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月雲高3

陸雲從隻當明蓁學乖了,沒想到蘇夢華不來了,她卻整日往洋樓裏去。現在,整個陸家都曉得三爺那房不受寵的妾,成了大奶奶的閨中密友。背地裏說閑話的也有,不過如今礙著大奶奶的麵子,對著明蓁也客氣起來。

柳芽本就憎惡明蓁,現在她整日裏在自己麵前招搖過市,怎麽能不叫她恨?柳芽去孟春娥那裏哭訴,孟春娥安慰道:“你怕什麽?我都說過了,二姨娘的位子肯定是你的。隻是正房奶奶還沒娶,再納一個妾,高低有些說不過去。我又不忍心叫你委屈了做通房——柳芽兒乖,就先忍忍,等曾小姐過了門再說。”

孟春娥這邊安撫著柳芽,那邊陸雲從一回來,便又喋喋不休他的親事,“雲從,你也不小了,鎮日裏又那樣忙,母親見你一麵都難。還是早日成親,再添幾房妾室,開枝散葉。有了孫子,我也好消磨日子。你爹一高興,說不定病就有起色了。”

陸雲從才到家,正是疲憊乏懶,對於孟春娥的施壓,覺得格外不舒坦。“母親,我房裏已經有了妾。娶親的事情不著急,一輩子的事,總要挑個能好好侍奉父親母親的。”

提起明蓁,孟春娥也老大個不高興,“不是我說,你瞧瞧你的那個小妾,簡直太不像話!我不讓她伺候,不給她立規矩,她還真當自己是少奶奶了?

嫌棄吃穿用度,自己不說,讓蘇夢華拐彎抹角找我來說,好像是我這個婆婆虐待兒媳婦。嗬嗬,她不過一個妾,算哪門子兒媳婦!你這個妾,也是該好好管管了。她是你房裏的人,你說我管不著,那你得娶個正頭奶奶來管一管呀!”

陸雲從不過是遠道回來慣例來請安,心思都不在她這裏。一回來他就已經聽說了明蓁整天往蘇夢華那裏跑,有一回還夜宿在那邊。他心中正有一種況味不明的煩躁,對著孟春娥的聒噪不休更是失了耐心,“兒子整日裏忙生意上的事,母親就不用拿這種零碎小事來煩我了。我自有主意。”

他回了寧園,明蓁還沒回來。過了十點,才見明蓁哼著小曲兒踏月而回。他簡直想笑,是不是對她太心慈手軟,這才縱得她無法無天?這種不聽話的女人,就該關在密室,任打任罵。

明蓁冷不防見院子裏站著個人,驚呼了一聲,然後拍拍胸口,“呀,主子回來了呀,怎麽站在這裏?妾這就去給主子放洗澡水。”

他的頭發被風吹得有些淩亂,明蓁早嗅到了洗頭粉的香氣,知道他已經洗過澡了。陸雲從走近兩步。明蓁沒有戴假發包,短發下端燙了卷。陌生的模樣。

他的手指掠過她額邊的發。明蓁一笑,“我的頭發好看吧?大奶奶昨天叫人來幫我燙的。她說現在不作興發髻了,短發才時髦。”然後拉住他的袖子搖了搖,“妾以後不戴假發成不成?天天戴,捂得我頭發大把大把往下掉,主子總不想要個禿頭的妾吧?”

她越這樣,他心裏越有火。他靜靜地看著她做戲,最後目光涼涼垂到她手上。明蓁忙鬆開手,“好不好呀?”

“我瞧著五姨娘是真忘了自己的本分——阿榮,去拿木盆過來!”

明蓁睨著院子裏擺出的五六隻大木盆,阿榮一趟一趟從陸雲從的房間裏抱東西出來,換下的髒衣服、鞋襪被套枕巾,堆成了山。

“什麽時候洗完了,什麽時候睡覺。”陸雲從輕描淡寫地丟了句話就回了房。

明蓁也不說什麽,拿了個馬紮卷了袖子,坐下就開始洗衣服。又在院子裏橫七豎八拉了幾根繩子,洗好的衣服就晾上去。

蘇夢華因給明蓁燙了頭發,夜裏思想起明蓁過說怕陸雲從不高興,就想著今日還是自己親自來跟他說一聲。倘若他真要發作明蓁,有她出麵,看在她這個大嫂的麵子上,總不好難為明蓁。可早上到了寧園,還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

她分衣拂褲走進來,就看到明蓁坐在木盆前搓洗衣服。身上都是水,頭發也亂了,垂了幾縷到臉前,腮上、手臂上還有肥皂沫子,狼狽得像個上灶丫頭。

“呀,小五妹妹,這在做什麽呢?”

