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絳羅裙3

這夜沈徹才洗了澡,衣服穿了一半聽見了敲門聲。他房間裏的油燈沒油了,剛才回來的時候找東旺要燈油,此時下意識以為是東旺給他送東西來,所以一邊穿衣一邊徑直走過去開門。不料門口站的竟然是明蓁。

“五小姐?”沈徹訝然出聲,忽然又意識到自己正衣冠不整。他忙退了半個身子隱到門後,邊扣扣子邊道歉:“請恕在下冒犯,不知道會是小姐。”

明蓁剛才見狀,已經自覺地偏開臉退開幾步,“冒昧登門,是有些事情想同沈大人談談。”

沈徹穿好了衣服,將她讓了進來。明蓁目光迅速掃了一圈,見沈徹要倒茶,便攔下,“沈大人不用麻煩了。我就是來和你商量件事。”

沈徹放下茶壺,“小姐請說。”這才注意到明蓁是攜著一隻小木匣子來的。

明蓁把木匣子放在桌上,打開牙扣,掀開蓋子。裏麵是一把槍,就是明蓁往常不離身的那一支。沈徹不明所以,但也沒開口詢問。

明蓁拿了槍出來,在手裏把玩了片刻,雙手遞給沈徹。“沈大人應該認得這槍吧?少銘說過,這槍叫什麽勃朗寧1900,比利時產。聽說當年德皇送給中堂大人的也是這種槍。”

“FN M1900。”沈徹補充道。

明蓁點點頭,“反正其他的我不懂,隻知道是一把好槍。”

“確實是一把好槍。”沈徹在軍中用的是漢陽式步槍,隻有高級軍官才有手槍。他自己有一把仿製的毛瑟手槍,還是入武正軍時父親送的……這勃朗寧尚未有軍工廠仿製,全是國外原裝進口。暗想曾少銘對這女孩子倒是寵縱,拿這樣珍貴的東西博她開心。

“不知道沈大人對這把槍有沒有興趣?”

沈徹挑眉看向她,他不會自作多情地認為她要送給他,所以隻問:“怎麽說?”

明蓁微微一笑,“賣給你。”

沈徹啞然失笑,“賣給我?”

“寶劍贈名士,好槍自然要賣給神槍手,才能發揮它的價值。”

“沈某不缺槍用。”

明蓁的唇抿了抿,“可是我缺錢用。”

沈徹上下打量她,雖是女子打扮,釵環首飾卻全拆了。一件半舊家常襖裙,和那“缺錢”二字勉強搭了點邊。

“那日小姐一隻金鐲子買兩碗雲吞,很是財大氣粗。竟然還缺錢花嗎?”沈徹滿臉的懷疑。

“你別不信啊,我真缺錢……實不相瞞,你也看到那關大少了,那年紀都能做我爹了吧?我不要嫁給他,隻能出去躲一躲,也出洋讀個書什麽的。

可我缺路費。雖然我是有些首飾,但當鋪裏當不上價。而且洛州一半的當鋪都是曾家的生意,容易被發現,到時候定然會傳到我嫡母耳裏。我手裏值錢的,就這把槍了。”

沈徹想笑,雖然關大少年紀是大些,也不至於老到做她爹。他低頭把玩著槍,他自是喜歡的槍的,尤其這樣的好槍。似是斟酌了一會兒,抬目道:“槍是好槍,不知道小姐要多少錢肯割愛?”

“五百兩銀子。”

沈徹的嘴角抽了抽,“明小姐,果然是你明明可以搶錢,卻還多送了一把槍。”

明蓁不理會他話中的嘲諷,“沈大人是軍中之人,自然知道這槍的價值,有錢也買不到。我要不是急著用,怎麽會舍得賣掉?你要是嫌貴……不如這樣,錢就當我借的。槍呢,就算我先放你這裏作為抵押的。多算兩分利息也行。”

沈徹微微一笑,那一臉“我信你我才是傻子”的表情,叫明蓁很惱火。她強壓住脾氣,輕歎一聲,“好吧好吧,我告訴你真話。我是打算去扶桑的,我不要嫁到關家去做續弦,我要去找曾少銘。”

沈徹沉默了一會兒,“是不是隻要不嫁給關大少就行?”

