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鎖南枝3

這日天陰,難得風也帶著點涼意,倒有幾分爽快。明蓁穿紅戴綠地又四處亂逛,身上的首飾叮叮當當,走一路響一路,像極了狗脖子上的鈴鐺。

她穿過花園,遠遠就聽見草地那邊有嬉鬧聲。她正走在樹蔭裏,樹木蔥蘢,遮擋住了她的身影,但她的視線還是能將前麵看清。她假作拭汗,略站了一會兒。

那邊是宅子裏的網球場,陸蕊秋在同曾楉芝在打網球,一個五六歲大的男孩子笑嗬嗬樂此不疲地在一旁撿球。邊上的遮陽亭子裏頭坐著蘇夢華,正同一個明蓁不認得的女人湊在一起說話。這兩人離明蓁近些,所以能聽見她們的交談。

“你們三爺和曾家小姐的事定下來沒有?”

蘇夢華搖著扇子搖頭,“誰曉得呢,大約是要等二小姐的婚事辦完了再說吧。連著辦兩樁婚事,那一位——”蘇夢華往一個方向努努嘴,“又是個不管事的,什麽都不懂,擔子可不都落在我一個人身上了嗎?”

那女人笑著恭維,“大奶奶是能者多勞。場麵上太太小姐我也見得多了,像大奶奶這樣能幹的可是不多的。”

蘇夢華從前的嫡親婆母是頂厲害的,她嫁過來也是小心翼翼度日。嫡親婆婆去了,又來了個婆婆,好在不是個厲害角色。丈夫沒死前雖然是個能幹人,可在外頭拈花惹草沒少給她氣受,如今婆婆丈夫都死了,家裏沒個能頂事的女人,也都得靠著她,她這裏漸漸有種“十年媳婦熬成婆”的爽快。

受了人的恭維,蘇夢華心裏雖受用,少不得要嘮叨幾句。“嚇”了一聲,“誰願意幹這些?吃力不討好的事情,我隻管教管教我們予杭,自己打打小牌,逍遙快樂不好嗎?”

那女人附和著稱是。然後又壓低了點聲音:“這一位來得也夠勤快的,我幾回都碰上她。聽說鋼琴彈得好,舞也跳得好。是不是督軍府馬上開訂婚舞會了,這是來給二小姐開小灶的?”

蘇夢華卻噗嗤笑出了聲,“今天我們三爺回來。”

那女人聽罷,也心照不宣地掩唇笑了起來。

明蓁暗道,原來今天陸雲從就回來了,那她還是抓緊時間去那邊探一探。她知道自己是個瘋子,可是個理智的瘋子,但陸雲從的那一口讓她明白了,她碰上的也是個瘋子,且是個不理智的瘋子。這人不曉得被人怎樣禍害過,所以千仇萬恨,都要她來償——她才不幹這賠本的買賣。

一個人的心腸硬了,就再也軟不起來;她那副硬心腸是被小四和芳菲一點一滴捂軟的,他們一走,她又是一副百毒不侵的硬心腸。

這一處的路不再是石子路,石磚地鋪得十分平整。分花拂柳間聽見水聲淙淙,卻不見人影。那身後鬼影子般的護院終於開了口,“五姨娘,還是不要到那邊去了。”

明蓁回頭睨了他一眼,賭氣似的偏要往前走。沒走多遠聽見小狗斷斷續續的叫聲,明蓁循聲望過去,一個不大的湖,湖邊有個坐著輪椅的青年,正麵無表情地用棍子捅著水裏的哈巴狗。他旁邊站著個十六七歲的丫頭,臉都嚇白了。

那青年皮膚白得十分不健康,人也羸弱,隻有目光裏的怨毒格外銳利。

明蓁猜到這一位大約就是陸家的四爺陸雲澤了,原來這裏是他的院子。上回聽說,他從前也是頂漂亮愛玩的青年,腿瘸後就不怎樣出來交際了。看來不僅是身體殘疾了,怕是心理也殘疾了,所以才在這裏虐狗為樂。

李旺顯然也看見了,壓低著聲音哀求,“五姨娘,還是去別的地方吧……”

明蓁還沒說話,陸雲澤的聲音忽然響起來,“誰在那邊鬼鬼祟祟?”

