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風入鬆3

第二日洛州私底下就傳遍了,名旦孟小棠被明五爺弄進了廣寧街的宅子裏。過了整整一宿,天亮了以後才被一頂小轎子抬出去。眾人又多了不少飯後談資,暗笑曾家戴了頂好大的綠帽。

這一日天和戲院有孟小棠的《龍鳳呈祥》,本就一票難求的戲票結果被炒出了天價。聽戲的人有,看熱鬧的人更多,還有開了盤口的,賭孟小棠能不能登台的。

天和大戲院的後台一如既往地熱鬧嘈雜。孟小棠自歸家後便將自己鎖起來,並不知道外間的流言蜚語已經到了何等不堪的境地。他是名角,化妝間是單間,門一關上,難得辟出一處清淨。

一個十三四歲的瘦得像豆芽菜的女孩子正不安地攪著發黃開叉的辮子尾,手足無措地望著化妝鏡前的人。孟春娥進來,見小桌上的茶點一點不曾被動過,上前對著女孩子的後腦勺就是一抽,“你的眼睛白長著的,不知道伺候師哥吃點東西!”

柳芽吃痛,“哎呦”一聲。往常孟小棠都會上去攔著母親,不讓她隨意打罵孩子,可現在像什麽都沒聽見一樣。臉色煞白,整個人雙目呆滯,傻了一樣地望著化妝台上的一本書。

柳芽不知道師哥是怎麽了,昨天叫她去買一本叫《孽海記》的書。她跑遍了半個城,好不容易給師哥尋回來了。今天拿了書給師哥,本以為他會高興,誰知道不過翻了兩下,整個人都變了。

柳芽揉揉後腦勺,端起托盤走到孟小棠身邊,“師哥,你喝點茶吃點東西吧,今天還要唱很久呢。”

孟小棠眼睛盯著這本《孽海記》,這就是明蓁房間裏的那本書。他鬼使神差地叫柳芽買了一本回來,他顫抖著翻到了那兩個字,胸中隻覺血氣翻湧。根本不是“瀆”字!是個“去”,“自去”!

為什麽,為什麽!他怎麽那麽傻,當時為什麽不多看一眼!說什麽時運差,說什麽天意難違,結果不過就是旁人的戲弄和作踐!

孟春娥從箱籠裏整理了他的行頭出來,卻一直留心著孟小棠的神情。自那日從外頭回來,她就覺得兒子有事,可怎麽問都不說。隻說德慶班惹了官非,他隨人去了趟衙門。再問,就不再說話,將自己悶在了房裏,說是要溫戲。她不放心,去找班主慶祥,可慶祥喝得酩酊大醉,醉死在房裏醒不過來,好不容易醒了,又鬧頭疼不見人。

從昨天到現在,孟小棠幾乎沒吃過什麽東西。可唱戲是個體力活,不吃東西哪來的力氣?孟春娥心疼兒子,但今天的戲不能不唱。見柳芽一副傻笨呆蠢的樣子,她氣不打一處來,將她推到一邊。手放到孟小棠肩上,柔聲打著商量:“小棠,多少吃點東西墊墊……”

孟小棠猛地一顫,仿佛回了魂。正要張口,忽然眉頭一擰,捂住胸口,人嘔出一口血來。胸口上下起伏了幾下,人突然就暈了過去!

孟春娥嚇得慌了神,她忙把孟小棠抱在懷裏,兒長兒短的喚著。然後忽然想起什麽,衝著柳芽大叫,“快去叫大夫!”

柳芽撒腿就往外跑,撞倒了聞訊趕來的戲院經理。經理急得團團轉,戲票早就預售一空了,因為難得名家薈萃,簡直轟動了周邊幾個省。為了怕看白戲的和流氓地痞,還花了錢請了人來維護秩序。倘若孟小棠唱不了戲,那真的要賠得血本無歸了!

大夫匆匆被請來,又掐又弄總算是把人弄醒了。把了脈,隻道是七情鬱結,用心太過,氣血攻心,一時昏厥,神明失用,不太要緊的。

“那孟老板今天唱得、唱不得?”經理問。

大夫摸了摸山羊胡子,隻是沉吟。孟春娥破口大罵,“我兒都嘔了血,你還讓他唱!是不是死在台上你才高興!”