“對。”

“好,那我娶你。”

明蓁的下巴驚得半晌合不攏,一臉見著鬼的表情。過了好一會兒才幹笑一聲,“嗬嗬,說得好像你要娶,我就要嫁似的。”

沈徹正了正臉色,“在下同少銘兄不敢引為知己,但卻是摯友,自然明白他的誌向。我猜二位的婚事拖到現在,怕是他對婚姻之事沒什麽打算吧?難道明小姐就這樣白白等下去嗎?今天躲過了關大少,過幾日還有周大少、王大少等著你。

想來小姐要的也不是婚姻,要的不過是一份自由。你大可放心,我們是假裝成婚,婚後互不幹涉。你可以繼續做你的明五爺,而在下,要的也不過是總督貴婿的名頭。你我各取所需,豈不是兩得其便?”

明蓁從震驚裏回過神,思想了半天,覺得目前這是唯一的出路。最後一咬牙,“好,成交!”

明蓁回到房裏還有些雲裏霧裏,又像行在夢裏。剛才她不過去賣一把槍,怎麽好像莫名其妙把自己“賣”了一樣?不過,剛才沈徹若說什麽愛她,她是不會相信的;但他坦白地說想要做總督女婿,想要一條平步青雲的捷徑,那麽她反而信他了。

小梅做好了夜宵給她送過來,“小姐,這深更半夜的,吃這麽多可別積食了。而且您飯量大了那麽多,怎麽也不見胖啊?我聽人家說,有一種叫消渴症的病,就是吃得多、喝得多……可還消瘦。小姐,您要不要找個大夫瞧一瞧?”其實她還想說“拉得也多。”但沒敢說出來。

明蓁還在想心事,沒聽見她的話。小梅又喚了兩聲,她這才擺擺手叫她回去休息。小梅隻當她心情不好,還在發愁和關家的親事,便也不好再勸,放下東西掩上門走了。

飯菜都是給孟小棠的。這些日子她忙得很,除了送點吃的也沒時間搭理他。這會兒心頭鬆快些,總算分出點心思給那小戲子了。

這幾日洛州愈發冷了,密室裏也生不得炭盆,明蓁發了菩薩心腸,先送了飯下去,又從箱籠裏抱出兩床曬得暄軟的厚被褥下來。她不會鋪床,隨意往**一丟,“你自己鋪上,聽說過兩日還要更冷。”

**的人一動不動。明蓁走近了看,孟小棠的一雙眼睛無神地望著天花板。她探手過去,還好,還有氣。

“裝什麽死人啊?起來吃東西。”

孟小棠還是不說話,甚至連眼睛也不眨一下,好像沒了魂魄。

他分明聽見了明蓁的聲音,可又像沒聽見。一個人長久地被囚禁,懸浮著,生死無定,比那監獄裏的死刑犯還要痛苦。起碼,做犯人還知道有結束的那一日。而他,就像被世人遺忘在一個無人知曉的角落裏,連那個惡毒的女人似乎對他都失去了興趣,扔下東西就走,連一句話都不跟他說。

他開始的時候滿懷激憤,鬥誌昂揚,發誓不報此仇誓不為人;後來想盡辦法,也找不到逃出去的法子,他焦慮狂躁,甚至已經想不起來,自己為什麽會經曆這些。然後灰心和絕望開始前赴後繼地撕咬他殘存的意誌:就算割斷了明蓁的脖子又怎樣呢?他打不開鎖,一樣會死在這裏,他再也見不到他的母親了!

這種絕望讓他痛得以頭搶地,他跪在地上拚命地磕頭,求菩薩、求佛祖、求太上老君,求他能想到的一切的神靈。後來他又求鬼、求魔、求妖,可什麽都沒發生,神鬼都不願理會他。他感到自己在慢慢死去,不是身體的死亡,是精神的死亡。那根支撐著他的柱子,轟然倒塌了,他也就再也起不來了。

明蓁覺得孟小棠還算愛幹淨,吃完的碗筷總擺放整齊,便溺從不會濺到馬桶外頭。可這會兒才注意到,她上次送來的飯菜根本沒有動過。

明蓁叫了他幾聲,不見回應,不耐煩地把他的被子掀了,“我說話你聽不見是不是?”

