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小重山3

陸雲從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睡著的,但被身上的異樣驚醒了。睜開眼就對上一雙慌亂的眼睛,“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把你吵醒的。”

陸雲從昏昏沉沉坐起身,明蓁驚呼一聲往後倒去。他徹底清醒過來,眼疾手快一把把她撈了回來。原來剛才她正試圖從他身上跨過去,現在,結結實實跨坐在了他身上,壓在了不該壓的地方……

“下去!”

他穩了穩氣息,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冷漠且鎮定。過了頭,就顯得格外不近人情的嚴肅。

“我要去小解,怕把你吵醒,想著就翻過去,誰知道你就醒了。要不還是我睡外頭算了,我一喝水就要跑茅房的……”明蓁嘟嘟囔囔地為自己辯解,手忙腳亂地翻下了床,隨手拽了件衣服披著就出去了。

他躺了一會兒,也睡不下去了,起了床。大約是夜裏真凍著了,連打了幾個噴嚏。明蓁正好跨進來,“我剛才聽到你在打噴嚏?”她走到他麵前,放了一隻手在他額頭,另一隻手則是放到了自己額上。

這親昵的動作叫他僵住不能動,目光落在她臉上。她剛才顯然是洗漱過,額角鬢邊的頭發還潤濕著,連她的手都帶著潮氣。

“好像有點熱呀。一定是你晚上沒好好蓋被子凍著了。我半夜醒了一回,看到你都在外頭。”

他簡直無言以對,是他不想蓋嗎,明明是她把被子全卷走了。

阿榮早起過來伺候陸雲從起床,還是按著老時間老樣子,直接端了熱水就進來了。可一進來就看到一男一女穿著寢衣麵對麵站著,他一時眼花,似乎看到明蓁把胳膊吊在陸雲從的脖子上,人還不斷往他身上貼……

阿榮嚇了一大跳,慌得就往後退。腳下踉蹌摔了一跤,手裏的水盆也翻掉在地上,潑了他一身。他紅著臉爬起來,撿了盆,結結巴巴道:“我,我這就去,再打水來。”

“他怎麽像撞了鬼?”明蓁詫異地問。

“……沒事。”

陸雲從打了個岔,拉鈴叫人送早飯過來。麵上雖沒什麽表情,心底卻有種莫名的歡樂。想著以後要重新立規矩了,沒有吩咐就不需要人過來伺候。

一日三餐都是養病的清淡食物,明蓁本來在醫院已經吃了幾天,回到了陸家又連著吃了幾天。這日早飯仍舊是相同的東西,她喝了口白粥,唉聲歎氣起來。

“怎麽了,不合胃口?”

“嘴裏沒味道,總吃這種東西就更沒味道了。”她攪動了幾下勺子,“我忽然想吃一種東西,可我忘了叫什麽了。”

陸雲從放下筷子,“你說說看,是什麽樣的?”

明蓁想了想,“是一種特別好喝的湯。我記得裏頭有麥仁、胡蘿卜絲、木耳絲之類的,哦,還有雞蛋。你叫廚房給我做一碗行不行?”

陸雲從想了一下,猜到她說的是什麽了。“家裏的廚子怕不會做。真想吃,我帶你去吃。”

“真的?你不要做事嗎?蘇姐姐說你平日裏很忙的。”

“快到年關了,事情大都忙完了,正好我在家多陪陪你。”看來他不在家的時候,蘇夢華又來了。“她還說了什麽?”

明蓁搖搖頭,“沒說什麽了。”

他起身走到她麵前,捏住她的下巴,凝視她,“明蓁,從現在開始,你不要聽別人說了什麽,用你的眼睛看,用你的心去看。”

明蓁臉上露了笑意,“哎呀,你弄得我好癢!”然後去抓他的手,“快帶我出去吃東西去呀。”

天才蒙蒙亮,又是深冬。車玻璃結了冰,汽車熱了半天還走不了。看著明蓁那急不可耐的樣子,陸雲從對阿榮道:“你不用送我們了,我跟少奶奶坐黃包車,過三個小時你去玉蘭街那邊接我們。”

門口已經有幾輛等客的黃包車了,陸雲從衝其中一個極年輕的男孩子招招手,那少年受寵若驚地跑過來,問:“先生太太早,你們要去哪裏?”

