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風入鬆2

明蓁不是個好性子的人,可也從來沒像今天一樣沒來由地焦躁。她又解了幾粒扣子,想換身衣服,又想起她的臥房現在躺著曾少銘。

從她記事起,便知道洛州名門這個曾家四公子是自己未來的丈夫。她沒想過要什麽丈夫,但這婚事是明老太爺在世的時候定下來的。明老爺什麽都可以由著她,但老太爺的遺言就是聖旨,這事情上是一點商量的餘地都沒有的。隻要曾家一日不退婚,她明蓁就得嫁到曾家去。

明蓁也不急,知道自己早晚有被退婚的一日。她近年是越發的聲名狼藉了,結果曾家竟然一點退婚的意思都沒有。

嫡母瞧不慣她,又不敢說她,隻是旁敲側擊的,說曾家夫人早不滿意這樁婚事,隻是四公子一意堅持不肯退婚。這四公子也不是個尋常人,整日裏不著家門。曾家夫妻想著,既然兒子不肯退婚,或許這五小姐真就合了兒子的意。這倆刺兒頭或許有些緣分,湊一對罷了,說不定都定了性呢?

但兩家真要談婚論嫁了,四公子又道,蓁妹妹年紀尚輕,他自己也沒定性,不如先相處相處。曾家寶貝兒子,也隻好作罷。

這些閑話明蓁聽過也就聽過,從不往心裏去。誰曉得她廣寧街的宅子置辦下來才幾天,就來了不速之客。那一日她叫了小桃紅的局,到家裏唱評彈,誰想曾少銘神不知鬼不覺地翻進了她的宅子。自己來了不說,還帶著兩個人。

明蓁向前年節的家宴上同他見過幾回,卻沒說過幾句話,幾乎算得陌生人。這陌生人一點兒也不見外,占了她一間廂房,把那兩人安置好了,才大模大樣地走進廳裏,一邊叫小桃紅接著唱,一邊將明蓁帶到僻靜處。

三言兩語,明蓁便知道這人竟然是在做謀逆的事情。她那時候年紀還小,雖然行事荒唐,心思卻還幼稚,論心機哪裏是曾少銘的對手?幾句話明蓁就被他繞了進去,把她說得暈頭轉向。反正就是,他偶爾會借她的寶地一用,許她前程似錦、無限自由。對了,連她這宅子的管家吳叔,都是曾少銘的人。

所以明蓁整日裏胡作非為,依舊沒有被曾家退婚。這也讓明老爺越發覺得這個姑娘自有過人之處,不可等閑視之。

後來明蓁年長了一些,也算是明白過來了,合著曾少銘就是拿自己打掩護。他們開會的時候,她也曾聽過牆角。雖然她不懂得他們的理想和主義,但眼見著生靈塗炭、飽受列強瓜分的山河零落,她也是心中有觸動的,索性置之不理了。所幸他們倒不會常來,她也樂得輕鬆自在。

後來又有閑話,說這曾四公子對未過門的媳婦寵縱非常,為了投其所好,兩人竟然一同狎妓。明蓁知道自己不過是幫他背鍋,但她什麽都不在乎,她心裏所念的不過就是曾少銘許她的那四個字:“無限自由”。

無限自由,這四個字多令人遐想。明蓁算得幸運,但她從不覺得自己是個自由身。或許正如曾少銘那些有傷風化的書裏看過的那些話一樣,這個時代給予女性的是壓迫、是枷鎖、是無形的牢籠,她們需要真的自由。

明蓁渴望真的自由,不用非得借著荒唐去掩飾自己內心的脆弱敏感;不必去偽裝,好像她真的不知道生母二姨娘當年是如何被幾個家丁用一根白綾子拖起,掛在了房梁之上……她耳邊又響起二姨娘聲嘶力竭的哭喊聲,“我隻是想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我有什麽錯?”

