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月雲高1

溶過水的威士忌一樣是烈酒,辛辣下頭有千百般滋味。陸雲從原不是個怎樣沉迷酒色的人,今日卻多喝了兩杯,眼皮子泛了些粉意。人來人往的,生意上的人、場麵上的人,見著了,都要捧著酒跟他寒暄幾句——誰叫他是財神爺呢。

可他今天一點應酬的興頭都沒有,隻把眼睛盯在明蓁身上。他知道她有預謀來的,但就想看一看她到底什麽打算。他太享受他追她逃、她枉費徒勞的那種攀纏。

她就是鎮妖塔裏逃出來的妖精吧?自她進了來,不過是把一雙眼睛往沈徹麵上一溜,不錯眼地看了一刻,沈徹就拋開眾人過去請了她跳舞。她不會跳舞,也沒拒絕,自在地把手放進沈徹的掌心裏——旁人穿洋禮服尚且戴了白緞子手套,她卻是裸手。手貼著手、肉貼著肉。

看著她同沈徹語笑嫣然,看沈徹握著她的手、扶著她的腰,那落進肚子裏的酒在五髒六腑裏發散開來,直往腦門衝,恨不得拿起一把刀,把她身上沾惹過旁人氣味的地方一片一片割下來。

今日孟春娥本說要來,結果還沒上車人就退縮了,借口頭痛不肯出門。陸蕊秋自覺受了慢待,老大的不高興,還是大奶奶蘇夢華給勸出去的。陸家少不得要他撐場麵,不能離席,隻能延挨著。

他心裏怒海翻騰,明蓁卻像完全忘了他這個人一樣,雖隻和沈徹跳了一支舞,就自去同太太小姐們打牌了。直到司儀要宣布沈陸兩家的婚事,讓眾人圍過來的時候,陸雲從才見明蓁從旁處走過來,也不知道用了什麽手段,忽然同蘇夢華樣子十分親密。

司儀說了什麽他都聽不見,他站在她的身後,她似乎也沒注意到,時不時湊到蘇夢華耳邊耳語。明蓁個頭高過蘇夢華半頭,也不知道說了什麽,惹得蘇夢華嗔笑著眼波一遞一個流向她去。明蓁卻是噙著淺笑,下巴都快搭到她肩上了……

他感覺到有人放了一隻瘋貓在他心裏,四下裏撓著抓著。

人群裏響起了掌聲,接著樂隊吹拉起來,一時金鼓喧闐笙歌震天。大家自覺地往後退開了幾步,給沈徹和陸蕊秋留出跳舞的空間。借著這後退的當口,陸雲從將明蓁拽到身邊。明蓁差點被他拽倒,正待出聲,見是他,便沒發作,偏回頭去看舞池裏的人。

“難過吧?”他壓著身子到她耳邊。

“難過什麽?”

“舊情人要另娶了,不難過嗎?”

明蓁噗嗤笑出了聲,“我還嫁過三回呢,傷心的怕應該是旁人。”

像有人在那貓尾巴上狠狠踩了一腳,它的爪子撕抓起來,又狠又毒。陸雲從垂目打量著她,她的目光同眾人一樣也在那一對人身上,但臉上看不出什麽情緒。

“既然不難過,那就是很高興了。也是,他做了我們家的姑爺,往後可見著的時日多著呢。”

明蓁敷衍地幹笑了兩聲。蘇夢華大約是見和明蓁站得遠了,又靠過來,兩人又低低說起話來。

他臉色陰沉下來,看來他是太縱容她了,讓她徹底忘了他是她的丈夫,以為在他眼皮子底下同人勾三搭四他都可以忍!

他怒火中燒,可忽然手背一暖,有人碰了他的手,然後撐開了他的手掌。

他低頭看去,是明蓁的手。她雖正同蘇夢華說笑著,卻是把一小枝藍色的小花偷偷塞進了他手裏。大約是確定他已經拿穩了,她方才掉過頭來快速小聲道:“送給你。”

說完,她的手立刻撤走了,他的手卻僵在那裏。那是花瓶裏配玫瑰的勿忘我,花那樣小,枝莖都纖細,像一不小心就會被揉碎的夢。

陸家人是最後離場的,沈徹將人一一送上車,末了躬身從車窗外看進去,“諸位慢走。”目光在陸蕊秋那裏頓了一頓,陸蕊秋麵帶羞意,隻不做聲地點點頭。

車窗搖了上去,車子駛出去,蘇夢華今日裏也喝了不少酒,這會兒酒上了頭就嫌悶,又嫌陸予杭動來動去得煩人。明蓁衝她招手,“快坐我這裏來,我給你揉揉。”

