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小重山2

蘇夢華傍晚回來時,驚訝地發現明蓁竟然在罰跪。

她問了半天,明蓁卻不願意多說什麽,隻是道:“大奶奶,我是什麽樣的人,您最知道了。我不說,是有苦衷的。反正早晚能還我清白,您別管了。”

話雖如此,蘇夢華怎麽能放心?她去見孟春娥,想替明蓁說情。可一向客氣的孟春娥,態度十分強硬,隻說這姨娘沒有規矩,一定要好好管一管。

蘇夢華認定這是孟春娥借機料理兒媳、立威信,說不定還是殺雞儆猴,也做給自己看看。她再不忿,到底是人家房裏的家事,她實在插不上手。但這寒風臘月裏罰跪,誰吃得消?她叫人拿了件大氅給明蓁披上,“真有苦衷就好好說出來,我能幫你一定會幫你。”

明蓁點點頭,忽然握住蘇夢華的手。

蘇夢華怔了下,“怎麽了?”

“沒有……就是,謝謝你。”

蘇夢華忍不住揉了揉她頭發,“傻話。”

蘇夢華回去了,但不久又叫人給明蓁送了個素麵精銅手爐。手爐很快將她的掌心暖熱了,明蓁垂目默然地看著它。天造草昧,她的心從來是混沌洪荒。可這一刻,這一點暖,將她堅硬的心撬開了一角。她不禁有些迷惑起來。

芳菲和小四於她,她以為是責任、是義務,是她不可推卸的擔當。可芳菲卻說是情誼。人的情誼千種萬種,男女之戀愛,女子之惺惺相惜之愛,親人之愛,摯友之愛,都是真情。

她對芳菲的話,總嗤之以鼻。可這瞬間,她忍不住去想,人世間是不是真有所謂的“真情實愛”?沒有緣由、沒有條件、不惜犧牲、不求回報、不問結果?如曾少銘之於這片土地和國民,如芳菲之於曾少銘。明知沒有未來,還似飛蛾撲火般義無反顧——也似當年的二姨娘之於那個男人……

柳芽總疑心明蓁不會老老實實挨罰,入夜時,她又來問:“五姨娘可想清楚了怎麽解釋了?既然說不清楚,幹脆還是痛痛快快承認下來吧!”

明蓁卻是揚唇一笑,衝她勾了勾手指,“你過來,我告訴你。”

柳芽疑惑著走近了俯身去聽,卻聽見明蓁的譏笑,“柳芽姑娘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你也不想想,爺那麽寵我,一個破戒指,我至於去偷嗎?”然後她將袖子一拽,亮出一截手腕。

柳芽看到她手腕上戴著一條手鏈,鑽石和藍寶石間隔著鑲嵌成寬寬一條,在月光下熠熠生輝。

明蓁炫耀地翻翻手,“這是爺送我配洋裙的。知道多少錢嗎?我眼皮子再淺,也不至於看得上夫人那土了吧唧的戒指。”

柳芽氣得牙癢癢,“說這些有什麽用?人贓俱在,隻要你說不出東西哪裏來的,你就是賊!”

明蓁乜了她一眼,“我知道,你不過就是想做陸雲從的姨太太。也是笑話,我做姨太太,用報上的話說,那是為生活所迫,被社會迫害。姑娘你大好青春,模樣嘛,馬馬虎虎也說得過去,何至於上趕著做人家小老婆?”

柳芽再也抑製不住心中的怒火,上去揪住她的領子。明蓁根本無視她那要吃人的模樣,笑得更開心了,“怎麽,想打我啊?那你試試,等爺回來,是發作你,還是寶貝我?”

柳芽揚手“啪”地狠狠抽了明蓁一個巴掌。明蓁被她打得偏過臉去,唇角裂了,鮮紅的血從嘴角滲了出來。她滿不在意地舔掉了血,笑望著她,“打得好。等爺回來,我好好撒個嬌,就怕姑娘你吃不了兜著走。你不就是想趕我走嗎?咱們瞧瞧,誰先從陸家滾出去。”

柳芽被她那囂張的笑刺激得失去了理智,雙手掐住她的脖子,“你去死,你去死!”

