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小重山1

蘇夢華做少女的時候,在家庭裏過的是規行矩步的生活;做了人家少奶奶,又受著厲害婆婆的管束。如今自己可以為自己做主了,便也十分心疼起從前的自己,又碰上了明蓁那樣能玩會鬧的,把骨子裏的那未得釋放過的女孩兒心全給勾出來了。

按說她一個正室天生是瞧不上做姨娘的,但明蓁又不一樣。首先她是別人的姨娘,和自己沒有任何利害衝突;再者,明蓁又是個不諂媚男人的,有自己的思想,曉得為自己將來打算。看股票也頗有眼力,幾乎沒有賠的。

蘇夢華越發信任起她來,先前隻是小小投了些錢,後來放大膽,大把地投下去,收益頗豐。她也不是個吝嗇的人,賺了錢都大大方方五五開分給了明蓁。

明蓁也給了她十足的信任,賺的錢都請蘇夢華換成了美金,存到了銀行的保險箱裏。蘇夢華愛極了明蓁那份利落爽快,沒事就帶著她去看戲、買東西、打小牌,每日都過得十分充實。

這日變了天,忽然就冷起來了。蘇夢華怕冷,洋樓裏是有鍋爐送暖的,她樂得躲在房裏,今日就沒什麽出外的安排。可到了下午才睡起,沈家人派了帖子來,說沈夫人家裏新從麟縣請了廚子,請幾個同鄉太太過去打牌,然後試菜。蘇夢華的生母就是麟縣人,所以和沈夫人很能說上話。聊天時說說鄉音,足以解鄉愁。

蘇夢華一聽有麟縣菜吃,就是再懶得動也立刻穿衣打扮起來。戴耳墜子時,忽然想起了明蓁。她那耳洞也不曉得哪裏穿的,隔三差五要發炎,金的銀的茶葉杆子都沒什麽效用。要擱她就不受這份兒罪,索性讓它長實了。可每回見明蓁,她還是戴著耳環。問就說陸雲從不愛女人空著耳朵。

蘇夢華從前和這個小叔子也沒什麽往來,所以對於他的為人沒多少了解,隻覺得是個寡言少語的漂亮青年。大約因是陸老爺外室養的孩子,很有一份克製隱忍,無論當時陸夫人怎麽磋磨他們母子,他們也都沒有怨言一樣,規規矩矩本本分分。如今因明蓁的關係同他接觸得多了,才發現是個有怪癖的。

蘇夢華戴好了耳墜子,轉身對丫頭道:“去寧園問問五姨娘是不是得閑,若是閑著,就陪我一同出去沈家打牌。”

丫頭應聲去了,不多時回來道:“五姨娘在洗衣裳呢,說快洗好了,請奶奶等她一會兒。”

蘇夢華嘖嘖兩聲,這都什麽天,還要自己洗衣裳?陸雲從也不知道到底怎麽想的,就算再不喜歡,不理不睬就好了,這樣作踐人真有點說不過去。她被激起些俠義之氣,“去,現在就把五姨娘請過來,有沒洗完的衣裳一並拿過來,叫人給洗了。”

丫頭才出了門,那邊明蓁就來了。蘇夢華起身去迎明蓁,一拉她的手,帶著潮氣,冰冰涼的,嗔道:“這什麽天,用冷水洗衣裳,也不怕回頭生凍瘡!三叔那邊是不是缺人用?真缺人用,我這邊給你們派幾個得用的。”

明蓁笑著打了個岔換了個話題,其實她沒有用冷水洗衣服。陸雲從不曉得發什麽瘋,貼身的衣裳非要她洗,倒也不是很多。她懶得洗,攢了幾日。今天阿榮忍不住同她抱怨,“姨娘,再不洗,爺沒衣裳穿了。”明蓁這才勉為其難動手給他洗了。不過這種話自然不好同蘇夢華說的。

明蓁正想著找機會去沈家一趟,怕蘇夢華不等她就走了,所以走得急,也沒怎樣打扮。蘇夢華上下一打量她,搖搖頭,“你這上灶丫頭似的,出去也不怕人笑話!”不由分說拉著明蓁打扮了起來。