明蓁聞聲抬頭,抬了手臂蹭了蹭額上的汗,“大少奶奶來了啊?抱歉抱歉,今兒可不能陪你打牌了。”

“怎麽衣裳都是你在洗嗎?”蘇夢華詫異地四下裏看了看,全是男人衣裳,不用說了,肯定是陸雲從的。沒想到明蓁這樣可憐。

明蓁隻是笑笑,接著搓衣服。

蘇夢華歎了口氣,不被男人寵愛,就沒什麽舒心日子。難怪明蓁一門心思要賺錢,沒錢不行啊。心中真是同情死她了,但到底是人家兩夫妻的事情,不好摻和。

明蓁洗衣裳,蘇夢華就坐在她邊上,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明蓁洗了一夜的衣裳,陸雲從睜著眼睛聽了一夜的水聲。忍著捱到了天明,原想讓阿榮去叫明蓁停下來,可又隱隱聽見女人的說笑聲。

他推開窗,窗外是層層掛起的衣裳、床單。一陣風吹來,像人打起了帳幔,從那罅隙裏看到了蘇夢華拿著帕子給明蓁擦汗。明蓁雙手全是肥皂沫,蘇夢華又拿了水喂給她喝,“我叫個丫頭過來幫你洗吧?這也太不拿人當人了。”

明蓁就著她的手喝完了茶,不以為意道:“沒事,快洗完了。丫頭也是人,誰洗還不一樣?小老婆可不就是丫頭?”

他心中火起,竟然“恩愛”到他眼皮子底下來了!

明蓁這邊終於搓幹淨了最後一件衣裳,那邊門一開,阿榮又抱了一堆不知道從哪裏搜羅出來的東西,囁嚅道:“勞煩五姨娘把這些也洗了。”然後大約也覺得很不好意思,丟下東西就跑了。

蘇夢華驚得張口結舌,“這、這……”

明蓁卻是微微一笑,“大奶奶,你還是先回吧。我不定要洗到什麽時候呢,這早上的風吹得怪涼的,你仔細別涼著了。”

蘇夢華無奈地搖搖頭,大戶人家裏磋磨姨娘的見得多了,她也沒奈何。“你洗一會兒就休息一會兒啊,別累到了。我叫人給你煮點參湯送過來。”

明蓁垂下頭搓揉著衣裳,“多謝大奶奶了。再麻煩廚房給我送兩個蓮蓉包子來吧,我這一向要不吃點甜的,頭就暈乎乎的。”

她聲音沒有刻意壓低,他在裏頭全聽得到。

他聽到蘇夢華走了,聽到又有人來,應該是那個叫喜枝的。“姨娘,我來給您洗吧。這麽多,多早晚能洗完?”

他聽到明蓁拒絕了,大概是停下來吃東西。過了一會兒,他又聽到了水聲。這些時候,他的心也被那些細碎的動靜揪著、戳著、頂著,難以言喻。他最後承受不住那揪心的感覺,走出門去——隻要她求他,或者露出她本來的麵目,發脾氣罵他也可以,他就放過她。

他拂開一層層帶著潮氣的衣物走到她身邊時,她甚至連頭都沒抬。

太陽已經高了,雖是入了秋,有了涼意,日頭底下到底不好受。他看到她後背都被汗塌濕了,雙手因為長時間泡水,白了幾分,卻不是潤白,而是皺巴巴的,像帶了霜的殘花一樣。他居高臨下地看她,第一次注意到她纖細的腰背。她有一副美人肩,平直且窄。

他等著她跟他說話,但他立在她麵前,就像是白日魅影,誰也看不見。最後還是他先開了口,可話說出來,他才意識到自己說的是:“不要洗了。”

明蓁這會兒不僅瞎了,還耳聾了,繼續埋頭洗著衣服,肥皂已經就剩薄薄一片了。

“我說不要洗了。”

她依舊不理會他。

像一簇野火落進了枯枝堆裏,驟然燒了起來。他一把掀了她的盆,“跟我強是不是?”