明蓁由著她掐,臉很快就漲紫了。不多會兒,忽然兩眼一翻,倒了下去!

柳芽嚇呆了,她雖然想明蓁死,可根本沒有殺人的膽子啊!她伸手探了探明蓁的鼻息,竟然沒了氣!她嚇得退了幾步,摔倒在地。怎麽辦,出人命了!她手腳發軟,牙齒都在打顫,驚恐地四下裏看了一圈,闃無一人。除了北風吹過枯枝敗葉發出的窣窣聲,再無旁的聲響。

沒有人看見……她咬住唇,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不行,不能讓人知道她殺了人。不遠處就是個湖,一不做二不休,不如把屍體推進湖裏!就算被發現了,也大可以說是她畏罪自殺,誰也怪不著。

柳芽拿定了主意,手托著明蓁雙腋,咬著牙往湖邊拖去。可才拖出去沒多遠,忽然聽見了說話聲。她嚇得停了下來,不敢動彈,想等人走了以後再拖人。可靜心一分辨,竟然是蘇夢華的聲音!隱隱地似乎聽見她在說什麽“五姨娘”,極有可能是來找明蓁的。柳芽恨她多管閑事,可也不敢多留,怕被人發現,隻得丟了明蓁跑走了。

明蓁的後背被磨得生疼,感覺到柳芽逃走了,無奈地睜開眼睛望著天。她也聽見了蘇夢華的聲音,沒想到她這會兒還會來看自己。

她出來罰跪的時候,故意選了臨湖的這邊,算準了柳芽會把她“拋屍”到湖裏。她早摸清了,這湖是活水,同陸雲澤焉園裏的那個湖是相通的。本來計劃入水後就遊到焉園,從焉園出去。柳芽“殺”了人,自然不會聲張,甚至還會想方設法遮掩。她至少有兩天的時間離開洛州,這兩天裏足夠她取出存款然後坐上火車了。

現在死遁的計劃就這樣被蘇夢華給毀了,但現在不是抱怨的時候,得趕緊想個法子補救。明蓁坐起身,看了看不遠處的銅手爐,踅了過去。搖頭歎息,“明蓁啊明蓁,你看看,這不是自討苦吃?”然後毅然拿起手爐拍向自己的頭!

蘇夢華這一夜總是對明蓁放心不下,睡到半夜醒了過來,聽見外頭北風吹得呼呼有聲,怪嚇人的。想了想,還是披衣起床,帶著丫頭出來看明蓁一眼,順便想再勸她幾句。誰知道這一眼可把她嚇得魂飛魄散,原本跪得好好的人,現在卻躺在了血泊裏!

陸雲從回來已經是三天後了。他出門前曾讓阿榮告訴過明蓁他的歸期,說好了回來就要見人,不許亂跑。那時候明蓁信誓旦旦會站在門口迎他。可到了寧園,沒見到明蓁,李旺也不在,不知道她又到哪裏快活去了。

看來是一點都沒拿他的話當回事。他心中不快,脫了外衣,從櫃子裏拿出寢衣——明蓁為他親手洗的,疊得整整齊齊,還熏了香。他忽然又沒那麽生氣了。看在她為他洗衣服的份上,這次不追究了。

他對阿榮道:“去前頭問問,五姨娘去哪兒了。”

阿榮應聲去了。陸雲從到了盥洗室裏,人才坐進浴缸裏沒多久,阿榮麵帶驚慌地跑了回來。

見他那慌裏慌張的模樣,陸雲從心一沉,隱隱有些不好的預感。扯了毛巾擦了把臉,問:“五姨娘去哪兒了?”

“我聽他們說,五姨娘,病了。”阿榮喘著氣道。

“病了?”

這才多大功夫,怎麽又病了?他從前未覺得她是個身嬌體弱的人,抽起鞭子來,下手不知道有多狠。還是說,這些年她受過太多的苦,損了身子?