明蓁以為父親是喜歡她的,可自她記事起二姨娘整 日裏在她耳邊嘮叨,將一根釘子釘在她心底:“老爺怎麽會喜歡你?你又不是男孩子。他喜歡兒子,我生不出兒子,府裏不知道多少人看我笑話呢。什麽,你當他真疼你嗎?還不是你八字好,他怕對你不好,你會克他……”

一想到二姨娘,明蓁腦子就猛地疼了起來,人幾乎要被魘住。梁上二姨娘秀美的麵龐變得猙獰扭曲,眼珠子卻直勾勾地看向她,仿佛無聲地說著那句人死前都要說的話,“我做鬼也都不會放過你!”

但她更慘,連這句話都沒機會說出來。明蓁想挪開視線,但被那雙眼睛纏住了,然後似乎被人掐住了脖子,連氣都喘不過來了。

小梅從房間裏退出來,見明蓁站在院子裏捂著脖子發怔。她小跑過去,“五爺,孟老板怎麽安置哪?要不,我先去找東旺哥要件衣服給孟老板穿上吧?”

小梅見明蓁出了神,便又問了一遍,還搖了搖她的胳膊。這下總算是把明蓁晃醒了。冷風一吹,渾身一個激靈,人就完全清醒過來了。她轉頭看了看小梅,“你說什麽?”

小梅跟著明蓁六七年,知道她有時候會莫名地出神,便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

巷子外的狗叫聲此起彼伏,可見得捕役們快要到門口了。既然能找到這裏,怕是有了什麽線索,不然不會直奔而來。明蓁心煩意燥,還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感覺,隻覺非得做點什麽出格的事情才能壓得住那股邪火。

她真是不明白,曾少銘放著好好的少爺不做,卻去做什麽為四萬萬同胞謀福利的“事業”,要拋頭顱灑熱血。看他那一身傷,不知道又做下了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她一點都不懂。但今天,看上去似乎有些凶險。

孟老板——明蓁幾乎要把這個人給忘了。這個隻會以色事人的小戲子,同曾少銘那些人一比,簡直就是雲龍井蛙,不值一提。

明蓁一擺手,“不用,我自有安排。”她走出幾步,忽然道:“交代下去,等下要是有人來了,就叫他們去我房裏。你先給我找身家常衣服。”

孟小棠在正房的明間坐立不寧,他等了許久,除了小梅,還有一堆小丫頭進進出出,跑前跑後。他沒有刻意去看丫頭們的長相,但似乎是除了小梅,其他的再沒個齊整樣子,高矮胖瘦形色各異,比普通人家還不講究。

小丫頭們一會兒送茶水,一會兒送甜點,送完了也不走,就看著他吃吃地笑。他雖然慣被人盯著看,但第一回有了落入盤絲洞的感覺。小梅見那些丫頭們不成體統,怕嚇壞了她的神仙小哥哥,忙打發走人,不再叫人進來。她自己卻笑得和其他的小丫頭們沒有任何分別。

“孟老板莫怪,她們和我一樣,都是您的戲迷。沒見識的丫頭,頭一回見仙人下凡,沒了規矩。”

孟小棠卻隻關心他什麽時候可以離開。可無論他說什麽,小梅都隻笑著道:“孟老板您放寬心。”

可他怎麽放寬心?他出來這許久,母親在家中不知道得著急成什麽樣。而且,他不知道明蓁到底會拿自己怎麽樣。

好不容易等到了明蓁推門進來,孟小棠還沒開口,明蓁卻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走進了裏間。小梅放下簾子,伺候她在裏間換了身家常衣服,方才把簾子掛起。

孟小棠餘光見明蓁穿著套男人一樣的牙白色的綢緞衫褲,小梅把她頭發打散又編了條長辮子。他無措地看著小梅做完事退了出去,臨關門前,小梅還做口型叫他別擔心。

門開的一瞬間,明蓁聽見宅子裏的狗也叫了起來,估摸著捕役們大約到了門前。她卷著袖子走到外間,姿態閑適地靠在羅漢**,順手端了茶幾上的茶。茶涼了,她緩緩喝了一口,還是渴,仰頭飲盡了。

