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月雲高2

明蓁清晨被一陣歌聲喚醒,她赤著腳一瘸一拐地走到窗邊。推開窗,看見對麵陸雲從的窗戶也敞著。一個身穿月白長衫的十七八歲清俊少年,手拿著扇子正在清唱。陸雲從垂目啜著茶,他旁邊還坐著一個人,因被盆花擋住了,麵目看不清楚。

明蓁倒是頭一回見陸雲從這裏有客。也是伶人,莫非是他的舊相識?似乎也不對,以她這些日子的觀察,應該沒人知道陸雲從就是當年的孟小棠,畢竟兩個人氣質身段相差太多。

從前因著二姨娘的事情,明蓁煩戲子,更不愛聽戲,如今對二姨娘的怨與恨早都煙消雲散了,也就不覺得戲難聽了。她托著腮聽了一會兒,情不自禁比對了起來:這少年也算是有一副好嗓子,但同孟小棠比起來還是差了點兒意思。

陸雲從抬眼的功夫也看見了明蓁,托著臉,眼睛直勾勾地往這裏望。他循著她的視線,最後落到了眼前唱戲的筱夢唐身上……

他喚了阿榮,低聲交代兩句。阿榮應聲退了出來,徑直往明蓁那裏去。明蓁還未開口招呼,就見阿榮上前道:“三爺有吩咐——”

也不說吩咐了什麽,“啪”的一下將她的窗戶關上了。

簡直莫名其妙。

明蓁沒了景兒看,隻得又踅回**。今天不是東寶送報的日子,所以她打算睡個回籠覺。睡得迷迷瞪瞪的時候,聽見外頭有人說話,“小五妹妹起了沒有?”

明蓁一下就醒了,然後反應過來,那人叫的不是曾少銘的“小五”,而是在叫陸府裏的“五花”。是蘇夢華的聲音。

明蓁起身過去開了門,蘇夢華邁步進來,見她穿著寢衣,還有些吃驚。“呀,抱歉抱歉,我不曉得你還在睡覺。唉,真是羨慕死我了,年輕就是好。不像我們上了歲數,總睡不踏實,半夜就醒了。醒了就睡不著,一刻一刻熬到天亮——對了,你跟我說的那個……”

明蓁笑著打斷了她的話,拉她進來。此時對麵的陸雲從正送客到月洞門前,他同一個身穿青灰色長衫的男子並肩而行,那唱戲的少年落在兩人身後半步。明蓁看著那男人的背影,總覺得有說不出的熟悉感。那人似也聽見了蘇夢華的聲音,待要轉身過來,明蓁這邊已經將蘇夢華迎了進去關上了門。

“原來陸兄成了親,怎麽也不派人通知一聲,咱們也來送份賀禮。”那人同陸雲從道。

“武哥客氣了,不過是收了房妾,犯不上操辦。”

武哥笑起來,“那倒也是。往後三爺娶了正頭奶奶,再登門賀喜不遲。”

先不說武哥最開始將孟小棠從土匪手裏救下,後來又有收留之恩。兩人相識日久,各自知曉彼此底細。現在陸雲從今非昔比,武哥全仰靠著他謀生,但這些年下來,兩人也有一份難兄難弟的情誼在其中,所以也不再客套。

那年武哥身在的匪窩被朝廷搗毀,他作為江洋大盜被投進了大牢。兩人就這樣在蓮橋監獄裏重逢的。

蓮橋監獄裏多少窮凶極惡的重刑犯,新人進去,難免被折騰得脫掉一層皮。連武哥這樣的,也被人弄跛了腳。全靠互相照應著,他們才活下來。

後來蓮橋暴動,大家都逃了出來,彼此各謀出路。陸雲從認祖歸宗成了陸三爺,武哥卻還在江湖上討生活。因跛了腳,所以也做不了什麽,後來便幫著陸雲從打理些小生意,做些見不得人的髒活。