衣裳軟巴巴地撲在地上,帶著泡沫的水東西南北四散流去,如同已逝昔年,已言之語,已行之事,覆水難收。

明蓁的手還停在空中,整個人像被施了法術定在那裏,接著她的身體微微顫了顫。他有一瞬,甚至以為她哭了——是傷心得哭了?為了他嗎?

明蓁緩緩仰起了頭,陽光照在她臉上,臉上晶晶亮的,不是眼淚,而是帶著一絲嘲諷的輕笑,一雙眼微彎著,卻又冷酷又無情。“你到底在擰巴什麽?”

他終於變了臉色,偏過身踢翻了所有的盆離開了寧園。

明蓁搖搖頭,瘋子。

她看看滿地狼藉,又看看在風中招展的衣服,站起身過去把他的一件灰藍色長衫扯扯平。衣服扯平了,手攥著衣角,喃喃自語,“你要的那種東西,我沒有。”這句話也被風吹散了。

陸雲從第二日中午才回來。滿院子曬滿了東西,地上很幹淨了,木盆都疊放在角落裏,整整齊齊。不知道什麽時候她把昨天掉在地上的衣服也洗幹淨了,還洗了她自己的衣服。這會兒她正在曬自己昨天穿的那一身。

她已經換了身蕊黃色緞子家常短衫長褲,卷著袖子,甩開衣服搭在繩子上。他們的衣服緊貼著,被夾子固定在繩上。風一吹,他的袖子和她的袖子纏在了一起,像戲裏才子佳人至死方休的糾纏。

明蓁又過去彈掉旁邊床單上落下的小飛蟲,餘光看到那兩件衣服纏到了一起,返回來把衣服解開,把他的衣服往邊上拉了拉。

她一轉身就看到了他,剪著手靜靜站在她身後。眼鏡片反射了光,看不清他的眼神。她不說話,去摸有沒有曬幹的衣服,好收起來。

他也不說話,就那樣站在她身後。他看到她停了下來,掉過身來麵向他,神色認真,“我沒有喜歡女人。”

也沒有喜歡男人。她喜歡誰,隻是因為那個人是那個人,無關男女或是老少。她的心長得同人不一樣,天生缺了那一塊。她的喜歡,是同世俗裏的男女之愛不一樣的。但現在,對於陸雲從,她覺得解釋到這裏就足夠了。

他的喉結動了一下,塞在胸口的那塊石頭被她的話挪開了。他走近了幾步,想說些什麽,卻又什麽都說不出來。

明蓁衝著他微微一笑,可那笑紋猶在,忽然人一軟,倒了下去!

陸雲從箭步上前接住了她,“明蓁,明蓁!”

他將她打橫抱起,急匆匆往房裏送,高聲叫著外頭,“李旺,去請大夫,快!”

他將人放在**,返身去找水,倒水時手都在抖。他讓她靠在他肩上,慢慢喂水給她。她的雙唇緊閉著,他的手也抖得不聽使喚,大半杯都灑在了她身上。

他去掐她的人中,“明蓁,你醒過來,醒過來!”他慌得像個迷路的孩子,惶恐失措,怕她真的死掉。她怎麽可以死掉,她死了,他要怎麽辦?

好半天,明蓁的眼皮微微抖動了一下,然後無力地掀開。她的手軟軟蓋到他手背上,“要……被你掐掉……一塊肉了。”她輕輕笑了起來。

他把她抱緊了,怕這隻是幻象。那一瞬間觸目驚心的後怕,讓他眼後都熱了。

她被他勒得太緊,幹咳了兩聲,他才鬆開些。她從他懷裏揚起頭,聲音虛弱飄忽,“我就是想出去玩,隻有大奶奶肯帶著我。我要被悶死了——你不想我跟人交際,把我鎖在密室裏算了,我就不會有奢望了。”

她頓了頓,抬手去摸他的臉,“怎麽還哭上了?像個孩子……”

她這樣溫情的話惹得他心中一慟,這些日子積攢的委屈泛上來,簌簌滾下許多眼淚,鏡片都模糊了。“隻要你不逃,你可以跟大嫂出去。你要是敢逃——”

“就打斷我的腿。”