從她不告而別的那一夜開始,他將她的事事無巨細地查探個清清楚楚。一切和他曾經想過的都不太一樣,原來她也同他一樣,這些年一直在受苦。他靠著複仇的信念才活下來的,可她是個女人,是怎麽吃下那麽多苦的,又為了什麽活?

“什麽病?病了也不在家裏休息,還到處亂跑?”

“他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隻說五姨娘現在在醫院裏頭。”

陸雲從的心往上一提,除了陸柏麟不得不看洋大夫,陸家人看的都是中醫。一般的頭疼腦熱都是請大夫到家裏來的,更別說去醫院了。得是多大病,才要去醫院?他再無心耽擱,匆匆穿衣出來,坐著車往醫院去了。

去醫院的路上,他安慰著自己,這大約又是明蓁的計謀,想借著生病去醫院,好趁機逃走。仁愛醫院離火車站和碼頭都近,四通八達交通便利。她若從那裏逃,很難被人發現她真正的去向。

“明蓁,你最好不要玩什麽花樣。”要是在醫院裏看不到她,上天入地,掘地三尺也要把她抓回來。一旦再落進他手裏,他就沒那麽好性子了。他要把她鎖在家裏,永遠也別想逃走!

心緒煩亂,好不容易車到了醫院,阿榮問到了病房號,他快步流星地尋了過去。直到從門上窗口看到了明蓁的身影,他的心才落了回去。

蘇夢華正坐在**給明蓁喂飯。明蓁腦袋上纏著繃帶,噙著微笑望著蘇夢華,顯得特別乖順——不是在他麵前阿諛曲從的那種。

還說不喜歡蘇夢華?她是不是隻有對著蘇夢華,才會露出這樣怡然的甜笑?那謝芳菲算什麽,沈徹算什麽,他又算什麽?這個薄情寡義的女人!

陸雲從推門進去,蘇夢華回頭一見周身寒氣的陸雲從,臉上的笑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臉的憤恨不平。而明蓁繼續吃著東西,仿佛沒看到他一樣。

自從上回她親了他,他一直都沒同她說過話。是在報複他冷落了她?

“是三弟啊?你可算回來了。”蘇夢華陰陽怪氣道。說完又轉回身,柔聲問明蓁,“吃飽了嗎?”

“飽了。”

蘇夢華這才起身把碗勺放到桌上,又把枕頭在床頭疊放好,扶住她雙肩,“你靠一會兒。”

堂而皇之地眉目傳情,完全把他當做了空氣。

“大嫂。”陸雲從跟她打個招呼,蘇夢華卻是鼻子裏擠出一個“哼。”

明蓁看出來她不高興了,輕輕拉了拉她的手,怯怯叫了聲“蘇姐姐?”

這可憐兮兮的表情讓蘇夢華生了惻隱之心,“別怕,姐姐在這裏呢!”然後轉身對著陸雲從正色道:“三弟,按說你房裏的事,我做嫂子的不該插手。但無論如何你叫我一聲‘大嫂’,夫人又不大管事,這個家我也算是半個當家主母,說的話總還該有些斤兩。

出了這樣的事情,怎麽也說不過去。你既然把人娶到了家,不管是正妻還是小妾,總歸是你的人。我們陸家,從來不作興虐待妾室的。你做了人家的丈夫,就該擔起男人的責任,怎麽能讓人這樣欺負你房裏的人呢!”

陸雲從還在為她那句話惱著。怕,怕什麽?怕他?怕他什麽?是要殺了她還是要吃了她?

他的目光全在明蓁臉上,隻程式化地對蘇夢華道:“這些日子多謝大嫂照顧五姨娘,阿榮,送大奶奶回去休息。”然後對阿榮使了個眼色,阿榮會意地一點頭。

“小五妹妹,她受了傷……”

陸雲從赫然打斷她,提高了音量,“阿榮,愣著幹什麽?”

蘇夢華吃了個軟釘子,忿然道:“好,你房裏的事我不管。但我當五妹妹是朋友,倘若她再有個什麽閃失,你那什麽柳芽姑娘也別想在陸家呆了!”

