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瑣窗郎2

按說心裏有事,斷不能睡得這樣香。但明蓁睜開眼就發現已經日上三竿了。醒了醒神兒,一翻身的工夫看見了桌子腿上綁著的人,她騰地坐起身。

過一會兒丫頭進來看到孟小棠就不大妙了。她自是沒什麽可怕的,但小梅那群丫頭片子都是見色忘主的,一準要為了這個人欺下犯上。她掀開被子下了床,走到孟小棠麵前。那人一動不動。

不會死了吧?她蹲下身往他鼻子前探了探鼻息。還有氣,隻是很輕。腿上的血滲透了紗布,一條腿露在外頭——皮膚是真白。

她摸了摸他的額頭,真麻煩,發燒了。

明蓁想了想,把炭盆踢到他麵前,胡亂穿了衣裳出門。也沒叫小梅,徑自去了曾少銘常住的那間廂房。那密室一定就在那間房裏,從前雖在好奇心驅使下隨便找了找,畢竟沒認真。此時動了一定要找到的念頭,便投入了十二分的細心,將那房間翻個了底朝天,最後在衣櫃的隔斷裏,發現了一個琺琅胭脂紅花草鼻煙壺。

東西不貴重、不起眼兒,值錢的東西都在屜子裏,就算是鬧了賊,也引不起興趣。她拿了一下沒拿動,心頭一動,左右一扭,聽見床下發出了一陣木板**的聲音。

她走到床前,一抬床板。床板兩頭自動放下了曲臂,支撐著不會合上。她探頭一看,下頭果然有個入口。原來曾少銘的密室在這裏。

明蓁點了燈,舉著燈台從那入口處下去。人下了洞,瞥見壁上的拉繩,試著一拽,那入口就合上了,連同床板也落了下去。

她下了密道,走了沒多遠,豁然開朗。是一間寬闊的石壁密室,有簡單的家具,桌椅、床、櫃、書架什麽的。書架上還堆了不少書。她走過去拿起書看了一眼,果然都是些大逆不道的禁書。

她叫了一聲,然後屏息聽了聽。沒有人來,看來隔音應該也不錯,這可真是藏人的好地方。明蓁扔了書,又舉著燈上去了。

回到自己的院子,她高聲喊小梅。小梅早起了,等著明蓁拉鈴喚人。誰曉得今日沒聽見鈴聲,卻聽見了喊聲。天寒地凍的 ,她嗬著手跑進來,“五爺您起啦!”

明蓁“嗯”了一聲,同小梅去了對麵的廂房裏,指著自己的屋子,“這幾日誰也不許進那間,包括你。”

小梅應聲道“是。”——明蓁這人好說話時,相當好說話;但乖戾起來,誰也吃不消。小梅和下頭人都曉得她脾氣的,絕對不會去找她晦氣。

“今天你們都不用在宅子裏伺候了,回頭我寫個單子,你領著她們到街上去買,晚上再回來。”

小梅本就是個貪玩的,聽見可以出去玩,不知道有多高興。

明蓁本來今天打算去武正軍營的,想了想今日要做的事,便也隻能明日再去了。讓小梅給她找了身利索的衣服,盤上頭發。梳頭的時候,她忽然問:“上回你不是去給孟小棠的娘送了銀子首飾嗎?”

“是啊,怎麽了?爺,送出去的東西,可不興要回來呀!”小梅緊張道。

明蓁一瞪她,“這多早的事了,你家爺是那麽摳門的人,送人的東西還要回來?”

小梅的臉上這才有了笑影,想起那時候的事情,長籲短歎起來,“那孟夫人也真可憐,就這一個獨生子。兒子沒了,戲班子的人也不要她了,也不知道她怎麽活呀。”

“這樣,你出去的時候也順便打聽打聽孟夫人的下落。”

小梅一激動,扯掉了明蓁幾根頭發,“爺,你良心發現了啊?”