李旺苦著臉不知如何是好,明蓁索性從花樹後走出來。

陸雲澤看著眼前穿著俗豔的女子,怔了一下。這肯定不是府裏的丫頭,難道是客人?他身後的丫頭反應快,上前問:“姑娘,您是府上客人?”

李旺上前,“姝卉姑娘,這是三爺新娶的姨娘。”

明蓁歉然一笑,“我出來散步,走迷了路,也不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隻瞧著景色好,就走過來了。”目光卻看向陸雲澤。

姝卉鬆了口氣,“哦,是五姨娘。這是四爺,這邊是四爺的院子。您住寧園吧,那可不是一個方向的,奴婢送五姨娘過去吧?”然後回過頭,目光征詢陸雲澤的意思。

陸雲澤倒是收了臉上的陰厲,點了點頭,姝卉這才如獲大赦般引著明蓁往外走。

姝卉話不多,走路也慢,明蓁甚至覺得她像在拖延時間。因而也慢下腳步,笑道:“我才來府上沒幾天,總是迷路。看這邊風景倒是好,清淨得很。”

姝卉應著道:“是,我們四爺好靜,就不許不相幹的人到這邊打擾他。”

明蓁“哦”了聲,“你們四爺娶少奶奶了嗎?我整日裏悶得不行,都找不到說話的人。”

姝卉隻抿著唇搖頭。明蓁瞧出來這是個話少的,怕她起疑心,索性也不亂打聽,反正還有些日子,夠她把陸家摸個清楚的。雖然旁的消息沒打聽到,卻是聽姝卉說這園子後頭是陸家買下來的一片林子。

兩人往前走著,正碰見柳芽在訓一個小丫頭,一把指頭全戳到那小丫頭臉上,“平日裏偷懶耍滑倒也罷了,不曉得三爺今日到家嗎?我瞧著你這個小蹄子是閑得骨頭癢了,還有工夫亂嚼舌頭編排主子的是非!”

那丫頭正是每日給明蓁送飯的,叫喜枝,這會兒額頭都被戳紅了。她躲著柳芽的指頭,忙不迭地討饒,“柳芽姐姐,可饒了我吧,再也不敢了。”

明蓁搖著扇子走過去,“喲,喜枝你在這裏呢,我說怎麽都找不到人。不是說灶上給我煮了扁桃香草羹,怎麽還不給我送過去?”

喜枝忙道:“奴婢這就去給五姨娘送去。”然後看了柳芽一眼,怯怯道:“柳芽姐姐,那我去幹活了?”

柳芽還沒開口,明蓁就催她,“還不趕緊去,磨蹭什麽呢!”

喜枝一溜煙地跑了,姝卉也知道柳芽是個不好惹的,如今自己看到了她吃癟,往後不知道要怎樣找自己的麻煩,所以也找了個借口走了。

柳芽見了明蓁,心中怒氣更盛,暗暗咬著牙。這女人真當自己是少奶奶了,指派這個、指使那個,還慣會收買人心。

上回陸雲從夜裏忽然派人傳她,她心中嘀咕,以為他動了收用自己的念頭,於是精心打扮一番過去了。那夜裏,師哥的衣領微散,頭發也有些亂,似有些疲憊地垂首輕揉著眉心。看慣了他的謹嚴自持,這樣的他反而有一絲誘人的散漫不羈。柳芽心頭悸動,便想同他親近。

“進來,關上門。”

柳芽應聲關上門,慢慢走到陸雲從身邊,“三爺,有什麽吩咐?”

他還是沒抬起眼,“柳芽,你跟了我娘多少年了?”