也就一桌麻將,明蓁大多時候在坐在蘇夢華邊上替她看牌。另兩位太太明蓁不大熟,幾人又說的是麟縣的方言,明蓁聽不大懂,左不過東家長西家短的閑話。一將下來,有下人過來道廚房裏的燕窩雪梨盅燉好了,幾人便丟開牌略做休息。

東西陸續端了上來。明蓁身份最低,自然是最後一個上。這時候其他幾個太太已經開始讚歎起今日糖水的好味了。那下人端著托盤往明蓁麵前走,忽然毫無征兆地跌了一跤,湯湯水水全灑到了明蓁身上。

沈夫人丟了麵子,自然要發作那丫頭,“平時看著挺穩妥的孩子,怎麽今天毛手毛腳的,把五姨娘的衣裳都給弄髒了!看不叫人打手!”

那丫頭摔倒前明明就給明蓁打了眼色,明蓁心頭一動,忙笑著勸解道:“沈夫人莫惱,是我不小心把姑娘給絆倒了,不怪她,怪我。”

沈家也送了暖,大家在房裏穿得都單薄,衣裳濕了回頭一吹涼風保管要生病。沈夫人就坡下驢,對那丫頭斥道:“還不快帶著五姨娘去客房裏換衣裳!”又打量了明蓁一眼,“五姨娘和我先前身量差不多,若不嫌棄,先拿我的衣裳穿一穿?”

明蓁客氣了幾句隨著那丫頭上樓去了客房。丫頭取了好幾件沈夫人現在不合穿的衣裳來,放下後又道:“姨娘要是沒有合意的,婢子再去拿幾件。”也沒待明蓁拒絕,丫頭掩門退了出去。

這幾件衣裳都相當新,有舊式的襖裙,也有洋裝,不過是幾年前的款式。她隨手挑了兩件穿上,隻是紐扣還沒扣完,就聽到門被人推開了,接著是不輕不重的腳步聲。

明蓁當是剛才的那個丫頭,便是一邊扣扣子一邊道:“不麻煩找其他的了,這件襯衫就可以。”

身後人默然無聲。

明蓁有一種預感,緩緩回過頭去,是沈徹。她既沒有意外也沒有驚錯,轉回頭淡然地扣完了扣子,將彼得潘領口裝飾的絲帶係成蝴蝶結。“沈大公子,好久不見。”

她知道她要的東西他應該準備好了,隻是她不敢貿然往沈家跑,引起陸雲從的懷疑。

丫頭是沈徹在家裏的眼線。那邊收到消息說沈夫人請陸大奶奶來打牌,他便抽空提前回來,看看能不能碰到明蓁。果然讓他遇上了。

看到她在穿衣,他也背過身去,“抱歉,我不知道你在換衣服。”

明蓁沒猜錯,剛才那碗湯果然是他的手筆。她笑了笑,轉過身來,見他還背對著他,道:“我穿好了。”

沈徹這才轉過身。長到腳踝的棕色條紋羊毛法蘭絨半裙,寬腰帶束出纖細的腰身。這件白色襯衫是有一回沈夫人陪著沈父閱兵時穿的,為了顯得颯爽些,特意做得比較中性,又不失女性的柔美。很適合她。

桌上有煙,明蓁抽了支煙出來,自顧自點上,然後才想起什麽似的問:“不介意吧?”

“你自便。”

明蓁往窗邊靠過去,托著手臂緩緩吸了一口。

沈徹猜到她定是陪那些太太們應酬得悶了才抽煙的。歡場上抽煙的女人不少,但多是妖媚那一路的。若說他身邊的女人是嬌花,明蓁在他心裏就是一棵樹,有著頑強的生命力。她的根可以向她想去的任何地方生長,隻要有縫隙,再堅硬的地麵都能鑽出來。她身上是沒有所謂的母性的,是一種模糊了性別的蓬勃。就,特別誘人。

