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意遲遲1

陸雲從是半夜開始發燒的。

明蓁睡得正香,恍惚間感到被人抱住,因為是熟悉的氣息,所以她也沒睜眼,隻是往裏頭挪了挪。但那條手臂卻箍著她的腰,她才挪開一點,身後的人又貼近了。

真熱。

她聳聳肩,想把人推開,聽見他迷迷糊糊地呢喃,“別走……”明蓁半夢半醒間,聽見他又說了一句,“別走,別丟下我。”

明蓁掰開他的手臂翻了個身。他縮著,看不見表情。她等了一會兒,他沒了聲響。明蓁才閉上眼,他又靠近過來,“冷。”

“冷了就多蓋點兒。”明蓁被他徹底吵醒了,無奈地坐起身,“行了,我去給你再拿床被子。”

但他忽然抱住了她的腰。他的頭埋著,像個無助的孩子,聲音嗡嗡的,顯得格外虛弱,但語氣裏的卑微懇切又那樣清晰。

“不走怎麽去拿被子?”明蓁推他,好聲好氣地哄著。但觸手所及是發燙的額頭,她覺察出異樣,去探他的臉和脖子,都燙得嚇人。

“你發燒了。”還燒糊塗了的樣子。

陸雲從迷迷糊糊嗯了嗯,又說冷。明蓁被他牢牢抱著走不脫,也不能去弄涼手巾替他降溫,隻好探身伸手在地磚上冰一冰,然後放到他額頭上。他冷得打顫,汗也發不出來。她歎了口氣,最後把他和自己都卷在被子裏,幫他捂汗。

窗外朔風吹得凍脆了的枯枝發出淒涼的哀鳴,窗紙上有藍色的影,壁爐裏的炭已成灰。這樣寒冷徹骨的夜,人世間這樣清冷,好像世界都死去了一樣,隻有她和他是天地間唯二的活物。

怎麽會變成這樣呢?她忽然覺得有點荒唐。

他燒得一直說胡話,一個勁兒叫她的名字,找她要東西。她聽不清,將他的臉捧起來,“你要什麽,我去拿。”

他的唇動了動,明蓁問了好幾遍才聽清楚。但那話叫她心頭震了震,愣了半晌,繼而苦笑著輕輕撫了撫他的頭發,聲音很低,“你要的那種東西,我沒有啊。”

良久,她好不容易從他手臂裏脫身出來。擰開台燈,看到他麵色蒼白,頭發都被汗濕了,粘在額上。蜷縮成一團的樣子,讓她覺得自己剛才抱著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條喪家之犬,奄奄一息,圍爐向火,拚著最後一口氣,要覓得一點溫暖。

明蓁披了衣裳出去,冒著天寒地凍端了一盆溫水回來。重新把壁爐燃了起來,這才脫了外衣卷了袖子給他擦臉。

他雖然穿著寢衣,領子卻規規矩矩扣著,看著就拘束。明蓁給他解了兩粒扣子,露出一截修長的脖子。脖子上有久遠的傷痕。她的手沒停,繼續把下麵的扣子都解開了。

他所有的傷痕都毫無保留地暴露在她麵前,她的手頓了頓,然後浸濕了巾子,擰了半幹,仔細給他擦身。他於沉睡裏呻吟了一聲,手在空中亂抓。明蓁握住他的手,“別亂動,我給你擦擦,你身上太燙了。”

他果然不動了,手軟軟落下去。明蓁用了吃奶的力氣,給他換了身幹衣服,又喂他喝了不少水,累得腰也快要斷了。快天亮的時候,摸摸他的額頭,總算是沒那麽燙了,明蓁才放下心。她趴在床邊閉著眼休息,一會兒就睡著了。

陸雲從自睡夢裏醒來,一睜開眼睛就看到她。離得有些近,呼吸可聞,但知道她沒有躺在**,而是趴在床邊。她的頭側枕在胳膊上,手裏還抓著一條潮濕的巾子。

他的腦子懵了一會兒,完全不記得怎麽回事。好像睡前頭發疼,接著一會兒冷一會兒熱。他怔了一會兒,忽然感到異樣。在被子裏一摸,發現扣子幾乎都散開了,前襟半敞著。他有些慌,想立刻起來穿好衣服,但見她在熟睡裏,立刻打消了念頭,輕輕地把扣子重新扣好,方尋回一點自在。

