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絳羅裙2

明蓁頭一回有些穩不住陣腳了,咬著指甲在房裏來回走了一整日,走得小梅都慌了神。

曾少銘這個挨千刀的,怎麽偏偏這個節骨眼上跑到扶桑去了?她可不想嫁去穎州,那邊地處偏遠,關家又是十分傳統的大家庭。她過去當不成舒服的少奶奶,婆母**媳婦是極有手段的。她可不想那樣過一輩子。

明太太也不是省油的燈,怕這幾日明蓁在外頭胡鬧再橫生枝節,便叫人守著門,不許她亂跑。那幾個大力的婆子是明太太從娘家帶來的,除了自家主子,一向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明蓁曉得同她們正麵衝突那是落不著好的,隻得再想其他的法子。

明太太又點名要明蓁畫一幅千手千眼觀音像,正好送給關夫人做見麵禮。明蓁把自己關在房裏畫了一天的畫,心總算靜了下來。叫小梅去廣寧街,把她房裏的一掛繩子取出來。

小梅不知道她要做什麽,還是按著吩咐去了,在前院遇到正在指點明四爺功夫的沈徹。

沈徹見了小梅,問:“是小姐要出門嗎?”

因明蓁對這人態度有了轉變,小梅對他也客氣多了,“我們小姐這幾日都不出門,我去廣寧街取個東西。”

沈徹正想擺脫聒噪的明四爺,便道:“是什麽東西,我騎馬來去都快,可以替姑娘跑一趟。”

小梅雖然懶,可不敢敷衍明蓁的差事,隻擺擺手,“多謝您嘞,不是什麽急用的東西,就一根繩子。不過在小姐房裏,她那房間不許旁人進的,我還是自己去吧。”

沈徹心頭微微一動,但也隻點點頭沒再說什麽。

明蓁等府裏下了鑰匙,提著繩子到後院準備翻牆而出。她要去安排一下,好讓明日關家大少“看清”明五小姐是怎樣不堪為妻。沈徹當時還教了她如何打出簡單結實的繩結,此時倒派上了用場。她先在牆下聽著巡邏衛隊的腳步聲遠去,這才爬了梯子翻過高牆。

確實是比原先那條繩子好用些,但還是磨得手疼。上回瓷片割傷才好,這會兒又蹭破了,簡直活受罪。她一邊往下落,一邊心裏暗罵著曾少銘和小戲子。好不容易落了地,明蓁走了幾步,才一轉彎就看到一人負手而立,仰首望天,似在賞月。

真是出門遇到鬼了,明蓁的頭都疼起來了。她一見到沈徹掉頭就要走,沈徹卻攔住她的去路,笑問:“這麽晚了,小姐莫非也是出門來賞月的?”

那月亮白慘慘的,掛在枯樹枝上,冷風颼颼的,沒半點看頭。

“輪不到你管。”明蓁冷冷道。

沈徹點點頭,“在下自是無權過問小姐的私事。不過明大人和夫人早有吩咐,讓在下這幾日好好保護好小姐,明日的酒宴要保證小姐務必出席。”

明蓁見硬的不行,便轉換方式,柔聲下氣道,“你到底是不是曾少銘的朋友?明天我嫡母要逼著我相親,這是對少銘的背叛。你說我怎麽會做出對不起他的事情?反正我不會去的。”說著就要走。

沈徹軟硬不吃,依舊攔在她身前,“沈某職責在身,恕不能放小姐離開。”

明蓁仰著頭,眯著眼睛盯著他,露出了本來的麵目。“那看看你的本事好了。”說話間,冷而堅硬的槍口頂在了沈徹的下頜處。“你再攔著我,我不介意多浪費一顆子彈。”

沈徹垂目看了看,手指輕輕推開了她的槍口,“姑娘家不要舞刀弄槍,到時候走火傷了自己可不是鬧著玩的。而且,槍口也不是用來對著自己人的。”

“你算哪門子的自己人?”

沈徹隻是笑笑。

明蓁收了槍,“既然你這麽喜歡做跟屁蟲,你就跟著好了。”她繞開了沈徹,走到街心叫了輛黃包車,一路把她拉到了豔陽苑。沈徹則是騎馬跟在旁邊。

這會兒豔陽苑正是最熱鬧之時。芳菲還沒出院,那老鴇見到明蓁,一抖帕子就迎了上來,“哎呦,明五爺,這都多久沒瞧見您啦,我還以為您把咱們都給忘了呢!”

