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瑣窗郎1

洛州的秋天一晃就過去了,冬天說來就來。世道越來越亂,哪兒都不太平。但對於深宅大院裏的女人們來說並沒什麽不同,對於明蓁來說更沒什麽不同。唯一一點不尋常,就是竟然半年多未曾見過曾少銘了。

“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喲!”明蓁烤著火,喃喃一聲。

琵琶聲忽然亂了一拍,明蓁偏了偏頭。芳菲也覺察出彈錯了音,手摁住了琴弦,聲音有點慌亂,“這個曲子彈得不熟,我下回練好了再給五爺彈。”

明蓁假裝信了她的話,把目光轉開,投向了炭火。這個芳菲,心裏有人了,不用說了,一定就是曾老四。

芳菲放下琵琶,起身去溫酒。酒是甜米酒,不醉人的。溫好了酒,端給了明蓁。

明蓁垂眸看著她的手,沒有接酒。芳菲雙手端著,不一會兒就雙臂發酸,又往前遞了遞。“五爺?”

明蓁眯了眯眼。芳菲心虛得不敢再看她,頭垂了下來,雙臂還端著。最後酒終於被明蓁接了過去。這是明蓁最愛的酒,這時候卻沒了滋味。

芳菲重新抱了琵琶,問明蓁要聽什麽曲兒?明蓁叫她隨意,芳菲想了想,彈了曲《尋情懶畫眉》。明蓁算不上精通音律,但曲子聽得多了,好壞總能分辨出來。這一曲深情款款,憂思綿綿,實在和從前彈得不一樣。

明蓁認真地看著她半垂的臉龐,很想知道女人喜歡上男人是什麽感覺,為什麽這麽蠢,為了男人丟了自我、丟了自己的本心,叫個男人左右了心神?

但這話最終沒有問出口,她管這勞什子的醃臢事?

小梅端著剛剛蒸好的桂花糕一路小跑過來,“哎呀,五爺,外頭下雪了呢!”人進來,卷起一股冷意。小梅放下桂花糕,沒關門。

明蓁歪了歪頭,果然見門外飛起了雪。她籠著手爐起身走到廊子下頭。一伸手,冰涼的雪落在她溫熱的掌心裏,瞬間融化了。她的手停在風裏,沒縮回去,不一會兒手裏的溫度沒了,掌心裏終於接住了雪。“雪真幹淨啊。”

雪是真幹淨啊!一天一夜就埋住了半個洛州。

躺在雪下頭的孟小棠拚命咬著牙,餓了就張嘴吃一口雪。滿眼汙垢的世界,隻有這雪是純淨潔白的。

想那時,孟小棠在洛河裏九死一生,憑著胸中那股子恨意,抓住了險灘裏的巨石,費力爬上了灘塗。沒走出多遠,又遇上土匪,搶了他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一塊祖傳的玉佩。那玉佩是孟春娥讓他當做眼珠子好好護住的東西,他自不敢丟。

孟小棠雖然身上有些花拳繡腿的功夫,到底是水裏泡了幾天,又沒進食,人早沒了力氣。虛著氣爭搶了幾下,身子一軟就倒了地。土匪們見他容色好,便起了邪念。

孟小棠牙關緊咬,沒力氣反抗,總還有力氣去死吧。他拚著一口氣抓住了一塊石頭,他們若真的……他就用石頭拍死自己!

總算是他命不該絕,另一夥人來尋仇,幹掉了這群土匪。那一撮土匪,帶頭的名叫武哥,一眼就看出他是個伶人。因那武哥從前也在梨園討生活,對孟小棠便有了幾分憐惜。武哥不是大當家,但收個人總還是能做主的,於是把他帶回了土匪窩。

孟小棠結結實實病了一整個月,等到能下地了,頭一件事就是想回洛州找他娘。孟春娥就他這一根獨苗,他這一走,不曉得她該怎麽活。

但此時世道正亂,到處都是流匪,還鬧革命黨,朝廷三天兩頭地剿匪。孟小棠一時半會兒走不脫,跟著土匪們轉來轉去疲於奔命,轉眼就入了冬。孟小棠歸心似箭,說什麽都不肯再耽誤了,辭別了武哥,喬裝打扮了一下就往洛州去了。