柳芽眼中一熱,“從六歲進……”她不敢提戲班子,頓了頓道,“柳芽今年二十一了。”足夠到可以嫁給他的年紀了。她的手情不自禁撫上他的肩,可手剛碰到人,陸雲從猛然間抬起眼,眼中盡是憎惡。

柳芽嚇得忙縮回了手。

“二十一了,不是小孩子了。我再說一遍,不管是你自己的主意,還是我娘的主意,手不要插到我院子裏去。還有你,往後注意自己的身份,不要擅作主張。否則,趁早滾。”

她想分辨,可他那陰鷙的樣子又讓她懼怕,最後隻能到孟春娥前頭添油加醋地哭了一場。

孟春娥把她當做半個閨女,勸了一會兒卻還是偏向兒子,“閨女,你也不是不知道,雲從在陸家站住腳跟多不容易。你若想做他房裏的女人,就要學著體諒他,處處為他著想才對。不過就是納了個小妾你就吃味兒了,往後正頭奶奶嫁進來,難不成還要和少奶奶鬥氣?左不過就是個五姨娘,還能越到你頭前頭去?”

柳芽再咽不下也隻能把這口氣咽下去。可剛才聽到喜枝同旁的丫頭說,那姨娘人好看又和氣,說不定明年家裏就要添丁了。她的氣就不打一處來。不能收拾明蓁,收拾個把丫頭可沒人管得了她。

誰知道又讓明蓁搗亂,讓她又做好人。

“五姨娘,我是夫人房裏的,管教小丫頭是我分內的事。還請姨娘往後不要多管閑事,否則,這府裏的規矩還要來幹什麽?”

明蓁先隻是搖著扇子笑,忽然餘光見陸雲從自廊子那邊轉過來了,便斂了笑拿捏個服軟的調子,“柳芽姐姐說的是。我初來乍到,什麽規矩都不懂。姐姐是夫人的人,也是府裏的老人了,要多教教我呀。要是我有什麽做的不對的地方,姐姐隻管管教……”

柳芽先幾句還受用,可聽著聽著也覺得不大對了,果然一轉身見陸雲從負手站在不遠處,正冷眼瞧著她們。

明蓁這才看到陸雲從似的,“呀”了一聲,然後拿了扇子掩唇含笑走到他身邊,“爺您回了?累不累?吃了沒有?”

她仰著頭笑著同他說話,抬手輕輕作勢彈去他肩上的灰,又理了理他那筆挺的長衫——本來整齊的也被她弄亂了。

他捉住她的手,不讓她再亂碰。他垂眸打量她,確實乖乖描眉畫唇了,但她英氣的五官撐得起濃妝豔抹,非但不俗氣,反而有種咄咄逼人的明豔。

或許是天熱的緣故,她的手也是熱的,連帶著他心頭也微微熱起來。為防旁人聽見,他頭垂下來,聲音也壓低了,並不掩飾辭色裏的輕蔑,“你不用在這裏惺惺作態。”

呼吸間,全是她身上馥鬱的香氣,逼得他不得不說完了就直起身。

明蓁隻是笑。腮上不知道是不是打了胭脂,有兩團淡淡的粉,因著笑,有了一種小女人若明若昧的嫵媚。他討厭她虛偽的假笑。因為虛偽,更像是在隔岸觀火,看著旁人玩火自焚。

明蓁不滿地抿了抿唇,“才聽完人訓,又來聽你訓我……算了,妾都聽主子的。”然後將手一抽,轉身走了。

那暖融融的手一離開,他的掌心頓時一空,心也跟著被抽空了一處。像才停在小荷尖角上的蜻蜓,還未伸手去捉,就不知道飛到什麽地方去了。

那間盥洗室是兩人共用的,陸雲從一進去,陌生的感覺就撲麵而來:衣架上掛的浴袍,盈室的鬱馥馨香。泡在浴缸裏的時候,甚至覺得有另一個人的骨肉都化在了這水裏……這陌生感讓他待不住,匆匆洗了就出來。