她唇角浮出一抹淡淡的笑,小指頭勾住了他的小手指,輕輕拉了拉。

大夫被火急火燎地請過來,動靜太大,都以為寧園出了什麽大新聞。

孟春娥叫丫頭去打聽,自己披著衣服站在窗前等消息。過了一會兒,派出去的丫頭沒回來,柳芽倒先跑來了,一臉擔憂。

但她擔憂的,正是孟春娥盼的。

雖然孟春娥不喜歡明蓁,但是若明蓁能生下個一男半女,她卻是歡喜的。隻是未來兒子娶親,孫子可以養在自己這裏,這女人得打發到外麵去,否則太下正頭奶奶的麵子了。她忽然又想到了她自己,當初也是做外室,被正室所不容。但一轉念,她又怎麽能一樣呢?那時候全是真心,不曾有攀龍附鳳的心思,是不一樣的。

兩人各懷著心事不說話,在窗口瞧了半晌,才見那大夫從那邊走過來,阿榮跟在邊上,往外送。孟春娥正要叫住阿榮,想了想還是親自下了樓去堵人。

這周大夫八十來歲了,是一直給陸老爺瞧病的那一位,聽說以前給太後還瞧過病。醫術高明,要的診金在洛州也是數一數二的。因為往來得熟悉了,孟春娥索性就開門見山地問了:“是不是家裏的姨娘有什麽不妥?”

周大夫搖搖頭,道:“夫人不用擔心,不是什麽大事。姨太太大約就是操勞過度,一時氣血不足,血不上承這才暈倒。老夫給開了補養氣血的方子,將養幾日就無礙了。”

“沒有身孕?”孟春娥滿臉失望。

同是老人家,總是曉得這些為人父母者的想望的。周大夫斟酌了下道:“老夫倒是尚未摸出喜脈。不過三爺和姨太太都還年輕,有孩子是早晚的事。這樣,老夫再給姨太太寫一張調理的方子,或許能早聞喜訊。”

孟春娥謝了他,叫人拿了筆墨來。

柳芽剛才也隨著孟春娥一同過來,聽到明蓁沒有身孕,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可隨即又擔憂起來,那兩人早晚會有孩子啊,萬一那女人先生了個兒子,在家裏更不知道要囂張跋扈成什麽樣呢,她就是做了二姨娘也要低一頭。

孟春娥叫柳芽收了方子,囑咐她第二日就去長春堂裏配藥,藥材一定都要頂好的。柳芽又妒又恨,輾轉反側了一夜,最後心生一計。

她隔日去了長春堂裏抓了藥出來,一同來的還有個憨頭憨腦的大力氣丫頭阿荷,專給她提東西的。柳芽原總嫌阿荷不機靈,此時又慶幸蠢人好拿捏。柳芽拿了藥,給了幾個錢,找了個借口先打發走了阿荷,自己坐了黃包車去了城南。七轉八繞地進了條巷子,找到間叫“回春堂”的藥鋪。

那時候孟春娥重病在床,都是她風裏來雨裏去請大夫、抓藥熬藥,擦身、清理便溺。生計艱難,她還要沒日沒夜地做活——當然都是她自願的,她是不肯再回戲班子裏吃苦了。好在那時候亂哄哄的,她跟著孟春娥走,班主竟然也沒攔著。

她識字不多,又沒有一技之長傍身,隻能做些體力活。找了許久,才找到給青樓的姑娘洗衣服的活計。時間久了,曉得她們都喝避子湯,有時候也替她們跑跑腿,抓避子藥或者落胎藥。這些東西,她熟悉得不得了。現在,可不就派上了用場?她不能讓明蓁趕在自己前頭生下孩子。

明蓁借著暈倒,氣定神閑地在**躺了幾日,過了幾天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除了得喝藥這事不大稱心。

那日明蓁給陸予杭講了個故事,可因為明蓁“病了”,那故事就斷在了最驚心動魄的地方。予杭眼巴巴每日盼著明蓁給他把故事講完,可又不敢到寧園來,隻能幹等著。

這日蘇夢華照舊來看她,說起快要被予杭煩死了。明蓁隻道自己已經大好了,就是秋燥,這嗓子總不舒服。索性出去一趟把書買來送給予杭,省得他一直牽腸掛肚的。

她心裏的打算,東寶前次來她錯過了,估摸著芳菲的信差不多也就這陣子要到了,正好出去的時候碰碰運氣,看看能不能遇到東寶。

陸雲從既然已經答應了她能出門,便不再阻止,隻派著李旺跟著。兩個女人在外頭消磨了一整日,亂七八糟的東西買得李旺雙手都提不住。

明蓁進了兩三家書店,都說沒看到自己讀過的那一版,便道不如去從前總去的那一間,那邊的書又多又便宜。蘇夢華本就無事,又是頭一次帶著她出門,自然想讓她盡興。反正有汽車又不累腳,兩人就往文通書店去。

