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意遲遲3

天和戲院年前最後一個戲班子的關箱戲明蓁是一定要去聽的,蘇夢華笑她,簡直成了家裏天字頭一號戲迷,各個戲班子裏誰扮相最美,誰身段最好,哪個行頭最用心,她都能如數家珍。

今天的人尤其多。謝幕了一次不夠,返場好幾回。下頭的人不放人,也不守返場不過三的規矩了。也是年節裏高興,角兒們索性唱了一段又一段,上上下下都盡興。所以今日散場比平日裏晚了許多。

兩人隻帶了李旺和一個愛聽戲的老媽子隨身伺候。散場時隨著人流往外走,也不知道從哪裏衝出來個半大的小子,橫衝直撞地朝兩人撞過來。明蓁反應快,躲開了。蘇夢華遭了殃,腳腕子給扭了。那孩子見惹了事,撒腿鑽進人堆裏就沒了影兒。

蘇夢華疼得走不了路,坐在一邊歇了好一會兒,還是走不得。男女授受不親,李旺是指望不上了,明蓁遣老媽子去叫等在車裏的阿榮過來背蘇夢華上車。畢竟是個十幾歲的孩子,不怕生出什麽閑言碎語。

老媽子出去了老半天,戲院裏人都快散盡了才回來,說她找了一圈,阿榮沒在外頭。瞧著時辰實在不早了,人家戲院收拾收拾也要關門了。明蓁隻好扶著蘇夢華一瘸一拐地出了戲院,上了戲院門口兜攬生意的黃包車。

明蓁和蘇夢華坐一輛,那老媽子抱著東西和李旺坐在後麵。車夫招呼兩人坐好,殷勤地放下車簾,“夜裏風大,太太們仔細著涼。”然後拉起車跑了起來。

蘇夢華抱怨今日不順,好好的腳扭了,新買的鞋子跟也折斷了。明蓁笑,“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

蘇夢華真是愛極了她笑嗬嗬的樂天性子,見她還抱著一包花生米,問:“又是在那個小丫頭那裏買的,這有這麽好吃嗎?”她自己有些講究,夜裏不怎樣吃那種難以克化的東西。

明蓁打開紙包,捏了一粒搓掉花生衣,塞到她嘴裏,“你嚐嚐就知道了。那孩子賣的就是比別人賣的好吃,聽說是她家八十多歲的老奶奶炒的。三爺也愛吃,我帶一包給他。回頭年節裏沒戲聽,連著花生米都沒處買了。”

蘇夢華嚼了嚼,“唉,你別說,味道真是不錯呢。”

“我沒騙你吧?”明蓁又剝了一粒給她,蘇夢華忙擺手,“可不能吃了,沒得夜裏積食漲肚子。”

明蓁也不勉強她,自己吃了。蘇夢華瞧著她,忍不住感慨,“你們小兩口也真是蜜裏調油,羨煞旁人了。不枉你向前受的苦。”

明蓁不明所以。蘇夢華忽想起她失憶,覺得人家的傷心事還是不要提了。想她也算是苦盡甘來:先前嫁過人,後來妾室扶正。陸夫人雖不喜歡她,到底沒怎樣磋磨她,連那個一心當貴妾的丫頭柳芽,也被陸雲從治理得服服帖帖,不敢再惹是生非。

所以說“婆媳關係難處”,不是婆婆不好,也不是媳婦不好。完全就是丈夫的問題。倘若丈夫一心向著妻子、護著妻子,婆婆又哪裏敢給媳婦罪受呢?做妻子的就算在婆婆那裏吃點虧,有丈夫哄著,也不會覺得委屈,更變不成怨氣。

想到這裏,蘇夢華難免想到自己,不過好在她也算是熬出頭了。

“吃這個花生米,我就想起我出嫁那日。我們大爺在外頭陪客,酒席上也不知道吃了什麽,肯定有花生米。回來呀,就不停放屁,我都聞著了。可我是新媳婦,也不好意思說什麽。大爺喝得醉醺醺地回來……”說到這裏,她臉上生出了些紅意,但又忍不住說下去。

“洞房的時候,我嫌臭,就憋著不喘氣,結果差點悶過氣去。接著,他又要去大解。原來錦南那邊是老宅子,屋子裏用馬桶的。哎呀我的媽,那個味兒簡直沒把我熏死過去。”

人家新婚夜甜甜蜜蜜,她這新婚夜臭氣熏天,還無處訴苦。蘇夢華說著自己也覺得荒唐,咯格笑起來。“說起來我們大爺也是挺標致的一個男人,也不知道這些男人什麽毛病,動不動就要拉屎。”

明蓁早笑得直不起腰,依在蘇夢華肩頭揉著肚子。蘇夢華笑問他:“三弟弟也是這樣嗎?”