孟小棠看出大夫和經理的難處,有氣無力地拉了一下孟春娥的袖子,“沒事的娘,我休息一會兒就好,不打緊的。”他心裏再苦、再恨,也得把今天的戲唱下來。不然壞了規矩不說,這損失他賠不起,德慶班也賠不起。

大夫看病人自己打了圓場,便也囫圇地附和一下,開了活血的藥方,囑咐下戲後好好養息,少思雲雲。人越圍越多,外頭也已經陸續上了客人,經理怕人多口雜傳出去要亂套。便打發閑雜人出去,說孟老板要扮相了。

孟小棠強撐著吃了點東西,就開始扮相。他年紀不大,卻是心思細,人又重感情。當年錦州大水,他母子倆逃難,多虧得慶祥收留才沒餓死。孟春娥本想入戲班唱戲打雜,但慶祥嫌棄她有了年紀,心又不定,卻是看中了孟小棠。

孟春娥自己從前就是伶人,懂得其中苦澀,說什麽都不肯。但自己和孩子都快餓死了,生死麵前,哪還能有什麽堅持?最後隻得同意兒子學戲,但有一條,自己必須跟在兒子身旁。身逢亂世,戲班子裏也不過混口飽飯。但孟小棠天資好、後天又用功,這兩年紅遍了天,德慶班也才有些好日子。

這戲班子大大小小十幾二十口人的飯碗都在孟小棠肩上,他不能砸了。就是吐了血,他也得唱完。

經理這邊放下心來,到外頭看了看,座都滿了,還加了不少座,二樓包廂裏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們也都來了。他交代下去,讓夥計們好好前頭伺候著,千萬別出什麽亂子。打點好了前頭,心裏又不放心後頭。幾個名角的化妝間都招呼了一遍,最後再去孟小棠那裏看了看,他已經上完了妝,活脫脫一個英姿動人的孫尚香。

明蓁睡到日上三竿,起了床先去看了看曾少銘。人氣色好了不少,但還是虛弱。明蓁負著手在房間裏轉了一圈,“你不是在我這宅子弄了密室暗道什麽的嗎,開關在哪兒?”

曾少銘隻是笑而不語,喝下吳叔送來的藥。那味道明蓁聞著都直皺眉頭,他臉上卻什麽變化都沒有。真是個怪人。

明蓁找了一圈沒發現什麽端倪,索性放棄了。知道他若不願說的話,定然是問不出來的。她遠遠撿著一張椅子坐下來。“吳叔說,你有話跟我說?”

曾少銘放下了碗,擦了擦唇,“我不能在這裏待太久,最晚後天,我得出去。”

明蓁垂目撕了指甲根上一綹幹皮,扯得太狠了,帶出了血,又疼又痛快。她眼皮也懶得抬,“外頭還有人盯著呢。”

曾少銘點了點頭,表示知道。明蓁正色起來,“你真當我這宅子是飯館,想來來想走走?我還得送佛送到西?”

曾少銘知道她脾氣,所以隻是笑了笑,意思卻是你自己看著辦。明蓁沒了脾氣,他們早就是一條船上的人,拴在一起的。

“爺真是上輩子欠了你的!”明蓁氣道,說完起身走了。

明蓁回到房間略一思忖,寫了條子叫下人送到豔陽苑叫了芳菲的局。芳菲是和明蓁是做了人家的一對“夫妻”。看看天色尚早,明蓁攜著小梅回明府。回家良久才覺得宅中寂寂,再一問府裏的下人,才知道原來都出去聽戲了。

小梅毛手毛腳把一盞茶弄灑在了明蓁的新鞋上,明蓁沒好氣,“你這一整天魂不守舍的,要幹什麽?”

小梅噘著嘴,撒嬌道:“五爺,今天有孟老板的戲呢!《龍鳳呈祥》,這出戲人物多、行當全,聽說當世的名角濟濟一堂。不僅能看申派青衣傳人孟小棠,還有各派的武生、老生、花臉——都是能叫出名頭來角兒。爺,您不想去瞧瞧熱鬧嗎?”

“瞧什麽瞧?前天馬車上你是沒瞧夠還是怎麽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出息!”