明蓁揉著被她扯疼的頭皮,狠狠往她額上一點,“爺沒良心!就是有良心也被你氣炸了。”

小梅笑嘻嘻地同她賠不是,將她伺候好,飯菜擺上桌,然後帶著一群丫頭們出門了。

明蓁回到臥房,孟小棠還在昏迷中。她三兩下拆了紗布,重新給他的傷口上藥,然後才叫來了東旺。東旺的命是她救的,對她一向忠心耿耿,加上話少嘴巴嚴,明蓁最重要的事往往都會交給他做。

東旺看到明蓁房裏的人,也沒什麽反應。聽明蓁要他把人弄到西廂房,二話不說就把孟小棠給扛上肩扔了過去,連那人的正臉他都不看。

“這人來路不妥,不能讓任何人知道。現在開始我就住這裏,你去把我的東西全搬過來。”明蓁又吩咐道。

東旺點點頭,又將明蓁的日常用具全都一股腦兒地搬過來。見沒吩咐了才替她掩上門離開。

明蓁踢了踢孟小棠,人還沒醒。沒辦法,明蓁隻得自己動手把他給弄進密室裏。直到把人給拖上床,明蓁累得坐在床邊直喘粗氣。然後轉頭看著**的人。為了方便移動,捆人的布帶子已經拆了,但保不準他什麽時候就醒過來。

想起他掐自己的那勁頭兒,明蓁下意識摸了摸脖子。早上起來照鏡子的時候,發現青紫一片。真是好笑,好像是她霸占了他娘似的,那不共戴天的樣子。

明蓁站起身,出了密室到庫房裏好一頓翻找,最後提著一根鏈子回來了。石壁上嵌釘了幾個半臂長的鐵扶手,像是鍛煉身體用的。

那冰冷沉重的鐵項圈套上脖子的時候,孟小棠哼唧了一下,但還沒醒。明蓁弄了碗藥,掰開他的嘴硬給灌了下去。雖是冬天,這密室裏倒不算冷,她還是抱了床被子給他,胡亂一蓋。

忙完這些,時辰也不早了,明蓁在小梅回來之前回到了房裏。不多時,小梅帶著幾個丫頭回來了,奇怪道:“爺,你怎麽搬這屋了?”

“我自個兒的宅子,想住哪間住哪間。”

也是。反正四少也好久沒來看明蓁了,怕是想睹物思人吧。小梅自我解釋了一通便不再問了,把明蓁交代要買的稀奇古怪的東西都給放下。雖然好奇她為什麽買這些東西,但知道問不出什麽也就不問了。

明蓁忙活了半天,人也乏狠了。從那堆東西裏翻出一包藥,讓丫頭拿去熬,她則是舒舒服服地泡了個熱水澡。等洗漱好,那藥也煎好了。

打發了丫頭,她端著藥下了密室。才走下去,就聽見一陣鐵鏈子的響動,看來是人醒了。

果然她一出現在孟小棠的視野裏,他就瘋了一樣衝過來。但他忘了鐵鏈子,衝力太大,到最後反而被那慣性帶了回去,跌倒在地上。

明蓁端著藥碗,站在他觸及不到的地方,“呦,你這起床氣兒比爺還大。”

孟小棠被那鐵項圈勒了一下,猛咳了一陣。人在病中,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這是什麽地方?你想幹什麽?”

明蓁確認自己安全了,才把藥碗放下,施施然在椅子上坐下。“孟老板真是貴人多忘事,這是我的宅子啊,你自己摸進來的。我要放你走,你還非要留——你不會都忘了吧?”

她咯咯笑了兩聲,“我想幹什麽?”。眼珠轉了轉,“我想……用什麽法子折磨你啊,你不是讓我有什麽法子都使出來嗎?我還真費了不少力氣呢。”

孟小棠的胸口猛烈地上下起伏,他一動,脖子上的鏈條就一陣哐當亂響。“明蓁,你最好一刀殺了我!”