人是這樣的奇怪,那時候隻覺得她特別,不覺得怎樣非她不可。可隨著時間流逝,自己經曆過生死榮辱沉浮,卻在偶爾想起她的時候,覺得她那樣入心。他曾擁有過她,或者差一點就擁有了她。他也有自己的判斷,回想起那時候,若說她對他一點感情都沒有,他是不信的。多多少少會有些情愫在其中的吧?否則,不會答應嫁給他答應得那麽痛快……

他心中充滿了柔情,聲音也溫柔起來,“煙抽多了不好。”

沈徹情不自禁走到她麵前,從她手裏拿走了煙,在水晶煙灰缸裏摁滅了。明火滅了,仍有一線苟延殘喘的白煙從指頭下飄出來,像人的某些摁不滅的欲望。

明蓁吐出最後一口煙,笑著仰起臉,“東西都準備好了?”

沈徹拉起她的手,拿鋼筆在她掌心裏寫下一串數字,“你要的東西都準備好了,放在洛州火車站保管處。這串數字你記牢,到時候你過去,報上數字,他們就會把東西拿給你,送你上火車。”

在有暖氣的房間裏待久了,人身上就微微發熱,連呼吸都濕重了些。鋼筆尖在她掌心遊走,像個小蟲子,一邊噬咬、一邊吐著汁液,在她掌紋裏橫行無忌。

細微的癢,還有一點無傷大雅的疼。都說十指連心,掌心何嚐不也是心?

他們都是自私的人,所以有一種同類天然的惺惺相惜。他們是一樣的無情人,不像芳菲,為情生,為情死。不能理解。

他垂目寫得認真,明蓁掀起眼皮就看到他肅然的神情。無情人偶爾展現的柔情,是不是特別動人?他有無盡的野心,他手裏握著無數人的生死,他冷血自私,寡恩少義,他是最適宜這亂世的強者——卻偏偏肯分你一份溫柔。

寫到最後一個數字的時候筆尖停住了。“非走不可嗎?”他忽然問。他不信他的雙翼之下,還會沒有她的容身之地?

明蓁笑了笑,“如果不走,你要怎樣安置我?正妻?外室?情人?姘頭?我再不上進,總不能讓自己一次壞過一次吧?”

給不了的東西,他不會輕易許諾,但有一刻,他很想脫口而出,“你願不願等我?”

但他知道,她是不會等他的。他的溫情也有限,孰輕孰重,各人心裏都有一把秤。他們都不是會因為一點虛無縹緲的感情而委屈自己的人。他打消了念頭。

“最後一個是九?”她問。

沈徹點點頭,並不意外她猜出來。除卻第一個數字,後麵那一串是那年他們成婚的西曆。

明蓁撇了撇嘴,笑著搖搖頭,“這數字,不大吉利呀。”

她把手抽回來。筆畫清遒,若寫在紙上,就能顯出力透紙背的剛勁。但寫在軟綿綿的掌心,多少有些無所依托的渺茫。

“如果你隻是想擺脫陸雲從,我可以幫你。”

他以自己今日之地位和能力,自信從陸雲從那裏要一個人不難。難,不過難在他如今要娶的是陸家的小姐,這事一旦鬧開了,怕不大好看。

“我和他的事情,我會自己解決。或許將來有需要沈大公子幫忙的地方,具體怎樣幫,我回頭再跟你說。但隻一樣,請你不要自作主張。你們畢竟是姻親,他又是你的金主,為了我這麽個沒有利用價值人翻臉,不值當。”

是處處為他考慮的聲氣,但話裏話外拒絕他插手的意思很明顯。沈徹是個知趣的人,且對於她的驕縱格外願意容忍。

他點點頭。

明蓁現在雖然出入自由,但李旺一直跟著她。倘若她從沈家跑出去,陸雲從很容易就會聯想到沈徹。她的潛意識裏,陸雲從是鬥不過沈徹的。她能想象得到,為了她,小戲子能瘋到什麽份上。為了她這麽一個人,不值當。

外頭有丫頭敲門,“五姨娘,您換好衣服了嗎?夫人叫我來問一問您,可還需要點什麽?”

