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瑣窗郎3

明蓁等那一陣鑽心地疼過去,擦了擦額上的汗。總覺得還是能聽到孟小棠的聲音,不知道是幻聽還是真的,這間房她再不也待不下去了,立刻起身叫人套了車回了明府。

曾少銘送了兩回拜帖,明蓁都不見,他也隻能叫人送信進去。但有些話不能落在紙上,必須當麵說。可明蓁看也沒看,撕碎了信,又叫人原封不動地退回去了。

芳菲早不陪客了,但芳名在外,總有人慕名求著出條子。為了送那孩子出去,芳菲假借著出外條子陪酒,將孩子藏在換裝的衣箱裏,然後途中送上了船。

可破格了一回就得破格兩回,又有傳言明五爺甩了芳菲,往常那些吃不到天鵝肉的都一窩蜂地撲過來。那些達官貴人,她一個無權無勢的風塵女子誰也得罪不起,隻能疲於應付。

每次出條子回來的路上,她都會往廣寧街去,可明蓁都不在,她也不能去明府求見。這事再不解釋清楚,怕要成了死結,急得唇上都生了泡。

過了四五日,芳菲再不肯出去陪客,穿了身素淨襖裙等在了明府附近。

今日提督宋大人家擺喜酒,因明、宋兩家是姻親,明蓁也得出席。隻是這種場合她一向待不住,這幾日情緒也不佳,在酒席上又聽說那豔陽苑的芳菲最近頻繁地出條子,更是叫她氣悶:這幾年她的心血都白費了,謝芳菲的良心都喂了狗了。果然男人晦氣,沾了一個後頭就有一串。

明蓁早早離了席,馬車快到明府角門的時候忽然停了下來,車簾外傳來茂叔的聲音,“五爺,是芳菲姑娘。”

“叫她滾。”

過了一會兒,不見馬車動,卻聽見茂叔在外頭又道:“五爺,芳菲姑娘不肯讓路,一定要見您一麵。”

明蓁的火氣一下就竄了起來,撩開簾子跳下了車。已然入了夜,芳菲一身珍珠灰的鬥篷,不知道在寒風裏站了多久,煤氣燈下都能看到臉頰鼻尖凍得鮮紅。

見明蓁從馬車裏下來,芳菲心中一喜,顫顫巍巍疾行兩步,可才到明蓁麵前,明蓁抬手一巴掌就抽了過去。

芳菲本就凍得渾身僵硬,又是小腳,一個沒站穩就倒在了地上。她來不及再站起來,一下抱住明蓁的腿,“五爺,你可以打芳菲、可以罵芳菲,請你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

明蓁居高臨下地冷冷看著她,“打你這一巴掌,不是因為你跟我的男人勾三搭四,是因為你違背了自己的誓言。我說過,女人被男人碰過,她隻要是被迫的,在我這裏都是幹淨的;可你自己主動去招惹男人,爺會嫌你髒,不會再要你。”

芳菲搖頭,跪在她麵前,“沒有,五爺,我沒有!”

芳菲看到她目光裏濃濃的痛惜,能感到她此時的失望。

她初識明蓁時,以為她和傳言中的一樣,是喜歡女人不喜男人的女人。可幾年相處下來,她才知道,明蓁喜歡女人,不是那種**的喜歡。她一副凶狠乖戾的脾性下,是一顆極其敏感的心。她總想要努力護住些什麽,雖然芳菲不知道那是什麽。

但對她這樣嚐過人世冷暖的弱女子來說,她珍惜這份“情有獨鍾”的友誼。雖然明蓁對人的好,一向是高高在上的。她不敢奢望平等的友誼,但分外珍重她的那份溫暖和善意。

芳菲的樣子實在是楚楚堪憐。但明蓁憎恨欺騙,雖然她自己整日裏滿口謊話。可她不會給自己被同一個人欺騙第二次的機會。在她人生的信條裏,沒有寬恕這個詞。

明蓁彎腰把芳菲拉起來,“謝芳菲,你本就是自由身。我花了那麽多年教你不必跪誰,你早該學著站起來。我再扶你最後一回,往後你想跪誰、想同哪個男人在一起,都與我無關。你我之間,恩斷義絕,再無瓜葛,不用再糾纏。”