明蓁站起身,“曉得了,最好一刀殺了你,否則你要找我報仇。可惜啊,我這人不喜歡殺人,就喜歡‘折磨’人。要報仇,等你有力氣了再說吧。藥給你煎好了,哦,對了,我放了半斤砒霜在裏頭呢。想死就趕緊喝了。”

她不耐煩地捶了捶胳膊,“真是的,這兩天真是給你折騰死了。”說完,也不管他了,徑自出了密室,放下床板呼呼大睡起來。

第二日陽光燦爛,萬裏無雲,是冬日裏難得的晴好天。明蓁今天要去武正軍營。因是去“尋未婚夫”的,那就要拿出未婚妻的樣子。

明蓁以庶女之身,能在明家那種大宅子活得這樣瀟灑順意,除了明老爺的偏愛,還有就是自己的生存之道: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該放下身段時,絕不硬挺著。什麽麵子裏子,不值錢,沒大用。

明蓁叫小梅給她找了女裝出來,坐著馬車去了武正軍營。這一路她都在想那沈姓的名字,可一直到軍營門口也沒想起來,隻得去碰一碰運氣。

那崗哨的人見是輛豪華的馬車,雖然將他們攔了下來,畢竟態度還算好。

這武正軍是鬱親王那一群洋務派的嫡係,不受洛中總督轄製,所以就算明蓁亮了腰牌,在這裏也不頂用。但畢竟是總督大人家的小姐,這些人也不敢給她臉色看,隻得好聲好氣地同她道,軍營重地,閑雜人等不可進入。

明蓁使了眼色給小梅,小梅上去趁著手帕一遮,就塞了二兩銀子到了那隊長模樣人的手裏,還賠著笑道:“我們小姐來找人的,有要緊事。可不是什麽閑雜人等。”

那兵頭得了好處,又換了說法,“不知道小姐要找哪一位?”

明蓁剛才就想過了,武正軍十來個營,幾千號兵,還有步隊、炮隊、馬隊什麽的好幾科。人海茫茫,撈個人出來可不大容易。但既然是曾少銘的朋友,好像兩人又曾是同窗,那肯定不可能是小兵,大小應該是個官。更大的官應該也不是,她陪明老爺參加過一回宴會,那左、右翼統領好像沒有年輕的。便是說:“找沈大人。”

“沈大人?小姐是找沈大人,還是小沈大人?”

“怎麽?”

那兵頭一笑,“沈大人是咱們學堂監督,沈玳君沈大人;小沈大人是咱們左步隊營統帶沈徹,因為年輕,咱們都喊他小沈大人。”

對,沈徹,就是這個名字。明蓁心中大喜,麵上不露聲色,“我找小沈大人。”

“哦,這樣……那可不大巧。今日有德國的教官來,小沈大人陪著在營地練兵呢。”

明蓁又加了幾兩銀子,那兵頭還是給她“通融”了一下。

小梅留在了馬車上,明蓁戴好風帽隨著那兵頭進了營地。雖連下了幾日雪,練兵場上早清理幹淨了。遠遠望去,上百號人排成方隊,正在一個人的指揮下演練。離得遠,明蓁看不清他長相。

那兵頭領著明蓁去了沈徹的值房,沈徹的副官正好從值房裏出來,聽聞來意,也不敢擅作主張,就請她去值房裏休息,因還有公務,連茶都沒來得及上就走了。

明蓁打量這值房,房間不大,一頭垂著簾子,大約是休息室,另一頭應該是辦公、見客的地方。其間陳設可謂簡陋。書案上除了筆墨紙硯,還有一本洋文書,書上壓了一支鋼筆。

曾少銘也會洋文,看來是這個人沒錯了。她將房間內打量了一圈,隻那牆上一幅字畫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這是一幅蒼鷹圖。明蓁也學畫,自小是受過名家指點的。見這畫裏蒼鷹立於堆雪枯枝之上,雙目炯炯,棱角分明。雖未展翅,姿態雄然,一股霸者氣象。看那落款,也不是什麽名家。不知道出自誰的手筆,畫藝不算精絕,倒是風骨奪人。

明蓁看了會兒畫,便撿了張椅子坐下。這一等等到了日落西山,值房裏的光線也暗了起來。那姓李的副官先回來了,有些意外她還沒走,便道:“沈大人應該快要回值房了,煩請小姐再等片刻。”然後貼心地將電燈打開,又匆匆走了。

明蓁在報紙上看到過,滬上早些年建了自己的電廠,洛州也有樣學樣,弄了個小電廠。不過電費昂貴,能用得起電燈的還算少數。明老爺為了清廉的形象,不想落人口實,自不會堂而皇之拉電線裝電燈。

她好奇地走到燈下,仰著頭研究著所謂的“自來月”,想知道那電燈泡會不會像火焰一樣發燙,便伸出了手,忽然聽見身後響起兩下敲門聲。

門其實是敞著的,大約是怕驚嚇到她。明蓁轉過身,看到那人的時候怔了怔。

是個身姿英挺的年輕男人,和曾少銘年紀相仿。一身藍呢子軍裝,一雙長筒馬靴,英氣逼人。軍帽下的一雙眼睛清冷且有神——是之前製服瘋馬的那個人。

但那人似乎並沒認出明蓁,隻疑惑地問:“小姐,你找我?”

