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風入鬆1

“不就是一個戲子,爺想怎麽玩還不就怎麽玩!在洛州地界兒,還沒瞧見誰敢跟爺說句‘不’字!”

雅座間一個三十開外的男人把茶杯往桌上一擱,哐當一聲響,嚇得德慶班班主慶祥瑟瑟發抖。

慶祥的臉快垮到地上了,又不得不賠著笑,一張臉比哭還難看。“二爺、二爺,這……這……咱們那位是個烈性子,搞不好要抹脖子的……”

男人一掀旁邊的隨從端著的托盤,露出排列整齊的一盤銀子,“爺還就喜歡烈性子,他孟小棠真要抹脖子,就到爺眼前來抹。抹得漂亮了,說不定爺一開心就不難為他了。”

慶祥的眼淚都快掉下來了,“二爺,不瞞您說,上回在晉州,就差點鬧出人命。這可萬萬使不得……”

男人抬了抬眼皮,掏了掏耳朵,“慶班主,你們德慶班上月住過一個來路不明的人,聽說那人和孟老板同住一屋,還同你們整個戲班子把酒言歡。衙門懷疑他就是亂黨的頭目!爺呢,是德慶班的鐵杆兒戲迷,也不想瞧見好好一個戲班都投進大獄裏頭,是不是?叫孟老板來,交代清楚就完事兒了。”說著一遞眼色,身後的隨從將那一盤銀子遞到慶祥的麵前,托盤上還有一個小紙包。

漏花窗外,一人身穿白色西服、頭戴禮帽,紙扇輕搖,極是颯爽風流。他看了半晌,然後不屑一顧地走開了。邊走邊搖著扇子譏笑道:“二哥這是要糟踐誰去?”

旁邊的小跟班模樣俊秀,仔細一看,耳垂卻是有小洞,原來是做了男裝打扮的小丫頭。丫頭小梅快要哭出聲,討好地說:“五小……”

扇子停下來,帽簷下一雙俊眼冷冷掃過去,原來是個穿了男裝的年輕小姐。丫頭抽了自己嘴巴一下,自然沒下力氣,樣子卻誇張,“哎呦”了一聲,接著期期艾艾道:“五爺,求您了,去救救孟老板吧,您忍心見好好一個清清白白的人就這樣被毀了啊?”

明蓁漫不經心道:“與我何幹?與卿何幹?”

小梅拉住明蓁的胳膊,撒嬌道:“五爺,我們可喜歡看孟老板的戲了,要是他真抹了脖子,以後還去哪裏聽戲啊,還要不要人活了?”

明蓁把胳膊抽了出來,不耐煩道:“知道爺最煩這些妖裏妖氣的戲子,小爺懶得管。你們這些丫頭片子,今日愛這個、明日又愛那個,不過看中一副皮囊。反正這花花世界,好看的皮相層出不窮,總有新鮮的——你們啊,死不了的!”

小梅一跺腳,“五爺,不爭饅頭爭口氣,二爺是怎麽對您的啊!您要是從他手裏搶了人,不知道能把他氣成什麽樣兒呢!您忘啦,前幾天誰在老爺前頭嚼舌頭說您……”說到這裏她停頓了一下,咽了口吐沫,心道,幸好沒說錯話。

“二爺說您逛窯子賭錢狎妓,同人爭風吃醋大打出手,把劉家四爺打得剩半條命。還說啊,煙花柳巷一大半窯姐兒都是您的相好,簡直辱沒祖宗!五爺,您不看功勞看苦勞,我這樣一個水靈靈的黃花大閨女,賠了名聲跟著您出入青樓這麽多年,也沒求過您什麽,您就當可憐可憐我那點兒念想?”

明蓁氣笑了,停了腳步,小梅自顧自地說著,差點撞上她。

明蓁扇子一合,扇柄往小梅頭上一敲,“得了得了,姑奶奶您就歇歇嘴吧,爺給你去救人還不成?說起來,這兄妹二人同搶一個戲子,聽起來倒是刺激。”

隔了幾日,孟小棠下了戲,剛卸完妝,就有人來要帶他去攬月樓見官。

慶祥陪著他,心裏七上八下的。一邊暗罵著自己不幹人事,一邊又隻能自我安慰: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這德慶班大大小小的性命都在明文翰明二爺手上。官字兩個口,上下都能吃人。罷了,成了角兒的,誰沒這麽一出呢!