街道兩側的景物隨著車行,義無反顧地往身後奔去。明蓁有陣子沒出來了,趴在車窗上往外看。

路旁的樹有些已經染了秋色,有紮著小辮子的女孩子在路邊玩遊戲,口裏念念有聲:“門前一株棗,歲歲不知老。阿婆不嫁女,那得孫兒抱。”自己小時候也會唱的。看著看著,竟有了山中一日世上千年的恍惚。

快要到地方時,明蓁忽見迎麵跑來的那輛黃包車裏的人有幾分眼熟。再仔細一看,那不是柳芽嗎,懷裏還抱著兩摞藥包——看到藥,明蓁就警覺起來。她聽喜枝說,藥都是夫人派人到洛州城裏最好的藥鋪長春堂裏抓來的。但長春堂在城北,柳芽是抓了藥到這裏來的,還是……

明蓁對陸雲從疑信參半,他那偏執瘋癡叫她有時候也摸不清他的心思。怕他會下什麽藥給自己,讓自己走不脫,所以盡管每日裏都喝了藥,待到沒人的時候就會偷偷扣吐出來。在這裏看到柳芽,更讓她疑心自己的藥有問題。

明蓁又進了兩個書鋪,最後才去了文通書店。明蓁介紹了好些鴛鴦蝴蝶小說給蘇夢華,挑挑揀揀,耽誤了好一會兒,總算是讓她等到了收工回家領著妹妹從書店前路過的東寶。

因李旺在外頭監視著,明蓁叫住了東寶也就是閑話了幾句,摸摸妹妹的頭發和小臉蛋。東寶是個極機靈的,看懂了明蓁的眼色,趁著無人注意,快速從挎包裏拿了什麽東西塞進一本雜誌裏,然後牽著妹妹走了。

明蓁假意翻了翻雜誌,挑了幾本,把那本夾東西的雜誌也一同帶走了。兩人又在附近吃了東西才滿載而歸。她迫不及待地想讀信,卻也隻能擺出一副不急不慌的模樣。

好不容易回到寧園,一進房卻發現陸雲從竟然坐在她房間裏,淡然地翻著她書桌上看了一半的書。

“五姨娘這是大好了,出去一整天,還曉得回家。”他掀起眼皮看了眼明蓁,又見李旺滿頭大汗提著一堆東西進來,放到了外間的桌上然後退了出去。那小圓桌頓時起了一座山。

“買了什麽?”陸雲從起身走過去。那桌上五花八門,有油紙包的,有盒子裝的,還有些書和雜誌。

信還藏在雜誌裏,明蓁怕他發現,不動聲色地走過去打開了一個盒子,“買了好吃的,還有幾本書。這個馬蹄糕爽口彈牙,很好吃的呢,主子嚐嚐?”她手托出馬蹄糕到他麵前,笑望著他。

陸雲從沒接她的東西,她也不覺得尷尬。“不愛吃啊?那算了。”明蓁自己吃了手裏的那塊馬蹄糕,然後把盒子一個一個打開。

“栗子蛋糕主子吃不吃?大奶奶說那家做得好吃。我一向不怎麽吃洋人的東西,不過嚐了一口,覺得倒是甜而不膩,就帶了一塊回來。還有這個茯苓餅——”

她舉到他麵前,但他還沒表示什麽呢,明蓁又收回來,自己咬了一口,把剩下的丟在一邊,正壓在那幾本雜誌上。知道他是個極愛幹淨的,這樣弄髒了的書他是萬萬不會再碰了。

明蓁像過冬的鬆鼠在盤點庫存糧食,一邊翻一邊說,直到把所有的東西都拆開了。

陸雲從的目光停在了那吃了一口的茯苓餅上。薄脆雪白的餅皮,被咬的缺口處露出蜜糖色的夾心。那時候她也喂他吃過,記得那是種很特別的甜味。後來再吃,都不是那個味道。

明蓁見他在看那雜誌,心中緊張起來,萬一信被他發現了,少不得一頓折騰,往後想出去就難了。但越是這樣,她越神態自若,“主子要看雜誌嗎?不過隻借給你,回頭可要還我。”

那是最新一期的《黑玫瑰》,上頭是個姿態嬌媚的時髦女郎,依偎在一個英俊的年輕人身上。小號粗體印著“舊京名妓,豪門公子,孽海情深。”——女人都愛看這些?