明蓁同陸雲從坐在一起,蘇夢華陸蕊秋和陸予杭坐對麵。她這樣一招呼,蘇夢華便從對麵坐過來。

明蓁為給她騰出位子,往邊上坐了坐。可陸雲從不肯挪地兒,明蓁索性使勁兒把他擠到一邊去。他知道,褲袋裏的花給擠壞了。但明蓁卻渾然不覺,還推了推他,埋怨道:“麻煩爺往那邊挪一挪呀!”然後便讓蘇夢華靠在自己肩頭,輕輕給她揉著額角。

一瞬間,他那才漫起的一點溫情,被揉得粉碎。

陸雲從想起那時候剛回到洛州,私下裏派人到處去打聽明蓁的事情,聽的卻全是她的風流韻事。那是個已經不做生意的窯姐兒,上了幾歲年紀,眉眼間卻依稀能看到往日風韻。她點了一支煙,說起明蓁來,眯起了眼睛。

“哦,你說那個明五爺啊,哪能不記得呢?她呀,她的風流是不分男女的。最開始她還沒同芳菲做人家,多少女孩子為著她爭風吃醋。隻愛女人的客人也不是沒有,但沒見過她那樣的,把女人當女人疼……”

到了陸宅,眾人下了車各去了。陸雲從悶聲不響地回了房,進去就把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明蓁也覺得有些疲意,進了房脫了外頭的衣裳,她坐到梳妝台前,把滿頭的發包釵環給卸了,揉開了頭發,把頭發全都撥到腦後,露出光潔的額頭。頭發好久沒剪了,不長不短的,隻覺得戳脖子——整日偽裝也是真的累,累心。

今日想謀算的東西差不多都謀算到了,一切隻要按計劃進行,沒多久她就能去找芳菲和小四了。她從抽屜裏摸出芳菲的戒指,摩挲了一陣,算日子他們的船應該已經到了,再等等就該收到她的信了。

她正想著,門忽然被推開,陸雲從陰著臉進來了。明蓁以為他今日不會來找麻煩了,可瞧著那來者不善的架勢,心裏也咯噔了一下。戒指來不及收,隨手往首飾盒子了一丟,然後假裝去脫鞋,遮掩麵上的驚訝。

“鞋子怎麽都被踩成這樣了。”然後把鞋子一甩,襪子一扔,“再不穿這鞋子了,累腳!”她揉了揉腳腕子,站起身要往盥洗室裏去。

就是那一雙光潔的腳,剛才無數次踩到沈徹的腳上,她的腳心摩挲過他的腳背——那一定是故意的!就是無意地踩上去也不行。一想到這裏,人就要發瘋。像被獵住的獸,又慌又怒又不知所措。

陸雲從二話不說抓住她的手臂,將她拖進密室裏,雙手反剪在身後,隻有腿腳能動。因她裸足,反而不碰它。

“知道今天什麽日子?”

“知道哇,二小姐的訂婚宴。”

“既然知道是二姐的訂婚宴,為什麽還跟沈徹勾勾搭搭?”

“就跳了一支舞,怎麽就是勾搭了?難不成今晚跳舞的,都在勾搭?”

陸雲從掐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頭,要她仰視。“是不是我對你太好了,讓你以為可以為所欲為?”他的手深深掐進她的肉裏,像是在掏心挖肺,妄圖尋一點真心。

“看來是把我的話全當做了耳旁風。你記好了,做了我的人,就不能跟旁人勾三搭四!”他惡狠狠丟開她的臉。

明蓁在風月場裏混久了的,從他那偏執裏咂摸出一絲酸味,像極了當年為著她爭寵的女孩子。他不會是在吃醋吧?還是占有欲太強,眼裏容不得旁人?

那證件沈徹雖然答應幫忙給她做,但就算是做好了,她也不敢拿到陸家來,隻能先放到沈徹那裏。今天她孤注一擲同沈徹周旋,陸雲從肯定從一開始就動了疑心,隻不過想看看自己到底有什麽計算吧?

她自然也有另一條路可走。但且先不說沈徹會不會為自己同陸家決裂,就說她自己,從開始就沒想過讓沈徹去找陸雲從的麻煩。他是她曾經遊戲人間時的一個玩具,就算如今失去了興趣,但她從未曾想過要毀了他。

不是時候,還有些事情沒解決。但他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容易動怒,這樣不行,她這樣完全不能出去,陸雲從不會給她在陸宅以外的自由,尤其會防備她同外麵人接觸。她必須要想個辦法,讓他對自己放下戒心,讓她能有些同外界交往的自由。

她胡思亂想間,陸雲從出去了一會兒又返回。“我今日瞧了半天,總覺得你身上少了點什麽。”

“少什麽?”