到了洛州,他也不敢貿然去德慶班。在街上晃了幾日,才打聽到因為自己傷了明二爺,德慶班被查封了。雖然沒死人,到底是沒了頂梁柱,加上又賠進去不少銀子疏通關係,德慶班在洛州再也沒了立足之地,索性遠走他鄉了。

至於孟春娥,兒子闖下這樣大的禍,班主自然不會帶她走。孟小棠找了許久都沒有孟春娥的消息。他們在洛州也沒有什麽房產,都是租住的房子,如今也物是人非。

城門前、鬧市大街的布告欄裏,都還貼著他的緝捕告示。按說他應該逃遠些,可他總覺得孟春娥定然是在哪裏日夜盼著自己。若自己一走了之,恐無再見之日了。

他在城裏徘徊良久,武哥給的那點兒盤纏早用光了。他從小十指不沾陽春水,除了唱戲,什麽活計都不會。但人總得活著才有希望,有希望找到娘,有希望報仇雪恨。對,報仇雪恨!明家兄妹將他害成這樣,他不能就這樣算了。

可討生活實在太難了,因還在海捕告示上,又沒有良民證,他不敢堂而皇之地找正經工作,隻能到處打零工。為怕人認出來,他蓄了須,辮子也不敢梳了,放任自己蓬頭垢麵。

但零工也難找。人家看他那躲躲閃閃的目光,就知道這人身份可疑。心善些的,一開始便不要他;那些心壞的,假意收下了他,讓他作牛作馬幹上幾日,然後一分錢不給就把他趕走了。他若討要工錢,那些人就威脅報官。

還有那心腸歹毒的,無意中瞥見他的真容,便偷偷給他下蒙汗藥,要將他賣去做小倌。困獸猶鬥,孟小棠砸暈了看守,逃了出來。一口氣跑到了城外一間破廟裏,他縮在佛像下頭,看著自己雙手沾上的血,抱頭痛哭,甚至動了輕生的念頭。

畢竟是少年人,這些日子來,骨子裏也生生熬出了幾分血性。半晌,他擦幹了眼淚,對著佛像發誓,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天一日冷過一日,他身上套了一層又一層撿來的破衣服,同大街上的叫花子沒什麽兩樣了。可他畢竟讀過幾本書、識得幾個字,唱的又都是才子佳人,心裏還有些讀書人的氣性,不肯放任自己去討飯。

盡管餓得頭昏眼花,可武哥替他搶回來的玉佩也不敢拿去當。但人總得吃東西才能活下去吧,他開始在地裏挖野菜、剝樹皮。有時候吃錯了東西,又吐又瀉,折騰得隻剩半條命。地裏沒吃的以後,就和野狗爭食,甚至連破廟裏的耗子也烤著吃過。

他從來沒想過,原來一個人為了活下去,能吃下這樣的苦。他吃過這樣多的苦了,再多的苦,都不怕了。漸漸地,他目光裏的清澈明亮被命運之手生生擦去,取而代之的,是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寒光。

待到適應了這樣的生活,他便開始了複仇的計劃。他不願意討飯過活,但為了複仇他又打扮成叫花子混進了城裏。在明府周圍蹲守了半個多月,他摸清了明家人的作息規律。

那明文翰被他傷了子孫堂,洛州地界的大夫瞧不好,便被明家人送到了滬上尋洋醫生瞧病。他一時半會兒去不了滬上,那就先處置了明蓁再說。

明府家丁護院甚多,他肯定不能在那裏動手。明蓁廣寧街的宅子很大,奴仆卻不多。因明蓁怕狗,狗隻養在前院。他偷摸進宅子,暗暗藏起來觀察明蓁的起居習慣,發現入夜後她房裏並不留人伺候。

孟小棠撿了把生鏽的尖刀,日磨夜磨,直至寒光凜凜、削鐵如泥。見破廟外飄起了雪,知道自己報仇的時候到了。

他揣著刀,算好了明蓁到宅子裏的日子,先偷偷躲到明蓁廂房附近,靜靜地等著她來。

這一場大雪下得紛紛揚揚不見停,半夜就將孟小棠藏身之地埋住了。他渾身濕冷,咬著牙靜靜地等候著血刃仇敵的那一刻。

明蓁從明老爺的書房出來,心裏就不大痛快。往院子裏走的時候,遇到嫡姐明三小姐。——其實早不是小姐了,也是快三十的人了,她十多年前就嫁了人,在外頭是“陳大奶奶”,但在娘家裏,人人都還遵著老習慣叫她一聲三小姐。

三小姐正從明夫人的院子裏出來,兩人就在抄手遊廊下狹路相逢了。

三小姐緊了緊身上的深胡桃色貂皮長鬥篷,先是上下打量了明蓁兩眼,見她那一副男人打扮,便是嗤笑一聲。“妹妹你這身衣服趕緊脫了吧,真以為穿了男人的衣服,就能變成男人嗎?”