不是頭一回同床共枕,卻是第一次離得這樣近,這樣清楚地看她。他總在夜半驚醒,怕身邊躺著的不過是一場夢。欲望,他有,但他想要的又不僅限於欲望的滿足。甚至可以說,這些雖然渴望,但不是最重要的。他更想要自己破爛不堪的心有一份歸屬,被她收容。

比她美麗的女子他見得多,但她的骨相是那樣獨特,五官立體,甚至有些硬朗。笑時一點放浪不羈,卻又帶著女子的柔軟和溫寵。鼻子生得好,山根高,鼻翼不寬不窄。長了年歲,顴骨比那時候凸顯出一些,越見英氣。一顰一笑,蘊盡風流。倘若她唱小生,那定然是顛倒眾生的扮相。

他伸手,在快要觸到她的時候停了下來。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她,他不知道為什麽她這樣吸引他。她並不是一個“好人”,她罪非可恕,亦非無辜。

可“海上有方醫雜症,人間無藥治相思。”愛一個人,就如同患了絕症,藥石無醫,不可救藥。全是戲裏唱的,“這病兒何曾經害,這病兒好難擔代。這病兒好似風前敗葉,這病兒好似雨過花羞態。”“心頭去複來。黃昏夢斷,夢斷天涯外。我心事難提淚滿腮。”

《憐香伴》上演的前一天和鳳班送了帖子來,陸雲從不在家,帖子送到了明蓁手裏。用晚飯的時候,明蓁才想起帖子的事,問他明日要不要一起去聽戲。

陸雲從近日應酬安排得滿滿當當,一口便回絕了。明蓁“哦”了一聲,麵上也不見失望,咬著筷子道:“那你要是沒空,我就和大奶奶一起去吧,家裏待著好無趣啊。”

第二日明蓁起後發現陸雲從還在,怪道:“你不是今天有應酬嗎,怎麽還沒走?”

他已經穿戴整齊了,“不是想去聽戲?我聽下頭人說大嫂這兩日身體不爽快,昨天才叫了大夫給開了藥。你就不要去煩擾她了,我陪你去。”

明蓁笑道:“好呀!那我先去看看大奶奶,咱們再去戲院。”

陸家在天和戲院有一間位置不錯的包廂,算不上頂好,最好的位置他不是買不起,也不是舍不得花錢,不過經曆得多了,更知道該收斂時就收斂的道理。

因《憐香伴》是佳人和佳人相戀的故事,所以獵奇者有之,筱夢唐的戲迷也有之,更吸引了不少記者。不僅戲票早早售罄,還在不斷地加座。

兩人到得不算早,戲院裏鬧哄哄的,有票的沒票的都擠在一起,把個戲院堵得水泄不通。陸雲從怕明蓁被擠著,攬著她的肩護在胸前,阿榮在前分開人群,好不容易才上了二樓。

二樓的走廊裏已經站著不少人了,他們還沒走到包廂,忽然聽見有人叫“陸先生!”

陸雲從一回頭,看到曾楉芝陪著一個外國人從另一邊走過來。

“陸先生也來看首演嗎?剛才在外頭看到你送的花籃,沒想到你親自來了。”曾楉芝的印象裏,陸雲從並不大愛湊熱鬧,雖然也聽說過些捕風捉影的傳聞,說這個筱老板是陸雲從力捧的。但她總覺得他不是那種捧戲子的荒唐人。

“曾小姐你好。”他帶笑點了點頭。

曾楉芝依舊在陸家教書,也聽說了明蓁成了正妻。但個中緣由,沒人告訴她,陸蕊秋也說不出所以然來。她不能相信這是真的。陸夫人對她那樣熱情,有時候也說些“兒媳婦”的話打趣她,但陸雲從一直是紳士做派,禮貌周到。

也僅僅是禮貌周到而已。他沒有表示,自尊心使然,她也沒有勇氣去問。她不知道陸雲從對她到底有沒有感情,她以為,他對自己多少會有些好感吧?