芳菲反握住她的手腕,“五爺,聽我解釋一回行嗎?我同四少不曾背叛你。其實是為了掩人耳目……”她正說著,忽然眼睛睜圓了,目露驚恐,“五爺小心!”那嬌嬌弱弱的一個人,不知道哪裏來的一股蠻力,猛地將明蓁往邊上一推。

明蓁一個踉蹌摔到了地上,再抬頭,隻見一個陌生人一刀插進了芳菲的肚子上。那人見殺錯了人,抽出刀又轉向明蓁。

虧得是有明家護衛巡邏至此,聞聲湧了過來。那人見失去了機會,便落荒而逃。衛隊呼嘯著追過去,明蓁抱著芳菲,摁住她的傷口,口裏慌亂地喊著,“來人啊,救人啊!誰去叫大夫啊!”

芳菲卻緊握住她的手,“五爺,你信我,四少為了救人才去我那裏的……”

“我信我信!謝芳菲,你不許死!”

這一場刺殺很快就傳到了明老爺耳朵裏,家裏自然少不了有挑撥離間的嘴,說是明蓁在外頭荒唐太過,惹了仇人找上門。如今洛州地界也不太平了,萬一被人擄去,那可怎麽辦?加之和曾家的事情還沒個了斷,安全第一。

明蓁被禁了足,可她心裏還念著芳菲。芳菲被人送去了洋人醫院,現在還不知道手術做得如何。她急得在屋子裏亂轉,就是出不了院子,最後索性鬧著“絕食”。

明蓁隻餓了半日,到了夜裏,明老爺的頭疼病又犯了。簡直是冤家。明老爺隻得同意她出門了,但出門可以,必須帶著保鏢。

明蓁一向討厭身邊跟著男人——茂叔其實是患了腿疾早年出宮的太監。但她現在急著去見芳菲,明老爺說什麽她自然都應下了。

天一亮,明府各院解了門禁開了鎖,明蓁就匆匆忙忙往外走。剛出了二門,見大管家正袖著手同一個男人說話。箭袖長袍,一身利落的打扮,竟然是沈徹。

聽見動靜,大管家轉身,向明蓁行禮:“五小姐起了?這位沈先生是老爺給小姐請來的保鏢,老爺說了,小姐出門務必讓沈先生相隨。”沈徹也向她拱手行了禮。

明蓁雖然覺得意外,但沒精神細問,隻道:“沈先生是吧?不過我的馬車怕是容不下您這樣一尊大佛。我還有事,急著出門,您先自便吧。”說罷匆匆出門上了車,直往醫院奔去。

馬車剛停,明蓁撩簾正要下車,就見沈徹已然翻身下馬。他走上前遞了手過去,方便她扶著下車。曾少銘也總有這種洋人紳士做派,但明蓁隻當沒看見,自顧自跳下了車。小梅在旁邊看得都覺得怪尷尬的,但沈徹也不以為意,收了手隨在明蓁身後。

芳菲的手術已經做過了,縫了針,所幸送得及時,也沒傷著要害。明蓁到的時候芳菲醒著,有醫護在查房。明蓁緊張地問了些情況,聽到無大礙後方鬆了口氣。

待到人都出去了,她一轉頭,看到芳菲竟然在盯著她微笑。蒼白的一張小臉,也不知道流了多少血,連嘴唇的顏色都淡了。可她竟然在笑!

明蓁氣不打一處來,在她額上一彈,“你真是出息了,還能替人擋刀了?”

芳菲仍舊是噙著微笑,向她伸出了手。明蓁握住她的手,在她身邊坐下。芳菲的聲音還虛弱著,“我頭一回見五爺那麽緊張……”

竟然還取笑起她來了!明蓁沒好氣,“下回再有這種事,管好你自己就行。”

芳菲以為她還在為那日豔陽苑的事情生氣,喘著氣將事情始末說了一遍。

明蓁靜靜地聽著,沒有說話。

芳菲著急,掙紮著想坐起身,但牽動了傷口疼得眉頭蹙了起來,雪白的臉也急紅了。“五爺,你信我,我說的都是真的。”

明蓁輕摁了她的肩膀,讓她躺下,這才緩緩地開口,“芳菲,你是不是心裏有曾老四?”