小梅又嘟起嘴,眼珠子轉了一轉,“剛才小凳兒說二爺也去了呢,我隻是擔心二爺再難為孟老板呀。”

明蓁並不為所動,她已經從明文翰手裏救過孟小棠一回了,也用了孟小棠一回。在她那裏,兩人已經是互不相欠,未來也各不相幹。早不記得說過有她一日便要罩他一日這些話來了。

待到晚飯後,明蓁算著差不多要到芳菲出局子的時辰了,便換了衣裳上了馬車往廣寧街宅子裏去。小梅屁股上像紮了釘子,一刻不停,時不時掀簾子往外頭看一會兒。

去廣寧街走大路正好路過天和大戲院,剛到路口,駕車的茂叔就轉過頭道:“五爺,前頭車多人多,您仔細坐好。”

戲已經開場好一會兒了,戲院門口還有不少人翹首期盼著。小梅不知道看見了什麽,腦袋伸出了窗子外頭,胳膊像撲騰的母雞翅膀,“五爺快看、快看!”

明蓁沒有湊熱鬧的興致,小梅萬般不舍地把腦袋搬回來了,也不知道激動什麽,臉都漲紅了,“五爺,有人撞戲院大門呢!”

戲院門口已然亂了起來,明蓁聽到動靜這才挑開簾子看了一眼,然後果斷道:“茂叔,掉頭!”明蓁的馬車寬大,兩匹高頭大馬,掉起頭來自然不易。且街上車、馬、行人、挑夫、小販,都擁堵在一起,幾乎沒辦法掉頭。茂叔忙了一身汗也沒走成。而那邊,戲院的大門竟然被生生撞開,在外頭看熱鬧的、沒錢買戲票的、就準備看白戲的,還有混混、傷兵,都混在一起一擁而入。其他的人見了,便也跟著往裏頭湧。

明蓁看得眉頭都蹙緊了,“這些人都瘋了不成!”

他們的馬車被卡在馬路中央,進退不得,現在隻能等人潮散了才能走。可不多時又見有人逆著人潮往外擠,邊擠邊喊,“了不得了,打起來啦,出人命啦!”

這下可好,往裏擠的,往外逃的,亂哄哄的,沸反盈天。兩匹馬被人潮推擠得發了躁,馬蹄子不斷地刨著地。小梅被這陣仗嚇壞了,緊緊拉著明蓁的胳膊,整個馬車也被外頭的人擠撞得搖搖欲墜。

不多會兒聽到身後有喊喝聲,明蓁探頭一看,見一隊人馬自遠處奔來,不知道是誰報了官。明蓁忙叫茂叔盡量把馬車往邊上趕,但茂叔也束手無策。

兩匹馬終究是被驚了,長嘯一聲,四蹄高高揚起,落下的時候就踩踏到了人。這下慘叫聲也混在一起,整條街就亂成了一鍋粥。茂叔拚命想要拉住馬,奈何馬兒根本不聽使喚。他急得大喊,“五爺你們先下車!”

明蓁和小梅挑起簾子,小梅本就靈活賽猴子,一下就跳了下來。可明蓁還沒下車,那馬就驚狂起來,把茂叔也甩下了車,明蓁一個不穩就又跌回車裏。兩匹馬瘋了一樣奔馳起來,路上踩踏了不知多少人。

茂叔急得大叫,“快讓開,馬驚了!”醒悟過來的人忙往邊上躲,沒了阻擋,馬奔得更瘋了。

明蓁試圖爬到車架上,但幾次都被甩了回去,撞得後背生疼。不知道馬跑出多遠,在車簾被風吹起的瞬間,明蓁見旁邊有一匹馬奔馳而過。馬上的人一躍身,跳到了車架上。

明蓁在車廂裏被顛得七葷八素,直犯惡心。終於車停下來了,她想也沒想就往外衝。結果剛掀開簾子,腦袋就傳來一陣劇痛,耳邊也聽得一個男人的悶哼聲。

明蓁也不知道自己撞到了哪裏,人被彈回了車廂裏,她手裏還扯著轎子門簾,這下把簾子也扯破了。人同簾子卷在了一起,她把蓋在臉上的車簾子弄掉,鑽出來終於看清了眼前的人。

二十來歲的年輕男人,正輕輕揉著胸口,見她鑽出來,放下了手。明蓁眨了眨眼,看了看四周,一時想不起來這是哪條街。她轉頭看他,也不知道那人是如何將馬製服的。

這是個英俊周正的年輕人,周正不僅僅是指他的長相,還有周身的氣質。他穿的不是朝廷的武將官服,看製服應該是附近軍營裏武正軍的軍官。神色冷峻,眼神銳利而清明,仿佛能把人看穿。