明蓁站在他房門口,不知道從哪裏弄來了一隻鸚鵡掛在廊子下頭,她正仰頭逗著鸚鵡說話。

淩晨時分大約下過雨,滿院子潮濕的樹葉子雜著泥土的味道。她身後是一叢高大的芭蕉——大戶人家都愛種這個,取個“家大業(葉)大”的好意頭,他從前並不怎樣留心到。

此時,樹葉深青淺翠,東一筆、西一捺,都成墨筆點厾成的色塊。她一身玫紅色襖裙,立在那綠前,像極了開得正旺的虎刺梅。

明蓁仿佛心有所感,轉過頭來,見他正木著一張臉,冷冷看過來。

明蓁這些日子也打聽到陸雲從的一些事,他並不是個平易近人好相與的,有時候行事乖張,全憑心情行事,下麵人甚至有些懼怕他。但明蓁從未從他身上獲得過恐懼,哪怕是那密室裏件件叫人膽顫的物件兒,就算有所謂的恐懼,也僅僅是來自物件兒本身,而不是他。

他在她眼裏,更像是金繕過的瓷器,大漆、金粉遮蓋著內裏的四分五裂,美麗且脆弱。堅硬和完整隻是表象。

明蓁迎著一笑,“主子也很乏了吧,路上吃過沒有?正好喜枝來送湯,妾還沒用,不知道主子要不要吃一點?”

陸雲從這才注意到她身邊還站著個身形單薄的小丫頭。他在外頭談了幾日的生意,坐船坐得頭昏腦漲,在船上也沒吃下什麽東西。緊趕慢趕地往家來,也不知道哪裏來的這份歸心似箭——隻是怕她不老實逃走罷了!他大仇未報,怎麽能輕易讓她逃脫?

他沒理會她,進了房。明蓁一點也不覺尷尬,自說自話地對著喜枝道:“去把東西端到三爺這邊來吧。對了,再叫廚房炒個鬆柏長青,吃了甜口要吃點鹹的壓一壓。”

喜枝應下了,可又不大明白:“姨娘,什麽是‘鬆柏長青’?”

“就是香幹白菜,配上青紅蘿卜絲和青紅辣椒絲,再拌上蒜蓉花生米……”

她這邊還沒交代完,忽聽見陸雲從在裏頭道:“我不吃蒜。”

明蓁一忖,他從前唱戲不吃辛辣怕傷嗓子,估計成習慣了。便是對喜枝道:“那就不放蒜,放甜椒。”

喜枝端了湯給陸雲從,然後自往廚房去了。明蓁正要回自己房裏,陸雲從又叫住她,聲音不快。“看來你這規矩是白學了,我回來了也不知道要伺候?”

明蓁提裙邁步進來,“怕主子又數落妾惺惺作態,可不敢進。”

陸雲從坐在書案前拆看這幾日的信件。明蓁假模假式地走到他身邊,“主子是要捏肩還是捶腿?”

“捏肩吧。”這一路趕得確實是肩酸背痛。

明蓁乖順地站到他身後,手搭在他肩上,目光快速掃向桌上攤開的信件。

他從她的手一碰到他,就開始心神不定。眼前的字都看不進去了,所有的心思都在她的手上。緊張的肩背肌肉非但沒有捏鬆,反而繃緊了。

她哪裏是在捏肩,簡直是在掐肉,東一下西一下,輕一下重一下,捏得他雙肩越發緊繃,心裏也有一下沒一下地煩躁起來。最後他反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拽開。

明蓁冷不防被他一拽,整個人往桌子上猛撞去。眼見著要撞到桌子了,陸雲從又鬼使神差地伸手把她往回圈。最後,人跌坐到了他腿上……

明蓁坐在他腿上,他的手臂圈著她的後腰,臉對著臉。明蓁滿臉意外地看著他,眨了眨眼,卻是奇怪道:“你不近視吧,為什麽戴眼鏡?”

他反應過來,臉色越發難看,“你幹什麽吃的,到底會不會伺候人!”