孟小棠的眼珠忽然動了動,猛地抓住她的手,“殺了我吧……我沒力氣陪你玩了。殺了我,殺了我!......”

明蓁費了老大力氣才抽出手,手腕被他抓疼了。殺了他?她做什麽要殺人?不是說要奉陪到底的?這才多久就受不住了?這些臭男人們說過的話從來都不算數的對吧!

明蓁惱起來,往他臉上抽了兩巴掌。孟小棠任憑她打,也不反抗。明蓁氣撒完了,看他那癡傻的樣子,像是離精神錯亂也快不遠了。明蓁可沒打算把他弄瘋,這隻是她喜歡的遊戲,能得到前所未有的樂趣的遊戲。

“你不是要報仇嗎?我在等你來報仇呢。要死要活的,你還是不是個男人?”

但她的話並不能令孟小棠動容。明蓁想了想,走過去拿起他的手,在他掌心裏寫了一個字,“現在你知道兩個字了,瞧,離你娘又近了一步。”

“娘,娘……”孟小棠喃喃自語。

明蓁看到光亮又回到了他的眸子裏,想來是不會瘋了。看他幾日不見又長了胡子,覺得不大好看,“過來,我給你刮刮臉,難看死了。”明蓁喜歡手裏拿著刀,喜歡掌握著旁人生死的那種掌控感。

孟小棠終於乖順地跪坐在她麵前,她一邊給他刮臉一邊想心事,在想和沈徹的那一筆交易,是不是有什麽是她沒想到的。

孟小棠卻似在得到了新的字後,重新找回了生的意誌。而實際上,剛才那個試探,讓他似乎找到了應付明蓁的辦法。這個女人,壞是極壞的,但也不是沒有可以攻克的漏洞的。他在密室裏沒有找到可以用來開鎖的東西,他必須想辦法到上麵去。他忽然想起明蓁穿西裝的時候,總會帶領帶夾,倘若有機會拿到……

“你又在想什麽?”明蓁給他收拾完臉,捏住他的下巴。孟小棠臉上的線條纖瘦有了棱角,不見天日的皮膚蒼白,有一種脆弱的美。

孟小棠生怕被她看出他的心思,抿了抿唇,才輕聲道:“想,我娘。”

明蓁神色動了動。人到了這樣的境地,原來能想的那個人,是娘啊。倘若換成她,她可以去想誰,誰可以支撐著她活下去?他的娘一定也特別想他吧?哪怕人人都說他死了,她還那樣等著、盼著。她甚至有些妒忌起孟小棠來,但到底沒說什麽。

明蓁愛幹淨,在孟小棠吃飯的空兒,從上頭提了一桶水下來。水太沉,還沒下完階梯,已經灑了半桶水了。

孟小棠吃完東西,把碗筷放好,看著叉著腰抱怨的明蓁,忽然小心翼翼地問:“主子,讓我來吧……水桶、馬桶都很重。”

明蓁斜眼瞧了他好一會兒,孟小棠垂下眼並不和她對視,仿佛十分膽怯。明蓁冷笑,當她不知道他打的什麽主意嗎?不外乎找機會跑出去。但要是真把他逼瘋了也沒什麽意思。就像貓兒逗老鼠一樣,抓著在爪子下壓一壓,然後鬆一鬆,再捉回來——這樣才好玩呀。

她真好奇他到底會怎樣逃出去,正好也懶得收拾這些髒東西,於是一笑,“好啊,不過,我怎麽知道你會不會跑。”

“不,不會的。”

明蓁可不信他,又去庫房裏找了一條短鏈子拴在他腳腕,能走路、上下台階,但是想跑是不可能的。收好了鑰匙,明蓁這才放心地解開了鐵鏈的一頭,握在手裏。看著孟小棠把馬桶提上去,把密室裏打掃了一遍。果然比她做事還細心些。

孟小棠幹完了活,身上也出了汗。他抹著頭上的汗,怯怯地問:“主子,能洗澡嗎?”