但看到她的樣子時,男人忽然輕笑了一下,目光有一瞬溫和。“姑娘這身衣服不錯,哪個裁縫做的?”顯然不是真要聽她的答案,更像是隨口一句逗孩子的話。

明蓁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皺巴巴的西裝。這時候穿著西裝往往被人當成異類,碰上些頑固的,還會罵她是假洋鬼子。她頭一回被人誇衣服,幾乎以為自己穿的不是男裝。

可這一低頭的功夫,頭發垂了下來,方才注意到剛才一陣顛簸裏,頭發全散開了。如今可不就是個披頭散發的姑娘?還穿著洋鬼子的衣服,活像個小醜。

明蓁從來沒有這麽狼狽過。頭一回被陌生人叫姑娘,又在人前散了頭發,也撐不出爺的樣子來。心中有氣有悔有怒,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明蓁被自己的頭發弄得心煩意亂,臉上有了惶然的神色。她咬著唇不說話,很是不識好歹,連“謝”都不肯說。

男人不以為意,似乎根本不屑同人計較這些細枝末節。他跳下了馬車,他先前自己的那匹馬也到了身前,便縱身翻身上了馬。

高坐於馬上,他又垂眸看了她一眼,“知道怎麽回家嗎?”

明蓁點了點頭,他也頷了頷首不再多言,拽了拽馬轡頭,一抽馬鞭便往相反的方向去了。明蓁聽見馬蹄聲遠了,這才轉頭望去。隻看見他英挺的背影,快馬加鞭於長街之上,很快就不見了蹤跡。

明蓁長吐一口氣,靠回車裏。驚魂甫定,忽然怒上心頭。姑娘,竟然有人敢叫他姑娘!

明蓁他們到家的時候,芳菲早就來了。聽到了動靜,芳菲從屋子裏緩步迎出來。芳菲比明蓁大兩歲,淪落風塵前是個家道中落的小姐,從小就纏足的。雖然認識明蓁後被她強放了足,可腳已經畸形,很難像天足一樣正常了。所以走起路來仍有絲弱柳扶風的綽約姿態。

“五爺……”芳菲一看到明蓁的狼狽樣子就怔住了。咽了口唾沫才把後頭的話說出來,“您這是怎麽了?”

明蓁有點氣急敗壞的樣子,不耐煩地擺擺手,自顧自去洗漱了。芳菲是個好性兒的人,又回了屋,抱著琵琶輕輕彈了首小曲兒。

明蓁換了衣服自然先去看了一眼曾少銘。“你這傷怎麽樣了?今天晚上能走?”

曾少銘還靠在**剝鬆子兒,“死不了。不能走也得走了。”然後把剝好的一小碟兒往明蓁麵前推了推,“謝五爺了啊。”

明蓁翻了他一眼,“拿我的東西謝我?虧你好意思的。”

曾少銘卻是笑,“誰說這是謝你的?拿去,賞給那個彈琵琶的。你不在家,人都彈了小半個時辰了。琴藝——”他挑了挑大拇指。然後斂了玩世不恭的笑,正色問:“靠得住嗎?”

明蓁從盤子裏捏了兩粒鬆子填進嘴裏,“我女人。”

曾少銘點點頭,將腿上的小方幾挪開。動作不快,顯然是傷還厲害著。明蓁冷眼瞧著,也沒上去幫忙。

曾少銘下了床,套好了衣服。然後轉過身同她道:“我準備好了。”

明蓁又看了他一眼,轉身要走,又被曾少銘叫住,把那一碟子鬆仁兒塞到她手裏,“怎麽把這麽重要的東西忘了?”