孟小棠沒件正經的衣服,還披著大氅,手足無措。窗戶都閉著,房子裏熱,人也急,鼻尖上一片細密的小汗珠。

明蓁蹙著眉頭暗自思忖,等下捕役來了,她用什麽法子才能立刻打消對方的懷疑,讓他們滾蛋?這宅子不能叫他們盯上,否則曾少銘有暴露的危險不說,明家也跑不了幹係。

她正想著,餘光瞥見了孟小棠,像一朵浸了晨露的白梨花似的站在牆角,嬌弱可欺。白皙的麵龐在雪白皮毛的襯托下,越顯得嬌容動人。雖然是個旦角,但眉眼裏難得沒有一絲妖氣,雙眼清澈明亮。

明蓁一晃眼,仿佛又看見了房梁上那一抹飄來**去的身影,頓時惡念叢生。

“熱了?”

孟小棠忽然聽見她開口,他想搖頭,但最終還是點了點頭。他不能一直披著這個呀,回頭要怎麽回德慶班去?

“脫了。”明蓁涼聲道。

孟小棠猛地抬眸,以為自己聽錯了。

“熱了,就脫了。”明蓁垂著眼,撥弄著茶盞裏的茶葉,一字一句。

孟小棠站著一動不動。

故作清高——明蓁心中冷笑。她放下了茶杯,隨手拿了本羅漢**的書,翻了翻,忽然一挑眼皮,笑道:“想走?”

“……想。”

“孟老板,五爺我這個人呢,不愛強人所難。不過呢,天生就是愛玩。不如這樣,咱們玩個遊戲,你從這書裏挑兩個字兒,挑中什麽,咱們就怎麽辦。”

孟小棠不是很懂,懵懂迷茫的目光望過來。

明蓁難得好脾氣地給他解釋了幾句,“努,比如爺我挑兩個字兒吧。第七頁第四行第八個字,……是個‘吃’字。第二十四頁第十行第一個字——是個‘飯’字。這樣,兩個字合起來就是‘吃飯’。那孟老板陪爺吃頓飯,咱們這事兒就算了了。”

孟小棠目光亮了亮,但尚有疑慮,遲疑道:“如果那兩個字是‘殺人’呢?”

明蓁噗嗤一笑,“我總想著,孟老板的運氣還不至於壞成那樣吧?而且,願賭服輸,爺我自己定的規矩,回頭真出了事,自然能把你摘幹淨。”

“那五……五爺能答應往後也不會再為難我和德慶班?”

“別說我,就是明文翰明二爺,你孟老板在洛州一日,五爺我就罩得了你一日。”

孟小棠略一思忖,一咬牙,便應承下來,“好,咱們擊掌為誓!”說著往前走了幾步,伸出手來。

明蓁覺得這小戲子倒是有趣,便也一撩袖子同他對掌。掌心相擊,隻覺得他手掌又軟又熱。明蓁心頭燒了一下,立刻撤開手,把那股子古怪的感覺壓了下去。

孟小棠微微垂了頭,下頜埋了一半在雪白的出鋒裏。咬唇想了一下,緩聲道:“第一頁第一行第一字。”

明蓁一手支頤,一手翻書,“是個‘自’字。‘自己’的‘自’。”

“第十頁第十行第十個字。”

這宅子不大,三進的院落,明蓁耳朵豎著,已經能隱隱聽見嘈雜聲了。她的目光略停了停,忽然扔了書,撫掌笑了起來。

孟小棠不明所以,“請問五爺,是什麽字?”

“瀆。”

“毒?毒藥的毒?”

明蓁似笑非笑地搖搖頭。

“獨自的獨?”

她笑得有些喘不過氣,起身走到了書桌前,用自來水筆寫了一個“瀆”字,拿著走到他麵前。

孟小棠將這兩個字合在一起,在心裏過了一遍,霎時間驚白了臉。須臾後,麵紅耳赤,“五……你是個姑娘家!”

