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意遲遲2

天鳳班要演封箱戲,一向戲班子的封箱戲都是新奇好玩,又是年前最後一場,老戲迷們一想到整個年裏都聽不上筱夢唐的戲,自然都趨之若鶩,弄得一票難求。武哥讓人派了帖子給陸雲從,請夫妻二人及陸家眷屬務必賞臉前往。

陸雲從拿著帖子想了一會兒,自那回後,他叫人留心過武哥,除了出門的次數多些,並沒有發現什麽異樣。隻當武哥果真隻是認錯了人,這事就不怎麽往心上去了。

他對於明蓁失憶這件事相信了八九成,他記得明蓁一向厭惡戲子的,現在卻愛上了戲,幾乎每天都要出門聽戲。年末生意各種結算盤點,各方關係也都要他親自打點,忙得焦頭爛額。陪明蓁去過兩回,再也沒了閑工夫,都是蘇夢華陪她去的。但這回是封箱戲,辭舊迎新,意義不同,他怎麽也要抽出點時間陪她去一趟。

那一邊盛鼎祥也做好了武哥的皮襖,正說要讓夥計給送上門,卻收到了武哥叫人帶的話,請他們晚上六點半把衣裳直接送到天和戲院去。又千叮嚀萬囑咐,衣裳昂貴,又是武哥要穿著同軍政要人們照相用的,不大放心夥計去送,知道老板娘是個細心人,煩請老板娘親自送過來。

因他後頭又帶著戲班子裏的人去訂了好幾件皮貨,雖然都隻要了些普通皮子,但潘六奶奶儼然將他當做大主顧對待。又聽說是送到戲院,想著說不定還有機會見到當今的名角兒,便帶了個夥計攜了東西欣然按時前往。

武哥手下一個叫丁貴的心腹等在戲院門口,見六奶奶來了,領著她上了二樓,邊走邊笑著道:“咱們武爺很喜歡你們做的衣服,武爺說了,今日可是來了不少達官貴人,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能叫您帶幾筆生意回去呢。”

潘六奶奶喜笑顏開,“承您吉言了!我和我們當家的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全靠老主顧們幫扶推薦,這生意才做得下去呢。”

說話間,丁貴將人帶到了一間包廂外頭,“我們武爺這會兒正在同貴客打招呼,您直接進去送給他就成。”丁貴挑開了門簾。

還有幾分鍾戲才開場,今天蘇夢華、陸蕊秋並各自房裏的愛聽戲的掌事嬤嬤、大丫頭們都來了,所以一間不大的包廂裏擠得滿滿當當。這時候武哥正同陸雲從寒暄,忽然丁貴的聲音從門口傳過來,“武爺,盛鼎祥的老板娘給您送衣裳來了。”

潘六奶奶謝過丁貴,托著衣匣進了包廂,果見裏頭人頭攢動。

武哥停下寒暄,對陸雲從歉然道:“三爺,先失陪片刻。”然後轉身向潘六奶奶笑迎了兩步,“哎呀恕罪恕罪,還勞煩老板娘親自跑一趟。”

潘六奶奶笑道:“武爺客氣,應該的應該的。”

因這兩人的交談聲,有幾個人都好奇地望過來。武哥將潘六奶奶往包廂中間一讓,“來來,我給各位貴人介紹一下,這位是盛鼎祥皮貨店的老板娘潘六奶奶,店裏的東西價格公道,為人也爽快,各位太太小姐若有什麽需要,不妨過去瞧瞧。”

“是啊,我們店是關外的老字號,貨都是資深老掌事親自把關的,都是頂頂好的皮貨。就說武爺的這件吧——”說著,潘六奶奶打開衣匣子。

陸雲從坐在明蓁旁邊,見她拿杯子的時候差點燙到手,低聲嗔笑,“毛手毛腳。”然後把自己這杯推給她,“喝我的,這杯不燙。”然後才轉過臉去,看了眼那衣裳,問明蓁,“你要不要也看一看?”

明蓁這才轉過頭來。

潘六奶奶的手忽然一顫,衣匣子差點跌到地上。武哥眼疾手快給接住了,“小心!”