“我的私印。”

脖子上的傷疤,掩藏在衣服下頭旁人很難窺見。他非要在人人都看得見的地方留一處印記,讓她時時刻刻記得起,是誰給她蓋的印,她是屬於誰的東西!

明蓁沒瞧見他手裏拿了什麽,隻覺得耳垂一涼,接著有什麽東西前後夾著耳珠揉碾起來。

“喂!你幹什麽呢?”

“冬香說姨娘沒有耳洞,旁人都有的東西,我的姨娘也得有。”

明蓁這才注意到他剛才進來時端的碗裏是一把黃豆。

說痛,並不比他咬她更痛,但明蓁小時候被穿耳洞的記憶魘著,對那東西是難得的怕。她耳朵一向敏感不吃痛,所以被黃豆碾得覺得格外痛,像人拿了刀往心上紮,紮進去又拔出來,刀刃帶了倒刺,不僅流了血,還生生帶出來一塊一塊的肉。綿綿不斷地痛襲過來,沒個盡頭似的。

她終於有些動容,疼得齜牙咧嘴,“不勞主子,叫冬香來給我穿就行了。”

他不肯,她掙紮起來,連偽裝都顧不上了,縱著性子不管不顧地對著他踢起來。她發了狠,下腳沒輕重,踢到他腿上就是一陣酸痛。他不理她,繼續俯身碾她的耳垂。她還在亂踢,踹到了他的肚子。

他的臉騰地充了血,人終於退了開。手裏的黃豆掉了下去,跳著跳著滾遠了。他咬著牙消化了那份隱痛,還有痛後的那一絲隱隱的異樣。

他麵無表情,燒幹淨了針,再次靠近她。明蓁真是怕了,還想再踢他,但他畢竟力大,膝蓋一壓將她兩條腿牢牢壓住,捏著她的耳垂一下就穿了過去。

這一下並沒有多疼,明蓁還是尖叫了一聲。耳朵那處留了一截香油浸過的線,好像自己成了蘸了香油的白斬雞。她也掙紮得沒力氣了,惡狠狠地瞪著他,喘著粗氣。

他忽然覺得這樣的她有說不出的可愛,唇角勾了勾,“我還當你有多能忍。”他那時候幾乎忍不了這些羞辱。

她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女人呢?府裏的這幾個丫頭都對她評價極好,似乎都受過她的小恩小惠。真是個會收服人心的妖精啊。也對,她從前就是個翠羽帳裏解羅衣的“浪子”,最知道如何撩動女孩子的芳心。

明蓁氣兒還沒喘勻,他已經開始在揉另一邊的耳垂了。

“別揉了,不就是穿個耳洞,你拿針直接插過去不就完了?!”

明蓁忽然明白他曾經求過她的,“一刀殺了我,給我個痛快。”的那種感覺。手起刀落,原就是一種慈悲。

他給她穿好了耳洞,仔細端詳著,看看兩邊是不是對稱。漲了血的耳珠子,像熟透了的桃。從此以後,隻要她照鏡子,就會想起他,她再也不能忘掉他。

他起身倒了杯茶,唇還沒碰到杯口,她也吵著要喝。他端了水喂給她,她嫌太濃,一偏頭,水全順著嘴角、下巴一直流到了身上。她餘氣未消,狠狠又踢了他一腳,結結實實踢到他腿上。

陸雲從也惱了,俯身抓住她的腳,伸手拿了旁邊桌上剛才用來剪線的剪刀。明蓁一看,好漢不吃眼前虧,她可不能讓他剪掉自己的腳趾頭,真把腳指頭剪了,她還怎麽去找芳菲?

她使勁往回掙,腳趾蜷著,討饒道:“別剪、別剪!妾不敢了,再不敢跟旁的男人跳舞了——不剪腳指頭行嗎?”

他沒想剪她的腳指頭,不過是想嚇嚇她。可現在她的腳握在了手裏,他茫然失措起來。那隻腳總在動,仿佛又在存心不良地往上爬,一直爬上了他的腰。像有人在外頭堆了火,烤得整個房間都熱了起來。

他渴,吞咽著口水,卻不得滋潤。

他想自己應該是瘋了。這是他的東西不是嗎?攪擾他長長久久的迷夢,是這隻腳毀掉了一個少年的自尊,讓他**在人事的倉惶裏,無處容身;又讓他看到了生而為人的肮髒欲望,叫他無地自容。

這個人是他的渴望,也帶給他恐懼和歸屬感——多麽矛盾!