明蓁一臉無辜,“妾隻做過少奶奶,從來都是人家伺候妾,妾沒伺候過人,確實不會呀。”

“嗬!不會?”他咬牙切齒地冷笑起來。

“那我去問問柳芽,向她討教討教?”她認真道。

陸雲從盯著她看,半晌不說話。

明蓁扭著身子沒個著力的地方,坐著也不舒服。索性手臂放肆地掛到他的脖子,輕笑著道:“不喜歡她教我啊?那……主子教教妾?”為了舒服些,又扭了兩下,調整坐姿。

陸雲從臉上的表情深奧難解,驀地站起身將她推搡了出去。

明蓁絆在門檻兒上,整個人跌出去,摔得膝蓋一陣鑽心的痛。她坐在地上揉著膝蓋,心裏罵他是個神經病。不過也好,她剛才還擔心他真要她留下“伺候”呢。

當然,對於“失身”這碼子事她是有心理準備的,但總歸能拖一日是一日。更兼著她還沒弄到避子藥,肚子裏揣著個東西還怎麽跑?

明蓁一瘸一拐地回了房,想著這幾日所見所聞,把個陸家上上下下都從心裏過了一過。

如果沒看錯,陸雲澤折騰的那條狗好像是孟春娥的,她看到柳芽抱過幾回。人的愛恨都不是沒有根由的,他是個瘸子,失去了能力,就如同失去了在家庭中的地位。吃喝都沒短著他,可他還如此恨——恨的怕不是孟春娥,而是她的兒子陸雲從。大宅門子裏的明爭暗鬥,明蓁最清楚不過。單就這一點,就值得她好好利用。

其實從這宅子裏逃出去並不是一件多難的事,難的是逃出去以後怎麽辦。從這裏到光州就已經山高水遠了,再坐船去舊金山,那真是長路漫漫。她的戶口簿早被陸雲從收去了,沒有證件她隻能偷渡。但她又聽說過,那些偷渡的人,一多半都病死在了船上。她雖然對生死看得不重,但也不大想讓自己半路就喂了魚。

既然不能偷渡,就得弄到證件,光明正大地上船。陸雲從是肯定不會給她證件的,防著她還來不及。孟春娥、柳芽厭惡她,趁著陸雲從不在,找她們要筆錢也不是不行,但這數目有限,她們也會隨時把她給賣了。

曾楉芝心儀陸雲從,隻是目前還不知道她成了心上人的姨太太,所以態度未明。為了小四的事,怕也要記恨自己一些。

想來想去,陸大奶奶蘇夢華這個人反而是最佳合作對象。她是陸家人,實際又不大瞧得起孟春娥母子。她出身不差,手裏應該有嫁妝體己,還有大爺陸雲濤的遺產。想起剛才那一堆信裏的一封,明蓁漸漸有了打算。想要神不知鬼不覺地賺錢,隻能在蘇夢華身上動主意。

至於證件,最快最直接的辦法就是讓沈徹給她弄了。萬一弄不到,那也就隻能冒險偷渡了。但目前頂頂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把身體養好。

明蓁在這邊盤算的同時,陸雲從正在聽李旺匯報明蓁這幾日在家裏的行蹤。

“五姨娘每日去拿報紙,書報都檢查過,沒什麽特別的地方。然後就在花園裏亂轉,有時候停下來跟下頭人說兩句話,有時候看看宅子裏的人玩鬧。哦,今天去了四爺的焉園。”

陸雲從眉頭蹙起,“她去了焉園?”

“是,五姨娘走迷了路,就走到那邊去了,然後碰到了四爺。”李旺答道。

“為什麽不提醒她?”

李旺囁嚅道:“三爺您吩咐過,隻跟著姨娘,隻要她不出去,就不用管她……”

“他們都說了什麽?”

李旺將今日明蓁說過的話一五一十地複述了一遍,末了偷偷去看陸雲從,卻看不清他的神情。好半晌,陸雲從才發話叫他退出去。

明蓁睡夢裏感到有人在解她的衣服,她下意識就去摳抓那隻手,臉上盡是嫌惡。待睜開眼看清是陸雲從時,立刻鬆開手,揉揉眼,也揉散了臉上所有的表情,囈語般道:“是主子啊。”心裏想這人為什麽總半夜跑來折騰她,他不要睡覺的嗎?