芳菲垂下了眼,咬住唇,再抬眼時目光裏滿是真誠。“五爺,芳菲絕對不會欺騙你。是,我是仰慕四少,心裏……心裏也有他。但這是我一個人的事情,四少不知道,我也不會向四少表白心跡。四少是你的未婚夫,我絕對不會有什麽非分的想法,更不會求著做小。我隻想靜靜地喜歡,不求結果。”

明蓁對於她會這樣說,有些意外,又覺得不意外。這才是她認識的謝芳菲,單純、敦厚卻不蠢。若她剛才一上來就矢口否認了,那她們之間真的也隻能一別兩寬了。

可明蓁心裏又忍不住說她是個傻子。曾少銘那個人,莫說現在幹的事不允許他有兒女情長,就是做回他混吃等死的公子哥兒,曾家也不會允他納個窯姐兒做妾。就算做了妾,那高門大戶裏,一個個哪個不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既然結局一眼能看到頭,何苦放任自己掉進去?

明蓁歎了口氣,理了理她的額發,像是在說給她聽,又像是在自言自語。“我有沒有說過,你長得像一個人?”

芳菲搖搖頭。

明蓁唇邊浮出一絲意義不明的淺笑。

芳菲長得像二姨娘,她頭一回在豔陽苑看到她的時候,還以為是二姨娘的轉世。她覺得,這是老天給她的第二次機會。那時候年紀小,看不住二姨娘,二姨娘沒有了。現在二姨娘又活過來了,所以她要管著她、看著她、護著她,不能叫她被男人騙,不能叫她為了男人丟了性命。可漸漸地,她才知道,她想守的不是那個二姨娘,而是她和二姨娘都沒有的,幹淨、善良的一顆心。

芳菲以為她會繼續說下去,但明蓁卻什麽都沒說。

從病房裏出來,明蓁明顯人鬆快了不少,一抬頭見沈徹正站不遠處,非是刻意,身姿有一種不刻意的端直。明蓁先是怔了一下,繼而想起來這人現在是自己的保鏢。保鏢,他怎麽會當保鏢?

沈徹見她出來,又正了正身姿,“小姐,是要回府嗎?”

明蓁可沒打算回去,剛才和芳菲說話的時候,忽然想起那小戲子來了。在密室裏關好幾天了,不會餓死吧?

她冷眼睨著沈徹,“沈大人幾日不見,竟然淪落到給人做護院了?”

沈徹毫不介意她話裏的諷刺,藹然一笑,“是保鏢,不是護院。”

“嗬,有區別嗎?”

沈徹點點頭,“區別還不小。”

“沈大人堂堂武正軍統帶,屈尊紆貴來給我當保鏢,你覺得我會信你沒有什麽算計嗎?”

沈徹微微一笑,“屈尊紆貴也罷,心甘情願也罷,明小姐全可以當沈某人為了升遷不擇手段。”

這答案確實叫明蓁意外。

沈徹又道:“其實是聽聞小姐遇險時,總督大人正同在下的上峰在一起。為結善緣,上峰便推薦我來給明小姐做保鏢,畢竟依大人的經驗,刺客一次行刺不成,往往還有下招。”

“我明府什麽樣的高手沒有,用不著勞煩沈大人。”

“高手雖多,但人再快也快不過槍,是不是?沈某不敢說武藝高強、身手有多好,但槍法嘛,勉勉強強算是武正軍裏的第一號。”

沈徹說話的聲音不緊不慢,雖是這樣的內容,但並沒給人自誇的感覺,似乎隻是在陳述一件尋常的事。

明蓁停下腳步,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哦,原來是神槍手。那下回真要好好見識見識沈大人的槍法了。”

“小姐謬讚。如今你是雇主,不必以‘大人’相稱,小姐自可以直呼吾名。”

明蓁並不同他客氣,“我現在要去廣寧街,一時半會兒也用不上你,請你明日再來。”

沈徹卻道:“大人有吩咐,令沈某十二個時辰隨身保護小姐。”

“嗬,隨身?沈徹,你知道什麽是男女有別嗎?”