姑娘家……明蓁仔細咀嚼了這三個字,她多恨自己是個姑娘家。她揉碎了紙扔在地上,又坐回去,手托著腮,饒有興致地輕笑,“這個有意思。本——姑娘家,長這麽大什麽都瞧過,還真沒瞧過這個。今天就托孟老板的福,給我開開眼了。”

孟小棠張口結舌,臉色一會兒紅、一會兒白。雖然戲園子裏男男女女這些事不算新鮮,但他卻並沒有沾染過。因唱旦,長久揣摩戲裏人的心思,也長成了一副嫣然柔婉的心腸,更沒所謂的少年情事。

他從小被母親管得嚴、護得緊,師兄弟們湊一起說葷笑話時,母親會牢牢地防著。誰在他麵前嘴巴不幹不淨,母親便像鬥狠的母雞,非要上去撓出了血才能罷休。雖然不少人都瞧不慣他們母子,但誰叫他戲好名氣大?正是這份天然的純淨,叫他無論聲線還是人,都淨得出眾。後來戲班子裏的人也習慣了,便都自覺地不在他麵前抖葷話。他是戲班子裏的搖錢樹,往常遇到有用意不善的,班子裏的人能擋著的也都幫他擋去了。

明蓁毫無形象地蹺著二郎腿,一雙沒裹過的天足,沒套鞋襪,正對著他,愜意地抖動著。

孟小棠羞憤難當,雙拳緊握,轉身就走。

“孟老板大可以走出去。不過,你德慶班的人,大約都要去牢裏團聚了。謀逆大罪,怎麽也得審上個一年半載。若有那麽一兩個願意供出‘實情’、‘主謀’爭取減刑的,剩下的正好一起斬了。黃泉路上還能一起唱出戲給閻王爺聽聽。說不定閻王一高興,下輩子叫你們再一起投胎到同一個戲班子呢!”明蓁越說越覺得可樂,撐著頭笑個不住。

孟小棠腳下如有千斤。他可以走、可以逃,母親怎麽辦?德慶班的人怎麽辦?

熱,明蓁拿了扇子扇了扇。這屋子西曬,都入了夜也不見涼下來。真夠熱的,虧得那人還披得住大氅。

在她煽動的風裏,隻見那少年一步一步走了回來。他下頜緊緊繃著,麵沉似水。人走近了,忽然單膝跪了下來。

明蓁挑了挑眉頭,仍舊緩緩扇著風。

孟小棠一咬牙,另一條腿也曲折了起來,雙膝跪在她麵前。瘦削的雙肩,脊背卻挺得很直。可明蓁仍舊是覺得這人沒骨頭。她偏過臉,懶得看他。

“五爺,孟小棠不知何事得罪了您明家兄妹。若有不周之處,請五爺明示……若五爺肯放過我們,這份恩情孟小棠定銘記在心。天地有靈,為報明五爺恩情,今日孟小棠發願,此生此世為五爺茹素祈福,求上天保佑五爺一生榮華富貴、福壽綿長!”說著就要磕頭。

明蓁一合扇子,扇柄托住了他的下巴,叫他磕不下去。倘若他剛才破口大罵她幾句,她也就做做樣子算了。可他這一跪,生生讓她想起了勾引了她生母的戲子,當初就是這樣跪在她麵前,神色慌張、巧舌如簧!

她骨子最惡的那一處,全被他這一跪給勾了出來。

“孟老板。”她湊近去,雖然人在笑,眼神卻淩厲了起來。“辦法都說給你聽了,再這樣,就沒意思了。剛才都說過,願賭服輸。何況,你自己,比我那二哥要強些吧?”

孟小棠聽她說得實在不堪,臉紅得要滴出血來了。

明蓁耳朵尖,大約那些人已經要進來了。她索性抬手去解他身上的大氅。孟小棠眼疾手快握住她的手腕。雖然人瘦,總還是個男孩子。

明蓁手腕一痛,更激起她的頑劣來。“這衣服是我的,孟老板是打算據為己有,不還了?知道這件衣服多少錢嗎?夠你唱半年的了。孟老板難道還想再加上一條‘霸占他人財物’的罪名不成?”