明蓁房裏有下人準備好的洗澡水,雖然這會兒水沒那麽熱了,勉強也是能用的。目前為止,小戲子還算老實,可不代表他是真的馴服。她享受他的順服,又喜歡他偶爾鬧點“小脾氣”,讓她作為支配者有一些挑戰。

明蓁想知道他到底意欲何為,且也不喜歡又髒又臭的東西,便欣然同意了。揚唇一笑,“可以啊,不過,你可不能穿著衣服上去。”外頭天寒地凍,諒他也不敢跑出去。

孟小棠咬著唇漲紅了臉脫去了衣服,將自己浸到水裏。雖然水不怎樣熱了,可他知道那一扇門外就是自由的天空,在這個城市的某一個角落,他的母親正在盼望著他回去。雖然鐐銬加身,雖然外麵是不見天光的深夜——可一切的一切,都比那壓抑的密室叫人舒暢。

他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去。他想要尋找能開鎖的東西,但不敢貿然亂看,怕被明蓁覺察出他的意圖,他老老實實背對著她洗起來。

明蓁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個遍,嘖嘖嫌棄了半晌。也就臉能看看,這什麽細身弱骨,比初見那會兒還不如,難怪招男人垂涎。想起那日驚鴻一瞥的沈徹的身形,覺得她得花點力氣把小戲子養好。

孟小棠身上的鐵鏈子一動,便停下了洗澡動作。明蓁走到他身邊,先往浴桶裏丟了兩把花瓣,又拿了一小塊白白的東西遞到他麵前,“給你用,洋人的香肥皂。”

孟小棠沒用過這個,接到手裏來,茫茫然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明蓁得意一笑,“就知道你不會。”

她拿過肥皂浸了水,往他胳膊上搓。孟小棠隻覺癢,本能往回縮,但被明蓁牢牢抓住。“不許亂動!”

孟小棠忍著癢,感覺到胳膊變得滑溜溜的,接著有泡沫出來,還有好聞的味道。

“這樣用,懂了嗎?”

孟小棠點點頭,學著她的樣子在身上擦,又往頭發、臉上搓。肥皂沫一不小心進了眼睛,一陣刺痛,他下意識就叫“娘!娘……”

明蓁笑得肚子疼,拿了帕子給他擦臉,“真是個傻狗,多大了還叫娘。”

“快十七了……”

“幾月生的?”

“四月。”

明蓁算了一下,比自己小一歲。

“小棠,是藝名?”

孟小棠點點頭。他本不姓孟,不過是隨了母姓。

“你娘,對你好嗎?”

孟小棠奇怪她為什麽忽然問這個,但也還是道:“好。她是世上最好的娘。”

“你爹呢?沒有爹嗎?”

孟小棠搖搖頭。

明蓁嗤笑,“哼,又一個薄情的狗男人。”

其實並非如此。孟小棠聽孟春娥說過,他的父親是一家富戶的少爺,但那家不允許他娶戲子進門,孟春娥就做了外室。後來被那家人發現了,趁著少爺去外地做生意,便衝上門要發賣孟春娥,所以她逃了。是逃走後才發現有了身孕的。但孟小棠並不想同明蓁說這些。

明蓁也沒有追問的意思,卻是問:“你娘,怎麽個好法?”她蹲在旁邊,雙臂趴在木桶邊沿,頭靠在手臂上,一手抓著鐵鏈,另一隻手無意識地在水裏來回撥動。

那平靜的水麵因那隻手的攪動起了波瀾,溫溫的水浪一下又一下擊打著孟小棠的胸膛。因為對於母親的回憶,心也變得柔軟了。

怎麽個好法?

孟小棠仿佛陷入一個久遠的回憶裏。從他記事起,孟春娥就一直在忙碌,先是在人家裏幫工,什麽髒活累活她都搶著做。但她帶著個孩子,多一張嘴吃飯,她的工錢反而比誰都少。可孟春娥不在乎,隻要他們母子有一口熱飯吃,有個遮風躲雨的地方睡覺就夠了。

他小時候發麻疹,母親半夜去找大夫。可沒有錢,誰會出診呢?孟春娥硬是給那大夫背一年的柴來抵診金。得了什麽好吃的東西,孟春娥都會留給他。他讓母親吃,她都說吃過了。

孟小棠記得有一回,主人家給每個下人分了一個橘子。但等到孟春娥幹完活回來,屬於她的那個橘子就被人吃得隻剩一瓣了。她從那人手裏搶下這最後一瓣橘子,拿給了孟小棠。孟小棠那會兒已經懂事了,咬了一半,把另一半給了孟春娥。孟春娥不要,他硬塞給她。那橘子真甜啊,他從來沒吃過那麽甜的東西。