沈徹微微一笑,“所謂‘大行不顧細謹’,沈某聽說的明五爺,襟懷磊落曠達不羈,想必一定能理解在下的事急從權吧。”

明蓁見他難纏,索性不再多言。她上了車,沈徹上了馬,果然一路相隨回了廣寧街的宅子。

明蓁吩咐人給沈徹在二院裏拾掇出一間廂房,吃住都在那邊。她天生不大容易相信人的,腸子又比旁人多繞幾圈。冷靜下來後,隻覺得這人的出現太古怪。按說他知道曾少銘的行蹤,可見是關係非同一般。正常來說,男人之間總是相互遮掩,這樣堂而皇之叫她找過去,怎麽都覺得不懷好意。

現在又出現在自己身邊,他是曾少銘所謂的“同誌”嗎,是為了方便聯係,還是有什麽其他的目的?當然她不會以為這人是想做總督府的姑爺。

派人去尋曾少銘,誰曉得他又跑得無影無蹤了。她看不清沈徹的目的,便隻能提著十二分的小心應付著。反正自己總有辦法把他趕走。

等飯菜擺上了桌,下人退開,明蓁略填飽了肚子,才又端著托盤下了密室。

這回鐵鏈子倒是不響了。她心裏嘀咕,可千萬別死在密室裏——死老鼠的味道就夠受的了,更何況死了個人?萬一真死了,回頭還得想辦法把屍體弄出去,這種髒活她可幹不了。

明蓁放下飯菜,緩緩靠近床邊。孟小棠仰麵躺著,看胸脯尚有起伏,隻是奄奄一息的,前胸的傷口都潰爛了。靠牆的小便桶裏也散發出臭味。氣死人,她堂堂總督千金,還要給他端屎端尿!

可這密室是曾少銘救命的地方,她不想讓更多人知道。好在她今天心情好,不跟他計較,就當養了條狗吧。

拿了帕子圍住口鼻,掃幹淨地,屏息皺眉把便桶弄了出去,狠狠洗手搓臉換了身衣服,想了想又抱了隻香爐,這才神清氣爽地又下去了。熏了會兒香,這房間的氣味就宜人多了。回頭還是想辦法把他扔遠點,省得自己這樣麻煩。

明蓁雙手環胸,琢磨著怎麽處理這個隻剩半條命的人。那身上的傷得仔細清理,否則就要爛光了。

她拿了剪子哢嚓哢嚓把他渾身上下剪了個幹淨,對著他就像是對著案板上的死魚,刮鱗、剪肚子、洗刷幹淨。

她哼著小調,把他身上的傷都清洗幹淨上了藥。她上回把曾少銘的衣服都給剪了,隻找到一件像樣的衣服。穿衣、脫衣也麻煩,索性不穿了。再看他的頭,頭發亂蓬蓬的。男人“五天一打辮,十天一剃頭”,也不知道這人多久沒剃過頭了。

孟小棠一直不發一言地任她擺布,也就是在被撕掉衣服的時候,肌肉本能地收縮了一下,後來就沒有任何反應了,也是沒了力氣反應。眼睛也不再閉上,失神地不知道望著什麽地方。

明蓁擦幹淨手,對自己處理傷口的水平感到很滿意。這人餓了好幾天了,特意多帶了米粥下來。她端了碗到他麵前,“我知道你醒著,吃點東西。”

孟小棠眼皮動了一下,卻是閉上了眼——這就是他的回答。想死而已,她不給他一個痛快,他可以自己把自己餓死。

明蓁蹲到他旁邊,“你也是的,報仇怎麽不去找我二哥?明明是他要睡你,我還救了你一回,你不報恩,還報起仇來了。你說你這不是恩將仇報是什麽?”

孟小棠繼續沉默。

“絕食嗎?你說你年紀輕輕幹嘛一心求死啊。你不是要找我報仇嗎?總得先把命留下來才能報仇吧?”

她又用手指頭戳了戳他滿是胡茬的臉,“好,你不說話,你不想吃東西,你不想活——難道你也不想見你娘嗎?”

娘……孟小棠的手漸漸攥了起來。

“你娘還活著呢,嘖嘖,真可憐,那麽大年紀了……這樣,隻要你老實聽話,什麽時候爺高興了,就放你去見你娘。”

對,活下去,隻有活下去,才能見到娘!