孟小棠聞言隻得鬆開她的手,由著她解開了係帶。大氅滑落,由熱到冷,激得他渾身一顫。長長的睫毛也細細地抖動起來。

明蓁放肆地上下打量他,心裏也不得不承認,小戲子惡心歸惡心,可這樣貌配得起“絕色”兩個字。若是個女人,她也就憐香惜玉了,可惜是個男的。

孟小棠自知再求也沒有用,站起了身。

明蓁坐回去,雙手撐著床,仰頭看他。

孟小棠身體一僵,額角青筋暴跳,目光裏有了恨意。明蓁覺得他有了氣性的樣子反而順眼些,於是決定讓這小戲子更順眼些。腳趾夾住了他腰帶頭,輕輕往外一扯。眼看就要扯開繩結,孟小棠一把摁住了。

孟小棠手下一滑膩,人也怔住了,然後慌得鬆開手,剛聚集起來的一點恨意被這突如其來的狀況嚇沒了。他磕磕絆絆道:“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

明蓁挑著眼皮看他,陰陽怪氣道:“你不是什麽?剛才不是你摸了我的腳?姑娘家的腳,是能**的?”

她瞥了眼他下身,“難不成你身上藏了什麽大逆不道的東西,不敢叫人看到?既然不想讓我看,那我喊人來檢查檢查好了。

不過,是讓十幾二十雙眼睛盯著,還是就給我瞧瞧呢,孟老板您自個兒琢磨琢磨?不過現在,還得再加一條,對姑娘家動手動腳——傳出去本姑娘嫁不了人了,你負得了責?”

孟小棠心中無限絕望,自知躲不過去。他臉上的神色由怒轉哀,最後心如死灰般地閉上了眼。

他這樣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明蓁反而沒了再逗他的興致。何況她最討厭男人,特別是男戲子,往常是多一眼都不會看的。

“孟老板,快點吧,不要耽誤彼此的時間了。”說完打了個哈欠。

孟小棠的喉結吞咽了幾下。忍,他隻能忍下去。

明蓁盤著腿雙手托腮望著他,心思其實都在外頭。隱隱似乎聽見了吳叔同人說話的聲音,心裏歎了口氣,還是沒攔住,進來了。這事不好善了。她買了宅子沒多久,曾少銘就帶著人捯飭出了間密室,現在就希望他把自己藏好吧,剩下的就聽天由命了。

再一抬眼,孟小棠臉上那股悲憤不見了,一張臉因為隱忍著痛苦而扭曲。心頭竟然詭異地閃過一絲疼痛。可她是沒有心的人,隻有見旁人的痛苦,才能找到一些罕見的快樂。何況,現在這場戲,她隻能這麽唱下去了。

明蓁的腳又壓到他手上,“這是幹嘛呢?隔靴搔癢?猶抱琵琶半遮麵?”然後用腳分開了他的手,夾住了腰帶結,一拉。明蓁輕佻地笑了起來。

孟小棠從耳尖紅到了脖子,現在連脖子裏的青筋都暴了出來。

他唱戲吃過不少苦,可又被母親保護得太好,唱得又是旦角,心中那個“我本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的念頭並不強烈。但今天這一遭,先是明文翰,再是明蓁的侮辱,無論男女,原來一個普通人,在強權麵前是如此軟弱無助、不堪一擊,隻能任人魚肉!他從來沒像此時這樣渴望過權力和強大。

這毫無尊嚴的折磨,這煉獄般的人間!

他眉梢眼角的恨意,雖然還稚嫩,但幾乎能將人灼燒。明蓁被他那又冷又狠的模樣吸引住了,眼前明明還是那個纖細的小戲子,可恍惚間似乎已經變成了另一個人。

她隻是不知道,很多時候,一個少年的成長並不是細水長流,而是天崩地裂間一蹴而就的。

終於,孟小棠忍無可忍,甩開了手,喘著粗氣,喉嚨嘶啞,“可以了麽!”

明蓁歎了口氣,笑著搖搖頭,站起身。

他腦子轟的一聲,胸腔都要炸了。人像失了聰,什麽都聽不真切。隻知道手被她捉住了,以及隱隱傳來“孟老板,繼續”。

捕役已經到了門外,吳叔提聲道:“五爺,道府衙門的高捕官說,有探子見受傷的亂黨跳進了咱們家宅子裏。”

孟小棠停住了,有人來了!他仿佛是看到了一線曙光。明蓁瞧出來了,卻是低聲笑道,“我沒說停,不許停,否則……”她拿手在脖子那裏比劃了一下,無聲的“殺頭”兩個字。然後朗聲問道:“高大人可知道這是誰的宅子?”