明蓁揚聲應道:“我換好了,這就去。”然後又看了沈徹一眼,微微點了下頭,轉身離開。

沈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剛才的那短暫的觸碰,恍然若夢。

錢差不多夠了,證件也都齊全了。明蓁按捺住心底的興奮,又陪著蘇夢華打了幾圈麻將。眼睛在牌上,心思早不知道飛到哪裏去了。但越是這時候她就越要沉住氣,欲速則不達,忙中易出亂,她必須仔細規劃。不行動則已,一行動,必然要成功逃走!

她的唇角因喜悅微微上揚著。就要自由了,離開這個地方,離開所有的過去,開始新的生活——可忽然不知道為什麽,心頭倏然生出了一絲遲疑。想了半天,也沒想明白這份遲疑是從哪裏來的,索性隨它去了。

坐久了腰酸,明蓁回了寧園,一路走一路扭著腰,想著她真是過慣了苦日子,享不了這貴婦人的福。房裏烏漆墨黑的,她這間又是北屋,涼意逼人,應該叫人給生個炭盆才對。不過想到難免又要被柳芽的人刁難一番,她實在懶得去和人打口舌官司,就打消了念頭。

她在黑暗裏伸手去摸燈,桌上的燈卻“啪”的一下亮了。擺了祖母綠玻璃罩子台燈的書桌邊坐著陸雲從,身穿著見外客的衣裳,不知道是不是也才從外頭回來的。那青黃色的光映在他臉上,同那鐵青的麵色十分相稱。

明蓁被嚇得直拍胸口,“能不能別總這麽嚇人?人嚇人要嚇死人的!”

陸雲從站起身,影子先一步壓到她身上。她嗅到了危險的氣息,下意識退了一步,又站定了。冷風從身後灌進來,明蓁瑟縮了一下,抱怨了一聲“真冷!”然後轉身把門合上了。

“五姨娘一向大膽,怎麽會被嚇到?”他的聲音也是涼颼颼的。

仿佛是意有所指,但也有可能是在詐她的話。明蓁趁著關門的瞬間暗暗思忖,她去沈家這事瞞不住,但見沈徹這事他不一定會知道。沈徹也是隻狐狸,不會允許人把眼線釘到他眼皮子底下……

“去哪兒了?”聲音就在身後了。

明蓁打起十二分小心,深吸了一口氣,方才轉過身。他的臉就在她麵前。

明蓁也是怔了一下,然後彎了彎唇,“跟大奶奶去沈家了。沈夫人新找了個麟縣的廚子,請幾個同鄉太太過去試菜。大奶奶就把妾一起帶上了。別說,還挺好吃的。要不,咱們把他們的廚子給挖過來?”

陸雲從站在她麵前,絲毫沒有讓開的意思,明蓁走不開,隻得站定同他周旋。門縫正在她後背,有冷風從門縫裏透進來,像一把刀從身體的正中間在剔骨割肉。

陸雲從“哦”了一聲,抬手解了她大衣的扣子,替她脫了大衣,隨手往地上一扔。明蓁聽到一聲沉悶的“砰”聲,心也跟著跳了一下。

他上下打量了眼她,襯衫領子上係的蝴蝶結快要鬆開了,像要化形逃走的蝴蝶。

“你好像不是穿這件衣服出去的吧?”他的手挑起了絲帶,經他的手一碰,蝴蝶結全散了。

明蓁從他手裏扯回絲帶,垂頭重新去係。頭發從腮邊滑下去,擋住了她半邊臉。“上菜的時候丫頭把湯弄到妾身上了,沈夫人就把她的衣服借給我穿……”

“都見了什麽人?”他沒等她說完,忽然發問。

明蓁係帶子的手沒有停,“沈家不就那幾個人?”

他似笑非笑地撩起她的頭發,把她的臉露出來,捏起她的下巴逼她對視。“那幾個,是哪幾個?”

他輕輕嗅了嗅,有香煙味兒。那一點不是笑意的笑驟然也斂起來,臉上隱隱有了風暴將至的征兆。

明蓁一偏頭,把頭發從他手裏帶出來,自己別到耳後,“我抽的煙,就抽了一支。主子要不喜歡,妾以後不抽了就是。”

陸雲從默不作聲地注視著她的神色,相信了。但還在等她的回答,“見了什麽人,嗯?”