陸雲從把目光挪開,手指不耐煩地在桌上點了點,“吃這麽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回頭還有肚子喝藥?”然後對候在外頭的阿榮道:“去跟廚房說,五姨娘回來了,把藥送來。”

果然在意自己有沒有吃藥。明蓁想。

陸雲從又看了看桌上的東西,忽然想到了什麽,眉頭皺起來。“你哪來的錢?”

明蓁“啊?”了一聲,反應過來他問的是什麽,笑著說:“大奶奶買給我的呀。我又沒錢,又不能拿首飾當,主子說我哪裏來的錢?”

他心裏不知道為什麽這樣不舒服。他如今富可敵國,外號“玉麵財神”,人人都唯恐巴結不及。自己的女人竟然要旁人施舍嗎?她為什麽不來找他要?

“以後要用錢自己去賬房裏支。”

明蓁笑著搖頭,“主子不怕我貪得無厭把你的錢全卷走了啊?”

“不怕死,你不妨試試。”

明蓁隻是笑,“我才不上當。又不缺什麽,也沒什麽使錢的地方。”

可她越是不要,他就越想給,哪怕知道給她錢是多麽危險的一件事。當下叫阿榮去賬房裏支了現款出來,裝在盒子裏給她。

“收好了,用完了再讓阿榮去拿。就是不買東西,打牌也用得上的。”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就像無數個在給妻子家用的普通男人一樣。

明蓁撇撇嘴,“這是咒我輸牌呢?”並不去接。陸雲從也不理她,尋了個地方替她將錢盒子放好。

喜枝端了藥來,一向要等明蓁喝完了再收東西回去。明蓁捧著藥,喝了一口,眉頭都擰在一起,

“好苦好苦,我都好得差不多了,不喝行不行?”

“周大夫開的藥多少人想喝都喝不到。你不好好吃藥,回頭又暈倒。”

明蓁見他態度堅決,越發疑心這藥有問題。硬著頭皮喝完了,然後將碗倒轉過來,不高興地道:“這下總可以了吧?”

前頭的下人過來通稟,道有客來,陸雲從這才起身離開。明蓁將他送到門外,門才關上沒多久,忽然他又殺了個回馬槍,把明蓁嚇得一個激靈,暗歎幸好還沒去讀信。

“主子還有吩咐?”

陸雲從微微抬了抬下頜,“那個給我。”

明蓁的心撲撲跳起來,狀作不解地問:“什麽?”

他像失了耐心,神色不耐煩起來,“那個,茯苓餅。”

明蓁暗鬆了口氣,忙回去把餅子裝好,順手把咬過的那個又叼在嘴裏,雙手捧著紙盒子拿給他。

他接過了盒子,可人仍舊不走,隻麵無表情地盯著她,看得她心虛。她下意識地咬了一口餅,這會兒餅子快被咬成弦月了,又像天狗在吞月亮。

她皺皺眉表示不解,可他沒有給她任何提示的意思,隻看著她。最後明蓁忽然心靈福至,捏著餅子小心地問:“這個,也要?”

陸雲從終於滿意了,伸手把她手裏那塊拿了去,放進了盒子裏走了。明蓁腹誹,當我是宮裏試菜的太監呢?

明蓁又等了好一會兒,確認他不會再回來了,這才將信翻出來塞進衣服裏頭,拿了浴巾浴袍去了盥洗室。栓上門,先把藥吐了。手伸進喉嚨裏,胃一陣陣**,酸水泛上來嗆得人十分難受,老受罪了。她想起那時候芳菲懷小四,也是吐得昏天黑地,做女人也是真難。

等覺得差不多吐幹淨了,兩條腿也都軟了。明蓁扶著牆坐到馬桶上打開信,是芳菲熟悉的筆跡。信中道他們已經安頓下來,一切安好,錢也兌出來了。溫瑞卿是個穩妥人,把錢又重新存到銀行,寫了芳菲的名字。目前他們住在那戶人家裏,以備檢查。老兩口開洗衣店的,人也樸厚。信末,問明蓁什麽時候能來相會。等到明蓁來了,他們再去尋個寬敞的住處……

明蓁匆匆把信看了兩遍,將回信地址撕下來收好。她不懂洋文,隻認得字母,但此時強迫自己將芳菲的地址記住。剩下的都撕碎衝進了抽水馬桶裏。隻要人平安到了,她就放心了。她也可以開始行動了,倘若一切順利,估摸著開春的時候應該就能和芳菲和小四相聚了。

晚飯時喜枝來送飯,擺飯菜的時候,明蓁道:“你來的正好,我今天買多了東西,自己吃不下,你拿回去吃,或者和小姐妹們分一分。回頭走的時候記得帶回去。”

喜枝頓感受寵若驚:“謝謝姨娘了。”

明蓁隻笑笑,忽然看到她手背上一道紅。抓了她的手一看,那道傷從手背一直腫到手腕。“你的手是怎麽了?”