潘六奶奶一臉窘迫,“對不住,手滑了……”

武哥笑著將匣子遞給了潘六奶奶,左手手腕外側露出一個棗子大小的紅色胎記。明蓁拿茶的手頓了一下,放下茶杯,又看向舞台。

武哥在一旁小心觀察,潘六奶奶的反應讓他更加確定她是認得明蓁的。但明蓁似乎不認得她,或許她從前不是近身伺候的,加上日子久遠,所以認不得,這樣也說得過去。

潘六奶奶送到了東西,便告辭出去了。戲也開演了,武哥離開包廂,卻並沒走遠,找了個角落躲了起來。果不其然,也就一炷香的工夫,潘六奶奶去而複返,又進了陸家的包廂裏。他悄然跟上,躲在外頭傾耳細聽。

那潘六奶奶道:“這樣冒昧打擾貴人們聽戲實在不該,不過剛才聽見太太咳嗽,忍不住向太太推銷咱們店裏的哈士蟆油。養陰潤肺,最是滋補。

不怕貴人們笑我是王婆賣瓜,咱們店裏,那都是地道的關外特產,山參鹿茸蜂蜜,應有盡有。就是店裏的縫紉師傅也大有來頭,他那手藝可是跟著宮裏內務府裏當過差的人學來的,都是內廷的做法。取狐腋、狐膁、貂膆,就是皮毛裏最細軟的部位,割成小片拚綴成衣,又軟又暖和。

可這樣昂貴的衣服,多難得才遇得到合適的買家?所以我今天就鬥膽厚著臉皮來向諸位兜售,貴人們莫要笑話。”

武哥早領教過潘六奶奶的能言善道,但這一番話,她說得磕磕絆絆,聽起來十分迫切,相當不尋常。他又仔細聽了聽,隻聽見陸蕊秋問了幾句,又要了地址。聽到潘六奶奶要告辭出來,他忙閃到一邊,見她自去了,等到了戲散場也沒再回來。

戲唱到半夜才散場,陸家開來兩輛車。明蓁一上車就打嗬欠,靠在車窗上閉目養神,麵上一點倦色外不見什麽情緒。陸雲從沒從明蓁臉上瞧出端倪,卻看出來剛才那位潘六奶奶的異樣來。

他有一副好記性。從前不怎樣識字,背戲詞兒都是靠死記,一向比旁人都記得快。在大牢裏,無書無本,全靠老狀元口授心傳,就是憑著過人的記憶力,他才有今日。這位潘六奶奶,他應該在哪裏見過。

在見到他時,她眸光亮了一亮,然而她手裏的東西掉了下來,卻是因為——她看到了明蓁。

陸雲從的手不自覺攥起來。這個潘六奶奶認得明蓁,她會是明蓁的什麽人?故友親房,還是舊日相好?他正回憶著,車子這時候轉彎,將睡著的明蓁甩了過來,她的頭正好落在了他肩上。

他一怔,思緒也全斷了。明蓁沒睜眼,迷迷糊糊地問:“到家了?”

他看了眼窗外,“快了。”

她“嗯”了一聲,揉了揉鼻子,手又垂了下來。沒戴手套。借著車外一盞盞倒退的煤氣燈的光亮,他看清她的手。白皙的手背上能看到有紫紅血絲從薄薄的皮膚下透出來,像雲絮,像亂網;更像神給愚拙世人的啟示,斑斑駁駁捉摸不定的命運。

他知道她手冷的時候就是這樣。他將她的手握住,想幫她暖一暖。她卻像被吵醒了,懶洋洋半睜開眼睛看了一眼,繼續閉上眼。

“手怎麽涼成這樣?怕冷就多穿點。我瞧著今天那盛鼎祥的東西就不錯,改天陪你去做身貂裘大衣。”

明蓁搖頭,囈語般回答,“才不要,為了一點暖,剝了那些可憐的貂,想想就怪不落忍的。”

他垂目輕笑,“我倒不知道陸三奶奶是這樣心慈好善的人。”

明蓁也笑,大約歪著脖子不舒服,索性斜身趴到他腿上,“難道我不是嗎?”