陸雲從在外頭一個樣子,在明蓁麵前又是另一個樣子。但拉屎這種事情,她從來也沒留心過啊。隻打岔道:“他那人,比我還愛幹淨。哎呀,你這個壞人,人家正吃著東西,你偏偏要說那些醃臢玩意兒!”

蘇夢華人前也是個端秀的女人,不過是人繃久了,也要鬆一鬆弦。兩人笑作一團,蘇夢華一不小心又把腳踢到踏板上,疼得倒吸一口涼氣,歎氣抱怨道:“好了,這下正好哪裏都不要去了,回頭淨雲寺裏的頭香怕也上不成了。”

“叫下人給弄些冰敷一敷,明天再叫大夫開點藥,要是初一那日腳還沒好,我背也把你背上山去還不成嗎。”說著明蓁去挑車簾,“應該快到家了吧,回頭我先下去叫他們抬個小轎來。”

但明蓁探頭一看,除了洋車上一盞燈在黑暗裏搖晃著動**的光,外頭一團漆黑,也不知道走的哪條路,連煤氣路燈都沒有。她直覺不對,問那拉車的,“說了去育浦街六號,你這走的哪條路?”

拉車的悶聲道:“走的近路。”卻是跑得更快。

明蓁被突然加快的速度甩回到蘇夢華身上,她也覺察出異樣來,驚問:“怎麽了,這是要往哪裏去?”

明蓁立刻明白過來,要出事了!她快速把花生米揣進大衣兜裏,拉住蘇夢華的手,低聲道:“大概碰上歹人了,咱們必須找機會跳車,等下你要跟我跑!”

蘇夢華一聽這個,緊張得要昏過去了,隻有傻傻點頭的份兒。明蓁說話的時候脫下了一隻皮靴子,挑開簾子,猛地對準那車夫後腦勺砸過去。那車夫冷不防被擊中,“哎呦”了一聲,人也站住了。

這停下的瞬間,明蓁拉著蘇夢華跳下車就往相反的方向跑。剛才明明跟在身後的老媽子和李旺的車早不見了。明蓁沒心思細想,隻拖住蘇夢華一路狂奔。那車夫反應過來,丟了車在她們身後緊追。

蘇夢華本就腳疼,平時更沒這樣跑過,明蓁的速度就被她拖了下來,但隻拚著求生本能撐著一口氣往前跑。兩人慌不擇路,前方忽然亮起刺目的車燈,讓兩人有瞬間失明。而那車夫就趁機趕了上來,一人一個手刀將兩人敲昏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明蓁的意識剛回到身上,就感覺到寒冷和疼痛,接著她意識到自己被綁住了。她睜開眼,垂頭一看,驚恐地發現身上的大衣不在了!那裏有她去舊金山的船票,日期就是沈徹結婚的第二日。

那次在戲院裏無意中碰到的賣小食的小女孩,正是東寶的妹妹阿寶,也終於讓她和東寶再一次聯係上。她借著失憶穩住陸雲從,仔細開始新的逃跑計劃。

沈徹大婚時,陸雲從一定會帶著她去,或者她一定會想辦法讓他帶著自己去。等沈徹從陸家接了新娘子,他們會一起去東方大酒店,婚禮在那邊舉行。沈徹的婚禮,至少有百十桌。作為新娘的娘家人,她會隨著蘇夢華去休息室陪著陸蕊秋。她再找機會趁亂離開。

她遞了消息給沈徹,直言自己要去追求“新生活”,兩人恩怨,從一個婚禮起,就在一個婚禮結束。希望在陸家人發現她失蹤後,沈徹能將酒店控製住三四個小時,隻準進不準出。這樣她就有足夠的時間先去提錢,再到火車站。這些時間足夠她遠走高飛了。

而今天,東寶把買好的船票藏在了包花生米的報紙裏,通過阿寶遞給她。可此時大衣卻不見了!