“那哪兒能呢!這不聽說媽媽這裏又從旁處挖來了幾個極其漂亮的姑娘,所以帶著——”她停下來轉頭對著沈徹挑了挑眉,“帶著朋友來捧場。”

媽媽見沈徹氣宇軒昂,氣度不凡,自是不敢怠慢,一邊引著他們上了樓進了雅間,一邊叫人去叫姑娘們來。明五爺在歡場裏是很有幾分名頭的,出手大方還不會折磨人,女孩們自然都願意來伺候她。不多時,房內就滿滿站了十來個能唱會跳、花紅柳綠的姑娘。

明蓁打算著,若沈徹是個假正經的,看到這架勢自然就知難而退;倘若他是個登徒子,那正好把他困在溫柔鄉裏醉生夢死,她好去安排自己的事情。

明蓁笑著同沈徹道:“沈兄,若有瞧得上的,盡管叫來,不用客氣。”反正她是不會花自己的銀子的。

沈徹雖看出她的意圖,卻是從容掀袍坐下,“五爺自便,在下隻想護衛五爺安全,不是來尋歡作樂的。”

明蓁狡黠一笑,竟然把所有的姑娘都留了下來。“沈兄是自己人,自然不會叫你坐冷板凳。姑娘們,這位沈爺是我的朋友,你們今日一定要拿出點看家本領,好好伺候。”

見沈徹儀表堂堂,是難得的體麵客人,姑娘們笑嘻嘻、脆生生地應了。除了明蓁身邊的兩個,其他都一擁而上,把沈徹團團圍住。那染了濃香的帕子亂飛。

明蓁笑眼旁觀,等著看他的笑話。沈徹卻大大方方,在百花叢中正襟危坐。還坐出一份亂世梟雄隻身深入龍潭虎穴的凜然豪邁來。他不氣不惱,臉不紅、心不跳。一雙眼睛,帶著武官特有的威嚴冷煞,不過一掃,女人們都不太敢造次了。

明蓁忽然想起曾少銘說過的,他們這群人,在外頭留洋,第一個學會的就是“尊重婦女”。不管心裏是怎樣想的,或許憐憫、或許鄙夷,但表麵的功夫還是做得很足。明蓁卻覺得,因為他們尊重的不是女子,而是自己的教養。

一張大圓桌,兩人麵對麵坐著。明蓁冷眼瞧著他,忽然很想要把這個人看透。可以說,這是她人生裏遇到的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外男”,卻和她認知中的男子完全不同。曾少銘不算,因為從聽到他的名字時就知道他會是自己的丈夫,潛意識裏,他算自己人。

明蓁同相熟的姑娘遞了個眼色,那姑娘會意,端著酒杯向沈徹勸酒,沈徹竟然也沒有拒絕。其他的姑娘一見,都紛紛拿了酒讓他喝。沈徹並不見惱,都一一接過來爽快地喝了。待到姑娘們再次斟酒來灌時,沈徹卻是不再接酒,隻道已經喝了所有姑娘的酒,就不麻煩大家了。

他雖不作色,但那不顯山不露水的疏離,女人們都心生了畏懼。可客人花了錢,總要找些樂子吧?風月場上的女子,最不會冷場,有人提議唱小曲兒,這樣架琴的架琴、抱琵琶的抱琵琶,唱曲兒的唱曲兒,伴舞的伴舞。一時間房內弦歌絲竹,好不熱鬧。

沈徹淡淡一笑,自己倒了酒。拿起酒杯,衝著明蓁遙遙相祝,然後緩緩飲進,但那目光卻一直沒從明蓁臉上挪開。

明蓁看到他的喉結聳動,自己也下意識吞咽了口唾沫。他明明沒有表情,但那眼睛卻像帶了鉤子,勾住了她的目光。周圍的嘈雜忽然都消失不見了,明蓁隻聽見腔子裏的心跳聲在耳廓裏,越來越響,越來越響……她終於偏開了臉,同身邊的女孩子調笑起來,再也不看沈徹。

鬧了一夜,眾人都有了乏意。反而是明蓁和沈徹,麵不改色地坐著。兩人再沒說過一句話,卻是無聲地你喝一杯、我隨一杯,像在互相較勁一樣。

明蓁看了看外頭天光已大亮,忽然覺得十分無趣。她站起身,沈徹也放下酒杯,“五爺要去哪裏?”