此刻親眼見他們在一起,曾楉芝心中極不是滋味,臉上的微笑滯了下,但又立刻恢複了禮貌的笑容,給眾人介紹,“這是洛州大學的約翰遜教授,這是陸先生和——”

陸雲從接過她的話,“這是我的妻子。”

他們用英文交談,曾楉芝留心到他用的是“wife(妻子)”,不是“concubine(妾)”。這個詞,他是學過的,應該說,是他曾經認真問過的。對陸家這樣等級森嚴的家庭來說,妻就是妻,妾就是妾,他不會出這樣的錯誤。那麽就是真的了,明蓁真的成了他的妻。

曾楉芝情不自禁看向他,他卻一直在和約翰遜交談,明蓁事不關己地偏頭看著牆上掛的海報。

約翰遜忽然驚訝地問:“陸太太,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陸雲從眉毛微挑,看向明蓁,替她翻譯,問她是不是認得約翰遜。明蓁搖搖頭。但約翰遜已然想起來了,“對,我們在摩氏小學裏見過,‘鮑西婭’小姐。”然後笑談起那次偶遇。

戲馬上開場了,大廳裏的人也越來越多了。曾楉芝訂票訂得晚,隻訂到一個極偏的位子。陸雲從聽聞後主動邀請兩人到自己的包廂裏看戲。幾人才坐下,約翰遜遙遙看到了位老朋友,便過去打招呼。

三人默不作聲地坐著,氣氛有些微妙。過了一會兒,明蓁忽然起身要去盥洗室。陸雲從怕她走錯路,低聲囑咐了兩句,讓她去了。

現在終於隻剩他們兩個人了。曾楉芝有許多話想問,卻又問不出口。在陸家給陸雲從上課時,他的隨從阿榮一直在旁邊的。此時,仿佛是上天憐憫,賜給他們的一個單獨相處的機會,也許錯過,就再沒有機會了。

曾楉芝踟躕了一會兒,終於鼓足了勇氣,“我聽蕊秋說,她現在是陸三奶奶了。”

陸雲從點點頭。

曾楉芝苦笑,低聲道:“我以為她是你的妾。”然後她的眸子望向他,終於沒再離開。“我以為婚姻是很嚴肅的事情……你了解她嗎?你知道她是怎樣的一個人嗎?”

陸雲從笑了笑,“這世界上恐怕沒有比我更了解她的人了。”

既然話到了這裏,那麽就不能辜負自己攢起來的勇氣。曾楉芝垂下頭,聲音也落寞了下去,眼睛看向了舞台,“我其實不怎麽愛聽戲的。總聽戲裏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不理解,我以為,人總是要為了什麽才會動感情。但是現在,我想,或許戲裏唱的是對的,可能感情真的沒有道理可言的。甚至從前堅持的原則,到頭來是肯為了感情讓步的。”

曾楉芝雖是個摩登的小姐,但為人仍舊算得傳統守舊。陸雲從聽出她話裏的意思,對於她這番剖白,有些意外。他想了想,始終覺得不該這樣不明不白地讓她誤會。

“和她成親的時候,陸某人就抱定了不會再娶的念頭。所以,她是妾還是妻,對我來說,沒有任何分別,隻會是她。”

人就是這樣奇怪的動物,這樣的心裏話,對著明蓁難以啟齒,但對旁人說起來卻那樣容易。

曾楉芝的眼眶已經濕潤了,她偏開頭,不想被他瞧見自己的失態。噙著淚的女孩子,總有幾分楚楚可憐,陸雲從的聲音不得不又溫和了幾分,“曾小姐,你心地善良,做好事幫助別人,是個很好的姑娘。你要相信,受過你幫助的人,一直對你心存著感激,會一直記得你的好。你這樣好的姑娘,一定會遇到更好的人。”

他和孟春娥打過招呼,他曾經的身份誰也不能透露。所以即便孟春娥對曾楉芝喜愛非常,也不敢提起她那時候的慷慨解囊。既然曾楉芝根本認不出他了,他更不會主動提起。

曾楉芝心中感動,但又覺得有些奇怪。她雖然也自認為是個好姑娘,也會給予別人一些幫助,但,似乎並沒有他說的那樣“偉大”。她正想開口,約翰遜走了進來,向兩人好一陣抱歉。曾楉芝不好再說什麽,隻得把心中的疑惑咽了下去。

戲已經開演了,卻還不見明蓁回來。陸雲從心下一沉,便再也坐不住,尋了個借口出了包廂。他找了一會兒不見明蓁,心提了起來。請人去女士盥洗室裏查看,並沒有明蓁的影子。

二樓已經沒什麽人了,但一樓還鬧哄哄的。他匆匆下樓,終於在人群裏看到了明蓁。他快走幾步過去,見她正彎腰同一個小姑娘說話。那小姑娘不過七八歲大,長相單薄,身上的棉襖看著也十分單薄,還疊了幾個補丁,但看著還算幹淨。她身前掛著一個大大的托箱,裏頭排著報紙包成小包的零食,明蓁正在挑東西。

“怎麽不回去,戲都開演了。”

明蓁抬眼見是他,卻是一笑,“你來得正好。身上帶錢了沒有?我的手包忘在包廂裏了。剛才想要吃奶油花生,試吃了好幾家,就這小妹妹賣的最好吃了。”

陸雲從掏了錢夾付錢,沒有零錢,就給了張大票。那女孩子沒錢找,就多給了兩包五香瓜子,鞠了一躬,甜甜一笑,“謝謝先生太太惠顧!”