明蓁慌了片刻,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被人綁著,極有可能是因為身上的大衣增加了捆綁的難度,所以才會被扒掉。她認真打量四周,這是間陳舊的木屋,沒有窗,隻一扇兩人寬的門。冷風呼呼地從罅隙裏吹進來。應該不是城裏的民房,倒像是山裏獵人的小木屋,不過已經荒廢了。

屋子不甚明亮,一盞破煤油燈掛在屋角,昏昏照著屋子。有一個破桌子 ,上頭有些花生米,一小壇酒,而那桌子腿邊赫然一團報紙。明蓁欣喜若狂,若沒有猜錯,正是包花生米的那張。看來綁匪發現了口袋裏的花生米,拿出來吃了,然後扔了報紙。

明蓁定了定心,掙紮了一下,雙手反剪綁在柱子上。是最難逃的一種綁縛方式,繩子又勒得太緊。本來她大衣口袋裏還有點東西可以用來割繩子,現在卻是完全沒有辦法。

在她琢磨著怎麽解開繩子的檔口,身後響起了女人的呻吟聲。她努力偏頭看去,這才注意到牆角柴堆裏的蘇夢華。她也是反綁著手,腳也綁著。她頭發淩亂,身上的貂皮大衣也沒了。

隻看這不同的對待方式,她猜到一切似乎應該是衝著自己來的,蘇夢華隻是運氣不好被牽連。

會是誰呢?她不認為是陸雲從,也不會是沈徹,這兩個人想囚禁自己,不必費這樣的周章。再細想仇人,似乎沒什麽仇人。更何況“嫁”到陸家後,她同外界幾乎斷了往來,知道她下落的人少之又少。

那隻是單純為財的綁匪?這樣大概是不幸中的萬幸了,隻要陸雲從肯出贖金,她們應該不會被撕票。她輕聲喚“大奶奶、大奶奶?”

蘇夢華被她喚醒,睜開眼睛就落進惶恐裏,“這是什麽地方?為什麽綁著我們?”

明蓁“噓”了一聲,壓低聲音,“大奶奶,別慌。咱們遇上綁匪了。”

“綁、綁匪!”蘇夢華驚叫出聲。

明蓁又“噓”了她一下,示意她安靜。靜心聽了聽,還好沒什麽動靜。

蘇夢華一個富貴人家的大少奶奶,哪裏經過這個?隻是自小到大,沒少聽說被歹人綁票的下場。此時嚇得臉上沒了血色,渾身都在發抖。

明蓁壓著聲音叫她先過來,趁著綁匪沒回來,她們要想辦法逃出去。蘇夢華怕得渾身發軟,使不上力氣,根本坐不起身,最後滾著到了明蓁腳邊。

明蓁讓她站到自己身後,她記得蘇夢華隨身總帶著金三事兒,耳挖子、剔牙簽,好像還有一把剪線頭的小剪子。經她一提,蘇夢華也想起來了。將身體靠近明蓁的手,還好東西仍在。明蓁摸索著把她短襖裏掛的金三事兒拽下來,然後先去剪蘇夢華的繩子。麻繩粗硬,這小剪子剪得費力,又是反手,很難使上力氣,明蓁的手也磨出了血。

眼看著繩子快要弄斷了,外頭忽然隱隱有了人聲。

不好,人回來了!

明蓁讓蘇夢華趕緊先滾回到柴堆那邊,繼續裝作昏迷,她則是開始割自己的繩子。

人聲漸近,明蓁聽見兩個男人的聲音。不是洛州人,但她在碼頭幹過那麽久,天南海北的話大差不差都能聽懂。

“好好的又下雪,老子的破棉襖都不擋風。還好那女人的衣服能換點酒菜,不然老子不是凍死就是餓死在山裏。”

另一個破鑼嗓子笑起來:“兄弟,再忍一忍,幹完這一票兒,拿了錢正好過個好年。到時候我帶你去好好快活快活!”