“茅房。沈兄要同去?”她挑釁一笑,然後翩然而去。

沈徹看著明蓁離去的背影,想了想還是跟了上去。

明蓁確實是往茅房方向去,但中途忽然被一個二十來歲的姑娘攔住了,拖著她到了偏僻處。沈徹悄悄跟過去,兩人說話的聲音都壓低了,但斷斷續續也聽了個明白。

“求五爺救救我妹妹吧!我那個黑心爹賣了我一個還不夠,現在又要把我妹妹賣進窯子裏,她才十二啊!”那姑娘邊抽泣著邊說。

他聽見明蓁恨鐵不成鋼的聲音,“叫我說你什麽好?早跟你說了,賺的錢好好存著,回頭贖了身,買個一畝三分地,放放租子也足夠你過下半輩子的了。你可好,耳根子軟,你那爹一來要錢,你就給!”

“可我又有什麽辦法呢?我家就我弟弟一個男丁,那賭坊的人說不給錢,就剁了他的手……”

明蓁怒道,“剁了正好!你好欺負,他們就緊著吸你的血。你舍不得他們,他們可不管你的死活。瞧吧,這會兒連你妹妹一齊害了。”

那姑娘又哭著求了一會兒。明蓁大約是被她哭煩了,才沒好氣道,“行了行了,我去跟媽媽說一聲,叫她們先不要動你妹妹。我再想想辦法,看誰家要買丫頭,我給推薦過去。”

那姑娘千恩萬謝,明蓁不耐煩道,“行了,爺急著去茅房呢。哦,我今天帶來個客人,身家不薄,你也過去好好伺候,能敲一筆是一筆。記好了,你再拿錢給你家人,我再不管你了!”

沈徹簡直要氣笑了。心裏忽然又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說不清楚。世上怎麽會有這樣奇怪的女人?無論把她當做男人相處,還是當做女人相處,好像都差了點意思,不合適。甚至有時候也覺得應付不來。

但他一向是知難而上的那種人,隻無奈地笑著搖搖頭。他也不能真跟著她到茅房裏,所以又回了包間。那一眾姑娘們也都困得沒了應酬客人的力氣,東倒西歪的,或在椅子或在榻上懶懶靠著。

沈徹隨意問了幾句明蓁的事情,不知不覺一盞茶的工夫過去了,明蓁還沒回來。他暗道不好,忙起身想去查看。其中一個姑娘瞧見了,對眾人使了眼色,頓時女孩子們又生龍活虎地圍上來不讓他走。

沈徹好不容易掙脫了鶯鶯燕燕,去了茅房一看,果然沒有了人。再一問外頭伺候的夥計,說明蓁早走了,好像往側門那邊去了。

沈徹正要追出去,忽然老鴇領著一群人擋住了他的去路。“呦,沈爺這是去哪裏,這樣匆匆忙忙的。咱們姑娘們伺候的爺可還滿意?”

沈徹拱手一禮,“多謝媽媽招待,沈某還有要事,恕在下不能久留。”

老鴇一抬手,“等等,麻煩沈爺留了茶資再走不遲。”

“茶資?”

“對呀,咱們又不是善堂,姑娘們陪了您一夜,總不能白玩吧?五爺說了,今日是沈爺請客,還要把這兩個月的賬都結了。”

原來要敲他一筆的是明蓁。

沈徹被訛去了一大筆銀子才從豔陽苑裏脫身。出了桐花胡同,站在大街上左右張望。街上的行人也漸也多了,穿梭的黃包車不時從眼前跑過。沈徹在馬上略一思忖,一拽馬韁奔了出去。

明蓁去了醫院。芳菲已經大好了,過兩日就能出院了。見她麵帶倦容,芳菲讓了半張床給她躺下。單人病房,也算安靜。明蓁在醫院補了個囫圇覺,醒來的時候一睜眼就看到芳菲噙著笑的臉。昨夜裏酒喝多了,她腦子還有些發懵。

芳菲給幫她把踢開的被子蓋好,“爺夢到什麽了,睡著的時候一直在笑。”

夢到什麽了?明蓁有點想不起來了。她轉過臉躺平,望著天花板歎了口氣,“那不可能,我可笑不出來了。今日我嫡母逼我相親呢。”

芳菲撐著起身,神色也緊張起來,“真的嗎?那,您和四少的婚事,就不算了?”