陸雲從報了地址,男孩子拉起車跑起來。

兩人肩並肩坐著,明蓁打量了一下,這車同那幾輛比起來破舊許多,車夫也顯得單薄了些。還沒跑出多遠,就已經能聽到他咻咻的喘氣聲。

明蓁歪頭不滿地看了他一眼,“你幹嘛欺負小孩子?你瞧他那個小身板,拉我們兩個人,還沒到地方怕就要暈了吧。”

陸雲從笑了笑,“如果我們不坐他的車,他這一天恐怕都難開張。”

明蓁有些詫異,“哦”了一聲便不再說話。他瞥見她雙手放在膝蓋上,無意識地搓著手。他把皮手套摘了,遞給她,“冷不冷?”

“有點冷。洛州冬天都這麽冷嗎?那冬天可真夠難熬的。我就頂不喜歡冬天。”

“洛州的春天很美。”他說完有點後悔,仿佛在哄騙她一樣。她果然一副不大相信的樣子。

他也頂不喜歡洛州的冬天,寒意綿長。但好東西都是值得等待的,好像人這一輩子,熬過夏天的酷熱,熬過秋天的蕭索,熬過冬天的尖冷,就是為了春天那短暫燦爛的一瞬。然後年複一年,終而複始,然後蠶死絲盡。

若沒一點盼頭,要怎麽活下去?

跑出了三四條街,陸雲從就叫停了車夫。那少年還當他不滿意自己,急著辯解,話也說不利索了。陸雲從擺擺手,從口袋裏摸了幾個大洋給他,“不是你的事,我跟內子想走走,所以就在這裏下了。”那少年千恩萬謝地收了錢走了。

明蓁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輕輕咬住了唇。

“怎麽了?”

明蓁搖搖頭,“怎麽在這裏下車了?到了嗎?”

“再往前走一會兒就到了。”

兩人並肩走著,過了好一會兒,他忽然道:“前頭那條街,叫玉蘭街,路兩邊種了很多玉蘭樹。春天的時候,遠遠看過去就像是一片雲海仙境。”

明蓁駐足遙遙看了一眼,不大相信,“真的?看著這滿街的枯枝敗葉,倒是想象不出來春天的樣子。”

他輕輕笑了笑。

孟小棠和孟春娥來到洛州,就是一個春天。去戲班子的落腳地,走的就是那條玉蘭街。街道縈紆,不似旁的大街平直。走在花樹間,如行在雲端,眼睛都不夠用了。那時候他想,洛州真美啊!等他賺了錢,買一座宅子,春天的時候就坐在樹底下喝茶賞花……現在這個願望依然如昨,隻是添了一句話,多了一個人。

轉進了玉蘭街,路邊有鋪子、有人家。幾輛黃包車響著鈴聲跑過去,伴著早起的商販吆喝聲,“又大又酥的肉餅咧!”“五香雞蛋老鹵幹兒!”“熱熱乎乎的烤紅薯唉!”……不同於十裏洋場的那種繁鬧,這裏是色香味俱全的人間百態,另一種隻有煙火氣的熱鬧。世界是嘈雜的,行走在其間的人心卻是安寧的。

“你說的飯館在哪裏?”明蓁走了這許久也餓了,恨不得隨便找個地方買個大肉包吃了。

“再走一會兒就到了。”

陸雲從頗有些擰脾氣,認定要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完,不喜歡中途變來變去。但明蓁雖然很想喝那湯,到底不是非吃到不可。早知道要走這許久,還不如在家裏躺著舒服。而且身邊的這一位,話少心思深,實在稱不上有趣。

這樣無趣地走了好久,明蓁再不肯走了,往路緣石上一屁股坐下去,“不行了,腳疼,走不動了。”然後脫了短靴抱怨,“我怎麽會喜歡穿這種鞋子,累死了!”