後來家鄉鬧了災荒,不得不走。孟春娥從前也是個美麗的女人,但為了不引人注目,她故意把自己折騰得很醜。她說,他爹是個體麵人,她不能為了一口飯,去賣了自己。但後來,還是快餓死了,能賣的也就她自己了。也算是天無絕人之路,他們遇到了德慶班,孟春娥覺得唱戲總比到青樓裏強,但德慶班卻要了孟小棠……

孟小棠說完了,兩人都陷入一段久久的沉默裏。明蓁聽得很認真,又好像有些走神。恍惚裏,那為了孩子曆盡千辛萬苦的女人,變成了二姨娘,而那個小孩子,變成了她自己。她們相依為命,她們很苦,可日子又很甜。

孟小棠趁著明蓁走神,飛快地掃看四周,在衣架上看到了西服和領帶。強抑著心頭的狂跳,他又立刻垂下眼。他是不是應該現在就用鐵鏈子套住她的脖子勒死她,然後用領帶夾打開鎖……可萬一打不開鎖呢?他到目前都沒看清她到底把鑰匙藏到了哪裏。殺死了明蓁,這宅子裏的人很快就會發現。萬一他打不開鎖,也根本沒辦法穿上衣服逃出去的。

在他猶豫不決之時,明蓁忽然站起身,從桌上拿了個橘子過來。仔細剝了皮,連橘子上的橘絡都仔細剝幹淨了。她扶著浴桶,人壓下來,塞一瓣到他嘴裏。

孟小棠被那一口甜打斷了思緒,一時懵住了。那樣甜,是他記憶裏的味道。

“甜不甜?”

他怔怔點點頭。

明蓁莞爾,也塞了一瓣到自己嘴裏。她望著他笑,笑容甜美。她得到了他的故事,夢裏的那個“慈母”又真實具體了一些。明蓁一瓣一瓣地喂他吃橘子,他吃得也很乖。頭發濕答答地搭在額前,明蓁抬手理了理他的額發,忽然問他:“剛才,是在想用鐵鏈勒死我,是不是?”她的頸子忽然有些癢意,腦子裏閃過那天被他掐住脖子瀕臨窒息的那種快感。

孟小棠渾身一僵,長睫毛微微顫了顫。明蓁卻是滿不在乎地笑了笑,指尖觸了觸他的睫毛,她感到那柔軟的眼皮在輕跳。

“想想就算了,真要勒死我,你可就再也見不到你娘啦。”

明蓁信口胡謅,孟小棠卻真信了,剛才要勒死她的那個念頭頓時煙消雲散了。

“你最好乖乖的,往後不僅可以上來泡澡,爺高興了還會帶著你到院子裏放風,給你帶好吃的。”她語笑妍妍,像個單純被寵壞的驕縱蠻橫的女孩子。

門上突然響起了敲門聲,兩人俱是一怔。明蓁警覺起來,“誰?”

“我,沈徹。”

明蓁眉頭蹙了蹙,他怎麽這麽晚還來找她?兩人剛才不是談妥了嗎,難道要反悔?現在孟小棠在這裏,萬一叫他看到了……明蓁不想讓沈徹知道。雖說他信誓旦旦不會幹涉她的事,但不知道他看到孟小棠後會作何感想?會覺得她是個十成十的瘋子,然後逃走?

不能讓他進來!

“什麽事,我已經睡下了。”

“哦,抱歉,冒昧來,是有個東西要給小姐。”

明蓁一邊應著他,一邊快速四處打量,最後把鐵鏈子鎖到了圈椅的扶手上,然後低聲道:“你最好安靜些,否則——”她頗有意味地垂目瞥了眼水麵,目光裏滿滿的告誡,“告訴你,外頭那個,最喜歡你這種.......”恐嚇完了,方才站起身應道:“好,稍等一下。”

孟小棠見她隨手拽了件鬥篷出去,心頭狂跳不止。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終於等到了機會!