明蓁也煩,拉起被子蒙住頭。芳菲不再說話,怕惹她心煩。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她道:“芳菲,你別怕,我不會嫁到外地去。”離開了洛州,離開了曾少銘許諾的未來,她就不再是明蓁了。

芳菲輕輕握住她的手,在她身邊躺了下來。明蓁的頭從被子裏鑽出來,搭到她肩窩裏又閉上了眼。芳菲頭一次在明蓁身上感到了一種脆弱。

她一直被明蓁保護得很好,雖然身在風塵,可除了剛落進虎口時受了點罪,後來一直沒受過什麽委屈。可有時候她發現,明蓁並非無所不能的。說到底,她的無所不能,也是依附於男子身上的。

芳菲能理解明蓁的痛苦,但她認得清自己身為女子在這亂世的命運。如同明蓁說的,美麗的女孩子被人踐踏,不過是匹夫無罪 ,懷璧其罪。有時候出賣她們的是她們自己,更多的是她們的家人。

芳菲對於未知的命運心裏也怕,但她的性格綿軟,所以默默接受命運給予的一切。可明蓁是那樣不肯認命,那樣要與天爭。那份不認命,叫她著迷,叫她願意在她身邊。她認可明蓁的話,所以她還是學著做針線活、學算數……她也想變成有用的人,在明蓁偶爾軟弱的瞬間,可以讓她靠一靠。

明蓁覺得自己像被二姨娘摟著,很安心,又沉沉睡了一覺。從醫院裏出來,已經過了午時了。才在街上走一會兒,聽見身後有馬蹄聲,明蓁下意識往邊上避了避。但那馬蹄聲卻在身邊停住,她一轉身,又見到了不想見的人。

“五爺真叫在下好找。”

明蓁終於從他那慣常冷靜的聲氣裏捕捉到了一絲咬牙切齒。有點痛快。

明蓁繼續流連著街邊的形形色色的小攤子,滿不在乎地笑道:“在豔陽苑見沈爺玩得高興,不好掃沈爺的興,是以不告而別。沈爺莫怪。”

“五爺,時辰差不多了,大人請你回府。”

“我要是不回去呢?”明蓁挑釁地望著他。

沈徹帶著馬向前兩步,忽然一俯身將她撈起來橫放到馬上,鞭子一抽,馬撒開蹄子飛奔出去。他這一連貫的動作太快,快得明蓁一點反應的時間都沒有。她的頭垂向地麵,馬速度又快,她被顛得頭暈目眩,幾乎要嘔吐出來。帽子掉了,辮子也顛散了,長發飄散。她此時再擺不出風流倜儻的姿態,手腳亂踢,怒吼道:“沈徹你把我放下來!”

沈徹一手握韁繩一手圈著她的腰,怕她真會被顛下去。

沈徹並不理她,一路奔到明府角門前,自己翻身下馬再一箍她的腰,把她也抱下馬。明蓁腳落了地,頭昏眼花雙腿發軟。沈徹虛虛扶了她一下。

明蓁穩住了身形,又陷入一種奇恥大辱裏:穿著男子的衣衫,披頭散發,露出女子真容。她揚手就往沈徹臉上抽去,“誰允許你碰我的!”

沈徹卻抓住了她的手腕,無視她的蠻狠,“大小姐,沈某人雖是你的保鏢,並非任你喊打喊罵的奴才,請你也與人尊重。”說完丟開了她的手。

隻是他沒想到明蓁不是那麽容易下火的人,那一個巴掌沒打出去,胸中惡氣更盛。他甫一鬆開手,明蓁又是一個巴掌打過去。沈徹反應快,再一次抓住了她的手腕。

明蓁掙了幾下,根本掙脫不開。力氣沒他大,不肯這樣吃虧,一雙眼睛惡狠狠的,像一頭發狠的小母狼,把他看笑了。“喂,你講不講理?我沒怎樣你吧?好好好,我道歉,我也不是故意碰你的。”