“哈哈哈哈,那真是,想起來就心裏癢。”

說話間門聽見開鎖的聲音,接著門“吱扭”一聲被推開了,一同進來的還有一陣刺骨的寒風。明蓁立刻垂下頭裝昏。

“還沒醒呢?別不是打死了吧?”一個戲謔道,放下了酒菜。

他們兩人,本來一個負責看人,另一個去買些酒菜。不過因為遇雪回來得慢些,另一個怕他出事,這才找過去。

“不能,我下手有輕重。哼,有錢人家的女人,不經事兒,不過應該也快醒了。”

明蓁聽見聲音近了,聞到熏人的酒氣,知道人走到麵前了。

“錢多就是養人啊。嘖嘖,這倆女人都是細皮嫩肉的,比妓院裏的女人幹淨多了。要是能受用受用,那真是不枉此生了!”

兩個人接著一遞一聲說著下流話。明蓁聽到一個叫錢大,一個叫王三刀。她心中厭惡,到底能忍住。但蘇夢華卻是越聽越害怕,瑟瑟抖動了起來。

錢大嘿嘿笑了起來,“呦,這個醒了。”說著蹲到蘇夢華麵前,一雙髒手摸上她的臉。蘇夢華嚇得往後退,左躲右閃,可手腳被捆著行動困難,身後又是柴堆,躲無可躲。

“真是皮滑肉嫩。”錢大的手放肆地往她身上抓去。

蘇夢華尖叫著,“別碰我,別碰我!你要什麽,要錢?我家裏有錢,你要多少,我都給你!”

那王三刀拉了錢大一把,“先幹正事兒,別動肉票,回頭不好跟武爺交代。”

錢大吐了口痰,正吐到蘇夢華腳邊,她快被惡心死過去,可對於失節的恐懼更甚百倍。

“武爺隻說要年輕的那個,這個算她倒黴,自己撞上了。嗨,老子不玩出人命就成。”然後邪笑起來,夾雜著蘇夢華的尖叫哭嚎和衣服撕破的聲音。

明蓁心中長歎,果然是衝著自己來的。五爺?武爺?難道是那個戲班子的武哥?他手腕上的紅色胎記又閃過眼前,但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

“住手!”明蓁忽然大喊了一聲,把那兩個人都嚇了一跳。

兩人回頭見那綁在柱子上的女人正一臉輕蔑地打量著自己,都有些意外。

“你們給武爺辦事,他給你們多少錢?”

那兩人臉色微變,不知道是剛才被她聽去了,明蓁不過亦真亦假地說,倒把那兩人鎮住了。明蓁一邊拖延時間一邊用那剪子剪繩子。拿捏不好方向,連同肉一起割了也顧不上疼,隻能強忍著。

“唉,說你呢,滾遠點兒,別碰她!”

她這一副毫無懼色的嫌棄,果然將兩人引到自己麵前。

“瞧你們這窮樣,想來不過是求財。要多少給個數。我是陸家三奶奶,武爺給多少,我給雙倍。”

那兩人對看了一眼,這樣狂妄鎮定的女人倒是第一次見。

王三刀冷哼了一聲,“咱們為朋友辦事,講究個義字,不是幾個臭錢能收買的。”

“五倍。”明蓁又冷冷加了一句。

兩個匪徒的眼神已經有些變化了。

“十倍……五十倍。要就要,不要的話——”

眨眼的工夫,兩人駭然發現她手握著一把金色的小剪子,對準了自己的脖子。也不知道繩子是什麽時候鬆開的。

“我現在就把自己弄死,保管你們一分錢都拿不到。我男人是洛州首富,我小姑子馬上同督軍的大公子成親。你們算算,我這條命,你們背不背得起?

武爺怎麽也得找我男人索要個十萬八萬的。他給你們多少?我猜猜,八百?一千?”

她頓了頓,再看那兩人的神情,嘲諷一笑,“不會幾十塊錢就打發你們了吧?嘖嘖嘖。事兒叫二位擔著,錢他一個人獨吞。武爺果然是好算計啊!”