喜枝往回縮手,支支吾吾道:“沒什麽,忘了在哪裏碰傷的。五姨娘,您用飯吧!”

明蓁沒再逼問,也沒坐下,到櫃子裏翻出了藥盒子,拉著她坐下。喜枝忙推辭,“姨娘,這使不得,我沒事的。”

明蓁卻是不管,一手托住她的手,給她塗藥。“都腫成這樣了還沒事?我這藥消腫止疼的,可管用了。”

喜枝做過兩三戶人家,頭一次被人這樣熱待,有些不知所措。

“是不是熬藥的時候燙著了?”明蓁狀作隨意地問。

喜枝搖頭,“姨娘的藥不是奴婢煎的,是廚房的人給煎好了,我再端過來的。”

明蓁點點頭。“哦,不煎藥挺好。我娘原先臥病在床,我整日裏給她煎藥,那味兒真是不大好受。不過還好,我娘死了,我也再不用煎藥了。”

喜枝聽聞她的“傷心事”,也跟著同情起來,覺得明蓁是同旁人不一樣的,平易近人,很體恤下人。

明蓁垂著頭,輕輕在她傷處用手指打圈圈,“我的藥是上回那老大夫開的嗎?藥也喝過不少,怎麽覺得他這劑子藥特別苦、特別多呢,簡直喝不下去。”

喜枝笑起來,“不怪姨娘嫌多,其實是兩副藥呢。”

“兩副藥?”明蓁詫異。

“對呀,第一回送藥的時候我就覺得奇怪,怎麽這碗這麽大?那燒火丫頭說周大夫先前給您開了一副,後來夫人又請大夫給您開了副溫補的藥。”

“難怪呢。”明蓁笑著道,然後撮起唇對著傷處吹了吹。

喜枝的娘從前也這樣給她吹傷口。明蓁溫熱的氣息撲在傷處,好像真的不疼了。她心裏一熱,眼淚就掉下來了。

明蓁微微一笑,抬手去抹她的臉,“怎麽哭了呀?弄疼你了?”

“沒有沒有。”喜枝抽泣著道。

明蓁歎了口氣,“我沒本事,在家裏不受寵,不然就能做主留你在我這裏伺候了,你也能少受些欺負。”

喜枝被說中了傷心事,她手上的傷是廚房管事婆子打出來的。她忙止住抽泣,“不是的,姨娘您是個好人,待我很好,能每天給您送飯我已經知足了。冬香姐也說姨娘是個和氣人,咱們都喜歡您。您生得又好,脾氣也好,往後有了孫少爺,您在陸家也就熬出頭了。”

明蓁笑了笑,頓了頓,正色道:“喜枝,我能不能求你件事?”

喜枝著急道:“姨娘有什麽就吩咐,我能辦到的一定給姨娘辦到,您千萬別說什麽‘求’‘不求’的。”

“我想請你下回把藥渣子帶來。”

“藥渣子?”

“對。不過不要讓人發現了。”

“姨娘要藥渣子做什麽呢?”

明蓁起身確定外頭無人偷聽,這才坐回到喜枝旁邊壓低聲音道:“其實……我覺得我怕是有喜了。可我哪裏敢聲張?一來怕鬧烏龍被人笑話、被夫人指責;二來是怕別有用心的人害我……你也曉得的,這種人家後宅裏的陰私左不過就那些。”

喜枝聽懂了,臉唰地一下就白了,“姨娘,不能吧?”

可一轉念,也難怪明蓁小心。她們這些小丫頭都吃過柳芽的虧,被她叱罵責打過。明蓁進了門,柳芽氣得要死,可她們卻覺得解氣,背地裏都笑話她沒做成姨娘,還擺姨娘的譜。要是她知道明蓁有了身孕,那保不定會怎樣呢。對了,上回去廚房她看到柳芽和燒火丫頭喜鵲鬼鬼祟祟的……萬一他們要害明蓁,弄掉了孩子,藥是她每日送的,那自己定然要做替死鬼的!