他輕輕搖了搖頭。

她聽不到他的回答,也看不到他,把頭轉過來閃著一雙滿是頑皮的眼睛,促狹道:“好,我知道了,我原來是個窮凶極惡、人麵獸心的壞人……我這樣的惡人,你還討我做老婆?”

他喜歡她的親近依戀,不管真假。他隻是笑,並不說話,輕輕揉了揉她的耳珠。她的耳朵反複發炎,他已經不再強迫她戴耳環了。耳洞很快就長實了,但仍舊能看到那一點痕跡。雪泥鴻爪,終有風流雲散無蹤跡的一天。

我知你是什麽樣的人,但隻求造化一點慈悲,或有一日,我能是你生命裏意外的心慈手軟。

陸雲從但凡對什麽起了疑心,便不會放任這疑惑滋長。他同那些做南貨北貨的生意人一向有往來,派人出去打聽,很快就有了消息。

盛鼎祥是正經生意人家,店主潘六爺是關外潘氏子弟,這一間確實是盛鼎祥在洛州的分號。潘六奶奶向前在書寓裏做粗使丫頭,因為一場大火,陰差陽錯救下了來洛州跑生意的潘六爺。那潘六爺也是個知恩圖報的血性漢子,當下給小梅贖了身,兩人成了親就去了關外,也是最近才來洛州開分號的。

陸雲從再叫人去打聽那間書寓的名字,名字沒打聽出來,卻是打聽到另一件事。原來那潘六奶奶賣身到書寓之前,在洛州總督家裏做過丫頭。

陸雲從長指輕敲桌麵,這就對得上了。潘六奶奶認出了明蓁,所以才失手掉了東西。他閉目細想,猛然想起潘六奶奶那張臉是在哪裏見過——她是明蓁的丫頭!好像是叫什麽小梅的。

他想起那一日,明蓁一張美人氅將他裹上了馬車,那小丫頭就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還說是自己的戲迷。所以在戲院裏,在摔東西前,她看到他的時候眼睛瞪大了一瞬。難道她認出了自己?

一個小鋪子家的老板娘,他倒是沒什麽懼怕的。但或許這個丫頭會讓他知道,明蓁是不是真的失憶了。可,他真的想要知道嗎?

他留心著明蓁,天和戲院每日都有各個戲班子的關箱戲,明蓁每天都同蘇夢華一起去聽戲。按時去又按時回,並沒有什麽反常的地方,也沒去過盛鼎祥。或許她真的都忘了。但萬一小梅同明蓁說起些什麽……

陸雲從挑了一日帶著明蓁去了盛鼎祥。下了車,明蓁一看招牌就有些不樂意,正要發作,陸雲從忽牽了她的手,溫聲解釋道:“開春要往北邊去一趟,天寒地凍的,家裏的那幾件有些年頭了,怕是頂不住,所以過來做兩件新的。”

明蓁這才勉為其難地隨他進了店。夥計見兩人衣著不俗就知道是貴客,十分殷勤地上來招呼。陸雲從在店裏不見小梅,遞上名片,便請夥計把店裏最好的皮料拿出來。夥計一看是個大主顧,忙跑到後麵去請老板娘。

小梅正在同管事的對進貨單,聽到有位姓陸的客人來了,心重重跳了起來。是小姐來了?!

她自小跟著明蓁,明蓁化成灰她都認得,雖然自己生過孩子變胖了些,可也篤定明蓁會認得自己。她太知道明蓁脾氣,若明蓁不相認,定然有她的道理。

那時候她把自己賣去做粗使丫頭,普通人家給的錢少,她一心想多賣點,就把自己賣去了書寓。沒多久就遇上一場大火,她在火裏救出了潘六爺和他兄弟。後來潘六爺娶了她,帶著她去了關外。明蓁那時候沉迷在福壽膏裏,早不稀罕她了,她心裏難受死了。怕見麵又傷心一場,當時又走得太急,就沒去跟明蓁告別。

潘家世代經商,男子過了三十都要出去開分號。她跟潘六爺一商量,就來了洛州。她是有私心的,在潘家幾年,她用心學做生意,自己也有能力賺錢了。她想回來找明蓁,找到明蓁,就幫她戒煙,以後她可以養活小姐,報答她的從前。可到了洛州,早就物是人非,什麽人都找不到了。

小梅撫著自己快要跳腔子的心,疾步往前堂去。因太激動,差點被桌腳絆倒。聽見動靜,陸雲從和明蓁一齊轉過頭來。明蓁漠然看了一眼,不過頷首點了點頭又轉去看旁的東西了。

小梅強穩住心神,同兩人見禮後,聲音都有些顫抖,“我們店裏今早上才進了江米條,又酥脆又甜還不膩,先生太太先嚐嚐?”