兩人爭執的時候,明蓁的手又情不自禁握住蘇夢華的衣角,像個在尋大人庇護的孩子。蘇夢華握了握她的手,“我先回去,明天給你帶好吃的。”

明蓁怯怯地又叫了聲“蘇姐姐?”

蘇夢華撫了撫她的臉,低聲相哄,“他是你的丈夫,有想知道的都可以問他,別怕。”

蘇夢華走後,陸雲從關上了門。返身回來,發現明蓁擁著被子抱膝坐著。被子把半張臉都埋了起來,正緊張地盯著他。

陸雲從在她麵前坐下,抬手想去查看她額頭的傷勢,明蓁卻躲開了,又把臉往被子裏藏了藏,人不自覺地往後退。

這樣的明蓁,太陌生。陸雲從感覺出她的異樣,正要開口,明蓁忽然惴惴地問:“你是誰?”

“我是誰?”這問題問得莫名其妙,“你說我是誰?”

“蘇姐姐說,你是我的丈夫,可我不記得你了。”

陸雲從皺了皺眉。她一定又在玩什麽鬼把戲,上回輕薄了他,現在裝作什麽都記不得了?世上哪有這麽便宜的事情。

陸雲從捏住她的下巴,“明蓁——”

“明蓁?明蓁是誰?”

陸雲從眯著眼睛打量了她半晌,“那你是誰?”

“蘇姐姐說,我叫五花,我的丈夫叫陸雲從。可,我不記得了。”說著,她的目光偏到了桌子那邊。

陸雲從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這才注意到桌上有張陸家在錦南照的全家福。他鬆開了手。

醫生帶著護士來查房,見是個陌生的男人,問:“你是病人的家屬?”

陸雲從點點頭,問他明蓁的病情。醫生翻著病曆,輕描淡寫道:“病人腦部受到了撞擊,昏迷了被送進醫院,昨天才蘇醒過來。現在看著沒大礙了。”

“她為什麽說什麽都不記得了?”

“哦,這很正常,記憶障礙是腦外傷後遺症。”

“什麽時候能恢複?”

“這不大好說,這種失憶從幾秒鍾到幾個月,甚至更長的時間都有可能。你不要緊張,病人沒有生命危險,目前看也沒有其他嚴重的損傷,行為語言智力都正常。出院以後好好靜養,家屬多給她講講從前,興許很快就能想起來了。”

醫生檢查完才離開,阿榮就回來了。陸雲從示意他到門外說話。掩上了病房的門,方才低聲問:“問清楚到底怎麽回事了?”

阿榮點頭,“剛才大奶奶說是姨娘太跪久暈倒了,暈倒的時候大概頭撞到了什麽地方……”

“跪久了?”為什麽要她跪,她給誰跪?

阿榮將從蘇夢華那裏聽到的事情說了一遍,隻見陸雲從沉默不語,但那目光卻陰鷙得可怕。跟著陸雲從這些年,他自覺也算對主人的脾氣了如指掌了。但似乎一碰上五姨娘的事情,陸雲從都會“失常”。

這沉默的幾分鍾,讓阿榮覺得時間慢得難熬。“三爺?”他最後忍不住出聲。

陸雲從的目光動了下,終於又恢複了淡然的神情,“嗯”了一聲。“你先回去跟夫人說一聲,今天我在醫院裏陪五姨娘。”

陸雲從再進來的時候,明蓁已經睡著了。側臥著蜷著腿,頭下枕著一個枕頭,懷裏還抱著一個,同她從前的每個夜晚都一樣。

他坐在她身邊,眼睛一瞬不瞬地凝視她。他不確定她失憶這事是真是假,但看到她受了旁人的委屈,他的心底尖銳不絕的痛意卻是那樣真切。好像她身上的一分痛,反噬到他身上就有了十分。

不知道過了多久,明蓁的眼皮動了動,接著慢慢睜開眼睛。他還在看她。兩人的目光對到一起,明蓁顯然怔忪了一會兒,然後又找到了些清明。

“怎麽醒了?”久不開口,他聲音也帶著些嘶啞。加上舟車勞頓,眉宇裏卷了倦容。

“我想喝水。”明蓁掙紮著想坐起來,他摁住了,起身去給她倒水。

杯子裏還有一點涼白開,滾水一不小心加多了。他嚐了一口,水太燙,於是緩緩吹了一會兒方才遞給她。

明蓁一飲而盡,還杯子給他的時候,兩人的指尖碰在了一起,陸雲從感到她的手微微顫了顫。明蓁不會這樣,不會因為碰到了男人的手而有什麽反應,難道真的摔壞了腦袋?