“小棠啊,你同明二爺仔細分辨,咱們都指望你了!”慶祥擠出幾滴眼淚,真情假意他自己也辨不出。

孟小棠尚蒙在鼓裏,還安慰道:“班主莫慌,他們說的那個人是來尋我娘的,怎麽會是亂黨?我同他們說清楚就好,總不會不分青紅皂白地就誣陷咱們。”慶祥胡亂點頭稱是。

到了攬月樓,有幾個兵勇見人來了,引著孟小棠去了包間,把慶祥打發走了。

慶祥心底歎息,“小棠啊小棠,我養你們母子十多年,對你們不薄,就當是你報恩吧!有了明二爺做靠山,在洛州不怕沒有好日子過。”但心底到底是愧疚難當,索性找了一間酒館把自己灌了個大醉了事。

小梅從門縫裏看見孟小棠進了包間,早急得不成樣,“五爺,快點吧!人進去了!”她早早打聽清楚了,明文翰今日就會對孟小棠下手,是以一整日都在攬月樓裏蹲守著。

明蓁卻是不緊不慢地坐著又聽了一首評彈,這才賞了歌女一錠銀子。歌女眼含春水,媚眼輕拋。明蓁在她下巴上捏了捏,“唱得好,下回還叫你來唱。”

歌女含嗔帶怨道:“五爺風流,向來喜新厭舊,這是多久沒聽桃紅唱歌了?”

明蓁還要同她打情罵俏,小梅忍不住了,將她連推帶拽地往外趕,“五爺,趕緊的,等著救命呢!”

明蓁哈哈大笑,“好,好,辜負了美人了,下回定然補償桃紅姐姐。”然後搖著扇子不緊不慢地出了包間,往二樓去。

二樓早被清了場,守著兩排兵丁。為首的一見明蓁,頓時苦了苦臉。這位洛州總督家五小姐最是難對付,雖然是庶出的小姐,但在明家卻向來是無法無天,無人敢得罪。

說是出生當日,有位道長正在家中給老太君布道。道長忽然放下拂塵,問:“府中可是有婦人臨產?”

老太君極是詫異,道:“確實是,道長何以得知?”

道長還未開口,這時候丫頭進來稟報:“老太君,二姨娘剛剛生下了一位小姐。”

道長便向老太君道喜,說這個嬰孩是大富大貴之命,前途貴不可言,明家生死全係於她一身,萬萬不可怠慢。

眾人將信將疑,並未對這女嬰特別另眼相待,結果第二日明老爺就進了總督。明老爺大喜,便對她尤其寵愛。

有一年明家二子明文翰同明蓁搶一個小玩意兒,明文翰向來瞧不上這個庶出的妹子,便是將她推倒在地,腦袋上磕出了血。結果當日明老爺在外頭就受了亂黨的刺殺,中了一箭。回到家裏見明蓁受傷躺在**,想起道長的話,大驚失色。從此以後,誰也不敢動她一根汗毛,凡事千依百順,唯恐她一個不開心傷了自己。

明蓁生母死後,突然轉了性子,整日裏做男人打扮,成天吃喝玩樂不務正業。但明老爺一管教她,她便鬧得家宅不寧,家裏的人還會染上倒黴事。如此一來,便無人敢管教,隻得由她去了。她更是無法無天,連“五小姐”也不許人叫,隻準叫“五爺”。

明蓁拾階而上,兵丁頭目硬著頭皮上前作揖:“五、五爺,什麽風把您給吹來了?”

明蓁斜眼一掃,那人隻得讓開了路。可壞了明文翰的好事,回頭也脫不了一頓胖揍。他便賠著笑,“五爺,二爺在上頭有重要的軍機要事在談,您老人家能不能移步去對麵邀月樓?”

明蓁臉色一冷,小梅狗仗人勢般地哼了一聲,“吳隊長也敢擋五爺的路?你是皮癢癢了不是?”