明蓁隻能賭一回,賭他並不知道自己見過沈徹,賭他不過在試探自己,所以嘴硬到底。於是冷笑了一聲,“主子怎麽不問李旺?反正你也不相信我。”她係好了帶子,垂下手。

現在那隻蝴蝶又飛回來了。陸雲從的目光從那蝴蝶結上一路向下。

因心虛,明蓁的手指不自覺地蜷了一下。她剛才在沈家用肥皂洗了手,但那筆跡仔細看還是能看到,萬一被他發現,他一定會起疑。

但她這樣細微的動作也沒有逃過他的雙眼,他的眉頭輕輕蹙了一下,忽然右手卡住她的脖子往門上一推,“以後不許去沈家,記住了?”

明蓁連同整個門一起震顫了一下。後背撞在門栓上,痛得她眉頭都皺在了一起。

她的頸子在他掌心裏,他並沒有用力去掐她,隻是抓著,為了提醒她,她是他的東西而已。

明蓁噙著輕笑看著他,並不答應他。手攥著裙子。

陸雲從的左手忽然握住了她那隻手,眯起了眼睛俯身到她麵前,“手裏有什麽?”他盯著她的眼睛,緩緩將她的手拿到眼前。

明蓁忽然一掙,掙開了他的桎梏,雙手捧住他的臉,踮腳歪頭吻在了他唇上。她的動作太快,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他的唇已經被她噙住了。

他整個人都僵住了,完全動彈不了,唯一的反應就是眼睛驟然睜大。唇先是麻,然後猛然一陣刺痛,將他的理智喚回——她在咬他的唇,像要咬掉一塊肉那樣用力。

疼,接著又是麻。隻疼了那一下,她的齒放過了他的唇。

他的意識終於全回來了,猛地一把推開她,“你幹什麽!”

明蓁睜著無辜的眼睛看著他,“你推我到牆上,我以為你要……”然後忽然麵露驚詫,又露出那種頑劣的笑,“啊,對不起,是妾誤會主子的意思了……”

她帶笑的目光垂到他的所露不多的頸子上,看到他喉結滑動了一下。說起來,她似乎從來沒認真聽過他的戲呢?

陸雲從全身的血液都被她攪動起來,一股難以抑製的熱從下往上奔衝。耳朵可見地紅了,呼吸也重了起來。他愣在原地,不敢動,心慌意亂。溢滿的熱氣,隻要一動就彈壓不住。沸騰的熱血,頂到了天靈蓋上,要破土而出 。

一呼一吸,全是她身上的氣息。腦子發木,分辨不出是什麽香味“咚,咚,咚……”心跳聲在耳廓裏,像有人在擂鼓,震得腦子也混亂了。

他卻不自覺地微微抬起了下頜,是引頸就戮的姿勢.......

但接著他心底又生出一股無名的怒火,仿佛借著這一叢怒火才能壓住那一叢邪火。他惡狠狠地將明蓁往邊上一推,明蓁被推得踉蹌了幾步,幾乎摔倒。他視而不見,邁步到門前,手拉了幾次才把門拉開,然後甩門而去。

洗了涼水澡,心緒卻依舊平靜不下來。陸雲從躺在**,手搭在腹上,身上的寢衣是她洗的。那是她的雙手揉搓過的衣裳,仿佛也揉搓了他。

他抿了抿唇,她咬過的地方,因為紅腫,那一處比別的地方更顯得柔軟。掌心全是汗,臉滾燙,把這深夜的寒意都驅趕了,把那顆心也都燙熱了。

他從來不敢碰她,是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來什麽。他唾棄自己,不能接受自己所謂的複仇,不過是一份肮髒的欲望。

明蓁怔怔站了好久,摸了摸自己的唇。一笑,跑那麽快,她又不會吃人。不過他那氣急敗壞的樣子,竟然有點可愛。

她渾渾噩噩睡了一覺,夢到自己去了淨雲寺。那香火極旺的寺廟,此時隻有她一個人。

煙霧繚繞,她行在那迷蒙的煙霧裏,行過十八羅漢,經過二十諸天。等到煙霧散去,她發現自己站在了燈樓前。樓門邊懸了楹聯,“人生同大夢,夢與覺誰分。”