明蓁喝了水,顯然也沒了睡意,靠在病**,照舊把被子拉到下巴處。唇動了動,欲言又止的樣子。

“想要問什麽?”

“你叫,陸雲從?哪兩個字?”

“‘雲從潭底出,花向佛前開。’”他是“雲”字輩,認祖歸宗的時候,陸柏麟為他起的名字。

明蓁喃喃念了一遍,像是在努力回憶什麽,但最後無奈地搖搖頭,懵懵然望向他,“我們成親多久了?”

他的目光鎖在她臉上,一絲一毫的表情都不放過。他原來是戲子,演盡了人間悲歡離合真情假意,但現在卻有些分辨不出來,她是不是也在做戲。他靜了片刻,緩緩道:“今年成的親,算是新婚。”

他看到她唇角落了下去,有些無計可施的懊惱。“我什麽都記不得了……蘇姐姐說了些我從前的事情。不過她說,我有什麽想知道的,還是自己去問你……我真的是你的五姨娘嗎?其他的姨太太,很厲害嗎?”

陸雲從默然看著她不說話。

明蓁咬住唇把臉埋低了,輕輕搖頭,“不對,我怎麽會是人家的小老婆?我記得我娘——”她頓了頓,手握成拳,表情痛苦地狠狠敲了幾下自己的頭,好像這樣就能把丟掉的記憶敲回來一樣。

陸雲從下意識抓住她的手腕。那幾拳,明明敲在她的傷口上,可又像他的心被套進了漁網裏,上頭的魚鉤勾得心一抽一抽地疼。

明蓁喃喃自語,“我好像記得,我娘說,不能給人家做小老婆……我不可能是你的五姨娘,我怎麽可能給人家做姨太太?一定是哪裏有問題,是不是弄錯了?你認錯人了,對不對?我不是你的姨太太……”

她這會兒真像是得了失心瘋,反複都是這一句,然後又開始抓自己的頭發。

怕她傷了自己,他將她兩隻手腕都握住,脫口而出,“你不是姨娘。”

明蓁停了下來,抬起臉,滿目困惑,“不是你的小老婆?”

“不是……你是陸家三奶奶。大嫂,她逗你玩的。”

“真的?”

“真的。你是我陸雲從明媒正娶的妻。從前隻有你一個,往後也隻有你一個。”

理智在與情感做著慘無人道的廝殺,他決定無視心頭那些翻滾的血浪。他將她的手放在掌心裏,垂眸輕輕摩挲她掌心裏的線,在縱身一躍前,試圖參透一線命定的天機。“心無相,用還深。”他像一個昏了頭的賭徒,將命運售賣於無常,孤注一擲。

“明蓁,我們發過毒誓的,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他抬起眸子,淡淡一笑,“既然你忘了,今日我就再說一次:

你我二人,一生一世、生生世世,彼此相守,永不背棄。願以天地為證,此誓非虛非妄。背棄者,願受天雷之懲,生時腸穿肚爛,死後無處葬身,瘐於地獄,永遭折磨。”

他在她手上落下一吻,“明蓁,你記好了,不要再忘了。”

明蓁一雙晶亮的眸子定定望著他,似乎是無法相信,又像是被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陸雲從從懷裏拿出一張相片,“你看,這是你的相片。你我相識的時候,你送給我的,我一直帶在身上。”

明蓁拿著相片,看著相片裏陌生的“少年”,穿西服、戴禮帽,倜儻風流。“這,是我?”