她目光投向明蓁,陸雲從也看向明蓁。明蓁正饒有興致地拿著一頂暖帽細看。那帽子絨毛烏黑油亮,上麵一層兩三寸長的雪白銀針。聞言隻滿不在意地“嗯”了一聲。

小梅吩咐夥計去準備茶點,然後走到明蓁麵前,笑道:“太太好眼光!這是從毛子手裏收的海龍皮,又暖和又防水。”說著隨手拿了杯清水灑上去,輕輕一抖,水珠全滾了下去,果然滴水不進。

明蓁笑起來,拿了帽子到陸雲從麵前,踮腳蓋在他頭上,捧著他的臉相看了一眼,誇道:“你戴這個還怪好看的。”

陸雲從不慣人前這樣被她撩撥,臉紅了下,不自在地輕咳了一聲,“你喜歡就要了。”

小梅在旁附和,“陸先生一表人才,穿戴什麽都好看。”然後殷勤地帶著兩人挑皮子,又將店裏的裁縫誇了一通。

明蓁便道:“就在店裏做衣服吧。昨還聽蕊秋小姐說來著,想做件披肩。這樣,先看看師傅手藝,好了就給你多介紹生意。”

小梅謝過她,領著陸雲從到內堂量體。裁縫師傅丈量,小梅拿了本子也在一旁寫寫畫畫。

一向都是裁縫自己記這些尺寸,老板娘親自動手倒是頭一回見。感到了陸雲從的疑惑,小梅不待他問,便先笑著解釋,“師傅記的是師傅自己的,我這裏也會再記一回,畫上客人大體的體型。回頭師傅動手前,我們會再核對一遍。客人選的皮料都貴,弄不好就毀皮子,不能不仔細些。”

陸雲從隻點點頭,打開手臂,讓裁縫量臂長。

這間更衣室十分寬敞,裝修也入時。牆上貼了不少俊男美女的招貼畫,還有些梨園名角兒的相片。陸雲從赫然看到了龔雲飛的相片。想當年,一出《龍鳳呈祥》,龔雲飛唱劉備,他唱孫尚香,自此後便成絕唱。

小梅見他望著相片,問:“陸先生也愛聽戲嗎?”

陸雲從收回目光,淡然道:“偶爾消遣時聽聽。不過內子是戲迷。”

“太太愛聽戲?”小梅驚訝地問。“那真是遇到知音了。我也是戲迷,想來能和陸太太說到一塊兒去的。”

她的心突突直跳。那夜乍見,她就覺得這位陸先生有幾分像孟小棠。但形稍似、神不似。她原先收集過不少孟小棠的相片,都被那場大火毀了。後來再到市麵上買,怎麽都買不到他的相片。他的音容笑貌,全不過是她的記憶。

更何況,孟小棠早就死在洛水裏了啊。難道是死而複生,抑或是借屍還魂,以身相許,去報答明蓁當年一場搭救?小姐是如何嫁給了他的?莫非真是姻緣自有天定?

想起當年,小梅忍不住眼眶微熱。

陸雲從瞧出異樣,問:“六奶奶怎麽了?”

小梅忙斂回心神,“沒有,剛才說起戲,我想起洛州從前也很有幾個角兒,可惜人都不在了。”說起了龔雲飛,戰亂時被流彈傷了腿,後來就不知所蹤;接著又說起了孟小棠。

陸雲從意態從容地從鏡子裏看了眼小梅,她神情落寞地垂著眼,“陸先生是外地人,怕是不知道孟老板當年在洛州有多紅。可惜天妒紅顏,好人不長命。”

陸雲從“哦?”一聲。

小梅像陷入久遠的回憶裏,“說起來,我同那位孟老板還有些緣分。我家小姐——我那會兒還在大戶人家裏做丫頭,我們小姐還救過孟老板一回呢。”

陸雲從語帶輕諷地笑了一聲,“是嗎?”