在陸雲從收起錢夾前,明蓁順手又抽了張票子,“這大冷天兒,孩子怪可憐的,多給一張,打賞吧。”然後把錢給了那女孩子,“仔細收好了,回頭買件厚棉襖穿。”

女孩子收好了錢,千恩萬謝地去別的客人那裏繼續兜攬生意。陸雲從則是陪著明蓁上樓,餘光見她已經開始吃起來了。兩根手指一搓,搓掉了花生衣,然後放進嘴裏。像是很滿意這個味道,臉上有欣然的笑意。

她心地其實並不壞。他想。多少次回憶從前,待他冷靜下來,想起他們相遇的最開始,她其實是拔刀相助的那一個。那時候若不是她,他早被明二爺糟蹋了……

他兀自亂糟糟想著心事,冷不防嘴裏被她塞進一粒花生米,“你嚐嚐?”

東西已經在嘴裏了,不好亂吐出去,他勉為其難地嚼著吃了。她又追問:“好不好吃?”

他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其實味道也沒什麽特別,隻是大約多放了些糖,比別家的甜一些。但這點甜不足以抵償他剛才經曆的心慌。

“想吃東西叫夥計送到包廂裏就是了,幹什麽在外頭待這麽久,叫人好找。”

明蓁停了下來,歪頭看他,“怎麽還生氣了呀?”然後狡黠一笑,“人家剛才幫你,你還不領情。”

“幫我?”

明蓁點點頭,頭偏近了些,悄聲道:“那個曾小姐不是你的家庭教師嗎?我聽人家說,她很喜歡你,你們很相好……”

“你聽誰胡說八道的?”他的神色嚴肅起來。

明蓁擺擺手,滿不在乎道:“家裏人都這麽說的。好啦,這沒什麽的。男人嘛,三妻四妾很正常。”

陸雲從卻惱起來,一把抓了她的手腕,要不是她把吃的東西抓得緊,非得全灑了不可。可就這樣還是灑出來半包花生米。明蓁埋怨地瞪了他一眼,“你幹什麽呀!”

“我不喜歡她!”聲音又狠又沉。

“不喜歡就不喜歡嘍,瞧你,把人家的花生米都弄灑了。”她惋惜地看著地上的東西。

在她心裏,他還不如幾粒花生米重要嗎?他不自覺手上的力道又收緊了幾分,明蓁疼得皺起了眉,“你弄疼我了,放開呀。”

他聞言才微微鬆了鬆手,“別人都怕丈夫納妾,你為什麽這樣無所謂?”

明蓁想了想,“我摔壞了腦袋,以前的事情記不得了。雖然你我是夫妻,可——”她搖搖頭,神情十分無辜,“我說不上來。也許等我想起來以後,就不會是現在這樣的想法了。”

“明蓁,你記住我們說過的,我們之間不會有旁人。以後不許把我丟下,也別妄想把我丟給什麽人。”他有些激動,握住了她的肩膀,怕她不肯聽一樣。

明蓁意外地看著他,唇微微動了動,終究什麽都沒說出來,點了點頭。

兩人回到包廂,幾人頷首招呼,落座後各自看向舞台。約翰遜聽不懂戲文,曾楉芝坐在他身邊輕聲細語地為他翻譯,可目光不自覺地總會看向陸雲從。這間包廂裏,大約認真聽戲的隻有明蓁和約翰遜,陸雲從的目光時時落在明蓁身上。曾楉芝心頭酸澀,強迫自己不再看他。

台上雙旦唱起,“神靈赫赫應難誑,負心的自有其殃。但願從今世世都相傍,輪流作鳳凰,顛倒偕鴛帳。”時,陸雲從偏頭望了明蓁一眼。瞧這世間為情所困的人,好像非要發這樣的誓言,才能自證那顆不願被辜負的心。

明蓁看戲看得認真,並沒有留心他的注視。他轉開頭,忽然捕捉到一道古怪視線。他循著望去,竟然是武哥。

武哥正目不轉睛地看向這邊,似乎在看——他在看明蓁。意識到他在盯著明蓁看時,陸雲從心中便不大高興。他拉了拉明蓁,低聲問:“悶不悶?悶的話,我們先回去?”