“是。”

“我以前竟然是這個樣子的呀?”明蓁看著看著,忽然赧然一笑,垂下頭去。

明蓁出院前,陸雲從將家裏上上下下的人都叫到一處,隻交代一件事:明蓁回來以後,不許再叫“五姨娘”,要改口叫“三奶奶”。眾人雖都駭然,到底不敢忤逆主人。

人散後,陸雲從單單留下了孟春娥和柳芽,隻淡淡說了一句,“上回的事情就既往不咎了,不過,沒有下回。”說完目光在柳芽身上停了停。

柳芽被那冷冽的目光盯得一個激靈,什麽辯解的話都不敢說了,憋著一肚子的委屈和不甘回了房,撲在**哭得差點背過氣去。

孟春娥也氣得不輕,原盼著曾楉芝給自己做兒媳,現在什麽指望都沒有了。剛才陸雲從拿了婚書戶口簿給她看,以證實他並不是玩笑。那個姨太太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變成了正妻。還有什麽指望呢,人家曾小姐也不能給人做小啊!

出院的這一日,洛州下了今冬第一場雪。明蓁把車窗搖下來,趴在窗上好奇地往外看,手在冷風裏伸著,去兜落下來的雪。不一會兒,她鼻尖兩頰和耳朵都吹紅了,還樂此不疲的。

陸雲從見她一點關窗的意思都沒有,探過身去把她的手抓回來,給她搖上窗戶,“才好沒兩天,不要再吹風吹病了。”

明蓁抿了抿唇,不情不願地坐正了。自從上回蘇夢華走了以後,陸雲從就不許人來探病了,醫院裏規矩也多,她住得百無聊賴,好生無趣。求了半天,陸雲從才允她出院回家。

明蓁落了陸雲從半身,跟著他進了寧園,明蓁站在庭中遲疑地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

“怎麽了?”

“我們住哪間?”

這也是他遲遲不願她出院的原因。且到此時,他也沒想好接下來的戲到底要怎樣演。最後在明蓁的注視下,他隨手指了指她的廂房。

明蓁提著裙子推門進去,摸摸東,摸摸西,看什麽都新鮮。一圈轉下來,麵上有些疑惑,“我進醫院前,咱們是不是吵架了?”

他的眉頭微蹙了下,“為什麽這麽問?”

“這裏怎麽沒有你的東西?”

他把這個給忘了……掩飾性地清清嗓子,才漫不經心地道:“你嫌棄我的東西多,讓人都放到對麵了。”

還好明蓁隻點點頭,沒有追問下去的意思。她緊了緊身上的猞猁猻皮襖,橘棕色裏雜著黑色的斑點,皮順毛亮,隨著她的動作閃出緞子的光澤。像隻畏冷的貓。

建寧園的時候,他隻想把這裏修得和明蓁廣寧街的宅子一模一樣。那宅子早被人買去了,是個脾氣古怪的遺老,不缺錢,任他出多高的價,人家都不肯賣。最後也隻得作罷,才找人在陸宅裏修了這個園子。那宅子建得早,沒有汽爐,所以這邊建的時候也就沒裝。

但此刻,她那小小的收緊外衣的動作,讓他忽然覺得這房間確實有些陰冷了。默默想著,應該去洋行裏訂一台小汽爐給這邊供暖。他那邊雖然沒有暖氣,不過有一個西洋的壁爐,雖然比不上洋樓裏的暖氣,卻也許更適宜她養病……

明蓁走到了衣櫃前,拉開櫃門,看了看裏頭掛的花花綠綠的衣服,難以置信地問:“這都是我的衣服?我竟然愛穿這樣俗氣的衣服嗎?”

她等不到他的回答,掉過頭見他神思不屬的,不知道在想什麽。於是隻得繼續去翻衣櫃裏的東西。“我不喜歡這些衣服,以後不要穿了……咦,這是什麽?”

這一聲將陸雲從的思緒給拉了回來,忽然看到明蓁的手馬上就要碰到衣櫃裏的那隻琺琅鼻煙壺了。他悚然一驚,脫口道:“明蓁!”