那捕官在外高聲應道:“下官才知道是明五爺的宅子。隻這是大案子,咱們也是奉命抓捕,望五爺行個方便。”

明蓁沉吟了片刻,“行吧,與人方便就是給自己方便。我父親是總督,我也斷然沒有難為自己人的意思,要搜就搜吧。”

捕官一揮手,兩隊士兵快速散開了,他卻仍舊站在明蓁的房前,雖然說得客氣,聲氣卻不容拒絕。“請五爺多多包涵,您這間房也得搜一搜。不搜,回去不好交代。”

明蓁嗬嗬笑起來,斜睨了孟小棠一眼。

孟小棠牙關緊咬,緊緊抿著唇,不相信她真敢叫人進來。她做了這樣醜事,怎麽敢讓人看?!

明蓁雙眼盯著他,臉上是狡黠的壞笑,聲音對著外頭,“進來吧!”

在孟小棠震驚的瞬間,她抓住了他的手,然後欣賞著眼前人的潰不成軍。

高捕官和幾個手下一進來看到這場景都呆愣住了,相視失色。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明蓁滿不在乎地抬眸對著進來的人道:“呀,不好意思,忘了說我房裏有人了。人呢,爺驗過了,可不是你們要找的人。”說著,明蓁彎腰撿了大氅給孟小棠披上。

那少年羞憤欲死的模樣騙不了人——更何況大家都看清楚了,這人身上沒有傷。

那捕官再一細瞧,沒料到竟然是德慶班的孟小棠!對於明蓁的事情,他早有耳聞,不料竟然荒唐至此。捕官賠著笑拱了拱手,“壞了五爺雅興,恕罪、恕罪!”然後一揮手,叫手下的人都退了。

明蓁要笑不笑的,“高大人,既然查了,可要查清楚再走呀。別到時候不好交代,又扣什麽帽子到爺頭上。”

高捕官身子俯低了些,“豈敢豈敢,咱們都查清楚了,不叨擾五爺了。”

明蓁冷眼見這群人退了出去,然後聽見收隊的聲音。直到再一次安靜下來,她才長出一口氣。幾乎體力不支地跌坐回羅漢**。

而孟小棠仍舊在滅頂的恥辱裏無法抽身,渾身發冷,如墜寒潭。他不僅被侮辱了,而且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人侮辱了!

明蓁腦子一片空白,過了好一會兒,聽見吳叔的聲音。她強起身拖著腿出去,不待她開口相詢,吳叔低聲道:“五爺,夜深了,您也請安置吧。”

明蓁明白他這是做好了周全的安排,點了點頭,這才想起屋子裏的人來。“吳叔,也叫人送孟老板回去吧。”

吳叔沒動,卻是道:“天色太晚了,怕路上不好走,還是留孟老板住一宿吧?”

吳叔是曾少銘的人,向來心思縝密,為人又老成,他既然這樣說,那自然有他的道理。明蓁隻覺得累,“那全聽您安排吧。”說完她拖著虛浮的雙腿往自己的房間去,走到一半,想起或許曾少銘還在那間房裏,便又隨便挑了間廂房走了進去,往**一倒。

小梅同幾個丫頭不知道從哪裏鑽了出來,伺候著給她洗漱幹淨。這群小丫頭,其實都是她撿回來的“貓貓狗狗”,被賣的、被人欺負的、活不下去的,各有一段血淚。洛州城裏都說明蓁男不男、女不女,偏偏喜歡女人。隻有小梅知道,明蓁的心腸有多好。她不是愛女人,而是身為女子,才知道女子的難與弱。她隻是想像男人一樣,替那些弱小撐出一片天來。明蓁就是她們的天和神。

明蓁被她們擺弄完,歪頭就睡著了,人睡得人事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