陸雲從將她的領子往邊上拉開,露出脖子。咬傷的地方已經結疤了,等到傷疤掉了,那處就會留下印記,昭示著這是獨屬於他的物件兒。他的拇指輕輕摩擦著那硬硬的痂,明蓁恍惚間產生了一種他想再咬一口的錯覺。

“主子。”明蓁可不想又被他咬,沒話找話去打亂他的念頭。

陸雲從的目光從她頸子上移到她臉上,凝視良久,試圖從她馴順的腔調裏尋一絲明五爺往日的蹤跡,就像剛才她臉上那一閃而過的暴戾。

“你是不是卑賤上癮了?往後外人在場,不必叫主子。”他忽然道。

白日裏,那些丫頭聽見明蓁叫他“主子”時目光裏流露出的差異驚訝,讓他感覺到很不舒服。仿佛一個不願告人的秘密被人發現了。這是他同她兩個人的恩怨情仇,隻在他們兩個人之間解決,他不願意讓任何人插足窺伺。

明蓁眉頭微微挑動,然後點頭應了,卻是一笑,也不反駁他的話。

“你的腦袋裏在想什麽?”

明蓁笑得可謂甜美,“大概是在想——拿刀捅進這裏。”她的指尖在他胸口輕觸了一下。

陸雲從嗤笑一聲,然後止不住地笑起來。他經曆過種種不堪,最知道一刀致命,才是一種莫大的慈悲。比求生不得更痛苦的,是求死不能。

那絕不是開心暢懷的笑,那笑裏有苦澀有哀傷。不知道是不是笑得太狠了,明蓁見他的眼尾都有了紅意。心裏忽然不知道為什麽,生出了一絲惘然。

她的指尖在他胸口,像放在了濡濕了的窗戶紙上,隻要再逼近些,就能破出一個洞來,將那房內窺得一覽無餘。

然而她將手攥起收了回來,“二小姐的訂婚宴,我也能去嗎?”

“想見沈徹?據我所知,他是你的仇人吧?你後來又嫁了他弟弟。”

明蓁知道自己在他那裏沒什麽秘密可言,他一定早將自己的從前摸得一清二楚。所以淡淡一笑。目光看向他襯衫的扣子,那嚴整的衣衫下頭的傷痕,是不是還在?

“要報複什麽人,不就該到他麵前,同他繼續有瓜葛嗎?”她笑著說。

陸雲從曉得她在打什麽主意,本不想她出去,但忽然想到了什麽,倏忽間改變了主意。

所有人都沒想到陸雲從會帶著姨太太去參加二小姐的訂婚宴。本都以為他是單身漢,不承想不聲不響地先納了妾,那妾還是沈家二公子從前的妻。認得的、不認得的,因著這兩家一個有錢一個有勢,麵上都不敢說,私下裏卻完全忍不住竊竊私語。

曾楉芝做夢都沒想到明蓁又成了陸雲從的妾。小四和芳菲忽然失去了蹤跡,曾家人怎麽找都找不到,正不知道哪裏去尋線索,如今一見明蓁,曾楉芝怎麽能放過她?她強忍著委屈,微笑著端著酒過去寒暄,將明蓁帶到一邊無人處,方才卸下偽裝,盯著她看了半晌,像在看一隻鬼,“我剛才以為我認錯了人,原來真的是你。明蓁,你怎麽好意思的?”

“不好意思什麽?”

“你簡直給銘哥哥抹黑!”

明蓁笑起來,“曾少銘是我什麽人?我同他既沒有夫妻之實,也沒有夫妻之名,我怎麽樣跟他有什麽關係?何來抹黑一說?”

曾家人上上下下,那時候誰不知曾少銘將明蓁寵縱得無法無天?無論旁人怎樣議論,他都一副非卿不娶的架勢。可她呢?就算不能像舊式女子一樣為愛人守節,總該有些情分吧?一個人,怎麽可能跟了一個又一個,如今又去做了人家的小老婆。

曾楉芝為曾少銘曾經的癡情不值,但畢竟是有教養的女子,不會像個潑婦一樣同明蓁爭吵。她雖然愛陸雲從,接受不了他三妻四妾,但那也隻應該是她和他之間的事情,不會允許自己同個妾室爭風吃醋。

“小四被你藏到什麽地方去了?”