小梅沉浸在自己的心事裏,沒注意到他的語氣。很鄭重地點點頭,“我們小姐真是天底下心腸最好的人了,對下人好,對旁人都好。那孟老板後來出了意外,還是我們小姐拿了私房錢一直接濟孟夫人的……”

“你說什麽?”

陸雲從忽然一把抓住小梅的胳膊,把小梅和裁縫都嚇了一跳。他立刻覺察到自己的失態,鬆開手,放緩了語調問:“剛才你說衣服幾時能做好來著?過了年節我就要出遠門,也不曉得趕不趕得及?”

“陸先生急用的話,我叫師傅先把手裏的活放一放,先做陸先生的。”

陸雲從點頭謝過,又站好叫裁縫來量膝高,狀作隨意道:“這樣說來,你家小姐也是個大善人,還能照顧那戲子的寡母。”

小梅不愛聽孟小棠被叫作戲子,歎了口氣,“是啊,小姐那人,刀子嘴豆腐心,幫了人,一向也不叫人知道的。那時候孟夫人染了重病,我去送過幾回銀子。”

“後來呢?”

“後來?”小梅苦笑,“人各有命吧,我們小姐也是個苦命人。從小沒了娘,後來又被男人騙,家破人亡的,她連自己都顧不上,還顧得上誰呢?”小梅的聲音低了下去。

陸雲從不再說話,努力將那翻沸的震撼不動聲色地壓回心裏。

小梅沉默了一會兒也回過神來,忙道歉,“真是對不住,叫您聽我嘮叨。實不相瞞,陸太太長得很像我家小姐,我也是被勾起了傷心事,陸先生莫怪。”

陸雲從輕笑了一聲,“哦,是麽,那真是有些緣分。”

量完了身,陸雲從走出來,明蓁正百無聊賴地坐在桌邊,一手支著下巴一手捏著一根江米條吃。盤子裏的江米條,倒被她吃掉了大半。

“你也做一件吧?我瞧著這塊白狐皮就很好。”陸雲從道。

明蓁把手裏那根江米條全塞進嘴裏,拍了拍手上的糖霜站起身,嫌棄地看了一眼,“好可憐的狐狸……先不做了吧,家裏好幾件呢。”

陸雲從無奈地衝小梅笑笑,“我這太太就是心腸太好。”

他生意忙,定了裁縫上門試衣的日子,兩人便告辭離開。小梅將兩人送出了店,情不自禁跟著走了兩步,但又站住了,提高聲音道:“陸先生陸太太要常來光顧生意呀!”然後目送他們上了車。

她失落地回了店裏,看到那盤還剩一半的江米條,心裏空落落的。

她最愛吃江米條,從前明蓁總笑她,吃多了就會長得像江米條:又黃又矮又胖。可明蓁一邊嫌棄她,一邊還總給她錢去買零食吃。

看著明蓁雙頰紅潤,想來是已經不再抽福壽膏了。小梅鼻子一酸,眼眶裏漲滿了淚。走到那盤子邊,捏起一根咬了一口。好甜啊。小姐,你看,我也能買好吃的給你了。

她難受了一會兒,可生意還要做,收拾好心情,她拿起盤子想要把剩下的收好,猛然發現盤子下壓著一張小字條!

明蓁感覺到陸雲從自打從店裏出來,人就有些不對。她趴在車窗上往外看,其實思緒遊離。心中不免犯嘀咕,她自小就會裝腔作勢蒙騙旁人,誰也看不透她。自以為這些日子來偽裝得很好,不知道是不是哪裏出了紕漏加重了他的疑心,為什麽他總盯著自己看?