明蓁的手停了下來,回頭看他,“什麽?”

“我餓了.......你餓不餓?我叫人送點吃的過來。”

明蓁縮回了手。陸雲從走上前,將衣櫃關上,攬著她的肩膀將她往外帶,“衣服不喜歡明天就叫人丟了。這邊屋子太潮,入了冬又冷,今晚住對麵去。”

經他一提,明蓁似乎真感覺到餓來,便點點頭。陸雲從拉鈴叫了人送了晚飯,直接送到了他的房間裏。兩人相對而坐,默默用了晚飯。明蓁洗漱完早早鑽進被窩裏,好奇地翻著從枕頭下摸出來的一本小說,興奮地笑起來,“呀,我竟然還認得字!”像個小孩子發現了什麽了不得的寶藏。

陸雲從偏開臉,看到那冷冷清清的壁爐,終於給自己找到點事做。這壁爐他還沒用過,不想假手他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壁爐點燃,自己也弄得灰頭土臉的。他從盥洗室回來,明蓁已經睡了,書也從她手中滑落到枕邊。

他站在床邊,無聲地看著她——如同從前很多個夜裏一樣。即便是到此刻,他還不能完全相信她是真的將從前忘記了。

在他的心裏,有一種古怪的矛盾:希望她真的將從前全部忘掉,她的生命裏沒有芳菲、沒有她的前夫、舊情人,就隻剩下他這麽一個人。所以怕她觸動密室的開關,看到那些不能示人的東西。

可,又怕她是真的全忘了。如果屬於兩個人的記憶,隻有一個人記得,那麽這段“曾經”,到底算不算真的存在過?那麽他將她囚在身邊的意義,又是什麽?

若她是裝的,她的動機是什麽?是趁他放鬆警惕,然後逃走;還是,願意放下從前,和他從頭來過?——不,不可能,那不是他認識的明蓁。

會不會,她對他也有了一點不一樣的情愫?

這一點渺然無緒的希望讓他情不自禁伸出了手。指背輕輕劃過她的臉頰,她的睫毛顫了顫,然後睜開了眼睛。

“你回來了?”她眨了眨眼睛。

陸雲從收回了手,背到身後,淡淡地“嗯”了一聲。手指發麻。

“吵醒你了?你接著睡。”然後他坐到書桌前,將桌上的信箋一封封拆開。似乎在認真讀信,眉頭微微皺著。

明蓁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因走了困,披著被子下了床來,好奇地四處查看。壁爐裏的炭燒得劈啪有聲,火光搖得人影綽綽,都鬧得他心煩意亂。

“都幾點了,還不睡?”他道。聲音有些嚴厲。

明蓁的手裏正拿著博古架上一個木製大眼套娃,聞言放下了東西,吐了吐舌頭,悻悻然回到了**。

他的目光雖然在信上,心思全是亂的。想要驗證她是不是裝的,其實很簡單——但他到底要不要走這一步?或者說,他是不是真的想要試試看,為了蒙蔽他,她會做到哪一步?隻要做一件事,或許就能拆穿她的謊言。

但他確定自己真的要拆穿嗎,真的要知道答案嗎?

雪沫子被風卷著,砸在窗上,又像落在心上。紛亂的心思前赴後繼地落下來,又消融不見,隻留下揮之不去的尖銳的冷。

明蓁還睜著眼,一個人占了一整張床,露出不寬綽的床沿。他還是鬼使神差地走到床前,坐在了那隻夠他將將坐下的方寸之地,掀開了被子一角。

他在等她驚呼尖叫,等她把自己推開,或等她假意羞澀地拒絕,可明蓁卻隻是眨了眨眼睛,“你不睡裏邊?”然後自覺地往裏頭退了退,給他讓出位置來。

輪到他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明蓁看他不動,又往裏頭挪了挪,“嫌擠?”

他剛才是打算到明蓁的房間裏去睡覺的,但現在弄得騎虎難下。

明蓁又把枕頭拽了一個給他,拍了拍,“這個軟,給你。”

所以他的試探最後全成了自己的難題。這一場荒唐是不是該就此打住,彼此索性快刀斬脊筋,痛快了斷?可他心底止不住地想知道,她究竟會怎樣?