明蓁向他行了一禮,也不拐彎抹角,“我姓明,叫明蓁。見過沈大人。”

這名字讓沈徹的眉頭動了一下,顯然是早有耳聞。至於是怎樣的耳聞,明蓁沒有興趣。

沈徹摘了白手套,抬了抬手,“原來是明小姐,請坐。”然後叫副官上了茶。

明蓁頷首款款坐下。

沈徹見她一身大紅色鬥篷未解,坐下時露出月白色繡花夾裙,裙角蓋住了腳麵,看不出是不是裹過腳。雙手端茶時,露出一截穿金戴玉的皓腕。

百聞不如一見。這個十七八歲的少女,儀態端莊,落落大方,絲毫不見深宅大院裏女子慣有的扭捏和拘謹。實在同傳說裏乖僻荒唐的“明五爺”難以扯到一起去。若不是那通身的氣度,沈徹都會當她是個冒牌貨。而且,這女孩子竟然有一些眼熟,忘了在哪裏見過。

“不知道明小姐前來,有何指教?”

明蓁裝模做樣地啜了口茶,潤了潤嗓子,緩緩放下茶杯,“敢問大人可認得曾少銘,曾四少?”

沈徹點點頭。

“小女子聽少銘說過,沈大人是他的摯交好友——想必沈大人知道四少是我的未婚夫吧?”

沈徹仍舊是點點頭。

明蓁輕歎一聲,“不怕沈大人見笑,四少有半年沒聯係我了。小女子實在束手無策,這才冒昧前來。希望大人能施以援手。”

沈徹眉頭微挑,並不掩藏他的意外。

明蓁將他的表情都收在眼裏,垂下眼故意盯著一處看,看得雙眼酸脹,本能地聚起了眼淚。直到眼眶子裏蓄了些水汽,這才抬目看向他,一副楚楚可憐的嬌弱模樣。

“其實同沈大人說這些,實在是很失禮。隻是我同四少的婚事,家父實在不看好。如今四少許久都不曾登門,也不肯定下婚期。家父說我青春所剩不多,不想被白白耽誤了,所以動了要退婚的念頭。”

說到這裏,明蓁美目一眨,一滴淚從她眼眶子裏滾下來,順著那粉白細嫩的臉龐緩緩滑落,像荷塘芙蕖新葉上一粒滾動的晨露。

她拿帕子沾了沾眼淚,繼續道:“但我同四少是娃娃親,青梅竹馬,悠悠數載,情根深種,早已認定彼此。四少同小女子相約,他非我不娶,我非他不嫁。

如今,家父相逼,小女子怕無力反抗,所以需得四少相助……倘若不然……小女子自不會做那背棄誓言之輩,若反抗不過,那就隻能自掛東南枝了。”

沈徹暗想,若不是曾少銘說過明蓁不少事,怕他真要被這個女孩子騙過去了。這出神入化的演技,也真叫人歎為觀止。

他瞧著瞧著,唇角下意識地浮出一點輕笑,他端了茶杯也緩緩啜了一口,然後拿定了主意。

放下茶杯,他起身走到門邊,將半敞著的值房大門關上。明蓁有些好奇他為什麽要關門,直勾勾地看著他。

沈徹返身回來,見她臉上既不驚也不羞,隻是一點好奇。這雙眼睛終於讓他想起來在哪裏見過了。原來是她。

明蓁其實覺得這人不好對付。雖然看著和曾少銘差不多,都是受過洋人教育過的,有些所謂的紳士派頭。實際上這人給人的感覺就是“冷”。骨子裏透著的冷,彬彬有禮是出於教養。旁人也覺得曾少銘麵冷,但他的冷是對時代的灰心喪氣,骨子裏頭還有些貴公子的習性,是熱的。

明蓁一雙瑩亮的眼睛在沈徹身上肆意打量。沈徹也任由她打量。

“沈大人,是要同我說什麽嗎?”