明蓁隻輕輕一笑,“我一個落魄千金,給人家做小老婆還容易,有多大本事藏人?”

“明蓁!明蓁,你真的是沒有心的嗎?你知不知道,大伯母見不到小四,已經病了,你怎麽忍心呢?”

明蓁終於斂了笑,“她動了搶人孩子念頭的時候,也沒想過旁人失去孩子的滋味吧?所以隻有有錢人才是人,窮人就不是人,就沒有心了?

她可曾尊重過芳菲,她當芳菲是什麽?一個下賤的風塵女子,一隻會下蛋的雞,她有沒有把她當作一個人看?有沒有把她當作一個為了孩子幾乎喪了命的母親!?你們可真不是東西。”

“那你呢,你算什麽東西?”

“我從來不算什麽東西,因為我本來就不是東西。”明蓁說罷轉身就走。

曾楉芝一直按著淑女的教養長大的,根本說不過明蓁,被她嗆得啞口無言,眼淚在眼眶裏打轉,見她走了,也莫可奈何。但無論怎樣,明蓁在這裏,那麽說不定小四也就藏在洛州,總能想辦法曉得小四的下落的。

她喝了一口雪莉酒壓了壓心神,陸蕊秋正找過來,“咦,你怎麽躲在這裏?呀,你哭了?”

曾楉芝搖搖頭,“沒有。眼睛迷了沙,揉了兩下把眼睛揉紅了。”

陸蕊秋看了看明蓁離去的背影,轉彎時看到她側臉,隻覺得十分眼熟,“噯,這不是沈二公子的夫人嗎,怎麽她來了,沈二公子不在?”她隻聽沈家人說二公子身體不好,攜著家眷去外地養病去了,怎麽單他夫人回來了?

陸蕊秋雖年長曾楉芝幾歲,可實在是個沒什麽心機的小姐。腦子裏隻有關於愛情的幻想,也是父母驕縱,才耽誤到現在還在挑挑揀揀。她對於家中的事情也不怎樣關心,很有一種和年紀不符的天真。

兩人挽著胳膊往舞廳裏去,那邊的舞會已經開始了。曾楉芝無奈地看了她一眼,“她現在是你們家三爺的妾,蕊秋姐姐,怎麽你一點都不知道嗎?”

陸蕊秋瞪大了眼睛,“我不知道啊!我是聽說三弟弟納妾,但那女人三弟弟沒正式給我們介紹過,我們都隻當他一時興起,收個女人……”

說到這裏,想到了曾楉芝對陸雲從的心思,忙改口,“楉芝,你別著急,雖然三弟弟同我不是一個母親,但這些年在陸家,我瞧著他倒也是很規矩的一個人,從來沒傳出過什麽風流的話題。若他真喜歡那個人,大概就聘成妻了。讓人家做五姨娘,不是很奇怪的事情嗎?我猜裏頭肯定有什麽誤會。”

曾楉芝搖頭,“你不知道……你知道她嫁過幾回嗎?”

陸蕊秋沒聽出她話裏的意思,“現在離婚再婚,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事啊。”

“最早的時候,她同我家四哥哥是訂過婚的。她的名聲很不好,可四哥哥對她格外鍾情,不惜同家庭決裂。”言外之意,這個女人太不簡單了。

兩人剛邁進舞廳,一眼就看到舞池中間沈徹正同明蓁在跳舞。今天來赴宴的小姐,大都穿著西洋禮服,明蓁卻是一身舊式衣裙,插得滿頭珠翠,一雙手伸出來,五六個戒指,七八個鐲子,打扮得十分俗氣。但見那兩人形態,也是舊相識的樣子。明蓁那抹了大紅口脂的雙唇一翕一合,正在說什麽。

陸蕊秋終於有一絲動容,今天是她的訂婚宴啊,沈徹他怎麽可以和旁人跳舞!