這幾句挑撥離間讓那綁匪心思波動起來,但仍舊拿不定主意。明蓁瞧出來了,“不信我不敢死是不是?要屍體還是要錢,兩位不考慮一下嗎?”說著將那剪子頭往脖子裏一戳,頓時有鮮血流出來。

兩人同時出聲阻止,“別、別!有話好說!”兩人交換了下眼神,然後一起走到了屋外。

明蓁剛才隻是把脖子的皮劃破了口,沒往要害戳,隻看著血淋淋的。她抹了一把,送到嘴邊舔了一口。腥鹹的,蹭到了唇上,像一抹口紅。

蘇夢華在一邊的抽泣聲越來越大,明蓁完全沒有精神去管她,快速將有可能發生的事情想一遍,以及如何應對。傷口的疼痛和緊張,不斷刺激著她的腦子,她此刻竟然感覺不到恐懼,隻有麵對危險的那種快感。

那兩人在外頭大約在商量,聲音很低,明蓁聽不清楚,但卻是有把握他們已經動心了。她這些年三教九流的人見得多了,什麽人最容易被金錢打動,她一看就知。

門外,錢大嗬著手問:“那娘們兒說的能信嗎?”

“我瞧著差不離。你想,她們身上那兩件衣服都換了一百塊錢了,可見家裏是真的有錢。說起來,武爺也就給了咱們二百塊錢……”

兩人對望了一眼,都從對方眼裏看到了不滿和貪婪。

王三刀眯了眯眼,“這娘們兒說得對,咱們應該自己去聯係肉票的家人——這種事以前也不是沒幹過,老本行。幹脆一不做二不休,要個十萬大洋。幹這一票,咱們下半輩子就吃喝不愁了。”

“可,回頭武爺來了,咱們怎麽交代?都是兄弟,這樣說不過去吧?”錢大還有些顧慮。

他們從前都是山上的土匪,後來山寨毀了,大家各奔前程。兩人是表兄弟,偷雞摸狗好幾年沒混出名堂。後來流落到洛州,遇到了發達了的武哥,便投奔他了,給他幹點零碎活,混口飯吃。

“哼,他現在吃香的喝辣的,住大宅子、使喚俏丫頭,還不知道錢是從哪裏來的。說什麽兄弟,他才給咱們幾個子兒?咱們住的那簡直就是豬窩。他賺了錢也沒給咱們兄弟們分哪?”

王三刀一跺腳,拿定了主意。“他戲班子裏有事,又下大雪,一時半會兒找不到這裏。咱們把人弄到另一個隻有咱們自己知道的地方,等姓武的找到咱們,咱們早拿錢遠走高飛了。哼,兄弟啊,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兩人商量定,轉回木屋中。錢大道:“咱們這一趟也是受人所托,放了你們就不好交代……”

明蓁正想著如何再說服他們,王三刀忽然開口道:“我們兄弟看你們可憐,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算了,哥兒們今天就當大發慈悲了,隻要你家裏人乖乖送了錢來,就送你們回去。”

明蓁暗暗鬆了一口氣,“好。給我紙筆,我寫信給我丈夫,他看到信就會來拿錢贖的。”

兩人臉上浮出奇怪的神色,互看了一眼。明蓁猜到他們怕是不識字,便道:“二位是怕我亂寫?也好辦,你們拿我的信物去。我們的大衣,都是從外國買的,本地買不到,一件就值上千。你們拿去,我丈夫一看就會相信的。”

兩人一聽那衣服價格,頓時麵露悔恨,沒想到衣服這麽值錢!

“我還有手表。”說著摘了手表扔給了兩人。然後聲氣也軟下來,哀求道:“兩位能不能行行好,就別綁著我們了。我們都是弱女子,手無縛雞之力。天太冷了,讓我們妯娌倆在一起取個暖吧?你們要是不放心,鞋子也都拿去。萬一把我們凍死了,你們也拿不到錢啊,是不是?”

那兩人低聲商量了一下,到底是解開了明蓁,讓她們坐到了一處,但扒了兩人的鞋,捆了兩人的腿,那小剪子也拿走了。錢大為人衝動少智,王三刀決定自己下山索要贖金,留錢大看著這倆女人。

王三刀走後,錢大將匕首往破桌子上一紮,收獲了兩個女人驚恐的表情後,得意地開始喝酒吃肉。明蓁等他差不多把東西吃完了,忽然哀求:“好漢行行好,能不能去給我們找點水喝,弄點飯吃?我們兩人好久沒吃喝了。”

錢大已經喝到半醉,正想著拿到錢如何花天酒地呢,驀地被人打斷,便是厭惡道:“女人真麻煩!現在讓老子去哪裏找水?”