她想起來,這裏有一盞她為孟小棠點的長明燈。她循著記憶找過去,可怎麽都找不到那盞燈……

明蓁從夢裏醒來,天已經亮了,抱膝坐起,一偏頭,看到床前不知道什麽時候放了兩個炭盆。難怪夜裏不冷。

炭快燃盡成灰,但那寒灰裏,仍然掩著星星點點的紅,兀自垂死掙紮出一絲暖意。

她在心裏過了一遍自己接下來的計劃。她從與蘇夢華的談話裏推測出四爺陸雲從的腿說不定同陸雲從有些聯係,那麽這個人定然對陸雲從懷恨已久。她和陸雲澤房裏的姝卉關係也鋪好了,做個局讓自己逃出生天,更方便簡單,還不會引起陸雲從的懷疑。可忽然不知道從哪裏飄來一絲縹緲的念頭,總也抓不住。

這念頭在她往焉園去的路上,如一根無形的線,絆住了她的腿,讓她不得不停下腳步。她問自己,她要的是什麽?

她要的,不過是自由,不是陸雲從的命。雖然這個人折騰起她來沒有半分心軟,可她對他不知道什麽時候起,有了一份憐憫。無論他現在成了怎樣矜貴的人,他在她心裏,就是那個想要反抗命運的小戲子。或許,他戰勝了命運,卻從未戰勝過她。所以,她才會生出這一點憐憫。

她後來聽說了,孟春娥的那條狗誤食耗子藥死掉了。她一點都不懷疑,這狗的死和陸雲澤有莫大的關係。倘若她再利用陸雲澤,無疑會將他們兄弟的關係推向絕路,那保不準陸雲澤會做出什麽來。

她雖然自私,但她要的,從來都不是陸雲從的命。想到此處,明蓁猛地轉身往回走,腳步堅定且迅速——是怕自己後悔挑了一條更麻煩的路嗎?

她已經不想去分辨了。

如果不去利用陸雲澤,那麽就隻能借柳芽用一用了。明蓁其實對於女子一向沒有什麽惡意,隻要井水不犯河水,自然相安無事。她知道柳芽的敵意從何而來,所以在她心裏,她並不厭惡柳芽,隻是可憐她,可憐這世間渴求男子之愛的女子。

柳芽小心翼翼留心了明蓁好陣子,越看越覺得這人形跡可疑,可一直沒尋到把柄。她畢竟還要伺候孟春娥,手裏大大小小的事情也多,不能時時刻刻盯著。自己無力分身的時候,就讓阿荷替她盯著。當她發現明蓁“老實”了一陣子,那小報童也來得不那樣勤快了,心裏還著急起來,怕明蓁有了警覺,往後就更難了。

這日早上柳芽正在廚房監督下人準備孟春娥的早飯,阿荷匆匆跑來,跟她咬耳朵道:“柳芽姐姐,那小報童來了,五姨娘也去了,不過她今天提著籃子去的。”

柳芽丟下眾人匆匆趕過去。謝天謝地,她腳程快,真叫她給趕上了。

她躲到樹後,偷眼見明蓁在跟那孩子說話,手伸進籃子裏摸著,似乎想拿什麽給他。但是她作賊似的,眼睛不住往四下裏張望。在看到這邊的時候,明蓁愣了一下,然後手快速從籃子裏抽了出來,隻拿了報紙就打發走了那報童。

柳芽這才注意自己剛才一時心急沒藏好,叫她看了去!似乎“髒物”就在那籃子裏,還沒有送出去。她自然是不能搜明蓁的身,但也不願意輕易丟掉這個好機會。她略一思忖,索性從樹後走出來,同明蓁迎麵而行。

快走到跟前時,柳芽難得客氣地行了禮,“五姨娘,真早呀。”

明蓁笑著一點頭,“柳芽姑娘早。”

柳芽覺得她笑得十分不自然,定然是做賊心虛,自己更不能放過她。趁著這幾日陸雲從出遠門,若能拿住真憑實據,那自然可以痛痛快快教訓她一回,說不定還能把她趕出家門。便是笑著道:“這大清早怪冷的,姨娘怎麽也不多睡會兒?”