明蓁哼了一聲,拿著碟子出去了。

進屋子裏的時候,芳菲一曲將將收了音。見她進來了,芳菲放下琵琶。

明蓁把小碟子放到她麵前。芳菲細長眼睛秋波一轉,“五爺有心了。”然後莞爾一笑,抱著吃起來。

明蓁在她旁邊坐下,“不是我剝的。”

芳菲訝然地看著她,“那是誰?”

明蓁搖了搖頭,仿佛是在思忖怎麽開口。過了好一會兒,肅然道:“芳菲,我有事要你幫忙。”

道府衙門留在巷子裏盯梢的人,在半夜時分見一頂四抬轎子從明蓁的宅子裏抬了出來,旁邊還跟著個下人護轎。轎簾子垂著,看不清裏頭的人。幾人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從暗處跳出來攔住了轎子。

“站住!什麽人?”

轎子停住了,轎夫們見來人氣勢洶洶都怯怯地望向護轎的東旺。東旺走到幾人麵前,一瞪眼,“什麽人敢擋咱們明五爺的轎子!”

“道府衙門的!深更半夜的,你們到哪裏去,裏頭是什麽人?”

東旺斜著眼睛極其輕蔑地笑了一聲,“送明五爺的姑娘回去休息。怎麽,犯法?”

“朝廷在抓要犯,咱們得搜一搜!”

東旺麵色一冷,“你們敢!衝撞了咱們姑娘……”話還沒說完,轎子裏忽然響起一個嬌軟的聲音,“東旺哥,不用同官爺們置氣,搜就搜吧。”隨著話音,一雙纖纖玉手挑起了轎簾子。

捕役們都是莽夫粗漢,聽那一句話就酥了半邊身子。再見閃出的一張芙蓉麵,另一半身子也軟了。

芳菲怕他們看不清一樣,將轎簾子挑起老高。轎子裏一覽無餘。除了這個懷抱琵琶的小嬌娘,裏麵什麽都沒有。捕役們的眼睛搜完了,然後都情不自禁往芳菲臉上和胸口瞄。不是良家女子的打扮,卻一點風塵氣也沒有。

芳菲大大方方地讓他們看了一陣,然後婉媚一笑,“眾位官爺們看清了嗎?沒有什麽要犯吧?”

東旺急不可耐地走上前放下了轎簾,厭惡地咕噥,“趕緊擦幹你們的嘴,口水都掉下來了!”

妓女出局一般坐兩人抬著的涼轎,沒有轎衣,用以同良家婦女區別。眾人也知明五爺做事向來出格,從不按規矩辦事。想來這位就是被明五爺贖了身,卻仍舊養在書院裏的窯姐。心裏瞧不上她同女人“做夫妻”,可惜了這樣如花似玉的美嬌娘。但心裏再怎樣鄙夷,也知道明家五爺是個刺頭,不好惹,隻得放行。

轎子行出了好幾條街去了,芳菲才挪了挪身子,將座椅掀開,把曾少銘放出來。這暗閣狹小,又在她座椅下頭。一路上隻要想到自己屁股下頭有個男人,尤其是個風度翩翩的公子哥,她便是如坐針氈。

“公子您受累了。”她歉然道。

轎子空間局促,本隻容下一人,此時兩人並排而坐,人貼著人,躲也沒處躲。

曾少銘手長腿長,窩了半天,十分憋屈。傷口似乎又崩裂了,隱隱作痛。身邊有人,也不好伸展筋骨,他撫著胸口喘了兩口氣,方才側過臉去看芳菲。

芳菲緊靠著轎壁,垂著臉。猶抱琵琶半遮麵,不敢直視他。她雖有花名在外,但被明蓁所救,至今仍舊是個姑娘家。自從被明蓁贖身後,她根本也沒近身接觸過什麽男子。唱曲時也有不懷好意的,都叫人給擋去了。

“最撩人春色是今天,少甚麽低就高來粉畫垣,原來春心無處不下懸 。”曾少銘輕笑道。

這是她剛才在明蓁家唱的那段《尋夢》懶畫眉的唱詞。芳菲訝然抬眸,正撞進他淺笑的眸子裏,頓時覺得雙頰滾燙心如鹿撞。她慌得又垂下頭,聲音不複剛才的鎮定,有些慌亂,“俗聲粗調,讓公子見笑了。”

“‘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姑娘色藝雙絕,過謙了。”