陸雲從也從未曾虧待過武哥,他成了陸家主事人後,拿了筆款子給武哥。武哥開了酒樓、錢莊、賭場,又養了個叫“和鳳班”的戲班子,自己做了班主。

陸雲從並不摻和他的生意,但有些上不得台麵的事情,還是需要武哥這樣的人出麵。武哥是個愛憎分明又重情義的漢子,季末總會過來送些生鮮土貨。加之和鳳班又排了出新戲,便帶了筱夢唐過來——這孩子還是陸雲從提拔、捧紅的。

彼此心照不宣,往事不提,人前隻清清淡淡地處著。

陸雲從送完了武哥回來,見明蓁廂房的門仍關著,便問李旺蘇夢華是不是離開了。李旺道:“大奶奶進去了就沒出來。”

陸雲從滿腹疑雲,這兩個人是怎麽忽然走到一起的?看著那緊閉的房門,總疑心兩人在裏頭做什麽不可告人的事情。還說要敞著門,現在怎麽又關死了?

他情不自禁地走到她門前,假裝去看廊子下的鸚鵡——本是掛在他房前的,被他扔了出去,明蓁撿回來掛在自己門前了。這會兒他正好借著逗鳥兒想聽一聽兩人到底在說什麽。

他凝神細聽,房內人應是故意壓低了聲音,嗡嗡唧唧聽不清,但那笑聲卻未曾掩飾,顯得格外清晰刺耳。

前頭伺候的丫頭來傳話,見陸雲從在逗鳥兒,走上前來行禮,“三爺,杭少爺的鋼琴課已經上完了,等您過去呢。曾小姐已經等了好一會兒了,二小姐怕您忙忘了,遣我來請您過去。”

陸雲從這才想起來,今日是曾楉芝來上課的日子。因著同外國人做生意,他便開始學習英文。其實是可以請洋人的,但孟春娥曾說過,落魄時是那曾四小姐出手相助,她才沒病死。

陸雲從早不是那個心地單純的少年,什麽事都會多想一層——他細想從前,同曾楉芝並沒有過交集,何以會雪中送炭?那時候捧他的不僅有男人,太太小姐多得也數不過來,但印象裏,似乎沒有姓曾的。

因此對於曾楉芝,陸雲從也是一直留心著。倘若她真是戲迷,那麽拿她試驗,就再合適不過。待到他們舉家在洛州落了腳,索性就請了曾楉芝做老師。後來見她鋼琴彈得好,又順帶給陸予杭做了鋼琴老師。她沒有認出他是孟小棠,可見他確實已經是脫胎換骨再生為人了。

怎麽可能不脫胎換骨?他一想到蓮橋監獄兩年煉獄般的日子,心底就有叢烈火,煮鱗焚角,痛得快要喘不過氣。他穩了穩心神。但也是在那裏,遇到了今生的貴人。

同監有個整日裏瘋瘋癲癲的老頭兒,那人說自己原是狀元,可惜一首詩得罪了太後,被奪了狀元之名,投在了監獄裏。那時候他一心報仇,想起廣寧街密室裏看過的《煉才爐》,那唐泰斯不就是在監獄裏跟著法利亞神甫學習,才有後來的涅槃重生大仇得報嗎!

懷著這個信念,即便是被欺辱到隻剩一口氣的孟小棠,也盡著自己的能力維護那瘋狀元。把自己不多的口糧分給他,替他挨打、替他做工,甚至——

他不求回報,隻想跟著他學習。那老人也像法利亞一樣,是天文地理商業數學都通曉的奇才。雖是口口相授,但他天資聰穎,記性又好,學得很快。可惜最後暴亂時,瘋狀元死在了大火裏。

陸雲從雖然不曾學習到瘋狀元的全部知識,卻牢記住了他的教導:人是不可以故步自封的,要不斷學習新的東西,開卷有益。有了知識,才不會被人欺騙愚弄。

單純的心狠手毒,到頂兒也不過是個惡徒;心要黑、手要辣,肚子裏有貨、但腦子更要懂得思考。這也就是為什麽他能快速當上陸家四房主事人,並把四房分出來,又將生意越做越大,使得軍政兩界都競相巴結。