“那能給生團火烤一烤麽?真的太冷了,咱們手腳都凍僵了。大哥,求你了,我們真的好久沒吃東西了。”明蓁帶著哭腔道。

錢大罵罵咧咧給兩人生了堆火,但見明蓁摟著那女人,眼睛卻直勾勾望著自己,色心又起。但想到那十萬大洋和王三刀臨去前的交代,覺得不能圖一時之快。但酒氣上頭,心火正炙,渾身發熱。這火堆一起,更是熱得不行。為了錢,不能忍也得忍,還是出去涼快一下消消火。

他惡聲惡氣道:“我去附近看看有什麽吃的,運氣好給你弄隻兔子吃。你們最好老實點,讓我發現你們敢跑,抓住了老子就把你們烤了吃了!”

明蓁慌忙搖頭,“不會的不會的。”

等錢大出了門上了鎖,片刻後,明蓁起身跳到門前,湊到門縫上看,錢大果然離開了,遠遠看到一點背影。待徹底看不見人了,明蓁跳回到火堆前,忍著劇痛將繩子在火上燒斷。從角落裏摸出剛才藏下來的金牙剔子,費力把手從門縫裏擠出去。好在開鎖的本事還在,搗鼓了幾下,鎖開了。

明蓁忙回去解蘇夢華的繩子,“我們必須馬上就走,外頭冷,跟上我,不能停,一停就要沒命了,記住了?”

可蘇夢華雙目空洞,像被人抽走了魂,喃喃出聲,“我活不了了,我活不了了……”

明蓁扶住她雙肩,“我帶著你,隻要我活著,你一定也能活!”

蘇夢華猛地哭嚎起來,“我不幹淨了,我沒臉回去,我沒臉做人母親,讓我死吧!”

明蓁怕她的聲音把人招回來,捂住她的嘴。雖然懂得女人對清白的看重,但那錢大剛才雖然脫了褲子,但到底沒碰著她。這怎麽也要死要活的?

“蘇夢華你清醒一點!你沒有不幹淨了,就當被狗咬了一口。你記住,什麽都沒發生!”

蘇夢華哭得肝腸寸斷,“不不,我怎麽有臉回去麵對予杭啊……”

時間緊迫,哪有時間在這裏墨跡。明蓁簡直氣得沒辦法,“好,你愛哭,你就在這裏哭個夠!”

她起身拿了地上的那團報紙,打開一看,謝天謝地,船票還在。她不再理會蘇夢華,懶得理她死活,拉開門就走。可蘇夢華的哭聲被風卷著一直在她耳邊,甩都甩不掉。那絕望的聲音裏,一聲聲念的都是兒子予杭……

這是個好母親。一個好母親,不該是這樣的結局。說到底,事情因她而起,她不能讓一個孩子因她沒有了娘。

這些該死的肮髒男人!

明蓁惡狠狠咒罵了一句,轉身又跑了回去,她蹲到蘇夢華麵前,眼中閃過狠厲,“好,那就殺了他!”

錢大沒走太遠,打了隻兔子,拎著死兔子哼著下流小曲兒,東倒西歪地走回來了。到了門前一看掉在地上的鎖,大驚失色,酒也醒了一半。他慌得推門進去,可才踏進門,忽然後頸子上一痛,挨了一敲。

他吃痛回頭,見明蓁手握著一根木棍。那是柴火,不夠粗壯且脆,一下就折斷了。

明蓁一擊不中,給了錢大反擊的機會。他胸中火起,惡向膽邊生,衝過去揪住明蓁的衣領就是一個巴掌,“臭婆娘,你找死!”

明蓁嘴角滲血,腦子嗡嗡作響,然後又被錢大一腳踹到地上。她沒有武器,知道那一棍子不大可能將人打暈。同他廝打在一起,是為了引他近身。可此時腦子被打懵了,半天沒了意識。

那錢大凶心已起,壓到明蓁身上左一巴掌右一巴掌抽打,“臭婆娘,敢暗算老子!”