芳菲被他這樣一誇,臉像是被潑了一盒胭脂粉,更加不敢看他,低聲道:“公子謬讚。”

曾少銘微微一笑,然後肅然向她拱了拱手,“多謝姑娘相救。”空間逼仄,他聲音又刻意壓低,如同耳語。

芳菲臉紅得要滴出血來,低聲道了一句“公子客氣”便抿唇不語。

夜深寂寂,隻聽得轎外轎夫步履匆匆,不知道抬往何處。

過了許久,轎子停了下來。芳菲聽得外頭有人低語,聽不大分明。片刻,東旺低聲在外道:“四少,接貨的來了。”

曾少銘輕聲“嗯”了一聲,然後起身下轎。芳菲始終垂著頭。隻覺身邊一空,心裏也有些空落落的。

不料曾少銘下了轎忽然又返身回來,俯身下來,手扶著轎身,半挑著轎簾。雖然神色嚴肅,說話聲氣卻十分柔和,“你不會真打算跟小五過一輩子吧?好好尋個人家正經過日子去吧,別跟著她胡鬧,耽誤了青春。”說著從懷裏拿了一塊懷表出來,“禮輕意重,大恩不言謝。”然後拉過她的手,放在了她手心裏,人便走了。

芳菲怔怔地看著微微**動的轎簾,一時沒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直到聽見一聲“起轎”,仿佛才找回一絲神明。而剛才的種種,似乎隻是一場夢。可手裏的東西卻是實實在在的,證明了那不是一場夢。

握著懷表的那隻手沒有了知覺。鎏金的表身,在一點天光裏泛出細碎的夢幻光芒,燃了黑夜的一角。掀開表蓋,似乎聽得見滴答滴答的聲音,像是心活了過來。

明蓁邊吃早飯,邊聽東旺回稟。聽他說完,明蓁將勺子一扔,氣不打一處來。

“曾老四真不是個東西,枉我還豁出性命去救他。他就這樣拆我的台,翹我的妞!什麽叫跟著我耽誤了青春,什麽叫跟著我胡鬧?芳菲要不是跟著我,早不知道被人禍害成什麽樣了!”

小梅忙上前安撫,“五爺您消消氣,四少那人同姑娘說話就是那個調調,他就是同芳菲姑娘鬧著玩的。”

“你懂什麽?芳菲那就是個聰明麵孔笨肚腸。這下我看是完了,她八成要被曾老四勾去魂了。曾老四啊曾老四,千萬別再回來栽到我手裏,不然到時候給你好看!”

小梅歪著頭想了想,然後噗嗤一笑。“其實也沒什麽不好呀,回頭您嫁進了曾家,四少要是喜歡芳菲姑娘,就納進來做小,和您不正好做個伴兒嗎?我也能天天聽芳菲姑娘唱曲兒了。”

明蓁往她腦門上一彈,小梅疼得縮了縮脖子,“哎呀,疼!”

“疼就對了。叫你長長記性,往後不要在芳菲麵前說什麽做小的事情。她瞧著不聲不響的,氣性大得很。要不是她這身傲骨,爺我能對她另眼相待?”

小梅順著她的話附和道:“嗯嗯,咱們爺眼光那向來挑的,庸脂俗粉那根本入不得爺的眼。”

吃完了飯,明蓁坐了馬車回了明府。昨夜擔心了半宿,直到聽說曾少銘上了車,這一顆心才算是回到了肚子裏。雖說明老爺是洛州總督,她再受寵,但有些事情是殺頭的大罪,她也擔不起。

這會兒吃完了飯人鬆懈下來,困勁兒也上來了,小梅伺候她睡回籠覺。明蓁的睡勁兒大,就算是回籠覺也能睡上一兩個時辰,索性讓小梅自己出去玩。

過了午飯,明蓁醒了。在**賴了一會兒,方才懶洋洋地叫人來伺候。應聲進來的是院子裏的丫頭蘭菊。明蓁一問,才知道小梅還沒回來。

明蓁納悶,小梅雖然貪玩,正事從來不耽誤,怎麽會這麽久了還沒回來?這幾個丫頭雖然用著不如小梅順手,倒也勉強伺候完她洗漱好。

蘭菊低聲問她要不要吃午飯,雖然過了飯點,但灶上還熱著。明蓁本就無所事事,吃點東西正好還能打發一點時間。

飯菜擺上了桌,明蓁看了看桌上的盤盤碗碗,覺得不是很有胃口。漫無目的地隨意舀了一勺蟹黃豆腐,還沒送進嘴裏,忽然被一聲尖細的驚呼嚇得手一抖,豆腐落在了桌子上。

“小姐!了不得了!”