吳隊長說著“不敢”,眼睜睜看她上了二樓,閑庭信步地走到了那間包間外頭。

廊子裏的花凳上擺了一盆萬壽菊,明蓁搖著扇子俯身看花盆上的字,“白雲浮海際,明月落河濱。好!好!真是好意境。”

房間內突然傳出巨大的聲響,像是桌翻盤碎還夾雜著人聲低嗬。吳隊長緊張地望了一眼緊閉的門,踟躕著是進還是不進。畢竟明文翰交代過,誰也不許進去打擾他。

明蓁眉頭蹙了起來,仿佛是被人掃了雅興,她直起身子,“這是什麽軍機要事?怎麽像是在演全武行?二爺身子金貴著呢,你們也不進去瞅瞅?”

吳隊長可不敢,他同副手麵麵相覷,小梅則是一個勁兒地拉她的袖子。明蓁一收扇子,“得了,你們不心疼二爺,爺可心疼呢。”說完抬腳一踹,踹開了門。

門一打開,裏麵的咒罵聲隨著也飄出來,“誰不長眼……”

包間裏有張羅漢床,明文翰此時正壓著一個人,他正欲發火,一見來人便硬生生把話咽了下去。小梅見狀,尖叫一聲,羞得小臉通紅,人跑出去,然後哐當一聲把門合上了。

明蓁扶起一張椅子,施施然坐下,蹺了二郎腿,瞅著兩人微微一笑,“是妹子我。妹子沒長眼,二哥你繼續。”

趁著明文翰一走神的功夫,他身下的人猛地一掙紮,推開了明文翰,連滾帶爬地從羅漢**滾下來。

明蓁見茶幾上有一壺茶,自顧自倒了一杯。明文翰正要攔,嘴剛張開,半途卻咬牙閉上了。那茶本是給自己助興用的。

他理了理衣衫,係上褲帶,譏諷道:“五妹今日真是閑,我當你還在豔陽苑裏醉生夢死呢。”

明蓁聞著手裏的茶,茶是好茶,她慢慢啜著潤嗓子。聞言煞有介事地點點頭,“是啊。不過庸脂俗粉見多了,聽說二哥這裏有個……”明蓁這才把目光移到那人身上,隻是一眼,便挪不開眼了。

十六七歲的清瘦少年,一襲月白長衫,蒼白的手掩著衣衫。漲紅的雙腮似染了海棠顏色,那一雙眼睛微微泛紅,帶著滔天的怒意和羞憤。雙唇在顫抖,連同長長的睫毛都在顫抖。是深秋白露洗過的芙蓉花,花蕊在西風裏細細驚顫著。

那樣一張臉,直看得人出神。

明蓁情不自禁往前微微傾了傾身子,良久才澀澀地吐了後半句話,“……人間絕色。”

明文翰嗤笑,“輪得到你?別忘了你自個兒的身份!跟窯姐兒廝混就罷了,難不成還玩起了男人?你還要不要臉麵了?五妹,別忘了,你跟曾家還有婚約的!”

那茶越喝越渴,明蓁胸中燥熱起來。她解了一粒鈕子透氣,穩住心神。她從孟小棠臉上挪開了眼,閑閑地把玩著扇子。扇了扇,熱氣還是往上頂。

“二哥同我還說什麽臉麵?咱們明家最不要臉的就是你我兄妹二人了。二哥玩得,我也玩得。要不,叫這個……對了,叫什麽來著?”

孟小棠怒瞪著兩人,扶著床柱站起身,咬著唇一言不發。他是砧板上待人宰割的魚肉,為了德慶班的老老少少,他逃不得、反抗不得,但抱定了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心,大不了就從樓上跳下去!

明文翰算是看出來了,這個妹子今天是和他杠上了。明蓁拿扇柄指了指孟小棠,“小美人兒,離那窗戶遠些,掉下去爺可撈不住你,死了怪可惜的。梅哥兒!”

小梅在外頭聽見明蓁叫她,忙回話:“爺,在呢!什麽吩咐?”

“去把我的那件美人氅拿過來。”

小梅應聲去了,心裏直犯嘀咕,這剛入秋,穿什麽大氅,不怕捂痱子?但人利索得很,外頭有明蓁的馬車停著聽伺候。小梅上了馬車,叫車把式快馬加鞭趕回家拿衣服。

孟小棠被她看穿了心思,唇咬得更深了。

明文翰不想得罪明蓁,又舍不得到嘴的肥肉,一堆笑,打著商量,“五妹,這個人可是通了亂黨。我呢,不過嚇唬嚇唬他,叫他老實交代。二哥還有要緊事,改天同你玩兒。人我也得帶去牢房裏審問,否則,放走了亂黨,可沒法交代。”