曾楉芝確實是位大方得體的小姐。孟春娥為報恩,心中早將她視作兒媳的人選。而他,也能感覺到曾楉芝對自己的愛意。

但他沒有感覺,仿佛是沒有心的活死人。如果需要他娶一個少奶奶,娶誰都無所謂,不過是一個家裏正確的擺設。可現在不同了。和明蓁在一起的時候,他又覺得自己的心又活過來了,是有喜怒哀樂的,一個活著的人。

那丫頭等了好一會兒,方聽見陸雲從“嗯”了一聲,沉著臉下了台階。往自己房裏去換了身衣服出來,見那門窗依舊合著,心中總覺得不痛快,臉色愈發沉涼。

路過花園的時候,正遇上孫少爺陸予杭在抖空竹,大約是才學,總抖不起來,就發了急,一屁股坐到地上鬧脾氣。他的奶娘劉媽在旁邊哄得滿頭大汗,總也哄不好。遠遠見陸雲從來了,忙低聲道:“快別鬧了,你三叔過來了。”

予杭對這個三叔一向是有些懼怕的,立刻就收了聲,借著劉媽的力站了起來,規規矩矩叫了聲“三叔好。”

陸雲從點了下頭,人本已經過去了,忽然站住掉過身問:“大熱的天兒,怎麽在這裏玩?”

予杭擦了擦額上的汗,囁嚅道:“上完課了,曾小姐送了這個給我玩……”

陸雲從一向也不知道如何同小孩子相處,依舊是沉著聲音,“剛才有人送了外頭新到港的水果,廚房做了冰果子,讓劉媽給你弄著吃一點。還有,給你母親也送一份去。”

予杭不知道他怎麽忽然關心起自己來了,隻有點頭的份兒。那劉媽也是有眼力見兒的,上去牽了予杭的手,“三爺說的是呢,早就說太陽毒,曬得皮都紅了。杭少爺,走,去吃冰果子去。”

陸雲從忽然又提聲道了一句,“大奶奶在寧園五姨娘那裏。”

劉媽“噯噯”了兩聲,“這就給大奶奶送過去。”本想說也給五姨娘送一份,但思想起這五姨娘不大受陸雲從待見,便不好提,想著自己偷偷送就成了。誰承想陸雲從又添了一句,“給五姨娘也送一份。她愛吃甜,叫廚房給她多放勺糖。”

曾楉芝已經在小書房裏等了很久了,不過知道陸雲從一向事務繁忙,不好意思催促,以免失了矜持,顯得她太心急。

二小姐陸蕊秋同她並肩坐著說話,一同翻著最新的雜誌,研究這一季的時裝。沈、陸兩人的婚期定在了開春,一應事情都要張羅起來了。曾楉芝是留過洋的,陸蕊秋愛找她拿主意。大到家具擺設,小到睡衣香水,聊得十分投機。

兩人閑聊間陸雲從走了進來,叫了聲“二姐姐。”

陸蕊秋見正主兒來了,放下雜誌站起身,“三弟弟來了,那你們上課吧,我不打擾了。”說完衝曾楉芝促狹地擠了擠眼,笑著出去了。

今日照舊是先複習上次學的,再學新內容。因是商用英語,以實用對話為主。曾楉芝說一句,陸雲從跟讀一句,然後再由她糾正發音。

曾楉芝在不少非富即貴的人家裏做過家庭教師、翻譯,教中國人英文,教外國人中文。不為薪水,隻不過曾家人雖允她出來做事,到底不會真像普通女孩子一樣去洋行做文員秘書,是不能失了曾家體麵的。她做家庭教師,也不過是暫時性的工作,說到底是一種拓寬交際的手段。