孟小棠終於睜開了眼。看著眼前的白粥,其實早就餓得虛脫了,如今有了求生的念頭,就強撐著想要坐起來,但又沒有力氣。

明蓁把碗遞近了,讓他抬頭就能碰著碗。那呼哧呼哧地喝粥的樣子,還真像條大狗,當然是被她打斷了牙,不會咬人的那種。

“慢點喝,又沒狗跟你搶。”

孟小棠頓了一下,生生咽下了所有的奇恥大辱。

他唱《西施》,唱的是“有多少傷懷事難對人言。我心中怎免得柔腸寸斷,要收這越國的破碎山川。孤身女到他邦何時回轉,此一去成敗局全靠蒼天。”

可他再不是苧蘿溪邊浣紗女,他是越王勾踐,是“三載困吳江,幽囚實可傷。”是為脫羅網能為夫差嚐糞——一國之君尚能如此,他有什麽樣的恥辱咽不下去?

孟小棠狼吞虎咽地喝完了一碗粥,人的本能被激發出來,目光又望向那桌上的飯菜,兩眼冒光。

明蓁偏頭看了一眼,站起身,“那個可不能給你吃。”

可明明是怕他脾胃虛弱克化不動,嘴裏說的卻是,“想吃啊,得求我。爺高興了,才給你吃。”她知道孟小棠不會求自己,所以收拾了碗要走,忽然聽見極微弱的聲音,“求……求你了,五爺。”

明蓁聞聲饒有興味地又歪頭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噗嗤一笑,“你是在想,‘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呢,對吧?”

“……對!”

明蓁還真沒遇到這樣人,來了興致,“很好。那咱們試試,到底是爺先抽了你那根反骨呢,還是你先挺過十年來找我報仇。”她走近了,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頑皮地笑著道:“現在,我就是你的主子,你不過是我養的一條狗。”

她看到孟小棠的手又下意識握成了拳,喉頭上下聳動,像是把什麽難以下咽的東西咽到了肚子裏,然後聽見他虛著聲音說“是……”

明蓁樂得拍起了手,“很好很好,孟老板,我真是太欣賞你的這份兒能屈能伸了。說吧,你剛才求我幹什麽來著?”

“我……”

明蓁往他臉上一抽,並沒下力氣:“‘我’什麽‘我’?”

孟小棠額角和頸子上的青筋全都爆出來了,雙目通紅,靜了好一會兒,終於艱澀地開口:“主子,我想吃飯……”

他拚命忍住眼裏的淚,他絕不在這個女人麵前哭!

明蓁莞爾一笑,摸了摸他的頭,“這才乖。不過,飯不能給你吃。”

若還有一絲力氣,孟小棠都會伸出手掐死這個女人。但他沒力氣,他還不能死,他要去見娘,他還要報仇。

明蓁盯著他的眼睛看了好一會兒,看到他眼底的仇恨和隱忍,覺得這小戲子太好玩了。“你餓了那麽久,敞開吃會死人的。先睡會兒吧,爺伺候你半天了也累死了,也上去睡一會兒。”

明蓁這一覺又睡到了日上三竿,醒來時神清氣爽,拉鈴叫人來伺候她穿衣,又吩咐小梅去買些補品,回頭去醫院裏看芳菲。

小梅嘴角一垂,“五爺,咱沒錢了……”

明蓁偏頭瞪了她一眼,“這才初幾,怎麽就沒錢了?”

小梅也委屈,“那錢再多也不是您這個花法啊。每月送給芳菲姑娘的就不說了,您那西裝,做一套下來多貴呀,您還總愛做。就說上回吧,您買了那麽多奇奇怪怪的東西,那不就挺浪費錢的?

不是奴才多嘴,您呀,手可不能這麽鬆,也該學著管管錢什麽的。否則到了曾家,月銀比不上府裏。四少也是個隻會花錢不會掙的,您說啊,你們倆大手大腳的,怎麽過日子?”

明蓁聽得不耐煩,“得得得,你還教訓起爺來了。合著我手鬆,你們一個個沒落著好?”