他像被分成了兩半,一半的他,想要屈服,做她的綿羊,讓自己長長久久地屬於她;另一半的他,想要馴服她,讓她永永遠遠屬於自己,做她的主人。

是誰說過的?一個人的心裏總是住著兩個“我”,一個是懦弱的奴隸,一個是凶殘的暴君。

這樣陰暗的、齷齪的、卑鄙的欲望,被他壓抑著、壓抑著,陪著他度過了那許許多多不堪回首的日子。他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但隻知道,是她讓他徹徹底底變成了一個瘋子。他生性敏感,現在又添了神經質,所以比起肉體上的苦,他的心更苦。

他不是不知道,把芳菲和那孩子扣在手裏,更容易拿捏明蓁,就如同當時她總用孟春娥威脅他一樣。但他還是給了她足夠的錢,替他們謀了身份,讓她把人送走。他也知道,等到錢兌出去了,她就會想方設法逃走。他那時想,等到他報仇了,報複夠了,平了心中的怨,也將她扔掉。

可他到了今時今日才明白,他不是因為冤有頭債有主,不願意累及無辜。而是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老人還是小孩,他都不想有人分享她。他要獨占她,她隻能完完全全是他一個人的,他也完完全全是她的。

他可以禽獸不如,他可以殺掉所有在監獄裏欺辱過他的人。為了獨攬陸家大權,他對那個礙事的大哥、擋路的四弟,都下得去手。可對著她的時候,他知道,這是世界上唯一一處可以盛放他的柔軟和脆弱的地方了。

他改主意了,他不允許她逃走,她隻能是他的。她做了他的女王,他固然渴求自由,但也離不開想要女王。她給他的痛,不會真正地傷害到他,他是安全的,他知道痛過後就會有溫柔的撫慰。

她早見過自己的卑微和低賤,那麽再看一次又怎麽樣呢?他不怕被她看到。他本是彎腰俯身,現在緩緩半跪下去,捧住她的雙腳。

明蓁眼睜睜看著他的唇落在了她的足尖。她渾身震動,小腿上的肌肉一陣**。像一隻受傷的小獸,在尋求著同類能施舍半刻溫暖。

她的心在這一刻忽然軟了一瞬:他受了許多的苦,不隻是她給的,是許許多多人給的,不能語人的苦。

“小戲子。”她輕聲喚他,聲音很輕,像怕驚走深林中的小鹿。

他隻是怔了一下,沒有抬頭。

“那邊有鞭子,你打我幾下好了。我原來打過你多少,你加倍打回來。你心裏有數的,對不對?”

她恍惚間似乎看到他的眼眶子紅了。

他記得,一筆一劃刻在心上。傷痛會忘卻,恨意會衝淡,唯有數字是永恒的、不會變的,塗抹不掉的過去。

可他不是以虐待旁人來尋樂子的人。而且,他的人生沒有所謂的快樂了,再也沒有了——他猛地咬下去,明蓁疼得一哆嗦,可什麽都沒說。

她咬住自己的唇讓自己不發出一點聲音,任由著他發泄。她那樣硬的心腸,這一刻甚至都不忍心去看他。於是偏開頭去看桌上的燭光。

因為沒有風,蠟燭就那麽安靜地燃燒著。石壁上的凸起和凹陷因著那燭光,恍恍惚惚地變成了一片肉眼凡胎看不懂的天書命簿。

她讀著讀著,卻似乎懂了。她看到他生命裏零碎不堪的狼藉,連同她自己的,都在那燭光裏安靜地燒著。也許當時是轟轟烈烈的,但其實冷冷清清,個中滋味,既不同,又相通。她甚至能理解他想加諸她身上的痛。或許在旁人的痛裏,能減輕一點自己的痛。或許,隻是那個受苦的自己,驚惶無措間想要尋一條出路。

我不欠他什麽。她想。

唇咬破了,血滲進嘴裏,咽下去,有一種嗜血的快樂。對,我不欠他什麽。

明蓁差不多是疼昏過去的,醒來的時候,她又回到那張舒服**。有人在給她的腳上藥,她沒睜開眼也知道是誰。

她身心疲憊,眼皮也抬不起來,將懷裏的枕頭又抱緊了些,抱怨道:“下回你咬腳丫子之前讓我先洗個腳,不然,疼不疼事小,我總疑心我腳太臭,很難為情的。”

弄藥的手停了,那人憤然起身。明蓁一把就拉住了他的手,睜開了眼笑,“逗你玩兒呢。藥上完了嗎?上完了再走嘛,不然我成了瘸子,帶出去也不好看,是不是?”