這明府裏和明蓁不對付的人太多了,多到她根本就不放在心上。遇上找茬的,高興了就奉陪奉陪,不高興了,連搭理都懶得搭理。

明蓁聞言哂笑,“三姐姐好些日子不見,越發富態了。姐姐說的是,可虧得是這樣,否則那穿了貂皮還不得變成貂了?”

三小姐氣得一瞪眼,本就有些凸出的眼珠子又鼓了鼓。但忽然又擺出了一副笑臉,“原來妹妹是個明白人,曉得自己變不成男人。那做不了男人就還得做女人,做女人嘛,早晚要嫁人的——”

說到這裏,她捂住嘴,佯作後悔,“哦,對不住,姐姐忘了曾家要來退婚了,妹妹怕是一時半會兒嫁不出去了。”說著咯咯笑了幾聲,也不再管明蓁,神清氣爽地走了。

果真世上雪中送炭的少,落井下石的多。明蓁的手在袖子下頭暗攥成拳,本想著今日就老實一日不出門了,但現在情緒不佳,自然是要去買醉的。

叫人套了車,在豔陽苑裏醉生夢死到了半夜,回了廣寧街的宅子。人雖喝了不少酒,實在也沒醉過去。她天生酒量好,但這對於她來說並不算什麽長處。有時候隻想真的醉一回,奈何酒量深,怎麽都醉不過去,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滋味可不太受用。

丫頭們伺候明蓁上了床,都退到了院外。明蓁睡下後輾轉難眠。今日明老爺十分鄭重地叫她去了書房,說他的同僚——也是曾家的一位姻親,替曾家先過來非正式地來退婚。畢竟曾、明兩家,在洛州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家,並不想事情鬧得太難看,所以先叫人來通通氣。

明老爺心裏的那隻靴子其實是落了地了,因為自己也曉得女兒是怎樣荒唐,曾家不退親他還有些犯嘀咕,這回反而覺得曾家人總算是正常起來。至於退婚不退婚,他倒不甚放在心上。隻是婚事是老太爺定的,他不好說什麽。但他心裏也是有自己的小算盤的——女兒八字旺他,嫁出去了,他的運程會不會受影響,他心裏可沒底。

但明蓁荒唐不是一天兩天了,為何此時才想起來退婚?明老爺再一問,那同僚隻道,曾四少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這半年沒著家了。既然他無意於婚姻,那索性就退了婚,不耽誤女孩家的青春,曾家也準備登報同這個不肖子斷絕關係。

明老爺畢竟是官場上混跡多年的,總覺得這事有蹊蹺,但此時還想不通關節,隻能先同女兒通個氣兒,叫她收斂收斂。

明蓁從沒想過自己真會被退婚,畢竟這些年了,曾少銘一直信誓旦旦會保她自由。她不是非要這個男人,而是她除了曾少銘之外,再也找不到這樣舒坦的婚事了。既然難逃一嫁,自然找個最舒心的。

可現在曾少銘隻顧自己的“大事”,完全把她的事情丟到一邊不顧了,這廝太可恨。

不行,她必須找到曾少銘,讓他去和曾家說。再拖一拖婚期也罷,先成親也罷,總歸他不能就這樣過河拆橋把她給甩了。

可去哪裏找他呢?吳叔雖是曾少銘的人,但他是不過問主子的行蹤的,隻負責看管這個宅子。曾家怕是沒少派人出去,曾家人都找不到,她一個人、兩三個奴仆,能去哪裏找?