明蓁哪裏聽得進去?右手被抓了,左手又扇過去。沈徹無奈把她兩隻手手腕都抓住了,“明小姐,不要欺人太甚。”

明蓁被那股心火頂著,手打不了人,還有腳。她抬腳就往沈徹腳上狠狠跺上去。沈徹雖然穿著皂靴,還是給踩得疼得倒吸一口涼氣。

沈徹也是惱了,還沒見過這麽野蠻的女子。這野蠻的勁頭,激起男子的征服欲。他反手一擰,從她身後箍住她。明蓁幾乎被他擁在懷裏,任她怎麽掙紮都動不了。

沈徹在她耳邊譏笑,“你一直在外頭說自己是個爺,男人之間碰一下有什麽大驚小怪的?總不能不小心碰了一下,就叫我以身相許吧……別動了,再動,我就不客氣了!”

“你敢!”

“我有什麽不敢?要不要沈某人叫明小姐好好見識見識,什麽才是男人、什麽是女人?”

明蓁抿住唇,忽然很委屈,那委屈鋪天蓋地裹挾而來。她為什麽不是男人?她恨!可這力量上的懸殊叫她明明白白看清了,她在真正的男子麵前,不值一提。

一滴淚落在了他手背上,沈徹歪頭一看,明蓁不知道什麽時候哭了。

他這下有點慌了,“怎麽哭了?剛才不是很厲害嗎?”

“你放開我。”這回聲音總算軟了些。

沈徹也並不想在大街上和她糾纏,鬆開了人。明蓁抹了把眼淚,頭也不回地往府裏走。沈徹也無聲地跟上去了。

明太太已經派人來過幾趟了,小梅找不見明蓁,被明太太好一陣數落,這會兒正在房裏急得團團轉。見明蓁回來了,轉憂為喜,“爺,您去哪裏了呀……”忽見她這披頭散發的,眼眶還有些紅,又收住了聲,“小姐,您怎麽了?”

“沒事,給我準備好洗澡水,梳洗換衣。不要讓太太等太久了。”

小梅暗暗吃驚,但立刻行動起來。

明太太早等在馬車上了,一會兒派人過去催一回。沈徹守在明蓁的馬車旁,想著明蓁那性子,待會兒怕也要出點什麽亂子。

過了好一會兒,終於見幾個仆婦擁著一個人從裏往外走。明蓁頭梳雙髻,慣常光滑無發的額頭上此時垂著一排齊眉劉海。耳上一對金線東珠墜子,隨著走動晃得一片粲然。一身藕粉色繡花披風,小小一張粉白的臉在出鋒裏顯得格外柔軟,是精心描畫過的麵孔。行動間,淺杏色的百花穿蝶裙子若隱若現。

明蓁本就生得比尋常女孩子高挑些,這樣一打扮,更是清麗出群。明蓁目不斜視地從沈徹身旁走過,到明太太馬車前行了禮,方走回自己的馬車。伸手搭在丫頭的手臂上,登上了車。

沈徹看見她露出的那小截雪白的腕子上戴著兩隻金鐲子,配了一個晴紫色的扭絲紋玉環。流光一閃,若有若無的金玉之聲,讓他心頭忽然有一絲異樣。仿佛第一次意識到,明蓁原本不過是個十七八歲的美麗的女孩子。

這一場飯局,沈徹是抱著看熱鬧的心來的。但實際卻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明蓁像是換了一個人,乖順地坐在明太太身旁。關夫人問話,也是應答得體。不怯不妖,不驕不懦,完完全全高門大戶家小姐的做派。

沈徹看得出來,關家人對明蓁倒是很滿意。那關夫人目光淩厲,一看就是個厲害主母。關大少三十出頭,生得一張寡長臉,麵皮黑黃,有幾點麻子。笑起來倒是和氣,隻是相貌實在是一般。這人無論如何是比不上曾少銘謙謙君子、雅蘊俊秀的。沈徹心裏對明蓁竟然生出了一分可惜。

沈徹一直等著明蓁大鬧宴席,但這頓飯卻是風平浪靜,什麽事都沒有發生。明蓁隨著說了會兒話,開席後淺淺吃了幾筷子菜,便推說頭痛離席。

明太太十分滿意她今日的表現,聽聞她要提前離席,也不生氣,拉著她的手,兩人母慈女孝地說了兩句,便叫讓她回去了。她心裏也很是讚同,大家閨秀定然要有分寸的拿嬌,方能顯出名門望族的矜貴。明太太雖然急著她嫁出去,但也不想顯得太廉價,上趕著貼上去。

明蓁離席,沈徹自然是跟著走的。他耳力好,在出雅間時聽見關夫人低聲問明太太,“呦,那位是府上的什麽人?”