靴子是陸雲從買的,雜誌上看到西洋那邊正流行這樣的高跟踝靴,就叫人訂了幾雙。他沒有過女朋友,並不知道這鞋雖然好看,走久了並不舒服。從前故意逼明蓁穿高跟鞋的時候,她也並不會抱怨,所以他就更不知了。

這樣不顧形象的少奶奶坐在路邊,自然引得路人側目。陸雲從疑心他們都在偷看她的腳——女人的腳能讓外人見嗎?他蹲到她麵前,阻擋路人的視線。“把鞋穿上,不知道‘寒從足下生’嗎?”

“我腳疼。”明蓁揉了揉酸脹的腳腕。

他不想在這裏耽擱,隻好勉為其難拿過了她的腳,“我給你揉揉。”

明蓁怕癢,他一用力就咯咯笑起來,這下更引人注意了。他甚至聽到有過路的人小聲嘀咕,“瞧人家小夫妻多恩愛!”

他是生性敏感的人,被人圍觀實在感覺不自在,但明蓁說疼,也不像是裝的,隻是倘若她能安靜一點,他們就不會像耍猴的一樣被人圍觀了。

“再笑不管你了。”

“我癢啊!”明蓁爭辯。但見他神色嚴肅,很怕他把自己扔在這裏,那真是白受了這許久的罪,所以拚命忍著。“好了好了,那我不笑就是了。”

可癢哪裏是說忍就忍得住的?她忍得辛苦,還是有笑從唇間溜出來。嚶嚶的像笑又像哭,聽著格外曖昧。他一直垂著眼認真給她揉腳,雖然表情和他的眼鏡片一樣冷,手上卻不自覺地又輕了些。

明蓁終於也適應了他的力道,感覺到腳好像是舒服多了。她忽然把頭靠近了些,悄聲道:“哎呀,我都不知道你還挺會伺候人的。”

他的頭發被生發油攏得整整齊齊,她溫熱的氣息直撲到他額頭上,臉不受控製地紅了起來。

明蓁這個角度正看到他眉骨下有道淺淺的傷疤,大約平常都被鏡框子擋著並不顯眼。她伸手摸了摸,“你這裏怎麽有道疤?”她的手指才從手套裏拿出來,也是溫熱的,弄得他眉毛發癢。

“不要**。”他偏了偏頭,躲開了她的手,臉更紅了些。

明蓁又發現了什麽好玩的東西,笑著去捏他的耳朵,“噯,你耳朵凍紅了——蘇姐姐給予杭少爺買了頂極漂亮的帽子,我也送你一頂吧?”她那雙手不停在他臉上摸摸蹭蹭,像極了調戲良家吃人家豆腐的臭流氓。

陸雲從“謔”地站起身,“好了,把鞋穿上。坐在馬路上喝西北風嗎?再走走馬上就到了。吃完東西阿榮接我們回去。”

明蓁埋怨死他了,穿上了鞋卻不肯走,“走不動了,回去就把這些鞋子全扔了。”

陸雲從捉了她的手把她拉起來,拖著她往前走,“回去隨你怎麽扔,現在還是要走。”

明蓁不情不願地被他拉著,沒走多遠忽然“噗嗤”笑出聲,然後快走一步和他並肩,“哎,我想起一件好重要的事情。你剛才給我揉腳,回頭怎麽吃東西呀?我的腳不臭吧?要是我的腳臭,你的手就臭了,現在我的手也臭了。”說著還把牽著的手抬到他麵前晃了晃。

“明蓁!”他這會兒真被她氣到了,鬆開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說自己的腳臭,你惱什麽呀?”她笑著問。可他已經走開好幾步了。

明蓁臉上的笑意散去,低頭看了看剛才被他牽住的手,有一瞬間出神。等回過神時,已經看不到陸雲從的身影了。她駐足前後張望了片刻,都看不到他。不會真把她扔在這裏了吧?她出門沒帶手包,口袋裏也空空的,想叫一輛黃包車都沒錢,隻能硬著頭皮往前走。

走了四五丈遠,陸雲從忽然從路邊一間鋪子裏出來。明蓁氣惱地瞪著他,“你去哪兒了?”