“不悶啊。崔箋雲就是筱老板吧?果然上了妝更美些。”明蓁小聲回答他,目光依舊在台上。

陸雲從自小學戲,開始是為謀生,後來是真心愛戲。隻可惜天意弄人,他再也登不了台,唱不了戲。他在武哥的戲班裏遇見了筱夢唐,看出他是個好苗子,在他身上尋到了自己舊時的一點影子,也將他對戲的那份癡愛,全都寄托在這個孩子身上。他不能自己教,他為他起了這個藝名,為他請來最好的老師教授。他不顧閑言碎語,悉心培養、花錢力捧。筱夢唐也果然不負眾望,一唱而紅。

筱夢唐成全了那個戲癡的自己,但此時他在台上的風姿又叫陸雲從心中十分吃味。

“唱得也一般。”他冷冷道。

明蓁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噓,你不要老說話。”然後繼續托著腮噙著笑,注意力全在戲台子上。

他胸口堵著一口氣,想拂袖而去,但最後忍住了,隻是悄悄挪動了椅子,擋住了武哥的視線。

第二日陸雲從才用完了早飯,就有下人過來稟報說武爺來拜會。他心中納罕,又不是看賬的日子,武哥等閑也不會來見他,今天來所為何事?他腦子裏忽然閃過昨夜裏武哥的目光,眉頭便蹙緊了。

他略一思忖,吩咐下人去把武哥帶到洋樓那邊的小客廳裏。自從醫院回來,明蓁就有了愛睡懶覺的習慣,不到中午是不會起的。他看了眼還在熟睡的明蓁,掩上門出去了。

到了客廳,武哥見他來了,起身同他抱拳行禮,“三爺。”

陸雲從點頭招呼,“武哥一向可好?昨日天鳳班新戲大獲好評,還沒恭喜你。”

武哥滿腹心事,客氣了兩句,索性就開門見山了,“不知道三爺昨日帶去的是?”

陸雲從未料他如此直接,挑眉道:“陸某的內人。”

武哥“哦”了一聲,不待他繼續問,陸雲從先笑著道:“其實就是房裏的那個妾。想著反正我也不大想再找什麽人了,索性給她個名分,不枉她跟我一場。一切從簡,也沒辦酒宴,倒叫你們這些老友掛念,實在過意不去。改日一定在天香樓裏擺個酒,同大家賠罪。”

武哥等他說完,還是問:“不知道三奶奶是哪家的千金,閨名是?”見陸雲從臉色微變,忙解釋道:“三爺千萬別誤會。昨日在戲院裏見了三奶奶,覺得她很像我的一個失去消息的故人,所以才這樣冒昧。”

陸雲從笑了笑,“原來如此……我這個太太,不是什麽千金小姐。說起來就是個小糊塗蟲,總是忘事。閨名叫五花,不過普通人家的女兒。他哥原是給我看鋪子的,嗜賭成性,欠了我的錢,自己卷錢跑了,就把這個妹妹押給我了。難得她對我脾氣,日子久了又有了感情,索性就做了正頭奶奶。”

武哥悵然若失,“哦,那大概是我看走了眼。多有冒犯,還望三爺不要見怪。”兩人又閑聊了幾句,武哥便告辭了。

但陸雲從卻添了件心事。以他對武哥的了解,若不是很重視這事,他不會貿然登門。從武哥的年紀和過往推測,和明蓁應該不會有什麽感情上的瓜葛。但這也說不準,雖然武哥三十來歲,相貌卻是不差,臉雖被破了相,但他從前是唱武生的,架子仍在。

他這邊疑神疑鬼著,武哥那邊也滿腹狐疑。那女孩子太像楊涵鳳了!在他看來,世間長得如此相像的人,隻有兩種可能:要麽她是涵鳳的轉世,涵鳳來找他了;要麽是涵鳳的女兒。

想到此處,他胸中恨意翻湧起來,目眥盡裂。那個可怕的小女孩,那個惡魔一樣的小孩子!倘若她真是涵鳳的女兒,那一定就是老天開了眼,讓他給涵鳳和自己報仇的!