那黃燦燦的豆腐摔得七零八落的,明蓁剩下的那丁點胃口也倒了個幹淨。她放下勺子,冷眼掃了小梅一眼。小梅知道明蓁是個色厲內荏的角色,也是蹬鼻子上臉慣了,風風火火衝到明蓁身旁,抓住了她的手腕,“小、小姐。可了不得了,出了大事了!”

明蓁眉頭皺起來,一來“小姐”兩字刺耳,叫她忽然想起那個叫她“小姐”的人來;二來實在是不喜歡小梅這種冒冒失失的做派。她捋順了袖子,眼皮都沒抬,“把舌頭捋直了說話。”

小梅舌頭捋不直了,猛咽了兩口唾沫,“我、我聽說昨天孟老板把咱們二爺紮傷了,然後就跑了。現在全城都在抓孟老板呢!小姐,您快想想辦法吧!”

明蓁的手頓了頓,雖然也覺得意外,但並不認為這事同自己有什麽關係。她站起身叫小丫頭們撤了飯菜。“想辦法?我想哪門子辦法?說說,到底怎麽回事?”

小梅仿佛看到了一線曙光,忙跟上去,倒豆子一樣把她剛剛聽到的消息顛三倒四地倒出來。

原來昨日天和大戲院因為名角太多、票價又太高,引得買不起、買不到票的戲迷和流民一起衝撞了戲院。好在後來武正軍的人來了,鎮住了場子,這才把戲唱完了。謝完幕,孟小棠就到後台卸妝。人像是病了,幾乎是被人攙下去的。外頭的人都傳說是那天被明五爺玩壞了身子,腿虛。

明蓁聽到這兒冷笑了一聲,低頭啜了一口茶。荒謬!

小梅接著道,後來明文翰借著送花籃到了後台。兩個人在化妝間裏,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忽然就見明文翰渾身是血衝出來,大喊著殺人啦、殺人啦。後台一瞬間那叫一個亂哪!

武正軍的人領著兵進了後台,隻見明文翰倒了地,蜷縮著身體在地上打滾,仔細一看才發現被傷了下身。明文翰疼得話都說不出來了,弄了好半天,眾人才聽明白,原來竟然是孟小棠刺了他一刀。

就這樣,軍警也來了,開始到處找孟小棠,最後把人堵到了洛河邊。孟小棠站到了回春橋上,道:“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我與明家有仇,所以手刃仇人。此事全是孟小棠一人所為,孟某敢作敢認,與旁人無關。孟某自知死罪難逃,一命換一命!”

就這樣孟小棠跳進了洛河裏去了。這洛河此時正是汛期,水流湍急,下遊不遠就是個險灘,這一落水怕是神仙難救了。

明蓁一邊喝茶一邊聽她前言不搭後語地說完,總算是弄明白了。

“既然都投河自盡了,這會兒怕是喂了魚了,還想什麽辦法,救什麽救?我看你腦子是被豬油糊住了,別忘了我們都是姓明的。既然孟小棠都說了和明家有仇,那咱們不也是他仇人?”

小梅急了,“可、可,小姐,您上回可不是那麽說的呀!是您說的,孟老板往後都是您罩著的。定是二爺又去輕薄他,兔子急了還咬人呢,更何況是個男人……”

明蓁擺了擺手,聲音冰冷。“小梅,別忘了你是吃明家飯的。這些話說出去叫夫人聽了,我也保不住你的嘴!我那天不過隨便說說,你還當真了?就算我罩著他,也得他老老實實不惹事。這天大的簍子,我躲都躲不起,還罩他?是你嫌自己命長,還是嫌我命長?”