沈徹點點頭,離得近了些,壓低了聲音,正色道:“實不相瞞,在下也好陣子沒同少銘兄聯係了。但事出緊急,又和小姐性命相關,在下實不敢說對少銘兄的下落毫不知情。但小姐是少銘的未婚妻,按理說,在下不該說些不中聽的事……”

明蓁細聽著這人好長一串鋪墊,就是不說關鍵的內容,便鄭重地給他些鼓勵:“沈大人不必為難,小女子一心尋夫,旁的事情並不會放到心上。”

沈徹這才斟酌著道:“少銘在豔陽苑有一位紅粉知己……明小姐,或許可以過去打聽打聽。”

他的話一出來,明蓁的眉頭就是一皺,但立刻又恢複了平靜。她施施然起身,向沈徹行了一禮,“多謝沈大人,小女子就不耽誤您的公務了。”

沈徹客客氣氣送了明蓁上車,見馬車行遠了,副官見四下無人,這才低聲問:“大人,您把曾少銘的行蹤告訴她,會不會出事?”

沈徹望著馬車消失的方向,淡淡道:“李簡,通知下去,晚上開會,我有新的計劃。”

馬車一路向著豔陽苑疾馳。小梅在車上,隻看明蓁黑著一張臉,雖然看似平靜,卻隱有怒濤。小梅識相地緊閉著嘴,一個字都不敢亂說。

天色已然擦黑,還未到花街柳巷最熱鬧的時刻,但書院妓坊已然敞門接客了。明蓁下了馬車邁步進了豔陽苑。門口雜役要攔,明蓁一抬手,趕車的茂叔就上前去把那雜役推開。明蓁提著裙子一路暢通無阻地往裏闖。

這幾日老鴇不在,便是一個叫胭脂的窯姐兒主持一應事務。聽見前麵**,胭脂攜著丫鬟扭著腰出來查看,見是個女人。除了明五爺,沒有女人會到這種地方消遣,看這氣衝衝的架勢,那肯定是來尋男人、找麻煩的。

眾人都未見過明蓁女裝,她又戴著風帽,半張臉都在帽子裏頭,沒人認出她來。

胭脂拿出當家的氣派,伸手一擋,“這位小姐,有何貴幹?咱們這裏可不招待女客。”

“我找芳菲。”

胭脂聽出她話裏怒意,心頭卻是一喜。她一直妒忌芳菲貌美,又被明蓁養著,此時見女人來尋,巴不得看她倒黴。笑道:“找我們芳菲姑娘啊,她可更不接客的。”

明蓁懶得搭理她,徑直往前走。胭脂本就不想攔,索性就讓她過去了。小丫頭看明蓁渾身怒氣的樣子,急問:“胭脂姐,要不要趕緊去通知芳菲姑娘?”

胭脂帕子一甩,“通知什麽通知,人都過去了。算了,去瞧瞧吧。省得傷了大美人兒,回頭明五爺還跟咱們急。”說著便慢悠悠地跟上了。

明蓁先前為圖清淨,在豔陽苑後頭給芳菲單獨辟了一個小跨院。跨院的門半敞著,她“哐”地一下推開,大步流星地走到房前,抬腿一踹,房門“砰”地一聲給踢開了。

這巨大的聲音驚得房內相擁的人頓時都愣了。明蓁怒火中燒,邁進屋子,看清了人,舉了案幾上的花瓶就往兩人身上砸去。

曾少銘和芳菲還沒看清來人呢,就看見花瓶飛過來了,曾少銘攬著芳菲躲了過去。

明蓁的風帽掉了,露出了一張震怒的臉,“曾少銘,你對得起我!謝芳菲,你對得起我!”說話間,把能拿得起的東西全都砸向兩人,片刻房內就狼藉滿地。

芳菲早嚇得六神無主,曾少銘卻是將芳菲掩在身後,左躲右擋她扔過來的東西。芳菲從未見明蓁發過這樣大的火氣,正想解釋,忽見院門口有人探頭探腦,便隻能抿住唇,急得哭了起來。“你聽我說……”可外頭有人,她又什麽都不能說。

明蓁哪裏還有心情聽她說,砸完了東西,惡狠狠地瞪著兩人,指著他們,“好,很好!我的未婚夫,我的女人——真有你們的!”