明蓁噗嗤一笑,也站起身。她頭有點發脹,不得不捏捏眉心。慢悠悠踱到明文翰麵前,又慢悠悠踱到孟小棠麵前,“二哥逗我玩兒呢,當我是三歲的孩子?怎麽審案子要脫衣服嗎?這麽有趣的事情,也得叫妹子開開眼。要不,我幫二哥一同審。說不定問出點兒什麽,爹還能賞我呢。”說著,一伸手,“嘶啦”一聲,把孟小棠本就所剩不多的一點零碎長衫徹底扯掉了。

孟小棠驚懼地望著明蓁,他半**身子,恨得發抖。本以為遇到了救星,誰曾料這一個更加混賬,還是女人!他何曾受過這樣的侮辱,雙目瞪得欲裂,眼角更紅。

明蓁挑了挑眉,歪著頭上下打量他。人雖清雋,卻並不是幹瘦。唱戲的人,從小練功,那苦是常人不能想的。這一身緊實的精肉倒也事出有因。

明蓁心裏瞧不上他。想他身上不會一點功夫皆無,卻是生生立在這裏被明文翰羞辱玩弄,說不定心裏早打算半推半就從了他呢!

明蓁那上下流動的目光便越發放肆輕蔑,“嘖嘖”兩聲,扇骨在掌心裏敲了兩下,“二哥眼光不錯啊,真是個妙人兒。”

明文翰再混賬,也不至於跟女人麵前行苟且之事。但這個妹子就說不定了,什麽混賬事怕都做得出來。萬一事情傳到父親的耳裏,挨訓的隻會是他。這會兒心裏怯了三分,明文翰皺起眉頭,“五妹,這太不像話了!”

明蓁的雙眼盯在孟小棠身上,仿佛要把這人看穿一樣,卻似笑非笑地應著明文翰的話,“二哥跟妹子還說什麽體統不成?怎麽樣,你先,還是我先?……要不我先審一審,看看到底是不是亂黨,若真叫妹子看出什麽端倪,再叫二哥審一審,如何?”

外頭小梅敲了三下,“五爺,衣服拿來了。”

明蓁叫她進來,小梅應了聲“是”,推門進來就看到了半裸的孟小棠,臉頓時紅透了。她低著頭捧了衣裳給明蓁,“五爺……”然後快速退了出去。

“二哥既然這麽謙讓,妹子就卻之不恭了。”說完,明蓁將美人氅一抖,罩在了孟小棠身上,然後替他係好了帶子,眼睛一直放肆地盯著他。

孟小棠本想把大氅扯掉,無奈需要衣裳蔽體,隻得由她去了。隻是臉偏著,咬著唇看著地麵。

明蓁煩死這假惺惺的嬌作樣,一把捏住他的下巴,掰到眼前。但他冷著臉始終不看她。明蓁輕浮地捏了捏,隻覺得手下肌膚竟然比豔陽苑的花魁芳菲還要柔膩。心裏冷哼了一聲,這些惑人心神妖精玩意兒!然後一鬆手,轉過頭對明文翰拱了拱手,“二哥,那人我就先帶走了。”

見明文翰還要說話,她勾唇一笑,“二哥該不會真要瞧我怎麽玩戲子吧?”

“你……!”明文翰簡直要被氣吐了血。

明蓁哈哈大笑,“那謝二哥割愛了。”說著隔著衣服一抓孟小棠的胳膊,“美人兒,跟爺走吧!”

小梅等在外頭,見門打開,明蓁牽著孟小棠走出來,頓時喜上眉梢。明蓁冷眼一掃,小梅把話咽了下去,狗腿子一樣跟在兩人身後。

孟小棠心中忐忑,不知她要把自己帶往何處。但跟女人在一起,總好過跟那個禽獸不如的男人在一起。一手被她牽著,一手籠著衣服,垂著臉往前走,但餘光仍能見路人投來的輕蔑嘲諷的目光。他暗暗咬著牙,將一腔羞憤狠狠壓下去。

上了馬車,明蓁立即厭惡地丟開手,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

小梅坐在孟小棠對麵,十分稀罕地盯著他看,邊看邊讚許地偷笑。好看,真好看,比戲台子上好看一百倍!