他拉著她在鋪子前的石階上坐下,蹲下去幫她把皮靴子脫了,套上了一雙黑色平絨千層底布鞋,然後把帶扣扣上,最後站起身,“走吧。”

看著腳上的鞋,明蓁那句玩笑的話怎麽都說不出來了。老老實實跟在他身邊,最後低聲道:“謝謝。”

他不置可否地淡淡“嗯”了一聲,偏頭看了看天。天色發灰,算不上冬日裏的好天氣,但有些莫名的隱秘的歡樂從心底裏生出來。他強壓住唇邊快要抑製不住的笑意,不想被她發現。

走了一會兒,他感到明蓁拉住了他的袖子,“哎,你聽,有人在唱歌。”

他剛才已經聽到了。“不是唱歌,是伶人早上吊嗓子練功。”武哥的和鳳班就住在這附近,他來過幾回,也在附近吃過東西,所以知道明蓁想吃的那個是什麽。

明蓁靜心聽了聽,讚道:“這嗓子真好呀,像百靈鳥似的。”這會兒鞋子合腳,走路也輕快了,她越過他,循著聲音找過去,“你說,會不會是哪個角兒住在這附近呀?”

“你從前不愛聽戲的。”

她沒回頭,“真的?”

在岔路口,陸雲一把拉住她,“不是要吃東西嗎?往這邊走。”

“聲音好像從那邊傳過來的,我去看一眼嘛。”

兩人拉扯間,不遠處一戶人家的大門呼啦一聲打開了,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挽著菜籃子走了出來。那女人才出得門來,一抬眼就看到了陸雲從,驚喜道:“呀,陸三爺!什麽風把您吹到咱們這裏來了?”然後忙往院子裏頭喊,“快去看看武爺起了沒,陸三爺來了!”

不多會兒,卻見筱夢唐步履匆匆地跑出來。他沒穿戲裝,沒勾臉,就是個清秀幹淨的少年模樣。“真是陸三爺!我們武爺昨晚上會友,喝過了,這會兒怕還沒醒酒呢。您可是有事,我這就去叫武爺。”

明蓁的眼睛盯在那少年臉上,陸雲從本來鬆弛的心繃緊了,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啊!他沉了臉,側身擋住了她的視線。

陸雲從叫住了筱夢唐,“筱老板,不必麻煩,我和內子隻是路過。就不耽誤武哥休息了,改天再去約他。”

明蓁還是從陸雲從身後探出了頭,“剛才是你在唱戲?唱得真好聽。”

筱夢唐點點頭,“您是三奶奶吧?您謬讚了。”

“沒有沒有。”明蓁又狠誇了他幾句,直把他誇紅了臉,最後向兩人盛情邀請,“我們和鳳班排了出新戲《憐香伴》,過幾日就在天和戲院裏首演了,請三爺和三奶奶一定賞臉來聽戲呀。”

陸雲從敷衍著應了,一副不能久留的樣子,眾人也不好再強留,彼此客氣道了別。明蓁一路走還一路回頭,陸雲從有些惱,拉住她的手拖著她往前走,“到底在看什麽?”

“那小弟弟長得真好看。”

因為她這句話,陸雲從一直都沒有好臉色。領著她進了間門臉兒不大的淮地小食肆,陸雲從做主點了餐,明蓁才曉得那東西叫“沙湯”。

陸雲從叫店小二上了幾塊熱毛巾,仔細把手擦了幾遍。明蓁感覺他再擦下去皮都要擼掉一層了,便摁住他的手,“你搓澡呢,哪有這麽擦的?差不多就可以了,不幹不淨吃了沒病。”

“那是說吃的東西。”

“吃東西的家夥也是一樣的。你這麽愛幹淨,何必到這種地方來?”