說罷一轉身走了,芳菲想要追上去,曾少銘拉住她,“先別管她,等她氣消了,我去跟她解釋。”

門外看熱鬧的人隨著明蓁的離去都散了去。曾少銘踩著一地碎瓷出去拴上院門,返回房內。摸出懷表看了眼時間,“看來這地方不能留了。”

明蓁極少穿女裝,穿了女裝出門,說明她剛才去辦了正經事,或者見了什麽要緊的人。她連衣服都沒換就衝過來了,可見是聽到了什麽風聲。這裏已經不再安全了。

曾少銘走到了東間,打開衣箱的蓋子,裏頭露出一張六七歲女孩子的臉。剛才院門一響,孩子就立刻躲起來了。這會兒見是曾少銘,這才向他伸出手抱住他的脖子,“曾叔叔。”

曾少銘將孩子抱出來,擔憂地看了看孩子皮屑未淨的臉。“要想辦法把孩子送出去。”這是忠良之後,忠良不該絕後。

這孩子的爹在縣裏施行新政,遭奸人陷害被斬。女孩子被嬤嬤帶去趕集,幸而躲過一劫。他們得到消息太晚,趕去的時候錯過了。嬤嬤年老,沒多久就病死了,孩子就被賣到了窯子裏。他們打聽了小半年才尋到孩子的下落,為避人耳目,曾少銘才請芳菲幫忙把孩子贖出來,暫時藏在豔陽苑,他定期喬裝打扮過來看看孩子。

本來剛募集夠銀兩,準備送孩子出海,誰想到孩子忽然出麻疹,引起了肺炎。這樣就耽誤到現在。出海路途遙遠,本想著等孩子好透了再上船,現在也不敢再耽誤了。

芳菲剛才狂跳的心此時也慢慢落了回來了,她撫著胸口,“四少,你若信得過我,你先去安排,我來想辦法把孩子送上船。”

曾少銘蹙著眉想了想,柔聲抱歉:“對不住,拖你蹚了渾水。”

芳菲輕輕搖頭,“五爺和四少都是芳菲的恩人,也是芳菲敬重的人。”更是讓她知道自己是個“人”的人。

明蓁揣著一股惡氣回了廣寧街,先把曾少銘的東西砸了個遍。但那股子不平氣,怎麽都出不出來。騙子,都是騙子,她最恨騙子!

她砸累了,叫下人收拾了幹淨,又厲聲交代:“曾少銘和謝芳菲,誰來了都不要理,叫他們滾回去!”

下人們嚇得不敢多問,哆哆嗦嗦收拾了東西,又輕手輕腳退了出去。明蓁拔了釵環,扯了裙衫,自己躺到**慪氣。

戲子……她猛坐起身,怎麽忘了下頭還有個臭戲子。一直沒吃飯呢,別給餓死了。明蓁翻身起床,叫人給送了點吃的,然後下了密室。

她還沒進去,就聽到鐵鏈子一陣悶響,孟小棠又向她撲過來。明蓁端著托盤,冷笑一聲,“長點記性吧,鏈子拴著,能叫你亂咬人嗎?”

她瞥了眼桌上的藥碗,空空的,還真是一心求死呢。她把托盤放在地上,腳尖推過去,“裏頭拌了老鼠藥。”

孟小棠知道她故意這樣說,但他不是乞丐,不會接受這樣的嗟來之食。他碰不到明蓁,便把她送的飯菜全踢翻了。

還給臉不要臉了!

明蓁正是火頭上,一抿唇,返身上去把小梅買回來的東西一股腦兒地全搬了下來。然後在那堆東西裏,翻出條馬鞭,轉過身對著他就是一抽。

“你當你是個什麽玩意兒,跟爺麵前撒野!”

孟小棠麵朝著她,沒有躲,生生受了她一鞭子,也隻是疼得顫了一下,然後冷眼瞧著她。他再不會去求這個人,再不會求任何人!