孟小棠被她盯得如坐針氈,渾身不自在,臉也漲紅了。

明蓁餘光見小梅的口水都快落下來了,恨鐵不成鋼地拿扇柄在她腦袋上敲了一下。小梅吃痛,哎呦一聲,心裏卻仍舊快活。“孟老板,您過兩天是在天和戲院唱《龍鳳呈祥》對吧?龔雲飛龔老板和您一起……”

明蓁冷冷地清了清嗓子,小梅吐了吐舌頭,不敢再言語。

雖然小梅穿著小廝的衣服,但孟小棠看得出她是個女孩子。見小梅一副天真模樣,不像助紂為虐的惡奴。再看明蓁,大約是和自己年紀相仿,個頭在女人中算高挑,加上周身不可一世的氣度,倒顯得比尋常的公子哥還張狂。

他此時總算是回過味來,斟酌了片刻,衝明蓁抱了抱拳,“孟小棠多謝小姐搭救……”

他一開口,小梅就使勁衝他搖頭擠眼睛。孟小棠怔了一下,不知道哪裏說錯了話,手僵在了那裏。

明蓁冷哼了一聲,斜斜看了他一眼,忽然慢慢往前一湊,一張英氣逼人的臉到了眼前。

“搭救?爺可不是救你,隻是代爺的二哥去審一審你這個——亂黨。”說完,饒有興味地靠回軟墊裏。

見他臉上頗有了些花容失色的意思,心道真是個嬌滴滴的美人兒啊,難怪叫這麽多人牽腸掛肚。可一轉念,明蓁腦子裏忽然又閃過母親望向戲台子時的那一雙含情目,頓時斂住了笑意,懶得再看他,由他驚懼不安去。

小梅怕孟小棠又說錯話,惹了明蓁的忌諱,忙好心道:“孟老板,這是我們五爺。您放心,五爺不是不分青紅皂白的人,您有什麽冤屈,跟我們五爺說,五爺給你做主,啊?”然後又對他打了個眼色。

孟小棠不明其中原委,但見這小丫頭一直稱她做“五爺”,便也道:“五……五爺,我真的不是亂黨……”

他聲音清亮柔潤,但聽得明蓁胸中越發浮躁。她抬手一揮,示意他不要再說,自顧自地閉目養神起來。

孟小棠無助地看了小梅一眼,小梅輕輕衝他搖了搖頭。他隻好閉嘴不語。

車行了一陣,小梅挑開窗簾看了一眼,然後湊到明蓁耳邊低語,“五爺,您看是回府裏,還是去廣寧街?前麵離德慶班不遠了,要不順路送孟老板回去吧?”

孟小棠聞言雙目一亮。但明蓁卻沒睜開眼,不耐煩道:“回什麽回?案子都沒審呢,放走了亂黨,這罪名,你擔當得起?”

小梅吐了吐舌頭,又坐回原地。見孟小棠求救般的目光,抱歉地搖搖頭。

天暗了下來,車廂內也昏暗了起來。孟小棠的一顆心隨著這顛簸的馬車搖搖晃晃,心神不屬。想起上月,一個自稱姓陸的中年男人找到了母親,同母親不知道說了什麽。人走後母親就變得十分反常,常常莫名地對著鏡子默默流淚。還將自己攬進懷裏,喃喃自語,“熬到頭了,咱們熬到頭了。小棠,你放心,娘會為你爭的!”他想再問,可母親卻什麽都不再說了,隻叫他一定要保密,陸叔叔的事情,什麽人都不要說。

他正兀自想著心事,卻聽見明蓁忽然開了口,是對車把式說的,“茂叔,去廣寧街。”

廣寧街上有明蓁的一處外宅,她一向花天酒地,明老爺也管束不住。怕她行為不端帶壞弟妹子侄,便叫她晚歸或醉了酒就在外頭歇好了再回家。後來她索性就常常在宅子裏叫局子,把相好的女人往這裏叫。一來二去,都曉得明家這離經叛道的五小姐有一處尋歡作樂的宅子,暗地裏都笑稱是“銷魂場”。

馬車停了下來,駕車的茂叔拍開了門。明蓁走在前頭,小梅同孟小棠跟在後頭。小梅隱隱覺察到明蓁心情不佳,她沒開**代如何安置孟小棠,小梅也不敢問。孟小棠更是不知所措。

穿過一進院落,管家吳叔遠遠從內院疾步走出來,然後攏著手在明蓁耳旁低語了幾句。明蓁的眉頭蹙了起來,看了吳叔一眼,思忖了片刻,轉身對小梅道:“去,把美人兒送到我房裏去。”說完匆匆隨著吳叔去了別處。

孟小棠心裏咯噔一下,送到她的房間?