明蓁一通數落完,瞥見小梅眼睛通紅又急又氣地直掐著手指,便緩了緩語氣。“好好好,人死不能複生。這樣,你回頭偷偷送五十兩銀子過去,聊表心意吧。”

小梅咬著唇不說話,她沒了主意,確實明蓁也不能做什麽。她不過是有些銀子,可不是男人,沒權沒勢的,更不可能叫人去洛河裏打撈。也許明蓁說的沒錯,如今是無力回天了。聽說孟小棠還有個寡母,那送點銀子也是好的。

小梅不情不願地去了賬房,回來的時候臉色更不好看了。明蓁氣不打一處來,這丫頭簡直被慣得無法無天了,沒事就要給她臉色看。

“又怎麽了?”

“爺,您沒錢啦!都支光了。”

“不知道先支下個月的?”

“我說的就是下個月的……”

明蓁無奈地捏捏眉心,“那就支下下月的。”

小梅歎了口氣,“錢叔不肯,我磨破嘴皮子也就給了我幾兩碎銀子。這點兒錢,能幹什麽呀……”

明蓁已經失了耐心,“姑奶奶,求你別拉著張臉給爺臉色看了。行了,你隨便去首飾匣子裏拿幾件東西意思意思吧。”

小梅一聽,臉上終於有了笑意。

小梅特意穿了件深色不花哨的衣服,以示尊重。馬車到了德慶班停住了,小梅挑起車簾一看,門口貼了報喪條子,掛起了白燈籠。好些日子過去了,孟小棠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小梅心裏發堵,汛期的洛河,就是水性最好的漁夫也是不敢下水的。更何況孟小棠打從北邊來的,會不會水還不知道呢。或許真如明蓁所說,怕是早就喂了魚了。想來德慶班的人也是這樣想的,所以才設了靈堂。

小梅又看了看,不遠處還有兩個官兵守著,估計怕是孟小棠萬一活著會偷偷跑回來。小梅歎了口氣,真真是戲文裏唱的那樣,自古紅顏多薄命。

小梅做了男子打扮,進了靈堂。因為惹了官非,加上一些金錢上的糾葛,也沒什麽人來拜祭孟小棠。人走茶涼,德慶班的人也不肯花大錢來置辦喪事。靈堂空****的,很是寒磣。

一個穿著喪服的中年女人跪著,哭聲淒切。她旁邊陪著一個瘦得像豆芽菜一樣的女孩子,頭戴白花,在低聲勸慰著。

小梅走上前對著孟小棠的牌位拜了拜,心裏默念,“孟老板,我求菩薩保佑你福大命大、吉人自有天相。倘若你真的遇了不測,也許不是什麽壞事吧。你這樣謫仙一樣的人物,不該總被人辱沒。那我就求菩薩保佑你下一世投胎到有錢有勢的人家去吧。你也不要怪我們小姐,她人心很好的,隻是沒顧上你,你不要恨她。”

小梅上完了香然後轉向了那個婦人,問清了婦人身份,便將包裹遞上前,“孟夫人您節哀。這是我家主子的一點心意,幫不上什麽,不過買兩畝薄田度日還是夠的。”

孟春娥早哭得沒了力氣,柳芽替孟春娥謝禮,打開包裹一看,裏頭不僅有幾兩碎銀子還有一小匣子珠寶,一看就知道是女人的東西。東西太貴重,柳芽沒了主意,把包裹塞給了孟春娥。

孟春娥也很是驚訝,她忙把包裹裹起來,這才抬頭看來人。眼前人是個十幾歲的少年,不過仔細一看就知道是個姑娘家。看衣服料子,還是個大戶人家出身的。

這幾日孟春娥受盡了人情冷暖,未料竟還有人這樣雪中送炭。她顫著聲問:“不知道小哥你……您家主人姓什麽叫什麽,大恩大德,沒齒難忘。來日老婦定然茹素誦佛,為恩人祈福。”

小梅忙擺手,她可不敢報出明蓁的名字。可孟春娥再三追問,小梅沒有辦法,隻得信口亂說,“我家主人姓曾,行四。”說完就跑了。

她心裏道,“菩薩莫怪,我家小姐嫁到曾家,就是曾四少奶奶,可不就是姓曾?”而且這些首飾有一半都是曾家給的聘禮,明蓁一向用不上,都放在首飾箱子裏落灰。那能解一解旁人的燃眉之急,也算是替小夫妻倆積了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