課上了快一個鍾,兩人都乏了。陸雲從拉鈴叫了下人送茶點來,又問廚房裏的冰果子有沒有給予杭和大奶奶送去?聽到肯定的答複後,便讓下人再送一份來給曾楉芝。

下人一走,這房間便又隻剩下他們兩個人。不是上課,氣氛便比剛才要輕鬆一些。陸雲從自己動手替她衝了杯咖啡。

無論東方男子還是西方男子,曾楉芝也算閱人無數了,可隻有陸雲從入了她的眼。他同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樣,不說長相,隻那雙總帶著一點疏離蕭索的憂鬱的眼睛,就很容易叫人心折,更別說他說話辦事又都十分體貼周到了。

但她不懂,這樣一個芝蘭玉樹潔身自好的洋派人,怎麽會忽然娶了姨太太?在她看來,這樣的人就該抱著同她一樣的單純的愛情主義的。

剛才同陸蕊秋閑談,自然也聽到了不少明蓁的事情。她才注意到,明蓁在陸家原是叫作五花的,沒有人知道她是前朝總督的千金,都當她是被家裏人賣了抵債的。那麽,陸雲從對明蓁的事情知道不知道呢?

兩個人各懷了心事,都不自覺地沉默了。這一段沉默最後被窗外的笑聲打碎了。

小書房的窗戶敞著,窗台下是茂密的鳶尾花叢。過了花期,已經沒有了花,隻剩下濃綠的長而尖的葉。那綠,一直延伸開去,同草地成了一片。草地上穿了品紅色襖裙的明蓁,倒像是一朵開錯了地方的鳶尾花。她站在予杭身後,弓著身子,拿著他的雙手,教他抖空竹。蘇夢華則撐著把小太陽傘,在一旁笑看著兩人,一會兒給這個擦擦汗,一會兒給那個擦擦汗。歡聲笑語不斷。

陸雲從站在窗邊,手裏的咖啡沒放糖。喝了一口,平常隻覺得苦,但今天忽然覺得這種咖啡酸味重了些,回頭要全部丟掉。她倒是很快活得很,昨天還做張做勢,叫他以為她腳傷得有多重。這才多大工夫,竟然都能出來散步了。看來腳是大好了。

曾楉芝也被笑鬧聲吸引到窗前,張望了一眼,看到是明蓁,心裏的話在舌尖上滾過來滾過去,不知道要不要說。但見他目光一直凝在明蓁身上,心中有些吃味,便索性要同他說開去。

“那是你的五姨娘吧?要不是那日舞會,我竟不知道你已經娶了姨太太的。怎麽也不大請客?我們朋友一場,也應該來同你祝賀的。”

陸雲從垂首又喝了口咖啡,想,或許當初應該好好操辦一場才對。

曾楉芝的自尊心實在不允許自己像個市井棄婦,放輕鬆了語調,帶著笑問:“陸雲從,你把我當朋友嗎?”

被她連名帶姓叫,還是頭一回。陸雲從收回目光到她臉上,“自然。”

話本就難以啟齒,現在又被他看得臉熱。曾楉芝漲紅了臉,躲開他的視線,“我並不是搬弄是非,隻是有些事情我知道了,我也當你做朋友,怕你被騙。”一句話說得顛三倒四。

他微微一笑,很寬宥的笑容。“曾小姐有什麽話但說無妨,陸某知道曾小姐的為人。”

曾楉芝抿了抿唇,最後終於拿定了主意,一股腦兒地說了:“你的五姨娘,其實是我堂兄從前的未婚妻。不過兩個人退了婚,她便嫁了人。後來幾年斷了消息,沒想到再見她又改嫁了。 聽說,這些年來,她一直同一個風塵女子一起過日子的。”

她說話的時候,陸雲從下意識又看向窗外。予杭玩得多開心哪,那種笑容,隻有不識愁滋味的孩子才有的。今天的予杭顯得尤其興奮快樂,明蓁控著他的手,那空竹就像有了靈魂,翻上去、落下來——有這樣的玩伴,怎麽能不開心?

曾楉芝不見他說話,輕輕叫了一聲,“雲從?”

他唇角帶了點笑意,“是嗎?”