要在平時,明蓁敬他有點骨氣也就不難為他了,可今日的奇恥大辱非得在哪裏撒出來不可。那不服的眼神,刺得她渾身不自在,她又抽了一鞭子,“臭戲子!臭男人!死騙子!”兩鞭子下去,骨子裏的戾氣都跟著鑽出來了,“都告訴過你了,他是騙子,你不信我,你不要我,活該你被人騙!”

孟小棠聽出了她話後的深意,忽然笑了起來,“原來明五爺,也有被人騙的時候。也是,你這種人,誰會真心對你好,活該你被人騙。”

明蓁被人觸了逆鱗,更刹不住怒火,一鞭接一鞭抽下去。孟小棠開始尚能支撐,最後搖搖晃晃還是倒了地。

明蓁也打累了,走到他麵前,抬腳踩住了他的臉。

因從**下來的,正是光著腳,這比穿著鞋更叫孟小棠感到羞辱。她的腳狠狠碾壓著他的頭,“你瞪眼啊,怎麽不瞪眼了?頂嘴啊,不是想死嗎?求我啊,求我一刀殺了你啊。”

孟小棠閉上眼,咬著唇,什麽都不說,隻有那個拳頭越握越緊。

明蓁又狠碾了兩下,這才鬆開腳。她蹲下身,鞭柄抬起他的下巴,嘖嘖,怪可憐的。不說話是吧?她有的是辦法叫他開口。

“你是不要命了,你娘……”說到這裏,明蓁故意停了停。孟小棠果然睜開了眼,眼中燃著火,“你把我娘,怎麽了?!”

明蓁笑微微地站起身,“你猜猜呢?”說著把鞭子丟在一邊,拍拍手走了。她聽見身後孟小棠聲嘶力竭的叫聲,“畜生、毒婦,你不要碰我娘!你不要碰我娘!”

直到關上了入口,放下了床板,躺在了**,明蓁仿佛還能聽見他的聲音。那聲音從地下穿過黑暗,穿透了明蓁的身體,一直紮進她心裏。她的心猛疼得**起來,喊出那句話的,變成了她自己——六七歲時的自己。

每回從曾家回來,明蓁都不高興。曾家的小姐們都去了新式學堂裏上學,新式學堂裏能看到藍眼珠的洋人,說洋話、唱洋歌;新學堂裏的女孩們能學到各種各樣的東西。她也想去,可二姨娘不許。

二姨太楊涵鳳是她的生母,可在明家,隻有大太太才是“母親”。大太太的兒孫多,也分不出多餘的愛來愛個姨娘的孩子。明老爺其實隻有兩個妾,是後來大太太覺得自己年歲大了,迫於壓力才給明老爺納的。

二姨娘也就生了明蓁一個,大約是明老爺年紀大了,三姨娘就沒能懷下孩子。明府裏其他的孩子全是大太太生養的,少年夫妻,早早就兒孫滿堂。

二姨娘是大太太從人牙子手裏買來的,年輕漂亮,一雙烏溜溜的大眼,很招人疼。大約老夫少妻,總有許多難以啟齒的內情吧。明老爺心思不在女人身上,大太太又是個厲害角色,把兩個小姨太太管捏得死死的。

二姨娘在後宅裏翻不起什麽爭寵的風浪,整日裏春閨寂寞無所事事。後來她迷上了聽戲,日日都要出門。大太太嫌她出門太頻繁,她便拉上明蓁。因為隻要明蓁開口,明老爺沒有不允的。可明蓁不想去戲園子,她想去新學堂。二姨娘便是嚇唬她,你要是不陪娘去,娘就不要你了。

雖然二姨娘素日裏也不太管她,可誰願意做個沒娘的孩子呢?明蓁每日裏陪著二姨娘去不同的戲園子裏聽戲,有時候還去鄰縣。

台上人咿咿呀呀,聽得她犯困,那樣嘈雜的環境,照樣能睡過去。有時候睜開眼能看到二姨娘如癡如醉地望著戲台子,有時候睜開眼身邊沒有人,隻有二姨娘貼身丫頭大喜在旁邊伺候。