他躺了下去。一張被子,兩個人蓋著,離得遠,中間支起一處空洞。有冷颼颼的風鑽進去。明蓁往他身邊靠了靠,他一下就緊張起來。但明蓁也隻是將那個縫隙填滿就不再動了。她閉上眼睛,“你把燈關了吧,刺眼,睡不著。”

燈繩子牽到了床架子上,他伸手就碰到了。一拉,房間就陷入了黑暗裏。過了好一會兒,眼睛適應了,似乎能將房間裏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的手交握放在肚子上,眼睛望著帳頂。

“為什麽別人說我叫五花,你卻叫我明蓁?我開始沒聽清,還當自己叫‘五花肉’,心裏琢磨著,我家人得多饞啊,給我起這樣一個名字。”她沒睜眼,喃喃地問。

他正要開口,明蓁卻帶著笑道:“我知道,這就是愛稱吧?就像蘇姐姐說她的丈夫,她也不叫他名字,叫他‘濤哥’。”

他不出聲,像是默認。她說話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似乎是睡著了。

明蓁睡相太壞,一會兒翻到這邊,一會兒翻到那邊。整個被子都被她卷著,他隻剩一個可憐的邊邊角角。他被凍得完全沒有睡意,可也不願意再去拿一床被子過來。他翻身側臥,麵朝著她。

雖然有壁爐,但離得遠,並沒多少效用。到了下半夜,實在是冷得很了。讓他想起那個決定複仇的冬日,他就是那樣躺在雪底下,靜靜等著機會。倘若那時候他沒有跳進她的宅子,那麽如今又會是怎樣的?

他連打了兩個噴嚏,也沒有將身邊的人吵醒。他甚至懷疑,明蓁是不是故意不給他被子,想把他凍生病,或者想讓他知難而退。一想到這種可能,他決定不再忍,伸手去拽被子。

被子被明蓁牢牢卷在身下,像個裹好的、馬上就要投進江喂魚的粽子。他猛一用力,被子確實過來了一些,順帶著把人也一同拽到了麵前。

明蓁哼唧了一聲,縮了縮,最後縮到了他懷裏,沒兩刻鍾,腿又搭到了他腰上……

他的胳膊無處安放,隻得揚著。同樣昂揚起來的,還有欲望。叢林裏饑餓的獸,嗅到了血腥,血液不自主地就沸騰了起來,是完全不受意識支配的。又像是缺水的樹,樹根向著潮濕的地方不斷地伸展過去,本能地貪婪地去吸取水分。

鼻尖滲出了汗,他想推開她,無奈她抱住了他的右臂不撒手。手臂的一側貼著她胸前。手臂也像有觸角,每一寸每一個毛孔都能感知到她身體的柔軟與溫熱。他垂眼看到她光潔的額頭,然後是挺直尖翹的鼻子。

他一向有自己排解的辦法,但他不想要。他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在耳膜裏粗重得嚇人,胳膊是麻的,頭皮也麻了。好像是炭燒多了,呼吸不過來……

他一點點靠近她,每靠近一點,臉就燙一分。直熱得他受不住,猛地踢開了被子,讓自己在冷峭的空氣裏鎮定下來。

明蓁終於鬆開了手,翻了個身,背對著他。他暗暗出了一口氣,等到身邊人徹底安靜了,他才悄悄地轉過來。隻是這樣看著她背影,他就有一種滿足,一種前所未有的寧靜。

他一直都不能理解自己對明蓁的感情。他演過多少悲歡離合愛恨糾葛,那時候年紀小,並不懂。為情愛所困者,何以“暮鼓晨鍾,轉輾愁思。”但他在戲裏經曆的那些情與愛,夢與真,悲與歡,都因這個人有了落腳。

“盡吾生有盡供無盡。但普度的無情似有情。我待把割不斷的無明。向契玄禪師位下請。”或許明知終是南柯一夢,他也願意為她入得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