苦思冥想間,明蓁忽然靈光一閃,想起來似乎聽他提起過武正軍裏有一個好友,叫什麽來著?好像姓沈。沈什麽?她咬著唇想著,那個字就在腦子裏卻怎麽都想不起來。

也不知道想了多久,忽然聽見門被誰輕輕推開了。她在**氣性兒大,不許人在她睡覺時發出聲響。她下意識就要罵小梅,雖然此時她並沒有入睡,但她不拉鈴,誰也不許進院子,更何況是直接推門進來——不對,門好像是拴上了,那怎麽會被推開?

聲音在門口停住了。過了一會兒,明蓁又聽見極輕微的腳步聲。這不是小梅,小梅從來不會這樣小心翼翼地走路。難道進了賊了?嗬嗬,有意思。

明蓁悄無聲息地從枕頭下摸出一把手槍,那是曾少銘給她的“定情信物”。

她十五歲生日時,曾少銘問她想要個什麽樣的禮物。金銀珠寶明家有,曾家也給了不少,她不稀罕,便叫他送個“特別些”的。結果就收到了這麽一個不落俗套的家夥。但禮物算是送到明蓁心坎兒上了,真是愛不釋手。危險的武器是弱者的底氣,叫她能同男人一樣平起平坐。

她跟著曾少銘也學過槍,不敢說槍法多好,但起碼能擊中靶子。這槍到現在隻崩過草垛子,崩人還是頭一遭,有點意思。

孟小棠用刀尖挑開了門栓,進了房後靜靜屏息等了片刻,等眼睛適應了屋內的光線便悄悄往床邊摸。

戲裏的恩怨都是黑白分明的,孟小棠的恩怨也黑白分明。他是來報仇的,但沒打算傷及無辜,殺人前得看清楚。

他從懷裏抽出了刀,靠近了床邊。床帳子隻放下半邊,正好方便他將人看清楚。雖然眼睛能看見,畢竟房內昏暗,他借著天光微微俯身。

四柱架子**的錦被裏躺著一個少女,閉著眼睛似在夢裏,氣息勻停。因為一直見明蓁男人打扮,雖然知道她是個女人,可畢竟沒見過她女人的樣子。此時乍見她長發鋪枕的少女的模樣,似乎同戲園子裏那些去聽他唱戲的天真少女沒什麽兩樣。一時有些遲疑。

可就是這樣一個少女,給了自己那樣難以啟齒的羞辱。這兄妹倆害得他成了這樣,連母親也生死未卜。那些事不能想,一想就要被恨意淹沒。他不能讓她發出聲音,正要捂住她的嘴再舉刀去刺。

可那刀還沒碰到人,腰間忽然被什麽冷硬的東西狠狠頂住了。

他渾身一僵,手就停在了半空中。目光一垂,發現一把槍從被子裏伸出來,頂在了他腰腹處。

“偷東西偷到爺頭上來了?”**的人忽然睜了眼半坐起身。隻看到一個模模糊糊的身影,蓬頭垢麵,一股惡臭撲鼻。明蓁厭惡地又是拿槍一頂,“把刀扔了,往後站!”

孟小棠自知手再快也快不過洋槍,不可硬拚。他隻能扔了刀,但沒扔遠,緩緩後退了一小步。

明蓁從**起身,槍口對著他,將刀踢遠了。快速點了油燈,舉著往他臉上一照,並沒有認出來是誰。她冷笑了一聲,“知道這是什麽地方,也敢到爺的地盤上撒野?”說罷,放下了燈,伸手要去拉牆上的繩。

孟小棠在大戶人家裏唱過堂會,知道這是要喊人來。在明蓁的手快要碰到繩子之時,他一個箭步衝了過去!

明蓁沒想到被槍指著的人還敢亂動,下意識就是一躲。孟小棠撲了個空,接著又向她撲過去。明蓁被他撲倒在地,槍也掉了。孟小棠將人壓住,手裏沒了刀,便用雙手去掐她的脖子。

他被翻滾的仇恨衝昏了頭腦,咬著牙使出渾身的蠻力,“明蓁,你去死吧!”