明太太道:“是我們小五的保鏢。”

“呀,竟然是保鏢。瞧著有些氣度,還當是府上的大管事呢!不過怎麽小姐出行還帶著保鏢?男女有別,這隨身跟著,合適嗎?”

明太太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自抬身價的機會,笑道:“不怕夫人笑話,小五雖不是我親生,那卻是我們老爺的心頭肉,寶貝得跟眼珠子一樣。其他的姑娘,就是我那幾個嫡生的都比不上……”

明蓁出了天香樓,臉上那份端莊的淺笑驟然消失。要說敷衍這些貴婦人們,她根本不在話下。大宅子裏的勾心鬥角、爭風吃醋,她本就手到擒來。即便嫁到關家,也能八麵玲瓏,並非應付不來。她隻是厭煩那樣暗淡無光的日子,厭惡那樣的自己。

明蓁走到了馬車前,小梅放下踏腳凳,但她沒有上車,忽然道:“你們先回去,我自己在街上走走。”

小梅應了聲“是。”但明府裏跟出來的幾個仆婦卻笑著想要跟上去,都被明蓁一個眼神給瞪得不敢再多言了。見她步行,沈徹也沒有騎馬,同小梅交代了一聲後,便在她身後不遠不近地跟著。

天色暗了下去,街上的煤氣路燈已經亮起來了,照見路兩旁屋頂上的積雪,瑩瑩發亮。街道兩邊也堆著積雪,因為夜色,那些肮髒汙穢便都看不分明了。

雖然馬路中間清掃了出來,但那半化不化的冰和塵土雜糅成了泥濘,不一會兒明蓁的裙擺和披風下擺就都濺滿了泥水。但明蓁隻是漫無目的地往前走,渾然不覺。沈徹也沒打擾她,默默在她身後跟著。

她的影子淡淡地由長變短,又由短變長,寂寂無聲。

沈徹誌存高遠,從沒什麽閑愁感傷,但這一刻,他看著她的影子,忽然感覺到了她堅硬帶刺的外殼下,有一份濃濃的“酒餘人散後,獨自憑欄杆 ”的孤寂。這種對一個女子的感覺,十分陌生,又很難被忽略。

大約是走累了,他見明蓁尋了個麵攤子,站在攤子前看了半晌才去尋桌子坐下。攤主是一對中年夫妻,男人瘸了腿,動作卻利索;女人身材矮瘦,一張和氣笑臉。見明蓁衣著華貴,女人特意把條凳和桌子又擦了一遍。

沈徹也被那飄出來的食物的香氣給勾出了食欲,徑直走過去在她對麵坐下。明蓁似乎早知道他一直跟在身後,見了他並不意外。既不看他,也不趕他走。向女人要了碗雲吞麵後,就托著腮看著那攤主煮雲吞。

那夫妻兩人各忙著各的,後來女人走到了男人身邊,不知道說到了什麽,相視一笑。那女人抬起胳膊,用袖子給男人擦了擦汗。

有食客離開,女人過去收拾碗筷。那客人還剩了幾個雲吞,女人沒有倒掉,拿著碗到挑子前蹲了下去。明蓁才注意到那挑子下頭背風的地方,還窩著一個三四歲的小孩子。

又有客人坐下,女人忙起身去招呼。這夫妻倆忙碌的身影在大鍋蒸騰的水汽裏影影綽綽,那明明是兩張被生活**過的麵孔,卻又是那樣坦然。明蓁一時看得有些出神。

東西做好了端了上來,明蓁看到沈徹要的是紅油抄手。他吃了一口,又問女人有沒有辣醬。女人笑著點頭,“有的有的,洛州人不嗜辣,我們自己做的醬,沒擺桌上。”

明蓁餓壞了,三兩下先把碗裏的雲吞都吃了,方才慢慢吃起麵。她看到沈徹往碗裏舀了三勺辣醬,忍不住問:“加這麽多,不辣嗎?”