他果然坐下了,給她腳上纏上紗布。還想出去嗎?逃離他?但他那樣對她了,她卻還在笑——就像在縱容鬧脾氣咬了主人的狗。他忽然覺得有些理虧,所以悶著頭不說話。

明蓁坐起身,抱膝看他給自己包紮。“小戲子。”

“你再叫一聲,我就拔了你的舌頭。”他冷冷道。

他說得那麽狠,可她知道,這三個字,於彼此都是安全的。他們都看到過最真實、最醜陋、最狼狽的彼此。外麵世界的疊疊陰雲,怒雷霹靂狂風驟雨,都和他們無關。這裏隻有他和她。不管到了怎樣山崩地坼的時刻,隻要她說出這三個字,一切都會風平浪靜。

明蓁無聲地笑了起來,手插進他發間,蓬鬆、柔軟,像插進風暴後寧靜的沙堆裏,輕輕揉了揉他的頭發。

腳上的藥上好了,明蓁看了眼,傷口包紮得很整齊,是細致人做的細致活。她打了個哈欠往**一躺,陸雲從收拾藥箱的工夫裏見她翻過來滾過去,眼見剛包好的紗布就要散了,一伸手摁住她肩膀,“你老實點兒,趕緊睡了。”

明蓁抱怨,“折騰了一夜,這還怎麽睡?又困又睡不著。”

“睡不著就起來繡花。”

陸雲從先前故意讓她做不愛做的婦人活計。明蓁把手一伸,直伸到他麵前,“還不如讓我劈柴呢。瞧,被針戳的全是洞。知道的,曉得是你折騰我;不知道的,還當你陸家外強中幹,內裏虧空到要姨娘自己補衣服呢。”

他垂目看了眼,心竟然一揪一揪的不舒服。好像那些針戳的不是她的手指,而是他的心——可他怎麽會感覺到她的痛?

明蓁收回手,“要不,你唱曲兒給我聽吧?”

以前芳菲總唱曲兒哄小四睡覺,她睡在一旁,也一同被哄睡了。聽歌入睡,都成習慣了。現在,睡前這樣安靜,靜得人腦子胡思亂想停不下來,哪裏還能好好睡過去?

陸雲從想她一定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同他提這樣非分的要求。自離開廣寧街,他再也沒開過嗓,甚至曾刻意糟蹋過自己的嗓子。會唱戲的孟小棠早燒成了灰,拌著苦水都吞進了肚子裏,新長成的這個,叫陸雲從。

這該是他的逆鱗,可他意外地發現,自己並不怎樣惱。

明蓁見他一動不動,也不催他,“不唱算了,我自己唱。”自己哄自己睡覺總可以吧?

她雙手一合,枕在腦袋下頭,眯著眼睛在**蹺起了二郎腿,那裹著紗布的腳伴著節拍在空中愜意地繞著圈兒,像極了在青樓裏窮極狎昵的浪**子。

“樓台花顫,簾櫳風抖,倚著雄姿英秀。春情無限,金釵肯與梳頭。閑花添豔,野草生香,消得夫人做。今宵燈影紗紅透,見慣司空也應羞,破題兒真難就……”

她唱的是《桃花扇》,他猜是她那個相好的總唱的。他打聽過,那叫芳菲的妓子彈唱當年也是一絕。但明明是旦詞,明蓁卻唱出了武生的氣勢來,調兒也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他再不唱戲,畢竟骨子裏對戲有份深沉的愛意尊重,哪裏忍得了這個?下意識就伸手捂住她的嘴。

明蓁睜開眼,聲音在他掌心裏,朦朦朧朧的像嗚咽。“這又做什麽?我自己唱我自己聽還不成?”

“難聽。”

“那你唱個好聽的給我聽?”

“……做夢!閉眼睡覺,否則挖了你的眼。”

明蓁撇撇嘴,不讓她唱,那就哼哼唄。

她在**哼了起來,雖然荒腔走板,他也知她在唱什麽——“金樽佐酒籌,勸不休,沉沉玉到黃昏後。私攜手,眉黛愁,香肌瘦。春宵一刻天長久,人前怎解芙蓉扣……”

他靜靜立在床前,聽著她的野調無腔,哼哼唧唧的聲音漸漸斷斷續續起來,最後歸於均勻的呼吸,他才回過神。猛然意識到,在神思裏,自己已然將戲唱到了《問蒼天》,斷在了那句裏:“神有短,聖有虧,誰能足願;地難填,天難補,造化如斯。”

此身聚沫,人生無常,難道真的是造化如斯?

他茫茫然空空落落,心中更有一片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