這聲音有幾分耳熟,來人又叫得出自己的名字,那就不是賊,是來尋仇的。脖子被他掐著,明蓁下意識張大嘴,卻發不出聲。想去掰他的手,掰不開。她掙紮不開,一隻手在他手上摳掰著,另一隻手在地上摸,終於讓她摸到了槍。

明蓁感覺到血液凝滯起來,呼吸很快變得困難。意識也開始有些模糊,像是半夢半醒間,胸中又惡心又充盈,片段似的幻覺浮現出來,想抓又抓不住。人快要窒息了,可那瀕臨死亡的窒息,竟然讓她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欣愉和滿足。

這感覺如此迷人,迷人到她想就此沉淪下去。但拿著膝蓋壓著她胸口的人,一心隻想掐死她。她還沒打算死。

孟小棠狠狠掐著明蓁的脖子,她臉上青筋暴了出來,喉嚨裏發出急促的“嘔、嘔”聲。在他以為馬上就可以掐死她時,忽然看到她露出一個詭異的笑,接著隨著一聲槍響,感到一陣鑽心的疼自大腿處傳來。

他本能地鬆開了手,這電光石火的瞬間,身下的人將他蹬開,雙手握槍,喘著粗氣啞著嗓子對著他。“你老實點,否則這槍,可不是朝腿上開了。”

孟小棠疼得冷汗淋漓,捂著流血的大腿,那一口複仇的氣被這一槍打穿了,泄了氣,隻能惡狠狠地瞪著明蓁。

不多時外頭人聲、腳步聲淩亂,小梅和吳叔在外頭焦急地問,“五爺,發生什麽事了?我怎麽聽見好大一聲音?”

明蓁原想叫人帶他走,可剛才那瞬間忽然明白眼前人是誰了。有點能耐啊。要叫人知道她明蓁差點被人掐死,那她的臉往哪兒放?

她對外頭道:“沒事,剛才不知道從哪裏溜進來一條野狗,被我開了一槍嚇走了,你們休息去吧。”

話雖這樣說著,明蓁手卻沒停,她抽了纏胸的布帶子將孟小棠捆了個結實,然後才放下槍,拿著桌上的涼茶猛灌了幾口。涼水落進肚子裏,腦子也冷靜下來了。

明蓁把壺裏剩下的冷水潑到他臉上,隨意拿了帕子亂抹了幾下,露出了那一張傾國傾城的臉。隻是此時雙頰和眼窩都陷了下去,清減了不少。那雙眼睛,怎麽說呢,滿是恨意不平,早不是初見的模樣。

“呀,孟老板,真是別來無恙啊。我還當你喂了魚呢。嘖嘖嘖,怎麽弄成這樣了?”說著還捏住他的下巴左右端詳了一下。

孟小棠厭惡地偏開臉,因疼痛聲音都有些飄忽,“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給個痛快就是。”一副生死有命的樣子。

說實在的,這模樣就順眼多了。倘若他是個女人,她明五爺就把他捧成天下第一角兒也沒什麽不可。

明蓁雖然睚眥必報,但沒有殺人的嗜好,同他也沒什麽不共戴天的仇恨,並沒打算殺他或者剮他。看在他忽然長出的一根傲骨份上,起身從櫃子裏翻出了藥箱子,蹲到他身邊。雖然她沒正經學過醫,但從曾少銘那裏還真積攢了不少經驗。

那一槍她其實避開了要害,但也夠嗆。他的破棉褲被火藥灼燒了一個洞,看不清傷口,但能聞到殘留的硝煙味,以及皮肉燒焦、血腥氣混雜在一處的刺鼻味道。看這血量,應該是沒傷到動脈,但子彈要取出來。

不過這人的破棉褲實在是又臭又礙事。明蓁抬手就去解他的褲腰帶。孟小棠卻像被火燙了一樣,猛地**了一下,然後死死摁住她的手,“你要幹什麽!”

明蓁似笑非笑,“脫你褲子啊。”

孟小棠想起那日她做的事,臉白得沒有半點血色,難道她又要羞辱自己?恐懼和絕望從心底浮上來,“無恥!”

嗬!明蓁睨了他一眼,“無恥?”