明蓁打開門走了出去,寒風一吹,整個人打了個冷噤。她裹緊了鬥篷,問:“這麽晚了,沈大人還有什麽事?”

沈徹見她眼裏有一絲戒備,怕她會錯了意,忙微微一笑,從身上解下來一塊玉佩,“剛才你走得匆忙,沒來得及給你。你我既然已經約定了婚姻,我收了你的槍,自然也要給小姐一個信物。這塊玉佩是我出生時祖父所賜,現在送給你。”

明蓁垂目看了看玉佩又看了看沈徹,“你就那麽有把握我爹會同意你的求親?”

沈徹卻是笑笑,“小姐隻管安心待嫁,旁的事沈某來安排。”

明蓁握著他的玉佩進了房,孟小棠還安安靜靜地在水中,水麵上的花瓣輕輕**漾。搭在浴桶邊的巾子卻一半掉在水裏,濕透了。

明蓁脫了身上的鬥篷,往他麵上一丟,“行了,裹著下去吧,爺也要安置了。”

孟小棠再一次被鎖回了密室,他躺在**等了好一會兒,確定明蓁大約是睡下了,才敢把東西拿出來。他掌心裏赫然握著一隻領帶夾。

原來那個女人要成親了。倘若之前他沒有機會逃走,那麽她成親的那一日就是最好的機會。他的心中再次燃起了滿滿的希望。

沈徹的動作比明蓁預想的要迅速得多。關家人臨去前同明太太暗示過,等回了穎州,年後便派人來提親。關家人前腳才離開洛州,沈徹後腳就尋了一位頗有名望的長者上門提親。

明老爺和明太太對於沈徹的求親,既覺意外又覺在情理之中。再略一打聽,沈家在麟縣當地也算富戶。沈父手下有個幾百號人的民團,祖上還替朝廷打過長毛。雖然沈徹官職不算高,出身卻並非一窮二白的人家。而且又是留了洋的,很受武正軍四鎮統製薑懷瑛的賞識,未來前途不可限量。

自打老佛爺歸西,小皇帝即位,朝廷早是一片混亂。立憲黨、興中會,主張不同,門戶各立。各地亂黨滋事,民眾請願不斷。明老爺隱覺朝廷之事黯於時勢,最近又因諮議局的事情忙得焦頭爛額。倘若有個精通外務的女婿,那大約也能幫助不少。比起那隻會吃喝玩樂的曾少銘,自然也隻強不弱。

這樣一來,明老爺那裏算是勉強過關。至於明太太,隻要明蓁嫁出明府就謝天謝地,何況這沈徹不高不低,既不算辱沒了明家,也沒給明蓁攀上高枝、趾高氣揚的機會。總歸要靠明家吃飯,那這小兩口都得低頭。

就這樣兩人算是正式定下了婚,明、曾兩家也各自歸還了庚帖,婚約就此作罷。這樣解決都不折臉麵,皆大歡喜。至於婚禮的日程,明太太自然想著越快越好。沈徹這裏卻道,日期一時半會兒怕是定不下,待他回麟縣請示過二老,等沈父準備好聘禮,到時候親自帶著聘禮到明家來迎親。

廣寧街的宅子明老爺就給明蓁做了嫁妝,讓小夫妻居住。他政務繁忙,顧不上她的婚事,一應嫁妝都是明太太打理。明太太自然想克扣明蓁,又怕和明老爺生了罅隙,隻能忍著惡心給她置辦。

那些刺客大約失手過幾回就放棄了,明蓁再也沒遇見過。因訂了婚,沈徹不再為明蓁做保鏢,反而日日隨在明老爺身邊,儼然已是總督大人的東床嬌婿。

沈徹進退有據,多謀善斷,哪怕同洋人們打交道也不卑不亢。處理事來幹脆利落,卻不喧賓奪主,沒多久就深得明老爺的賞識。

但這樣一個高調的總督貴婿,難免引得不少人在背後嚼舌頭,說他削尖腦袋上趕著要當綠頭烏龜。他也隻是笑笑,並不以為意。

明蓁心中沒了煩惱,又恢複了昏天黑地吃喝玩樂的日子。明太太叫她老老實實在家繡嫁衣,她索性連家都不回了。

沈徹果然是不過問她的生活,有時候不當值,還會約她出門。曾少銘雖然也是洋派人,可沒心思帶她出去玩,或者用著她的時候才會帶上她。她一個人,不聽戲本就少了很多樂趣,除了混跡花街柳巷裏,好像也就無甚處可去。