小梅這樣一想,也對,明蓁一向不把錢物放進眼裏,她們這些下人總得賞錢,也是跟著享福了。話說,她自己的嫁妝都快攢夠了。

“沒錢就去想辦法弄東西回來。芳菲這身上給縫了不少針,看著怪嚇人的,得好好補一補。”

小梅眼珠轉了轉,“那我到府裏庫房裏討一點,就說五爺要補身子。”

明蓁才沒精神理會她怎麽去討東西,不過心頭一動,“多要點回來,大頭給芳菲送去,留一點下來,叫廚房每天燉點。”

“爺您真要補身子?”

明蓁幹咳了一聲,不能說是給小戲子的。“你話也夠多的,趕緊幹活去!”

小梅嘻嘻一笑,“好嘞,那我這就叫茂叔套車去。”

明蓁忽然想到了什麽,“等一下,你讓茂叔套好車,到後街那邊等我。”

“為什麽呀?”

“別瞎問。對了,你到二院跟沈徹說,爺我今天哪裏都不去,就在屋子裏歇著,讓他自便吧。”

小梅抓了抓頭,不大明白,但也這樣去安排了。

明蓁穿好了西裝,想了想還是從枕頭下頭摸了槍出來揣在腰裏。她可不信任這個所謂的保鏢,誰知道遇到危險的時候,這人到底是救她呢,還是背後放冷槍?

她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來到後院把梯子架到牆邊。院牆太高,她不敢冒著摔斷腿的風險跳下去。找出了根麻繩,在院子裏的樹身上係結實了,一手拿著繩子一邊踩著梯子上了牆頭。怕蹭破了衣服,她小心翻過牆,然後借著繩子的力,一點一點落到了地上。

她搓了搓勒得發紅的掌心,又拍了拍褲子上灰,一抬頭就看到了沈徹噙笑而望。也不知道這人從哪個犄角旮旯裏冒出來的。

四目相對,沈徹唇角笑意更濃。從懷裏摸出了懷表看了一眼,“小姐翻牆的速度,比沈某人意料中的快不少。不過,大門不走,小姐是為了鍛煉身體才要翻牆的?”

明蓁最煩被人管束,此時被抓個正著,心裏不痛快就上了臉。沈徹對於她的厭惡視若無睹,衝著牆頭抬了抬下巴,“下回翻牆不要用這種繩子。”

他走過去,扯了扯繩子,“這繩子不經磨。你今天運氣好,沒斷。萬一磨斷了,人摔個好歹來就不好了。”然後他用力一扯,繩子就斷了。

明蓁再看那斷口,果然被磨斷了大半。“那你說該用什麽繩子?”

“不如這樣,小姐讓在下完成保鏢的工作。在下隻管保護,絕對不幹涉你的私生活。下回我帶你買結實的繩子。”

明蓁的睫毛一扇,雙目炯炯,“擇日不如撞日,那就今天吧。我先去醫院,剩下的時間也無處消磨,你帶我去三裏街怎麽樣?我聽說那邊有不少稀罕鋪子,正好有沈大人這樣的神槍手在,我也沒什麽好懼怕的。”

三裏街在城南,正是魚龍混雜的三不管地帶。正經人家的姑娘別說是去了,連那街的名字都不會提。但既然話都出口了,自然沒有反悔的道理。沈徹略一思忖便同意了。

明蓁先去了醫院看望芳菲,芳菲的精神明顯好多了。在扶她靠起來的時候,從枕頭下落下一張紙。芳菲急得想去撿,哪裏有明蓁手快?

明蓁彎腰一撈,展在手裏一看,上麵寫了不少洋文單詞。她雖然上過洋學堂,但二姨娘死後她就退學了。不過是把二十六個英文字母認齊全了,僅此而已。她一直在家學裏跟著混了幾年,倒是為了投明太太所好,認真學過畫。

“你寫的?”

芳菲羞怯地點點頭,“四少教過兩回……我聽人家說用了麻藥毀腦子,怕忘掉,所以就看看還能記住多少。”

明蓁倒沒說什麽。都說“女為悅己者容”,芳菲學洋文大約也是這個意思。不過倒沒料到曾少銘有這樣的雅興。原先他還試圖“改造”她來著呢,但看她那一臉的不耐煩,也就作罷了。

明蓁把那紙折好又塞了回去,耐心地給她喂了飯。兩個人關上門說私房話,把沈徹丟在外頭。明蓁故意拖著時間,看看他到底有多少耐心。

一直到了天色擦黑,明蓁才走出病房。沈徹身姿筆挺地坐在走廊的長椅上,似乎早有準備,他手裏正拿著本八九寸大深綠色硬麵書殼的書。沈徹看到她,合上書站起身。

“沈大人上職的時候也這麽勤奮好學嗎?”