好吧,她本來還打算給他留點體麵,那既然落進她這個無恥之徒的手裏,也就沒那麽多講究了。

明蓁抽出手,起身又去櫃子裏翻。孟小棠不知道她又要去找什麽東西,試著挪動身體。但他此時坐在地上,上半身被她捆在桌子腿上。那桌子也不知道是什麽木料打造,此時中彈的他根本無力撼動。在他左搖右晃間,明蓁走過來,手裏拿了把烏黑油亮的大剪刀。

她一腳踩住他的腿,然後半蹲著壓住,唇角噙著不懷好意的笑,剪刀挑釁似的在空中空剪了兩下。“正宗的王麻子剪刀,前幾天才磨過,正好在孟老板這裏試試快不快。”目光意有所指地掃了掃他的下腹,笑得調皮。

孟小棠渾身的肌肉都繃緊了,唇緊緊抿著,落到這樣毒婦的手裏,他也不抱什麽希望了。大不了就是一死,叫他求饒那是不能夠的。但隻要還有一口氣,這個仇他一定會報!

孟小棠閉上了眼,無望地將頭仰靠在桌腿上。

哎呀,認命了?可太沒意思了。

明蓁歎了口氣,拿著剪刀三兩下剪斷了綁腿,順著棉褲褲口往上剪去。

孟小棠隻覺得那涼冰冰的鐵貼著自己的皮膚一路往上。說不怕是假的,身上的肌肉也在本能地抖動,他緊緊咬住牙,不想讓自己在這個毒婦麵前失去最後一絲驕傲和尊嚴。

剪刀一直向上,到了槍口處,刀尖一轉,把整個褲筒剪了下來。那血肉和破棉絮都粘在一起,明蓁也沒有耐心一點點挑開,一把就扯掉了。

那傷口的扯痛讓孟小棠本能地大喊了一聲,眼睛也睜開了。他以為她要……沒想到隻是剪掉了褲筒。

明蓁聞聲噗嗤一笑,把臉湊近了些,“孟老板真是一把好嗓子。叫得還怪好聽的。不脫褲子,怎麽給你取子彈啊?”

孟小棠羞憤難當,惡狠狠地盯著她。

明蓁又點了兩盞油燈,把燈拿近了,好看清傷口。她的長發不時從肩膀滑下去,有一縷還被燎斷了。她煩躁地把頭發隨意綰了個發髻,然後拿了泡過酒的鑷子在他傷口裏翻找子彈。

孟小棠疼得快要虛脫了,這個毒婦故意這樣折磨他,他絕不求饒!

明蓁在那血肉裏翻找,時不時抬頭看他一眼,這會兒連聲音都發不出一絲了,真叫人刮目相看。“孟老板,還真是條漢子。”

“你到底……想幹什麽?還有什麽……折磨人的手段,盡管……使出來。我若……哼一聲,就……不姓孟。”

明蓁笑了,“我想幹什麽?”她的手在他下腹處比劃了一下,“喂,你剛才以為我要閹了你,是不是?”

孟小棠又憎惡地閉上了眼。

“孟老板,別自作多情了。”接著她像是想到了什麽特別可笑的事,又是噗嗤一聲,咯咯笑了起來。

孟小棠恨得牙都快咬碎了。

明蓁不再理他,手卻輕了不少。過了一會兒,她忽然懊惱一笑,“哎呀,對不住,我想起來了,好像子彈應該穿出去了。”她站起身舉著燈滿屋子裏找,果然撿到了彈殼。“真穿出去了呀,難怪找不到。”

“你!”孟小棠以為她不過是變著法子折磨自己罷了。

明蓁也玩累了,胡亂給他傷口灑了藥,裹了紗布。“行了,死不了了。可困死我了。你差點把我殺了,我也——其實我沒怎樣對不住你吧?冤有頭債有主,要報仇找我二哥去,我可不背這個黑鍋。不管怎樣,就算你我扯平了。爺我先去睡一覺,明兒天亮了就讓你走。”

“明蓁,你最好把我殺了。否則明天我就要讓天下人都知道你做的肮髒事!”

明蓁冷笑起來,“天下人誰不知道我做的肮髒事?天下人都忙著做肮髒事兒呢,誰有工夫管我做了什麽?”

不過孟小棠的話還真提醒了她。這時候她的婚事正風雨飄搖岌岌可危呢,萬一他出去亂說,雖然不會真得把她怎麽樣,畢竟又給自己招了事。他不要命,她還要嫁曾少銘呢。

“既然如此……”明蓁蹲下,在他臉上拍了拍,“那孟老板就在我宅子裏多住幾日吧。也叫我有機會,聽一聽孟老板的好嗓子。”說完她起身伸了一個懶腰,再不管他,往**一躺就睡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