明明是她自己想要吃他才來的,現在還怪到他了。他心中況味難明,一口氣堵在那裏,擰著,氣順不過來。但明蓁根本沒留心他的神色。

店小二端了湯上來,明蓁又撒了多多的胡椒粉,又燙又辣,喝得滿頭大汗,直呼過癮。陸雲從不吃辛辣,他隻要了碗普通的白粥,心情低落,食不下咽。

他兀自攪著粥,忽然一柄盛滿紗湯的勺子遞到他麵前,“白粥有什麽好喝的,你嚐嚐我這個,可帶勁兒了。”

陸雲從嫌棄地拒絕了,明蓁又把勺子放近了些,幾乎到快要碰到他的唇,“試一試嘛!”

她期待的目光下是兩片粉盈盈的唇,那勺子剛才就被含在其間。他心中撩動,最後緩緩張開了嘴。

半生的蛋有些腥氣,不知道她灑了多少胡椒粉,嗆得他直咳嗽,血全衝上了頭。明蓁笑著給他揉後心,騰出一隻手給他倒了杯溫茶水。

他端了水一口氣喝光了,才把咳嗽壓下去。明蓁帶笑盯著他看,忽然歎道:“我發現你比那個小弟弟好看唉。”

陸雲從覺得臉上的血快要頂出天靈蓋了。他自己又倒了杯水,避開她的視線。茶非好茶,年陳葉碎,但苦澀化開,兩頰生津,舌間全是甘甜。

明蓁又要了一碗湯和另外幾樣小食,陸雲從卻已經吃好了。他起身去了櫃台,過了好一會兒人才回來。回來後就靜靜坐著看明蓁吃東西,並不催她。她胃口特別好,遇上喜歡的,一定會讓陸雲從也嚐一口。開始是不情不願,後來便眼巴巴地瞧著她,等著被她喂……

不疾不徐地吃完這樣一頓飯,店裏的食客都換了好幾茬兒了。這小店在玉蘭街旁邊的一條小街上,汽車難以開進來,所以阿榮的車等在了玉蘭街上。兩人一起從店裏出來,天還是灰蒙蒙的,冷風撲麵,眼瞅著要下雪了。

從店裏帶出來的熱氣一會兒就散了,才走出去沒多久,雪粒子夾著雨下了下來。明蓁忙閃到了路旁人家的屋簷下,擰著眉頭拿帕子擦頭發上的水珠子。

“這雨下不大的,走快點一會兒就能到車上。”陸雲從聽到這戶人家裏的狗正隔著門狂叫,好像馬上就要撲出來一樣。

明蓁擦完頭發,又開始擦大衣,“不喜歡濕衣服濕頭發,難受。我等雨停了再走。”

陸雲從擰不過她,隻得陪著她等著。房簷本也不寬,明蓁讓了些位置給他,他還是一半在雨裏淋著。這雨卻越下越大了。

這樣等還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陸雲從抬手解了大衣,往她腦袋上一罩,攬著她去找阿榮的車。“這樣就不會濕頭發了。”

他裏頭就一件雞心領的毛衣,很快雨水就滲進了衣服裏,又濕又冷。好在沒費多少力氣就找到了阿榮的車,陸雲從把明蓁塞進車裏,自己才跟著坐進去。

明蓁扯掉頭上罩著的大衣,看見陸雲從在擦眼鏡。頭發濕答答地往下滴水,冰冷的雨水讓他的麵皮發白。因為他身上濕,所以刻意坐得離她遠些,明蓁卻向他挪了挪,拿帕子去擦他臉上的水。

擦鏡片的手停了下來,目光審視地看了她一眼。明蓁完全無視他的目光,笑容明快,倒像是過年在擦窗戶的大丫頭。額頭兩頰都擦完了,又來擦他的鼻子。不僅擦,還順手捏了捏,笑道:“鼻梁還挺高的。”

陸雲從被她弄得鼻子癢,推開她的手,立刻打了兩個噴嚏。

明蓁把帕子遞給他,“給你揩鼻涕。”

他沒接,她笑著塞進他手裏,“我又不嫌你髒。”