那一天,她被一泡尿憋醒了,揉揉眼,大喜也不在。她不想尿褲子,自己一個人摸出去找茅房。這戲園子她頭一回來,不曉得茅房在哪裏,想著往人多的地方去應該就沒錯了吧。可她卻摸到了後台。人來人往的,忙忙碌碌,嗬斥著叫她別擋路。

明蓁走著走著,就出了戲樓。戲樓後頭是一排堆房。明家的教養是不許孩子隨地便溺的,但她憋不住了,隻得尋了個黑黢黢的角落。

那天的月亮真好啊,像一盞燈,照得萬物都無所遁形,好像不管躲在哪裏都會被光照見。她提著小心,豎著耳朵,怕被人撞見。還好沒聽到人的腳步聲,卻聽到了很奇怪的聲音。

她穿好衣服,循著動靜找到了聲音的源頭。門掩著,門縫卻足夠一個小孩子看清裏頭的全部。一線月光從窗戶裏透進來,像她看過的文明戲戲台上的聚光燈,那光束打在二姨娘的臉上。她像看到四五月裏糾纏在一起的長蛇。

先是震驚,再是恐懼,接著是憤怒。明蓁撞開門衝進去,“你不要碰我娘!你不要碰我娘!”

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隻覺得那應該是世界上最肮髒可怕的事情,所以瘋了一樣,用盡小小身體裏全部的力量,對著男人又抓又踢又咬。

忽然一個巴掌抽在她後腦勺上,那麽疼。她聽見二姨娘壓低了的聲音,“你瘋了!還不快住口!”

明蓁長這麽大還沒被打過,可二姨娘為了別人打了自己。她指著男人,“壞人!我要我爹來抓你!”她倔勁兒上來,她就不住嘴,她就要喊出來,她就要尖叫!

可剛張開嘴,二姨娘就緊緊捂住她的嘴,“不許叫、不許叫!”

明蓁感覺到空氣越來越稀薄, 她怕了,她去掰二姨娘的手,想告訴她,我不叫了,我不叫了。可口鼻上的那雙手越壓越緊,直到她快失去知覺,她聽到男人的聲音,“快鬆手,要悶死孩子了!”

二姨娘鬆開手,明蓁這才緩過氣來。剛才,她要殺了她啊。

記憶裏有長長一段的空白,記不得發生了什麽,隻記得兩人跪在她的麵前,信誓旦旦。那是小小年紀的她不能理解的。她隻知道,二姨娘答應一定會幫她爭取去上學堂,隻是她必須對今天的事情守口如瓶。

明蓁以為自己終於“因禍得福”,得償所願了。那時候的她還不懂,命運所有的“饋贈”,都不是真的贈予,而是一種交換。不到命定的那一刻,你甚至都無法估算,“所失去”的價值。你甚至都不知道,用了什麽去交換的。

後來,她發現二姨娘吃飯的時候會犯惡心,然後二姨娘魂不守舍了一陣,忽然又歡天喜地了起來。她看到二姨娘在偷偷收拾細軟,還看到了船票。她問:“姨娘,你要去哪裏?”

二姨娘哭了,“姨娘得走了,再待下去就沒命了。”

明蓁求她,她不聽,隻說要去尋找自己的幸福。幸福是個什麽東西呢,會比和她在一起更重要麽?明蓁不懂。

後來二姨娘拗不過她,終於說不走了。明蓁信以為真。可有一天,等她從學堂回來時,二姨娘沒在家,到了很晚也沒回來。她騙了她。

她去找明老爺,求他把二姨娘找回來,她說二姨娘去坐船了,還不帶著她……

那天夜裏她睡得很香,她知道二姨娘會回來的。後來,她被一陣狗吠聲驚醒,她光著腳循著聲音找過去。她在一個荒廢的跨院裏,透過門縫看到家丁用一根白綾子把二姨太拉上了房梁。斷斷續續聽見明老爺的話,“不守婦道”“恬不知恥”“那男戲子丟下你跑了”之類的。

二姨娘的腿在空中亂踢,眼睛往外凸,她張大著嘴,喉嚨裏發出可笑的聲音。明蓁在想,她在說什麽呢?然後她似乎是看到了明蓁,再不掙紮了,那一雙眼睛就死死地盯著她。

原來,這就是代價。

明蓁的唇角卻浮出了笑:現在,你再也不能丟下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