喜枝想到這裏,也後怕起來,答應了明蓁一定多加注意,想辦法帶藥渣來。

陸雲從應酬完客人,又去了交易所看了看。經理拿了賬目給他過目,他赫然注意到有一個買賣頻繁的大戶竟然是蘇夢華。粗粗一算,短短月餘她掙了不少錢。這年頭太太們都流行買股票債券不以為奇,陸雲從又仔細看了看她的賬戶,她的交易也沒有特別可疑的行跡,便把這事放到了一邊。

回來的時候已經月上中天,明蓁房間漆黑一片,應該已經睡下了。他有些餓,讓阿榮去廚房裏弄點宵夜,忽然想起了什麽,又叫住了阿榮,“不用去了,你去休息吧。”

阿榮退下後,他把從明蓁那裏拿來的盒子打開,最上麵放的就是那半塊茯苓餅。

他捏起來,慢慢咬了一口。有些碎屑沾在了唇上,有一些無聲無息地飄了下來。餅的斷麵含在嘴裏,餡兒軟而甜……這間接的肌膚之親,讓他的腦子一片空白,接著從雙唇一直麻到了舌根。

燥熱難忍,心慌氣喘。嗓子幹了,吞咽了一下,仍舊是渴。他想自己簡直瘋了。

阿榮才睡下又被鈴聲叫醒,跑到陸雲從這裏。見他麵上有些疲態,問:“三爺有什麽吩咐,您還沒歇著呢?”

大約是才洗了澡,陸雲從的頭發帶著潮氣,說話的聲音也帶著些潮氣。“你去廚房——”

阿榮等著他下頭的話,卻見他似乎走了神。等了半晌,才又聽見他說:“你去廚房給我取個東西過來。”

明蓁白日裏喝多了水,半夜醒過來正想去盥洗室。手搭在門栓上,忽聽見院子裏有什麽動靜,她一下就清醒過來。不敢貿然出去,踅到窗前偷偷打開一條縫隙。

院子裏的女貞樹下,陸雲從正在挖坑。離得遠,廊子下的燈也照不見,明蓁看不清他在埋什麽,隻看到他的神情格外認真。東西放進坑裏以後,又將土填好。

這三更半夜鬼鬼祟祟的,難道是在埋寶貝?她正想著,陸雲從忽然抬頭看向這邊。

明蓁嚇了一跳,忙閃回到窗後,躡手躡腳地爬上床。靜靜等了一會兒,並不見他過來,漸漸放下了心便睡了過去。

過了幾日,喜枝偷偷把藥渣帶過來,待她走後,明蓁仔細分辨著藥渣,果然有問題。

她在青樓裏混久了的,這些東西她最熟悉不過。是避子藥。她不屑地笑了笑,不知道是陸雲從還是孟春娥怕她懷孕?笑話。

如果是孟春娥的意思,倒好理解。正頭奶奶沒進門,妾室不好先要孩子;但如果是陸雲從的意思呢?他們兩人並沒有住在一起,給她喝避子藥,難道?

明蓁感到汗毛豎了起來,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搓了搓手臂,不過這也算是正中下懷了,本來是想著自己弄藥進來,現在真是歪打正著了。隻是不知道這藥裏還有沒有什麽其他的東西。想著應該先找個什麽東西拿來試試藥,確定不傷身體了再說。

明蓁偷偷寫了封信給芳菲,說自己的事情還未辦完,歸期難定,等安排好了一切就走,請他們多保重身體。等到東寶來送雜誌的這日,明蓁假作散步晃到了門口,趁著翻撿書報,偷偷將信塞給了東寶,讓他去找樂知軒的二掌櫃幫忙給寄出去,二掌櫃一直做洋人生意的,會些洋文。

為了穩妥,明蓁同他多交代了兩句,說話時正被路過的柳芽瞧見了。柳芽躲在一邊偷偷看了好一會兒,越發覺得這兩人不對勁。但她思想裏,認定是明蓁偷拿了家裏的東西去換錢,或者同外男有什麽勾連。

她本想出聲斥問,可想了想,還是覺得不該打草驚蛇。陸家肯定容不下做賊的女人。不如就這樣放任她偷東西,人總是貪得無厭的,等這女人放鬆了警惕,到時候再一把抓她個現行。人證物證都齊全了,她想賴也賴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