明蓁將籃子由提改為抱,目光躲閃,“看到園子裏的臘梅開了,想著折兩枝插瓶。”

“姨娘真是好雅興,呀,您這手捂子上的花樣子真好看?是您自己繡的?”柳芽伸手摸了摸。

明蓁不動聲色地偏了偏身子,把籃子換到了另一邊,笑道:“我哪裏有那本事,不過隨便畫畫,是姝卉幫我繡的。你瞧,這手工真是不錯。”

姝卉雖然是四爺跟前的大丫頭,但四爺自出事後脾氣就不好了,對下頭人動輒打罵,也不似其他主子大方,那邊的丫頭確實有幾個替人做針線活賺些零用。不過也可能是姝卉巴結明蓁來著。這些臭丫頭都是勢利眼,慣是捧高踩低。

柳芽正想著,又聽見明蓁道:“我聽姝卉說柳芽姑娘針線活做得才叫好,夫人的鞋都是你親手給做的。下回幫我做兩雙怎樣?眼瞧著天冷了,我想著做一雙兔毛的在屋子裏穿。”

柳芽心中暗恨,“你算什麽東西,也在我麵前擺譜,使喚起我來了!”

但現在可不是鬥氣的時候,明蓁的話叫她心頭一動,立刻爽快應下來,“那沒問題的。左右我現在沒事,姨娘給我畫個花樣子和鞋樣子,我好給姨娘做出來。”

明蓁道:“那真是求之不得了,就是要勞姑娘受累了。”

“姨娘不用這樣客氣。”

兩人假惺惺地一邊閑聊,一邊往寧園去。一進明蓁的房間,柳芽就覺得一股熱氣撲麵。打眼一掃,房裏好幾個炭盆。明蓁放下籃子過去開窗,抱怨道:“爺非讓人送這麽多炭盆來,怕我苦冬。都說了我怕熱,他就是不聽。”

那話中的得意,真叫人恨得牙癢癢。柳芽的目光這時候已經掃到裏間了,**鋪的大紅色繡花錦被還沒疊,皺成了一團花開富貴;鴛鴦戲水地對枕肩並肩放著。再定睛一看,被子下露出一件男子的雪白中衣……這又紅又白的,格外刺眼。柳芽曾千方百計從阿榮那裏套話,雖然什麽都沒套出來,但也聽說陸雲從是不在姨娘房裏過夜的。可不同房卻是同床啊!

明蓁推開了半扇窗透氣,一回頭順著柳芽的目光也看見了那衣裳,頓時羞窘地跺了跺腳。“呀,爺昨兒換下的衣裳,滴上血了,我說去洗來著,結果給忘了——叫柳芽姑娘瞧笑話了。我先拿去泡泡,姑娘先坐著,我回頭拿筆墨來畫。”說著走過去扯了衣服,團成團抱著出去了。

機不可失!柳芽忙去翻那籃子,把裏頭的梅花都拿出來。籃子底墊了一塊白巾子,柳芽掀起來看了看,下頭並沒有東西。她不死心,拿手快速一摁著摸了一遍,真叫她摸到一處異樣!她心頭狂跳,一抖巾子,掉出來一枚戒指。她捏著戒指一看,這可不就是孟春娥的首飾嗎!

柳芽還想再看仔細些,明蓁卻突然返回,“瞧我這記性,忘了東西……”她另一條腿還沒跨進來,看到柳芽拿著戒指,人就待在原地。

四目相對,柳芽看到明蓁臉上閃過一絲驚慌,又強作鎮定。她還沒開口,柳芽拿著戒指走到她麵前,質問:“這戒指哪裏來的?”

“我、我自己的呀,怎麽了?哦,前幾天找不到了,還當丟了……你在哪裏找到的?”明蓁說著就要去奪戒指。

柳芽避開了她的手,冷笑一聲,疾聲厲色道:“你的?這明明是我們夫人的戒指,怎麽會在你這裏?”