曾楉芝說到這裏,其實自己也覺得很羞愧,她不是那種愛嚼舌頭的人。“我沒有騙你,隻是把自己知道的說出來,沒有旁的意思。”聲音也低了。

陸雲從點點頭,“謝謝你,我知道了。”

“那你……”

曾楉芝的話還沒說完,忽然聽見有人大喊“小心!”她扭頭一看,那空竹竟然徑直向她的臉飛過來!

曾楉芝嚇呆了,一時忘了去躲。電光石火間,陸雲從將她一拉,另一隻手接住了飛進來的空竹。

曾楉芝撞進他懷裏,撞得鼻子也痛了,可因被那陌生且好聞的男子氣息籠著,整個人也僵住了。

剛才明蓁不過才鬆了手,讓予杭自己抖一個“左右望月”,沒想到差點出了事。予杭見惹了麻煩,嚇得躲到明蓁身後。

明蓁一瘸一拐地走向前,但見兩人抱在一起,停住了,極是抱歉地笑道:“對不住、對不住,人有失手馬有失蹄,一不小心飛出去了。都是我的錯——曾小姐沒事吧?”

曾楉芝這才意識到自己仍舊在陸雲從懷裏,雖然明蓁是他的妾,到底這是她的丈夫。

她忙退開,窘迫得連頭也不好意思抬起來,隻道:“對不起。”

陸雲從卻是淡淡說了聲:“曾小姐言重了,都是賤內莽撞,差點傷了你。”然後轉向明蓁,把空竹扔過去,斥道:“腳傷了還在外頭亂跑。東西不長眼,人也沒長心眼嗎?回去思過!”

明蓁討好地笑了笑,彎腰撿了空竹,衝他揮了揮,“爺教訓的是,妾這就回去抄罪己書。”說完轉身拉著予杭走了。

蘇夢華看看那邊、又看看明蓁,覺得自己看了出倫理大戲,衝陸、曾二人頗有意味地笑了笑,然後也一同走了。

休息得也差不多了,兩人繼續下頭的課,可都有點心不在焉。窗外那樣靜,靜得耳朵裏生了幻聽,似有人笑。可他再看向窗外,那裏早已經沒有了人。

自打四房離了錦南陸家,高門大戶裏見慣了爾虞我詐、你爭我奪的蘇夢華,很是無聊了好一陣子。她娘家也是富戶,雖然家產都是兄弟的,但父母也算沒虧待她。替她尋了門好親,又給了豐厚的嫁妝。手裏有錢,人家不敢小看,自己底氣也足。所以陸家的人再怎麽爭也爭不到她頭上,不過就是個在一邊嗑瓜子看戲的主兒。

自從陸雲濤死後,她的日子過得就更寂寞了。說起來陸雲濤也不算怎樣壞,對她們母子也算不錯。隻有一樣,因她不許納妾,陸雲濤閑暇時總愛去喝花酒。為這,婆媳兩個狠鬥了一陣子的氣——婆婆嫌棄她沒本事留住男人,她惱婆婆不約束兒子。

婆母的意思,讓陸雲濤娶幾個姨娘太,就沒精神去那種醃臢地兒,等到上了年紀、歇了心思,也就在家老實了。蘇夢華氣了好久,都快被說服了,結果忽然發現他在外頭帶了髒病回來,竟然傳染給了她!

婆母不說兒子的不是,反而變本加厲指責她做媳婦的不管束體貼丈夫。她咽不下這口氣,就要鬧離婚回了娘家。誰承想婚還沒離成,先收到了丈夫的死訊。

陸雲濤死在了妓女**,婆母自然對她又是好一陣磋磨,族裏人也對著她指指點點,叫她好長時間抬不起頭。有時候靜下來想一想,或許婆母說的也對,早知如此,還不如納幾房妾,往後餘生,鬥嘴也好、鬥氣也罷,總是個消磨。哪像現在,什麽好戲都沒得看了。

但陸雲從不聲不響地納了妾,這五姨娘懂得多、見識廣,還會哄孩子,又是洛州當地人,哪裏有好吃的好玩的,她都門兒清。先前還不了解,後來蘇夢華同她一接觸,就覺得跟她十分投契。聽說五姨娘並不受寵,守的也是個活寡,正好她孀居寂寞,寂寞的女人可不就正好一起作伴?