她又很快否定了這個可能。他應該沒發現留給小梅的字條,而實際上,她也並沒有寫什麽,不過兩個字:“勿動”。以這丫頭對自己的了解,這兩個字足夠小梅明白她的意思。

看到小梅,她也高興。戒煙後她去找過小梅的,可惜那時候小梅已經跟人走了。現如今知道她過得很好,人也出息了,她更是高興。所以,既然知道她過得好就夠了,相認不相認,沒什麽所謂。明蓁隻怕小梅衝動相認,會讓事情變得更複雜。畢竟,若是小梅什麽都不知道,她離開以後,陸雲從就不會難為他們小夫妻倆。

明蓁正想著心事,忽然感到脖子處有溫熱的鼻息,接著聽見陸雲從沉潤的聲音,“看什麽這麽入神?”

明蓁斂了心神,快速向車窗外看了一眼,然後拿手遙遙一指,“你看,他們在搭燈樓。我聽人說,洛州上元節娘娘廟可熱鬧了。”

不見他回應,明蓁偏了偏頭,臉不經意擦過他的臉。她略躲了一下,鼻尖還是幾乎蹭到他的鼻尖。他沒看窗外,卻是在凝視著她。

明蓁覺得呼吸不暢,把頭轉開,假裝看外頭的風景。他的下巴趁勢落在她肩上。明蓁的頸窩被他呼出的熱氣弄得發癢,但因覺得他舉止有些怪異,所以按捺住脾氣,隻輕輕撓了撓。

但明蓁實在不喜歡這種難以捉摸的氣氛,索性反客為主,偏頭嫣然一笑,問他:“怎麽了?為什麽總看我?”

他的目光不自覺垂到她的唇上。她沒怎樣打扮,眉濃無需深畫。齊肩短發,電得微卷。腕上不過一塊坤表,便再沒戴其他首飾。一抹濃豔的紅唇,襯得皮膚越發白皙。她愛用大紅色的口紅,同她性子一樣英豔奪人。

“沒什麽……口紅很好看。”

“口紅好看,還是塗了口紅好看?”她又來逗他。

他的眼睫微垂了下,又快速把視線從她唇上挪開。明蓁見他喉結微微滑動,神情有些不自然,竟然是有些害羞的樣子。

她來了興致,把臉又懟近了些,雙唇微張,“我今天口紅塗得好看吧?我看畫報上說,現在流行這樣畫,把下唇畫飽滿,上唇畫薄,這叫‘丘比特之弓’,也叫‘蜂蜇唇’,還有人叫‘玫瑰花蕾噘噘嘴’……”

她興致勃勃地滔滔不絕。

明蓁忽然抿住唇,頗有意味地瞧著他笑,“你在想什麽?”

“什麽?”陸雲從回過神,沒注意到她問了什麽。

“在想什麽這麽入神?”

問題又拋給了他。

他在她麵前總有些少年般的小心翼翼,想要她知道,又怕被她一眼睛看穿心事。目光挪向窗外,捏了捏眉心,有些頭痛的樣子。“嗯……想晚上的應酬。沈大公子在譽園酒樓的局。”

他一到洛州就搭上了沈家成了他的後台,借著沈家之力,壟斷了本地的桐油收購和出口。陸雲從做生意手段一向狠辣,開始就開出對方無法拒絕的條件。所有沈家護航的生意,利益五五分成。是以沈家才有錢去買軍火、養軍隊,卻不禍害當地百姓。政績赫赫,上頭有嘉獎,報上也吹捧,引得不少巨富、名人、百姓來避戰亂,到此安家落戶,一時繁華無二,可謂是雙贏。

他頭一回跟她說生意上的事情,她也聽得認真。

譽園酒樓是洛州達官顯貴們常常出入的場所。裝潢好,廚子好,菜色好。最叫人津津樂道的是裏頭助興的歌女,不是叫局來的書寓女先生,也不是走街串巷的大鼓書娘,而是店東家色藝俱全的家伎。店東家也是個妙人,酒樓裏唱的小曲兒全是她自己譜曲填詞。所以那裏又雅氣又有聲色。

明蓁“哦”了一聲,“我聽大奶奶說譽園裏的姑娘特別美,唱得也好,可惜不招待女客。”

陸雲從就是頭疼這個,頂煩應付酒席上的鶯鶯燕燕。

明蓁看穿了他似的,抬手玩弄起他襯衫的扣子,“到這種銷魂去處怎麽還愁眉苦臉的,別不是做給我看的吧?”

