就有那麽多話可說,這就是女人之間沒完沒了的偉大交談,男人們覺得這對話瑣碎無用,他們想象不到正是這交談保證了世界在其軌道上運轉,要不是有女人們之間的交談,男人們早就會失去對家和這個星球的感覺;媽媽,為我祝福吧;上帝保佑你,我的兒子;布裏蒙達沒有說話,巴爾塔薩也沒有對她說什麽,兩個人隻是互相望了一眼,望這一眼便是家。
把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結合起來有許多方式,但本書既非媒妁目錄也非姻緣指導手冊,這裏僅記錄下其中兩種。第一種是他和她離得很近,我既不知道你是誰也不認識你,在一次火刑判決儀式上,站在場外,當然站在場外,正在看受懲罰的人走過,突然女人轉過臉問男人,你叫什麽名字,這不是天啟,也不是出自她自己的意誌的發問,而是來自生身母親的意念中的命令,母親走在遊行隊伍之中,她有天啟,有幻覺,就算她的天啟如宗教裁判所判定的那樣,是偽裝出來的,這些也不是偽裝的,絕對不是,靈感和天啟告訴她,這個殘疾的士兵注定成為她女兒的男人,就這樣他們兩人結合了。另一種方式是他和她離得很遠,我既不知道你是誰也不認識你,各自在其宮廷,他在裏斯本,她在維也納,他十九歲,她二十五歲,通過兩國使節來往協定而結了婚,新郎新娘先在不乏褒揚美化的畫像上看到對方,他玉樹臨風,身材健美,膚色微暗,她體態豐滿,有奧地利人典型的白皙皮膚,不論他們是否互相愛慕,生下來就注定了要這樣結婚,沒有別的可能,但他後來尋花問柳,而她呢,可憐的女人,很正派,不能也不會抬眼望別的男人,當然夢中的事不算在內。
在若昂的戰爭中,巴爾塔薩失去了那隻手,在宗教裁判所的戰爭中,布裏蒙達失去了母親;若昂並沒有取勝,因為媾和之後一切都和以前一模一樣,宗教裁判所沒有取勝,因為每處死一個女巫就有十個女巫出生,出生的男巫還不計算在內,肯定也不少。每一方都有自己的賬目,明細,以及日誌,在一張紙的這一麵登記死者,在另一麵計算活人,交稅和收稅也有不同的方式,一方是用血換來的錢,一方是血統帶來的錢,但有的人更喜歡祈禱,王後就是這種人,這個善於生育的虔誠女人就是為了誕生子嗣才來到世上,她一共生了六個孩子,至於祈禱的次數那就要以百萬計了,現在她去了耶穌會士見習處,現在她到了聖保祿教區教堂,現在她去參加聖方濟各·沙勿略九日敬禮,現在她去了聖母聖壇敬禮聖母,現在她到了本篤會的聖若望隱修院,她還去道成肉身教區教堂,去馬維拉的聖母感孕修道院,去薩烏德的聖本篤修道院,聖光聖母教堂,聖三位一體教堂,格拉薩的聖母教堂,聖羅克教堂,複活主日教堂,王室聖母院,聖母神慰教堂,阿爾坎塔拉的聖伯多祿教堂,洛雷托的聖母教堂,善導修道院,而當王後準備離開王宮去教堂祈禱時,會有咚咚的鼓聲和悠揚的笛聲響起,這當然不是她在敲鼓吹笛,堂堂王後怎能敲鼓吹笛呢,這真是荒唐的想法,持戟衛隊分列兩旁,街道很髒,盡管多次下命令讓人們打掃清潔,但總是那麽髒,於是腳夫們扛著寬寬的木板在王後前頭走,她下篷車時腳夫們便把木板放在地上,王後踩在木板上,腳夫們忙著把後邊的木板搬到前邊,活像穿梭一樣,這樣一來,她永遠在幹淨地方,他們永遠在垃圾當中,我們的王後就像在水上行走的我主耶穌一樣,以這種神奇的方式前往聖三位一體修道院,熙篤會修女院,聖心修道院,聖亞爾伯修道院,感恩聖母修道院,我們要感恩聖母,到聖加大利納教堂,聖保祿修女修道院,奧古斯丁修會赤足修士的朝拜聖體修道院,加爾默羅山的聖母修道院,殉道者聖母教堂,我們都是殉道者,到聖喬安娜公主的修道院,救世主修道院,莫妮卡修道院,當時就叫這個名字,到德薩格拉沃的王室修道院,科門達德拉斯的修道院,但是,我們知道她不敢到什麽地方去,那就是奧迪維拉斯的修道院,大家能夠猜到其中的原因,她是個悲傷的受了欺騙的王後,隻有在祈禱中才能免於受騙,她天天時時祈禱,有時候有緣由,有時候沒有特定的緣由,為了恣意輕浮的丈夫,為了遠方的親屬,為了這塊不屬於她的土地,為了有一半甚至不到一半屬於她的兒女們,在天上的唐·佩德羅王子曾這樣怨懟,為了葡萄牙帝國,為了即將出現的瘟疫,為了已經結束的戰爭,為了另一場可能開始的戰爭,為了公主的大姑子和小姑子們,為了親王的伯伯和叔叔們,還為了唐·弗朗西斯科,向耶穌,向聖母,向聖若瑟祈禱,為了肉體的痛苦,為了想象中的兩條大腿間似有若無的歡愉,為了難以達到的永福,為了覬覦她靈魂的地獄,為了作為王後的抑鬱,為了身為女人的悲傷,為了二者交織在一起的悲哀,為了逝去的生命,為了走來的死亡。