她總是知道怎麽說話最能叫人生氣,但這樣的明蓁又是他記憶裏的那一個。陸雲從什麽都沒說,握著她的帕子擦了擦鼻子。有隱隱的香氣,像風把她身上的氣息全吹到他鼻端了一樣。

到家時雨下得更緊了些,盡管有下人給送了傘,進屋的時候陸雲從還是淋了個透。他讓明蓁先去洗澡換衣,自己脫了毛衣,穿著濕淋淋的襯衫坐在壁爐前烤。

明蓁今日洗得很快,不一會兒就回來了。反而是他在熱水裏泡了很久。他身上有幾處舊傷,受了凍就隱隱痛起來。等他回了房間,看到明蓁在壁爐裏架了個架子燒起湯來。這時候她正蹲著去掀陶罐蓋子,“我煮了點紅糖薑,你等會兒啊,馬上就煮好了。”

空氣裏有薑的辛辣味道,又有一種綿密的甜味,但他有點分不清到底是糖的甜馨還是其他的什麽。

湯煮好了,明蓁笨手笨腳的差點燙到手指,還是陸雲從自己把陶罐取下來,倒了兩杯薑茶。

“你嚐嚐,好喝不好喝?剛才我拉鈴叫人去煮來著,不過喜枝說這湯最好趁熱喝,怕從廚房端過來都涼了,索性要了東西在這裏煮了。”

不知道放了多少薑片幾勺紅糖,又甜又辣口。但他怕慢待了她的好意,強忍著給喝完了。放下杯子,卻見她手捧著杯子捂手,笑眯眯地望著他,並不喝。

“你怎麽不喝?”

“我又沒淋雨。而且我不愛喝這個,本來就是給你煮的呀。”她把手裏的那杯推過去,“你把這杯也喝了吧。”然後人就站起身跑開了。

因為是她煮的,就算是毒藥他也會喝下去,況且,他知道不是毒藥,或者早已中毒還不自知。但又有什麽所謂呢?

因為下雨,房間裏也暗,燈打開了,反倒更像是夜裏。外頭的雨似乎是停了,隻剩下雪粒子,沙沙一片。明蓁百無聊賴地在房裏看來看去。他慢慢喝著她的那杯薑茶,強迫自己的視線停在杯子上,否則眼睛就會一直去追她的身影。

看不到她,耳朵卻十分靈敏地捕捉到她所有的動靜。似乎聽見她的忍笑聲,他沒抬頭,問:“在笑什麽?”

明蓁不知道從哪裏鑽出來,從他身後探過身呼啦啦放下好幾把扇子。“你哪裏買的扇子呀?哎呀,畫得不錯呢,你看,毛都數得清。不過他們好像穿得太涼快了點……”

陸雲從嘴裏的茶“噗”的一下全噴出來了,虧得明蓁眼疾手快一下把扇子都摟到一邊,“你幹嘛呀!”

他的臉紅到了脖子,慌得去奪扇子,急著辯解,“這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難道是我的?”

“對,是你的,都是你畫的!”

明蓁不可置信地怔了怔,看了看扇子,“原來我以前還挺厲害的嘛。是你想要,我畫給你的?一柄就差不多了,你怎麽要這麽多?”

“不是的!”

政商兩界他不敢說橫行無忌,卻也算得上遊刃有餘了。偏偏到了她這裏,對著她的胡攪蠻纏束手無策。

“那是怎樣?”

“你以前幫人畫扇麵賣錢。”

明蓁“哦”了一聲,似乎很用力地去想從前,但最終一無所獲,還頭疼起來。她揉著太陽穴搖頭,“我想不起來了。”

他握住她的手腕,俯視著她,“明蓁,你為什麽不問我?”

“問什麽?”

“問那些你忘記的事情。你不想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家在何方?”

明蓁認真想了想,搖搖頭。“我覺得這樣挺好,雖然記得的不多,可又覺得很輕鬆。你瞧,我原來賣畫為生,恐怕從前那些都是很苦的日子。過去的事情反正已經過去了,忘了不是更好嗎?”