“沒有。你若不高興,我不就不去。”

“去啊!為什麽不去?不過——”她忽然歪頭在他領上印下個若有若無的口紅印,然後衝他促狹地擠了擠眼睛,“試一試你在外頭有沒有相好的。”

剛才她湊過來,他以為她要親過來……半邊脖子都麻了。現在麻木退去,他像被人往嘴裏塞了一粒糖,心情瞬間明朗起來。

車子路過娘娘廟附近,隻見高聳的竹架子已經快搭好了,工人開始用紅綢子裝飾。等到了上元節,這燈樓上就會掛滿燈。這些燈大都是各個商鋪主買了位置的,人人都想自家的燈脫穎而出,所以花盡心思,或以華麗勝出,或以個頭取勝,或以精巧奪目,格外有看頭。

“你知道上元節最高興的是誰?”看她盯著外頭看,他問。

“賣燈的。”

他輕笑,“嗯,也對,不過還有更高興的。”

“小孩子?”

他搖頭。

“待嫁的姑娘?寺廟裏的和尚,婆婆媽媽,寡婦,小媳婦兒?......”

他被逗樂了,仍舊搖頭。明蓁實在猜不出來,“你說誰最高興?”

“賣鞋的和沒鞋穿的。”

“為什麽?”

上元節燃燈三日,每日都有燈看、有花街遊行,大街上的人摩肩接踵,來往如潮。

“等到燈會散了,街上全是被踩掉的鞋子。鞋子掉了找不回來,又是新年,怎麽都要去買雙新的,所以鞋店的生意就極爆火;沒鞋子穿的人,那一日沒有心思看燈,專在人群裏撿鞋子。運氣好的話,一年都不用買鞋子了。不過,可能沒辦法撿到一雙,大小也不一定合適,所以這年穿的鞋子一隻一個樣,一個大一個小。”

他含著微笑緩緩道來,明蓁的心卻好像被什麽紮了一下。她知道他在說他自己。她從前就是去買鞋子的那一個,而他,就是去撿鞋子穿的那一個吧?不過,他應該不會再去撿鞋子了,但話裏的委屈又那樣明顯。

人哪,就是這樣,明明最苦最難的日子都過去了,可還是放不下從前那個受過苦的自己。你的委屈、叛逆、不甘、貪婪、自我、任性、敏感、脆弱、孤獨、膽怯,都從他那裏生出來的。然後你長大了,而他卻停留在原地冷眼旁觀著你。等著被撫慰,等著被寵愛,等著被善待,等著有一人能完完全全理解你,溫柔地抱住你,不管你是怎樣的肮髒醜陋。

他是如此,在她心最深處何嚐不也是如此?隻是他誤以為,能將他從無邊的苦海裏拖拽上岸的人隻有她。但她自顧不暇。

明蓁不再說什麽,把頭倚到他肩上,閉上眼睛。“好困。為什麽一坐車就好困呢。”不是問他,所以他也無需回答,隻把她抱緊了。

她半個身子貼在他的胸前,雖然穿著冬天的厚衣服,可過了一會兒,貼緊的地方還是有了熱意。那裏築起的銅牆鐵壁被他自己一磚一瓦地拆去了,融化了。今天小梅的話,讓那壁壘幾乎坍塌下去。吹去歲月落下的塵埃,窺見他不曾知曉的過往。是她,原來是她,果然隻是她。不是曾楉芝。

他垂目看她,她唇角還有一絲笑意。她總是笑,可他知道她有多冷酷無情。她的冷酷是被笑容包裹住的。他忍不住會想,這世界上有沒有什麽人、什麽事能讓她落淚呢?誰可以得到她的淚?他多妒忌那個能讓她落淚的人。

但他這一刻又是那麽知足。這世界上不會有另一個人這樣對他了。他這樣被命運**過的人,不過行屍走肉,麻木到隻能品嚐出那些極致的滋味:滿是苦的甜,滿是恨的愛,滿是自卑的欲,滿是絕望的希望,滿是痛的溫柔——隻有這些東西,才能讓他感覺到他是活著的。

隻要她待在他身邊,他可以不要尊嚴、沒有底線,隻要她不離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