蘇夢華送明蓁回去,見她雙唇微抿著,似乎有些心事,還當她瞧見丈夫同別的女人摟在一起,心裏不受用。她以過來人的身份自居,指點明蓁如何拿住男人的心,可說到後來自己也心虛了,畢竟自己也是個敗軍之將。好在明蓁並不知道她的舊事,隻認真地聽著。

因她是正室,對方是小妾,身份地位不同,她也很注意言辭間不要太露出優越感,很是站在對方立場為對方著想。

“小五妹妹你也別難過。這就是女人的命。那報紙上都讓女人們反抗命運,我倒覺得都是空話。就像我手裏抓了一副牌,牌不好,讓我掀翻桌子不打了,那怎麽成呢?我就是來打牌的呀。那我能做的,可不就是安下心、動腦筋看看怎麽和牌嘛?”

明蓁點頭稱是,“還是大奶奶通透。”

這樣的受教的態度,極大地鼓勵了蘇夢華。“我瞧著曾小姐應該也不是個難相處的。讀書人又好麵子,等她進了門,你就多奉承她些,給足了她麵子,往後的日子應該也不大難過。不過,你也別怕,有我在呢,受了什麽委屈同我說,我給你撐腰。”

明蓁歎了口氣道:“爺娶誰還不知道呢。我是個姨娘,回頭正頭奶奶進了門,要是個厲害的,我什麽下場還說不定呢。雖然三爺對我不錯,到底男人恩情靠不住。”

蘇夢華心說,就那樣還叫“不錯”?房裏連個伺候的人都沒有,廚房裏的人也是爬高踩低,送過去的東西簡直是欺負人。還不如柳芽那“半姨娘”,自己單住,還有丫頭使喚。這五姨娘也是個可憐的女人,沒受過男人的好,吃穿不愁就滿足了。不過還算是個有腦子的,知道男人的恩情靠不住。心中對她越發同情起來。

明蓁親熱地挽住她的胳膊,近乎撒嬌,“所以我才要跟著大奶奶一起賺錢啊,什麽東西都沒錢靠得住。我又沒有月錢,不攢下點體己錢,等到成了下堂妾,那不得餓死街頭啊?”

蘇夢華深以為然。

明蓁那日在陸雲從那裏看到沈徹要和他一起辦交易所。這會兒,每個月都新成立幾家交易所,股票債券正是熱頭上。後來她又掃過幾封信,知道沈徹要建鐵路,聯合陸雲從發行鐵路公債。這公債利息極高,想來一旦發行必然引得民眾哄搶,最後一樣是價格飛升。

明蓁沒有本錢,就是會拉攏人心。取得了蘇夢華的信任後,說動了她用私房錢去買公債,等到翻倍時,立刻賣掉,不貪心,就不會有風險。

蘇夢華也不是那種沒腦子的人,趁著同官家太太們打牌閑聊,知道了這確實是條掙快錢的路子,那些太太還都向她打聽可有些什麽內裏的消息。蘇夢華雖不缺錢,可誰會嫌錢多呢?

明蓁從陸雲從那裏套話,自己也會看報做分析,先小買了一些,賺了些小錢。大頭給了蘇夢華,她自己就留小頭。蘇夢華喜歡她身上那股子爽快伶俐的勁兒,也信任她,兩人相處得越**投意合,如膠似漆來。

陸雲從近日都在忙生意上的事情,加之交易所剛成立,各方關係都要理順,也是三天兩日不著家。可每次回寧園,都能遇到蘇夢華在明蓁那裏,兩人連句完整的話都沒功夫說。

好不容易有了空閑,帶了藥膏去給她換藥,明蓁卻將腳往他麵前一伸,炫耀似的晃了晃,“不勞煩主子,都快好了呢。大奶奶給妾換的藥。原來大奶奶家裏是做藥材生意的,她那裏的藥真是好用。沒想到大奶奶懂得那麽多……”

大奶奶、大奶奶!