但沈徹明顯是另一種人,知道的新奇東西多,也願意同她分享。天氣好時,會帶著她去西郊獵場打獵。又投其所好,教給她各種防身、攻擊的技巧,如何打繩結、如何解鎖、如何野外求生,人身上最致命的位置……都是明蓁聞所未聞的。

沈徹又送了輛自行車給她。明蓁見人騎過,但明家不許小姐們岔開腿騎著那種東西滿街跑的,所以從前也就是看看,從來沒想過自己騎。

沈徹花了小半個月教會明蓁騎自行車,那種感覺和騎馬完全不一樣。明蓁對那自行車簡直愛不釋手,馬車、轎子都不坐了,沒事就騎著車滿城亂轉。

這一日沈徹也騎了一輛車來,兩人一起騎著車從廣寧街一直騎到了南春碼頭。雖然天寒地凍的,冷風吹得她鼻子耳朵都紅透了,可還是覺得很暢快。到了碼頭時,明蓁也累得不行了,兩人找了家館子坐下吃東西。

明蓁遙遙見那教堂前有不少洋人進進出出,她伸著脖子望了一會兒,問:“他們在做什麽?”

沈徹轉頭看了看,“好像在舉行婚禮。”

“那咱們也過去瞧瞧?”

兩人進教堂的時候,新娘新郎都已經到了牧師麵前了。明蓁小聲問:“怎麽洋人結婚穿白裙子?不怕晦氣嗎?”

沈徹低笑,“西方人以前結婚也不一定就穿白色的。不過自從幾十年前英女王維多利亞結婚時穿了白色的禮服後,貴族平民都紛紛效仿,就這樣流行起來了。

不過我也看到有人說,女王當時選穿那樣的禮服,是為了炫耀那時候陷入困境的英國Honiton蕾絲。”

明蓁打量了他一眼,“你知道的東西可真不少。”

沈徹笑笑,“不過喜歡看書看報而已。”

明蓁想起芳菲最近好像也迷上看報了,有時候去找她,她能連茶都忘了倒……

說話間,聽見牧師在台上說了長長一段話,然後新人互戴了戒指,相互親吻。明蓁好奇,“他們在說什麽呢?”

“牧師問新郎,願不願意在眾人麵前許諾,以溫柔耐心來照顧他的妻子,敬愛她,唯獨與她居住。尊重她的家庭為他的家族,盡他做丈夫的本分到終身。不再和其他人發生感情,並且對她保持貞潔。

牧師問新娘,願不願意嫁給新郎,以溫柔端莊,來順服這個人,敬愛他、幫助他,唯獨與他居住。要尊重他的家族為本身的家族,盡力孝順,盡她做妻子的本分到終身,並且對他保持貞潔。”

明蓁譏笑,“為什麽女人要順服男人?看來在這件事情上,東方、西方驚人地一致呢。”

沈徹輕笑,“為什麽?那要問上帝才知道罷。不過,你不妨往好處看看。你瞧,起碼西方人要求男人對女人也保持貞潔。”

明蓁忍不住嘲笑出聲,又覺不妥,立刻捂住嘴。

“好笑嗎?”

明蓁點點頭,“我可從來沒瞧見過給女人守貞的男人。”繼而輕蔑道:“婚嫁不過就是交易,或為錢或為權,或為找個女人生兒育女、侍候長輩打理家庭。何必說得這樣冠冕堂皇?”

沈徹頷首,其實他覺得她說的沒錯,但一般少有人會這樣直白地說出來。“不過沈某覺得,與其說是交易,不如說是一場各取所需的交換。”

明蓁不再說什麽,看著那新人臉上的微笑,雖不理解,但在那莊嚴的音樂聲裏,竟也感覺到了他們此刻的幸福。

她不羨慕,她不需要什麽愛與忠貞,她要的隻是自由。隻是那時候的明蓁還沒有意識到,她為了這虛妄的自由,付出的是怎樣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