明蓁隻是搖頭,“不是的,不是的。”可又說不出這戒指的來曆。

柳芽的勁頭高漲起來,揪著明蓁就去見孟春娥。一定要趁著陸雲從不在家,好好整治整治這女人!

明蓁倒也不掙紮,隻是說:“柳芽姑娘,這裏頭一定有什麽誤會……”

柳芽才懶得理會什麽誤會不誤會,一路走一路提著聲音,“真是沒想到啊,家裏竟然出了賊了,姨娘您有什麽話,咱們到夫人麵前說去!”

拉拉扯扯的兩人引得家裏的下人頻頻側目,交頭接耳起來。有大少奶奶房裏的丫頭路過瞧見了,忙跑去報信,將正要坐車出門的蘇夢華給攔住了。

陸蕊秋和蘇夢華今日約好了去裁縫店試禮服的,蘇夢華一聽,皺起了眉頭。對陸蕊秋道:“二小姐且等我一會兒,我過去看看怎麽回事。”

陸蕊秋的婚事全托賴著這個嫂嫂操辦,盡管不想找麻煩還是忍著不耐煩道:“那我陪大嫂過去看看吧。”

兩人往洋樓去,離老遠就聽見柳芽咋咋呼呼的聲音。明蓁的手腕被柳芽緊抓在手裏拖著往前走,那樣子說不出的狼狽。

蘇夢華快走幾步,嗬斥住柳芽。聽柳芽說了原委,卻是厲色道:“你還有沒有規矩?在家裏大喊大叫的,驚擾了老爺休息,看不掀了你的皮!事情還沒弄清楚,什麽賊不賊的,你這樣喊,人家都要當陸家是賊窩了!”

柳芽冷冷一笑,“大奶奶也別偏袒她了,小心跟賊扯上關係,到時候您自個兒都摘不幹淨。”

蘇夢華抬手抽了她一個嘴巴,“你算個什麽東西,敢這樣跟我說話!”

柳芽捂住臉,恨恨瞪大了眼睛,卻也是不敢再頂撞她。

明蓁見狀,掙開了手,走到蘇夢華麵前,小聲勸道:“大奶奶算了。清者自清,就是去見官,我也不怕。對了,我記得你今天還有事呢,趕緊去吧。我沒事的。”

陸蕊秋對明蓁和柳芽雖談不上討厭,但確實也沒多少好感。她一向不耐煩後宅裏這些雞毛蒜皮的瑣事,更不願意這些瑣碎耽誤了自己的事情,便在一旁催著,“大嫂,五姨娘說得對,清者自清,有什麽誤會跟夫人說說就解釋清楚了。”

兩人走後,明蓁跟著柳芽去見了孟春娥。孟春娥一看戒指,也認定是自己的。再叫丫頭把首飾盒子拿出來,確實是少了幾件。

明蓁矢口否認自己偷東西,卻說不出戒指的來曆。柳芽帶著人去她房裏翻,又發現一樣來曆不明的貴重首飾。找了賬房先生來對賬,也不是陸雲從從公賬上走款買的。

柳芽在一旁煽風點火,“我瞧著像是宋太太的……哦,對了,上回五姨娘不是跟著過去打牌嗎?會不會是順手拿的?要不是偷的,那就是外頭人遞進來的。莫非五姨娘在外頭還有什麽相好的人不成?”

孟春娥母子有今日相當不易,當初在陸家,他們也被人指指點點是謀奪家產的“賊”。她聽夠了這個字,萬萬不會讓真的賊敗壞家聲。

柳芽本以為明蓁要麽會賣慘,要麽就胡亂編些謊話應對,卻不料她卻是趾高氣揚地頂撞起來,完全不把孟春娥放在眼裏。

孟春娥本就因曾楉芝而厭惡明蓁,又見她如此目中無人,氣得胸口都痛起來了。她顧忌著兒子,並不敢將她趕走,但不給她點教訓又難解心中的惡氣,最後便道:“我也不是不分青紅皂白的人,你要麽說清楚東西的來曆,要麽好好認錯。否則,現在就跪到外頭去,什麽時候想好了什麽時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