曾楉芝瞧見她臉色不好,便轉來安慰她,“怕是沈大公子想問問二公子的事情,才同她跳舞的吧?蕊秋姐姐,今天是你的大日子,你可千萬別生氣。”

陸蕊秋怎麽會不生氣,又惱陸雲從,早不讓他們知道新娶的姨娘太是誰,現在竟然又把她帶到這種場合!

她咬著唇,四下裏目光去尋陸雲從,終瞧見他正在一旁坐著同人寒暄談笑,手裏握著酒杯。可那一雙在眼鏡玻璃片後的雙眼,同那玻璃片反射的光一樣,透著冷銳無情。他正盯著舞池裏的沈徹和他的姨太太。

明蓁的腳第八次踩到沈徹的腳上,沈徹臉上終於有些難看了。明蓁卻是笑得沒心沒肺,“呀,對不起啊,我不會跳舞,把大公子的鞋都踩得不成樣了,回頭讓下人給你擦擦。”

沈徹惱的卻不是這個。“你怎麽成了陸雲從的五姨娘了!阿卿怎麽辦,他去哪裏了?”

自打知道溫瑞卿已經娶了妻,沈父就在這個二兒子身上絕了念想,也不怎樣關心他的事情。沈徹也是無意中才發現這兩人不聲不響地賣了書店,人也不知所蹤。他還隻當弟弟厭惡沈家人,不願再有往來,才舉家搬遷。但他每年都會去祭拜母親,沈徹覺得到時候再去母親墳上尋人也尋得到。誰承想今日看到了明蓁,她還做了人家姨太太!

明蓁笑道:“大公子不必動怒。我同二公子離了婚,離婚再嫁,也不犯法吧?”

“你怎麽!阿卿很喜歡你,他本就身體不好,再這樣一打擊,他怎麽受得住!”

明蓁卻是無所謂道:“放心吧,他沒事,不過就是去外頭看看。”

沈徹心中五味雜陳,在他以為,明蓁的所作所為雖然惡劣,但也不是不能明白緣由——她一定恨他恨得要死,想要報複他,所以改嫁給未婚妻的弟弟,又故意出現在他的訂婚宴上。為了這個,他反而對明蓁抱著一點愛憐的心思。

“為什麽要嫁陸雲從?”

“缺錢了唄,否則我幹嘛要給人做小老婆?”

“為什麽不來找我?”他輕輕歎了口氣,甚至帶了些失望。

明蓁微笑著盯著他看,略靠近些,近乎耳語,“你自己的婚事都拿來做籌碼,去換陸家的錢,哪裏還顧得上旁人?而且,我豈是一點小錢能打發的?”

沈徹被她戳到痛處,神情十分難看。

明蓁搖頭一笑,“你不必覺得有什麽不好意思的,‘無毒不丈夫’嘛,我佩服你還來不及。”

沈徹不是聽不出她話中的諷意。但他本就是那樣一個人,也沒什麽不好承認的。他信奉的是“功名祗向馬上取”,虛生才可愧。勝者為王,為成大事,不擇手段,婚姻又算得了什麽?

雖已共和,卻是一片混戰,盛衰不過朝夕。想要在洛州站住腳跟,再徐圖緩進,必要有兵有錢。多少軍閥都在搶百姓、搶富商,搜刮民脂民膏,弄得民不聊生。他卻不願意。不管今日如何,昨日的沈徹也曾是有理想有主義之人,隻不過被現實打擊過太多次,所以他現在隻信握在自己手裏的強權。

但她是他生命裏的意外,是再也不可能遇到的獨一無二。他是個極其自信的人,自信對她的一點“特別”,不會讓事情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明蓁,就算不是我,一樣會有別人。推翻舊製,這是時代選擇,不是個人能左右的。”

明蓁點頭,“我不反對你的話,但可惜害我至此的人不是別人,就是你呀。不過,我也不是那種糾纏不清的人,畢竟那一回,我已經說過,我們兩清了。”

沈徹的舞步一頓,這回是他踩到了她的腳。她低頭去看被踩髒的白緞子鞋,輕跺了幾下,想震掉上頭的灰。她聽見沈徹輕柔的聲音,“你要我做什麽,我會盡我所能給你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