小梅最是知道她家小姐的,明蓁從來不住那間房,一直空著的,但外人不知。小梅想,大約是怕明二爺明日裏來拿人,明蓁故意叫二爺知道,孟老板現在是她心尖上的人。看來明蓁是真打算罩著孟老板了,這下不怕明二爺了!

小梅歡歡喜喜地上前去引路,但孟小棠並不知道其中原委,隻聽明蓁道送去她房間裏,怕她做出什麽不成體統的事情,便往後退。邊退邊搖頭道:“使不得,使不得!”

小梅笑嘻嘻地說:“這有什麽使不得,使得,使得!您受了這許久的驚,快隨我去歇歇吧!”

孟小棠一直往後退,人在大氅裏,冷汗熱汗一齊往下流。他記得來時路,撒腿就想跑。但小梅也是個手腳伶俐的,眼疾手快一把就抓住了他的胳膊,“孟老板,您不能走啊!”說不定明二爺派人在外頭盯著呢!

兩個人正拉扯間,忽然聽見不遠處一聲槍響,把兩人都震住了。小梅眼珠一轉,“孟老板,我是您的戲迷啊,敬愛您都來不及呢,我不會害您的。您怎麽能連戲迷都信不過呢!快躲起來吧,再晚了,二爺闖進來可不得了了!”

孟小棠進退兩難,但覺小梅實在很有戲迷的樣子,不像個狼心狗肺的,隻得一咬牙跟著她去了明蓁的房間。

那頭明蓁和吳叔快步走到西廂房前,明蓁推門進去,吳叔守在了外頭。一進屋就聞到濃濃的血腥味兒,明蓁的眉頭也蹙深了。一挑內間的簾子,她的大**正半躺著一個二十來歲的英俊男人。那人聞聲下意識就舉了槍,待看清是明蓁時,方才鬆了口氣,頹然地放下槍。

明蓁走近了幾步,那人肩膀雖然綁著紗布,但血都滲出來了,他剛才正在自己拆紗布,因為疼痛,額上滲了一頭的汗。明蓁沒有要幫忙的意思,隻是冷眼站在一邊瞧著。

男人終於扯掉了所有的紗布,傷口一片血肉模糊。明蓁腦子懵了一瞬,甚至以為自己看到了骨頭。她終於挪開了眼,撿著一張椅子遠遠坐下。

男人歪頭看了看自己的傷口,又看了看明蓁,頗是無奈地笑了笑,“丫頭,你是打算看著未婚夫死在你**嗎?”

明蓁動了動,鬆了鬆領結,“四公子是打算讓我明家人給你陪葬不成?”

大約是疼狠了,男人力有不逮,躺了回去,氣息也虛浮,“放心,我就待兩天,不會耽誤你尋歡作樂。”聲音竟是漸漸淡了下去。

明蓁起身走近了,想要探手去摸,卻忽然被曾少銘握住了手腕。他目光警覺,掌心灼熱。明蓁“哼”了一聲,就勢往下一壓,還是把手放在了他的額上。額頭燙得嚇人。

“你這傷口不處理,早晚我要守望門寡。”

她抽出手,去門外同吳叔交代了幾句,然後再轉回來。曾少銘半眯著眼睛似笑非笑地望著她,望得她心頭一片焦躁——也不知道是吃什麽上火的東西。

不多會兒,吳叔拎著醫藥箱子進來了。明蓁沒再說什麽,卷了袖子三兩下剪了曾少銘的衣服,吩咐吳叔拿去燒了,然後一聲不吭地開始給他處理傷口。

這邊剛弄好,那邊吳叔急匆匆在門外低聲道:“五爺,東旺說道府衙門的捕役正往咱們這處來了!”

明蓁歎了口氣,擦了擦手站起身,瞥了眼曾少銘,道:“四公子,這份人情,您可記好了。”

曾少銘衝她拱了拱手,“五爺大義,少銘若無命銘記,自有青史留名。”

明蓁冷哼了一聲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