沈徹加完了第四勺辣醬,“辣。難得碰上這麽對胃口的辣。你知道洛州菜偏甜,就算是辣也沒什麽辣味。你要不要試一試?這醬很香。”說著把那罐辣醬推到她麵前。

明蓁從不吃辣,家裏人也嫌棄小姐們吃辣後不雅氣。她對吃方麵也沒什麽過多的熱愛,能飽腹就行,算是對甜食有一點偏愛。但見他吃得那樣香,也動了心,小小挖了半勺拌進麵裏。

“可以多放一點。我們那裏人都說,辣出了汗,什麽怨氣都出來了。”

明蓁看眼前碗裏的清湯不過隻變了稍稍顏色,她卷起一根麵放進嘴裏,好像是很香,也沒有特別辣,便放心大膽地又加了半勺。可沈徹卻直接往她碗裏舀了一大勺,“五爺是爽快人,吃點辣子罷了,何至於這樣黏皮帶骨。”

這激將法真有了效用,明蓁當下就裹著醬吃了一筷子麵。可才進嘴,那眼睛鼻子都辣得擰在一起,呼呼地抽著涼氣,話也說不利索了,“沈徹……你這個……混蛋!”

何止是出汗,鼻涕眼淚都給辣出來了。好好一塊手帕,很快就髒得不能用了。

沈徹哈哈大笑,掏了帕子給她,“用我的吧。”明蓁不客氣地接過來,“噗”地擤出許多鼻涕。不過好像確實痛快了很多。

雖然舌頭、嘴唇都是又麻又辣,明蓁還是把東西給吃完了,然後慷慨道:“算了,豔陽苑勞你破費,這頓我請了。”

沈徹也不同她客氣,拱了拱手,“多謝五爺款待。”

明蓁正要叫“小梅付錢。”才想起來小梅沒有跟在身邊。她是不帶錢在身上的,沈徹則是被老鴇搜刮了幹淨,還簽了張欠條。

一文錢難倒英雄漢,兩人麵麵相覷,在彼此的臉上都看到了窘迫。可看著看著,忽然都笑了起來。沈徹頭一回看到她這樣發自內心的笑。明蓁越笑聲音越大,引得攤主過來詢問。

明蓁擺擺手說沒事。笑完了,該給的錢還是要給的。明蓁看到那女人忙碌間不時去查看稚兒,心頭柔軟。她伸手從腕子上退了隻金鐲子下來,“我們出來都忘了帶錢了,就用鐲子抵飯資吧。”

那老板哪裏敢收,“呀,小姐,這麽貴重的東西,我們小本生意,找不起。”

“不用找了。”

女人聽見動靜也忙跑過來,也說不敢收。他們沒少受過欺淩,不相信這樣的好事會落在自己頭上。寧可少賺些錢,也不敢惹事。

“小姐若忘了帶錢,下回叫人送來就成。我們夫妻倆每日裏都在這附近做生意。若是不方便,就算請小姐、少爺兩碗雲吞也不打緊。”

明蓁明白他們的顧慮,還是堅持把鐲子放下了,“收著吧。這樣,就當我在你這裏存了賬,往後什麽時候過來吃,我再不付錢了就是。”這樣一說,兩人終是收了鐲子。

明蓁和沈徹起身離開。走出去一陣,明蓁又轉身去看那夫妻倆。男人將鐲子戴到女人手上,女人似在推拒,但最後還是戴上了。男人憨憨一笑,女人也在笑,讓看的人,也忍不住想跟著笑。雖然那和她沒半點關係。

風比剛才又緊了些,不多時落了雪。但因剛吃了熱飯,這會兒也不覺得冷。明蓁停下來伸手去接雪,那雪無頭無序地亂飄,根本接不住。

“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家。”沈徹道。

明蓁仔細看著掌心裏轉瞬即逝的雪片子,幽幽道:“過會兒再說,我還想走走。”

沈徹看了看懷表,“你若隻是想隨意走走,不如我帶你去個地方看看?”

明蓁確實隻想隨便走走,既然有處可去,強過她這樣漫無目的地瞎晃。便點點頭,倒要看看他能領著她去哪裏。

沈徹叫了兩輛黃包車,差不多跑了小半個時辰,明蓁下車的時候發現竟然到了南春碼頭附近,不遠處有座很宏偉的教堂。洛州幾十年前開埠通商,行棧、碼頭、租界都在這邊。洛州很早就有傳教士來傳教,自然也有幾座教堂。

明蓁見那教堂燈火輝煌,有音樂聲和歌聲傳出來。“這些人在幹什麽?”