沈徹微微一笑,“猜到小姐怕是要耽誤些時間,等著也是等著,就請人到對麵書店隨便買本書來看看。不過是小說,同勤奮好學毫無關聯。”

明蓁這才注意到醫院對街是個書店。“沈大人倒是會安排時間。”

沈徹笑笑,“生而有涯,總歸不浪費就好。”

明蓁卻是個太平閑人,整日裏消磨不盡的時間。“沈大人也是洛州人士?”

“沈某是麟縣人。”

明蓁看了他一眼,麟縣山高水遠,不知道怎麽會和曾少銘扯上關係?沈徹似看出她的疑問,沒待她問,主動道:“在下考上了公費留學,是以才和少銘兄成了同窗。”

兩人並肩往外走,明蓁為探明他的用意,問了不少問題,有些問題可謂古怪刁鑽。但沈徹並不以為意,既沒甩臉子,也不過分奉承,但對於明蓁問題也算得上有問必答了。明蓁覺得這個人同曾少銘太不一樣了,功利、目標明確。還有,堅韌,不達目的絕不罷休。

到了三裏街,依舊留了小梅在車上,明蓁同沈徹一起往街心走。正是燈火煌煌之時,食鋪檔口人頭攢動,喧囂熱鬧。那未經精雕細琢的食物的香氣,帶著溫度,伴著寒風往人鼻子裏灌。明蓁深嗅了一下,把肚子裏的饞蟲也都勾出來了。

她尋了個包子鋪,叫了一屜包子。這店鋪生意極好,但桌椅板凳陳舊不堪,還有一層薄油光。明蓁故意尋了這麽個地方惡心沈徹,想讓他知難而退,可他也隻是蹙了蹙眉頭坐了下去。畢竟是軍營出身,坐在這裏也脊背挺直,讓明蓁覺得這人真是時時都攢著一口氣。

她慢悠悠吃完了包子,起身就走。沈徹也隻是微微一怔,接著付了錢給夥計。明蓁裝作沒看到,沿著大街往更熱鬧處走。

明蓁尋到一間雜貨鋪徑自走了進去,沈徹果然認真地挑起繩子來。但明蓁改了主意,跳牆不過是臨時起意,她又不用天天跳牆,哪用得上什麽繩子?她在店裏轉了一圈,看到有各種刀具,隨意拿起來看了看,忽然問店主,“剃刀有嗎?”

店主道:“有的有的。”目光卻是下意識往沈徹那裏飄了飄——這女扮男裝的假洋鬼子肯定用不著刮胡子,定然就是給那一位同行的人買的。嘖嘖,世風日下啊。

沈徹挑了好了繩索,店主也正好也挑好了剃刀,雙手遞給明蓁。明蓁拿著鋒利的剃刀轉向沈徹,在他臉前比劃了一下,“你覺得這個會好用嗎?”

沈徹垂目看了看那離他下頜隻有半寸的刀鋒,絲毫不為那隱隱的挑釁所怒,“五爺,這東西危險,還是不要拿在手裏把玩。店家,麻煩請把這些都包起來。”

明蓁要笑不笑地盯著他,把頭湊近了些,聲音就在他耳邊,“你們男人剃頭刮胡子,把自己最脆弱的地方交給旁人,就不怕人家一刀割破你的喉管嗎?”