現在,唐娜·馬利亞·安娜有另一些更為緊迫的理由祈禱了。最近國王一直患病,經常因腸胃脹氣而突然昏厥,我們知道他原先就有這毛病,但現在驟然加重,失去知覺持續的時間比往常的昏迷要久,眼見如此偉大的國王沒有知覺,這是教人們要謙遜卑順的最好課程,如果我們已不在世上,而死後又什麽都帶不走,那麽擔任印度,非洲以及巴西之主又有何用處呢。按照習慣同時也是出於謹慎,馬上有人來給他施塗油禮,國王陛下總不能像戰場上的區區士兵那樣,沒有進行懺悔就死,因為戰場上可找不到神父,或者說神父也不想出現在戰場上,但有時也出現狀況,例如他在塞圖巴爾透過禦所的窗戶觀看鬥牛,在沒有先兆的情況下突然陷入深度昏迷,醫生跑過去診脈,放血治療,聽告解神父帶著聖油來了,但誰也不知道唐·若昂五世自上一次懺悔以來犯下了什麽罪孽,而且上一次就在昨天,在過去的二十四小時裏,他會有什麽不好的想法,做下什麽邪惡的舉動呢,況且,鬥牛場上的公牛們死去之時,國王翻白眼暈厥過去,這是很不相宜的情況,另外,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就會死去,如果真的死了,也不是死於受傷,這裏傷口指的是那種開在牲畜身上的口子,無論如何,它們有時還能向對手報仇雪恨,例如,就在剛才,唐·恩裏克·德·阿爾梅達便被馬拋到空中摔了下來,斷了兩根肋骨,被抬下場了。終於,國王睜開了眼睛,逃過這一劫,沒有一命嗚呼,但依然雙腿無力,兩手顫抖,臉色蒼白,不再像那個隨便玩弄修女的花花公子了,也不全是修女,可以換成別的詞,比如就在去年,一個法國女人生下了他種下的兒子,如果他那些被禁閉或者自由逍遙的情婦們現在看到他,決然認不出這個萎靡不振,骨瘦如柴的小個子男人竟然就是那個不知疲倦的風流國王。唐·若昂五世到亞澤坦去了,看草藥和那裏的清新空氣能不能治好他的憂鬱病,這是醫生們對國王的診斷,國王陛下極有可能是受到情緒創傷的折磨,而情緒創傷往往造成腸功能障礙,胃脹氣,膽汁阻塞,這些都是憂鬱病的並發症狀,沒錯,國王得的就是這種病,你看,他的**沒有問題,盡管他縱欲過度,有患梅毒的危險,如果患了梅毒,可以塗合生花汁,這是治療口腔和牙齦以及睾丸及其上部部位潰瘍的特效藥。
唐娜·馬利亞·安娜留在裏斯本祈禱,後來又到貝倫繼續祈禱。據說她正為唐·若昂五世不肯把王國的統治權托付給她而生氣,確實,丈夫不信任妻子是不對的,但這隻是一時的,不久以後王後便成了攝政王,而國王在亞澤坦那可心的地方治療,由阿拉比達的方濟各會修士陪護,海上濤聲依舊,海水顏色不改,空氣中的海腥味依舊那般撲朔迷離,叢林散發出和以前一模一樣的氣味,唐·弗朗西斯科親王獨自留在裏斯本,向王後大獻殷勤,開始籌劃陰謀詭計,估算他哥哥何時死亡,預計他本人的壽命幾何;既然陛下患的這種憂鬱病如此嚴重而且無藥可治,如果上帝想讓他早早結束地上的生命,以便早早升上天國,那麽,作為他近親家族的第一個弟弟,王後陛下您的小叔子,以及您的美貌和品德的忠誠仰慕者,我就可以,恕我冒昧,我就可以登上王位,順便爬上您的床,我們堂堂正正地按教會儀式結婚,至於我男性的品質和能力,我擔保絕不比我哥哥差,當然不會;豈有此理,小叔子和嫂子之間說這些話太不應該了,國王還活著,靠我祈禱的力量,如果上帝聽到我的祈禱,為了王國偉大的榮耀,國王不會死,再說,我注定要為他生六個兒女,現在還差三個呢;但是,王後陛下您幾乎天天夜裏夢見我,這我知道得一清二楚;不錯,我是夢見了,那是女人的脆弱,一直深藏在我心中,就連懺悔時也沒有對神父說過,如果有人猜到,那是從臉上看出來的,夢總是反映在臉上;那麽,我哥哥一死我們就結婚;如果這樣做符合王國的利益,如果不冒犯上帝,如果無損於我的名聲,那我們就結婚;我希望他死去,我想當國王,想和王後陛下一起睡覺,我已經厭倦了隻當親王;我也厭倦了當王後,可我不能當別的,隻能這樣,所以我要祈禱丈夫得救,以免陷入更壞的命運;王後陛下的意思是,我會是個比我哥哥更壞的丈夫;所有的男人都壞,區別僅在於壞的方式不同;在得出這一敏銳而又悲觀的結論之後,王宮裏的談話結束了,這類王後與唐·弗朗西斯科親王的談話是第一次,以後又有許多次,親王盡可能地攀上王後,在她現在所在的貝倫,然後在她待了好長時間的貝拉斯,後來在裏斯本,那時她終於成為攝政王,之後還在她的寢宮和莊園繼續談,這樣,唐·弗朗西斯科讓王後感到膩煩了,她的夢不再像原先那麽美妙,那麽勾人心魂,那麽刺激肉體,現在親王在夢中出現時隻會說他想當國王,他會得到多少好處,這樣的夢也無須再做,坦率地說,我已經是王後了。國王病情非常嚴重時,唐娜·馬利亞·安娜的夢死了,之後國王會痊愈,但王後的夢卻不會再複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