他隻覺耳朵裏全是這三個字,先是在嗡嗡作響,後來變成叮叮哐啷,像一把釘子往他腦子裏鍥。他怒氣上來,“啪”的一下摔了藥罐子,寒著臉走了。

他的房門故意不關,等著明蓁來認錯。可明蓁卻像個沒事人一樣,隻把燈一熄,睡了。

靜夜無聲,他枯坐在桌前,心中茫然。想起從前每一台戲唱完後,他對鏡卸妝時總也有這種茫然。將旁人的喜怒哀樂走完一遍,像自己也過了一輩子。他活過那麽多人的一輩子,從來不知道自己的一輩子走得那樣難。如今,他這一生,想要的都得到了,好像活得很有意義,又好像活得太沒意思。

他怔怔地看著自己的手,有點不相信自己又失控了。桌上的《孽海記》像被命運揉捏得不再舒展、平整的老人,毛了邊、卷了角、漬過水。但裏頭的字字句句他都記得清清楚楚,不用翻,就知道哪頁哪行是哪個字。仿佛隻有這樣,倘若人生能夠重來,當時的那個自己,就不會被她騙,被她騙得那樣慘。

他翻開書,裏頭夾著一支幹癟癟、褪了色的小花,是那日她送給他的。他是該丟的,可鬼使神差地夾在了書裏。他自以為早就心如古井、處變不驚了,但隻要牽涉到明蓁,就什麽都不一樣了。她就像一個邪惡的頑童,趴在井邊,一個接一個往井裏丟石頭,不管井裏怎樣陡生波瀾,騰湧滾沸,她還樂此不疲隻顧自己快樂。

可這樣的感覺啊,就好像是寒冬火盆裏的炭,明知道結局是木盡成灰,但還是貪戀那燃燒時紅彤彤熱烈烈的生氣,孜孜不倦地燒、燒、燒下去。

這股熱氣讓他又情不自禁將手放到那裏——她握過的地方,現在好像又握住了。

他真恨,恨明蓁,也恨他自己。可自從少年到成年以後,就隻有這樣,隻能這樣了。除此以外,都不可以,都不行。這叫他又嫌惡又難以抗拒,又鄙視唾棄又沉迷上癮。

那勿忘我下的字字句句,寫的不是他,又好像全是他。“及念之,愛欲之根,情迷難卻,不能自持。摩之,情未酣而欲先流……”

他幾乎沒睡,早上眼睛裏就有紅血絲。阿榮來叫起的時候看到了,卻不敢說。伺候他穿好衣服,陸雲從胡亂用了些早飯,天還沒大亮。

他今日要往滬上談生意,一去又是半月。心中有股子撒不出來的不平之氣,臨出門前轉到明蓁房裏,把睡夢裏的明蓁拽起來。

“我瞧著你是越來越沒規矩了,可還記得你做姨娘的本分?”

明蓁揉揉眼睛,眼睛還是發澀,睜不開,潦草地敷衍他。“嗯,主子教訓得是。”然後好像才看清他樣子,“主子要出門嗎,妾去打水,伺候主子洗臉吃飯。”話雖如此,人還懶懶地坐在**。

他覺得自己就是跑過來找氣受的,他知道她是故意的,他收拾得這樣整齊了,還要怎樣收拾?

其實也不是,領口的鈕子有一粒剛才拽她時鬆開了。她該看得見。

“勸你守些規矩,大嫂是孀居之人,你整日勾得她往寧園裏跑,也不怕招人議論!”

明蓁終於清醒了,打了個哈欠,點點頭,“主子說的對。是妾大意了。畢竟嫂子總去小叔子那裏,這話傳出去是不大好聽。”

她根本沒留心到他“衣冠不整”,他靜靜瞧了她一會兒,她隻坐在**眨了眨眼,“主子還有什麽吩咐?”

他默然片刻憤然而去。人坐在車上,自己將那鈕子緩緩扣上——她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