“今天是洋人的耶誕節,要不要進去瞧瞧?”

明老爺一向反感那些傳教士,抱著敬而遠之的態度,所以明蓁從來也沒進過教堂,心中也有些好奇。如今既然已經到了,索性進去瞧瞧。

兩人步入教堂的時候,裏麵已經坐滿了形形色色的人,遠處講經台兩邊有孩子捧著歌曲本在唱聖歌。明蓁沒想到教眾這樣多。兩人在最後一排尋了個空位坐下,明蓁傾耳聽了一會兒,“……我們有如花草,今朝雖茂盛,明朝即枯殘,惟你永不變更……”

她聽得似懂非懂,但卻並不生厭。不同於聽曲兒、聽戲帶來的那種感官上的衝擊,這溫柔的歌聲在風琴的伴奏下,在高高的穹頂間縈繞回**,伴著那溫暖的燭光、彩繪玻璃花窗,好像都悄悄落在心頭,叫人感到寧靜安詳。

明蓁靜靜地坐著,認真地聽歌。待到唱詩班唱完了歌,又有牧師布道,然後所有的人都垂首,雙手合十閉目禱告。明蓁餘光見沈徹也一同禱告,忍不住湊過去問,“你也信洋菩薩?”

沈徹隻覺一陣馨香在鼻端,微微睜眼,看到她一雙大眼,滿是少女特有的天真和好奇。他也壓低聲音道:“我不信。”

“那你還這樣?”

“入鄉隨俗罷了。”

“曾四說他信什麽主義,總把信仰掛在嘴邊,你信什麽?”

沈徹唇角微微牽出一個笑,“我隻信我自己。”

怕影響到旁人,兩人說話時離得很近。氣息相聞,明蓁先是看著他的眼,眸子一垂,落到他的唇上。薄薄兩片唇。二姨娘說,唇薄的人情薄。那個男人好像也是這樣的薄唇,可二姨娘明明知道那是薄情相,為什麽還是要他不要她?

沈徹在她的凝視下,心忽然重重跳了一下。可他並不知道,明蓁並不是在看他,隻是在想別的事情。

眼前人是個吃軟不吃硬的,她和他不能硬來。既然男人的法子行不通,那就用女人的法子。明蓁想到此處,忽然輕輕一笑。那婉然的笑顏讓沈徹一陣悸動,好像心忽然被一雙無形的手緊攥了一下。待要看清她的神色時,明蓁已經退開了些,也學著人閉上眼垂下頭,直到聽到牧師“阿門”一聲後,才再次睜開眼。

時辰不早了,兩人各懷心事緩步往回走,直到走累了才又叫了黃包車。明蓁怕回了明府,明太太就會當場要她給個準信,便又躲去了廣寧街的宅子,在**翻來覆去盤算了一夜。

她現如今的乖順,是為讓明太太放鬆警惕,方便她行事。為今之計,索性也逃去扶桑,就算找不到曾少銘,也盡可以回來說在那邊已經完婚。明太太就不好再給她張羅找婆家了。

東渡出海,簽證是不需要的,最大的問題就是路費。津門到橫濱的船票倒是不算太貴。可明蓁一問小梅,才知道手裏的現錢別說船票了,能不能走出洛州到津門去上船都說不準。

她記得聽明老爺提過一回,洛州送去扶桑的公費留學生,一年大概撥給一個學生近兩千兩。洛州還算富省,有不富庶的行省,給一千兩百兩左右的也有。不說學費,每月食宿就要幾十兩銀子。她既然去了,自然一時半會兒不好回來,說什麽也要等小半年後。這樣一筆巨款,她如何能弄到手?

首飾是可以變賣的,但當鋪裏賣不上價,她又不認得什麽掮客。她一向不愛戴首飾,明太太給的幾件,還有二姨娘的體己,都被她貼給了那個男人。明蓁常戴出去見客的,大都是曾家送的。但曾家因有內務府的關係,他家的東西幾乎件件有來頭,她更不能送出去當掉。

思前想後,在第二日見到沈徹時,有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