想當年,他與涵鳳一見鍾情,情投意合。涵鳳雖為總督妾,生活並不快樂。他早勸涵鳳離開明家,但她一直放不下女兒。拖到她懷了他的孩子,才不得不走。她求他帶著女兒一起走,可他心裏是不同意的。他們的事被那女孩撞見過,那一雙怨毒的眼睛,到現在想起來都覺得脊背生涼。

那時他計劃好出逃的路線,對涵鳳千叮嚀萬囑咐,千萬不要告訴任何人,包括她的女兒。涵鳳滿口應了,誰知道那一日兩人還沒上船就被明家的人堵住了。涵鳳護著他,替他擋著雨點般落下的拳腳。

明老爺走到她麵前,羞辱她,“楊涵鳳,你枉為人母,還不如一個孩子懂事!我可以殺死你,但就是死,你也必須死在明家。不能給明家抹黑,不能讓人知道蓁兒的娘是個不知羞恥背夫偷漢的賤人!”

武哥看向涵鳳,她這才哭著道“對不起,我不知道她會說出去,我隻是……”她說不下去,哭著求明老爺放過武哥,她願意為了他去死,要殺要剮她都願意。

明老爺沒有殺他,卻聽了隨從的話,一刀讓他變成了不男不女的鬼!他趁亂跳進水裏,涵鳳卻被帶走了。他隨水漂流,流落到荒郊野外,病了一個多月才活過來。等到能走路了,他就扮成了叫花子混進城裏。千方百計才打聽到,明家的二姨娘已經病死了。

他後來落草為寇,雖然疲於生計奔波,但枕戈嚐膽,沒有一天忘記這份血海深仇。再後來,他想盡辦法打聽到了涵鳳的事情,才知道涵鳳根本不是病死,而是被活活吊死在房梁上的!

他恨,他要報仇。可明家早敗落了,明老爺已死,明家也散了,他找誰報仇去?那麽父債女償也是天經地義,冤有頭債有主,想當初,通風報信出賣自己生母的,就是那個小魔女!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他越想越覺得陸三奶奶身份可疑,好容易打聽到了她的年紀,年紀對不上,不是涵鳳的轉世;名字對不上,卻和涵鳳女兒的年紀相仿。

但他也並不想錯殺了旁人。陸三奶奶到底是不是涵鳳的女兒,時隔多年找誰能印證?他不是不信陸雲從,或許陸雲從也被蒙在鼓裏也未可知。但若真是那個魔女,他就是跟陸雲從撕破臉也要殺之而後快!

他報仇心切,戲班裏的事情也顧不上了,一門心思去打聽。到了年前,真叫他摸出了點頭緒。有人打聽到城北一間北貨店的老板娘,從前在總督府裏做過下人。他心中大喜,當下便去了那間鋪子。

鋪子名叫盛鼎祥,這一帶頗有幾家北貨店,他上年冬天來過,印象裏似乎沒見過這一間,想來是新開的。正是買皮貨的旺季,店裏已經有些許客人了。有個二十多歲的小媳婦兒模樣的年輕女人,正在同一位婦人介紹一塊皮料,那一張嘴能說會道,卻又不讓人覺得在討好諂媚。

店夥計見武哥進了鋪子,上來招呼問他要買點什麽。武哥胡亂應付著,此時有點後悔來得太急,這樣上門有些莽撞。他穩了穩心神,心裏拿定主意,先不要貿然亂打聽叫人起了疑,便像個普通客人一樣讓夥計帶著他選看皮貨。不時閑聊幾句,知道店東家姓潘,人稱潘六爺。那年輕小媳婦就是老板娘,熟客都叫她潘六奶奶。

武哥要做一件貂皮大衣,因為打算選店裏頂貴的幾張皮子,夥計不敢怠慢,待那女客走了,便請六奶奶來親自招呼。

潘六奶奶笑臉相迎,親自為他挑選。哪張皮子有什麽長處、有什麽不足,都會給客人指出來,一點都不隱瞞。武哥也忍不住讚了句,“貴店做生意真是太實誠了。”

潘六奶奶笑著道:“我們家老太爺總掛嘴邊一句話,‘無德便無財’,要我們做生意都要以誠為本。”

武哥深以為然。聽說店裏也有裁縫師傅,索性也不去外頭單找了,定了樣式直接就在店裏做了。量身時,武哥借機打聽,知道了這老板娘是建州人,不過在洛州住過很久,後來跟著丈夫去關外,夫妻倆為了打開生意又回到洛州。

潘六奶奶聽說武哥是戲班班主,激動壞了,直道自己最愛聽戲了,兩人聊開,倒也十分投機。武哥當下付了定金,過幾日又來試了衣服大小,讓裁縫把袖口改一改,然後再送到他那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