她很少說這樣沮喪的話,他的心跟著揪了一下。或許她是對的,人都有想要忘記的痛苦。

明蓁又開始對著扇麵上的小人兒們指指點點,陸雲從看不過去了,一把把扇子全搶去,抬手放到了櫃子頂上。明蓁夠不著,扁著嘴瞪了他一會兒,忽然眼珠一轉,“閑著也是閑著,我再給你畫個扇麵吧,看看我還能不能畫那麽好。”

畫他和她做那種事情?

他的臉“騰”地一下又紅了,“胡鬧。”然後靠到**假裝看書,心卻跳得極快。

要是不讓她做什麽她就不做,她就不是明蓁了。果然,明蓁在抽屜裏翻出一把素麵白紙扇,衝他一搖,“讓我畫一個嘛?”

他的眼皮沒抬,淡然道:“你不要畫亂七八糟的東西。”算是默許了。

明蓁準備好了筆墨,一邊敷衍著他一邊畫,大多時候目光全在他身上。他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不知道她到底畫了什麽。眼前的字亂糟糟都飄起來,自動在書上變成了一幅繡像插圖……

他“啪”地一下把書合上,塞到了枕頭下去,倒把明蓁嚇了一跳,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你別亂動呀!”

他踟躕了片刻還是朝著她走去。明蓁笑嗬嗬地正畫著,冷不防他人到了身邊,忙趴在了扇子上,“還沒畫好,你不能看!”

她這反應讓他越發疑心她畫了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不是畫我的?為什麽不讓我看。”

明蓁趴在桌上歪著頭笑看著他,“馬上畫好,畫好了再給你看。”

他隻好先退開。度日如年,終於熬到聽見她說“畫好了。”他才複又走到她身邊。

明蓁笑,“先說好了,你不能生氣。”

“不生氣。”

得到了他的保證,明蓁“唰”地一下甩開了扇子,把扇麵懟到他麵前 ,“瞧,畫得很可以吧,瞧瞧,毛都能數得清。”

陸雲從往後退了退才把畫看清楚,簡直被氣得七竅生煙了。扇子上畫了一個光頭大漢蹺著二郎腿躺在**,下巴、前胸、肚子、腳趾上全是毛,根根分明。

他在她眼裏就這樣一副尊容嗎?

他奪了扇子作勢要撕,明蓁去搶,“不許撕!人家畫了好半天的。”

但他比她畢竟高過一個頭,明蓁怎麽都搶不到,索性耍賴去撓他的腰,“還我還我!不喜歡我再畫一幅嘛,幹嘛毀人家的東西?也不是一點都不像,對不對?”

兩個人拉拉扯扯間不知道絆在哪裏,一齊摔到了地上。總歸是陸雲從有些功夫,手腳也利落,落地前換了位置,自己結結實實摔在磚地上,明蓁又結結實實摔到他身上,然後趁機把扇子又奪了回去。

雖然摔倒了,她仍舊笑個不停。她眉色本就比尋常人濃鬱些,所以無需畫眉,笑起來眉梢眼角的欣然,也都比旁人鮮鬱。

她笑夠了,才發現他正凝眸注視著她,目光裏是濃得化不開的柔情,而他的手不知道何時已經落在她後背上了。

她心神一震,像冰封了一冬的湖麵上裂出了一道細細的裂紋,以不可抗拒的力量一路蜿蜒,不知要往何方。

他慢慢靠近她的唇,直到他的呼吸撲在她的臉上,她才回過神來。他的鼻尖已經輕觸到她的鼻尖了。她忽然莞爾一笑,捧住他的臉,“是不是夫妻都要做畫上的事情?我都不記得了。”

像有人在他腦子裏敲了一記,他猛地清醒過來。他剛才想要做什麽?他什麽都不會,她會發現他的青澀無知,到時候該怎樣去圓這個謊?

他一走神的功夫,明蓁在他麵頰上親了一下,然後一骨碌爬起來,“快起來,地上好涼,當心著涼了。”

他坐起身,怔怔地摸了摸臉,那邊臉已經沒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