沈徹捕捉到一股很淺淡的香,不是頭油的香氣,更不是香膏的香氣。大約是世人所謂的女兒香。很意外她身上也會有這樣幽香。他睨了她一眼,“怕”。

那真是太有意思了。明蓁一笑,退了一步,將剃刀給了店家。依舊是沈徹付賬,但這會兒明蓁大發慈悲似的道:“買東西的錢回頭去府裏找賬房支,不能叫你白白破費了。”

沈徹拎著東西,隨著明蓁往外走,“五爺客氣,不值什麽錢的東西。”

既然不怕花錢,她就索性就讓他好好破費破費。明蓁舉目一望,遠遠看到間古玩鋪子,有了主意。便道:“前陣子得了塊好硯,不過缺了個匹配的硯匣。聽說三裏街有不少深藏不露的鋪子,我得好好逛逛,說不定能叫我撿個漏。”

沈徹看出她故意刁難,卻也隻是伸了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

明蓁頭一次來這裏,看什麽東西都新鮮。雖然存著要作弄沈徹的心,到底不耽誤自己走馬觀花。在一個賣舊貨的攤子前,明蓁站住了,一眼就在那一堆破書舊報裏看到一本老琴譜。記得是芳菲一直在尋的,沒想到在這裏給她找到了。

她正要拿書讓沈徹付錢,忽然整個人被人攔腰一抱,然後仰翻過去。明蓁摔倒在人身上,正要發火,卻見幾把飛刀從麵前飛過去。老板嚇得躲到了攤子下頭瑟瑟發抖,周圍的人也都亂了起來。明蓁還沒爬起來,不知道從哪裏衝出來幾個蒙了麵的漢子,對著他們舉刀就砍。

沈徹翻身跳起,拉起明蓁,將她護在身後。一壁退一壁踢開那些人砍過來的刀。雖然他有些身手,畢竟雙拳難敵四手,更遑論還要保護明蓁。沈徹正和幾人纏鬥,餘光見另兩人意圖從側方攻擊明蓁,他身形一晃,擋了過去。這一走神,胳膊上挨了一刀,鮮血“噗”的一下濺到了明蓁的臉上。

最初的一陣慌亂後,明蓁冷靜了下來,那份看熱鬧的心在沾了血的那刹那**然無存了。連同對沈徹的厭惡,似乎都被那溫熱的血洗去了。她見沈徹受傷後漸漸不支,從腰後拔出槍,對著幾個行凶的人正要開槍,沈徹卻一個手刀砍在她手腕上,“不能開槍!”

那幾人不知道誰喊了一句,“他們有洋槍,快跑!”然後瞬間就退進騷亂的人群裏消失得無影無蹤。沈徹見危險解除,這才失力地退到牆上,偏頭查看自己的刀傷。

明蓁從剛才的震驚裏反應過來,撿起槍走到他麵前,怒問:“剛才為什麽不讓我開槍!你不是神槍手嗎,為什麽不用槍?”

沈徹抬眼,唇角終於泄露出一絲輕蔑,“大小姐,這裏到處都是人,你要是開槍,那是草菅人命!”

說罷也不再理會她,捂著胳膊走到剛才掉落的東西前,俯身撿起來,“明小姐,怕是今天要壞了你的雅興了,沈某還是先送你回家吧。”

明蓁咬著唇盯著他,想要把這個人看清楚。可目光所及之處是他染了血的衣衫,從指縫裏滲出的鮮血。

“你,去找大夫看一看吧。”

“沒事,皮外傷。”沈徹的聲音很冷。

明蓁緊跟了兩步,“你別騎馬了,坐我的車回廣寧街,我那裏有藥箱……”

沈徹忽然停下來了,垂目看她,揶揄一笑,“擔心我啊?”

這話說得就很輕浮了。明蓁抿著唇,想要發火,但見那鮮血淋漓,還是忍住了。沈徹收起了那份玩世不恭的神情,看了看四周,“我住的地方不遠,小姐不介意的話,勞煩先到寒舍小坐片刻,等我上了藥換身衣服就送你回去。”

兩人上了馬車離去。躲在巷口偷偷觀察的人方才縮回脖子,長出一口氣,轉身對另外幾個人道:“剛才我真擔心那一刀砍得太深。”

正是剛才那幾個行刺之人。幾人火速換了衣服,低聲交談。“做戲自然要做得十分真。聽說那明五和她老頭子一樣,心性多疑。不見點血,怕沒法取得信任。”

另一個道:“沈兄真是犧牲不小。”

“可咱們這樣做,回頭如何同曾兄交代?曾兄一早就說,不願意在明五身上打主意。”其中一個不無擔心道。

“明五是他的未婚妻,他自然要維護。可這樣能少犧牲多少人的性命,他也不想想!”

眾人聞聲都不再多言,收拾妥當後,趁著夜色四下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