蘇夢華開始嚇得躲在一邊瑟瑟發抖,可見明蓁好像要被打死了,心中忽然翻滾出一團難以抑製的血氣:殺了這個人,殺了他!給自己報仇,救明蓁!

明蓁終於找回了意識,手裏暗暗攥著剔牙簽,找準機會往錢大的眼睛裏猛地一插。錢大“啊”的一聲慘叫,接著脖子上突然被什麽東西纏住,這才發現另一個女人拿了腰帶勒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他腹背受敵,手在空中亂抓。

蘇夢華力氣小,眼見錢大要被掙脫,明蓁掙紮著爬起來,兩人一人拉著一頭,往死裏使勁使勁再使勁,直到力竭。

錢大翻著眼珠子早不動了。蘇夢華這才意識到什麽,嚇得鬆了手,踉蹌著倒退了幾步。明蓁卻怕錢大沒死透,一不做二不休,砸了酒罐子,把碎瓷片紮進他脖子裏。確定人是真的死透了,這才失力跌坐到一邊。

兩人喘著氣,互望了一眼,望著望著,都禁不住痛快地笑了起來。

明蓁扒了錢大的衣服鞋子,分給蘇夢華,但她死活不肯碰。明蓁隻好把自己的衣服脫給她,自己套上錢大的衣服帽子。好在錢大身材矮小,明蓁穿著也算合身,黑色的破棉襖也看不出血跡。明蓁把他身上的刀、手槍、錢全揣起來,兩人拖著他的屍體推下了山。掃亂了腳印,一把火燒了那個小木屋。

明蓁拉著蘇夢華在被大雪覆蓋的山中艱難跋涉。這是城南淨雲山,她從前總到淨雲寺,對這一帶算是十分熟悉。翻過山頭,那邊有個小村落,裏頭有間客棧。明蓁以前來淨雲寺的時候,在那小村子裏住過。

明蓁心裏算著王三刀到城裏,往來加上送信,怎麽也需要一兩日。正在下雪,等他回來,隻會看到那片廢墟。她邊走邊掃亂了腳印,這時間,雪也足夠覆蓋住一切。這些亡命之徒,就算對著自己兄弟也沒有完全的信任。他隻要看不到錢大的屍體,就會以為是錢大把她們弄走了,想獨吞贖金。

被火灼傷過的腳腕一走一痛,那痛刺激著她的神經,讓她格外清醒。雙腳很快沒了知覺,她自己還能頂一頂,但蘇夢華沒有鞋沒有厚衣裳,走不了太遠,隻能先到那小村子裏落腳,不能直接下山。

等到了那村子裏已是深夜,兩人幾乎要凍僵了。明蓁穿男裝一向不違和,並不會讓人起疑。投店時隻說他們夫妻遇了野獸,行李丟了。找店主買了兩套衣衫,弄了溫涼水泡腳泡手,回溫後一起裹著被子暖身子。

蘇夢華累脫了力,軟軟靠在明蓁懷裏。兩人互相倚靠著,身體慢慢暖了過來。過了好一會兒,她忽然輕聲問:“你到底是誰?”

明蓁怔了怔。

蘇夢華很快就睡著了,但明蓁隻短短打了個盹兒,醒時便盤算著下麵該怎麽辦。一旦回了陸家,陸雲從以後會更加小心她的安全,身邊會被安排上更多保鏢。蘇夢華怕是膽都嚇破了,以她的性子,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敢出門了。

所以,她不能再回陸家,隻能借機逃掉。或者,讓陸雲從以為她已經死了……她垂目看了眼蘇夢華,決定賭一次。

明蓁沒有睡意,肚子餓得不行。起身找店夥計要了飯菜,打聽到清晨店裏的人會下山采買,有想下山的客人,也可以搭店裏的驢車一起走。明蓁給了錢,問清楚時間,返回房內。待到清晨,明蓁喚醒了蘇夢華,穿戴好去了飯堂。

才挑起門簾子,明蓁又立刻放下,拉著蘇夢華就往房間跑。拴上了門栓,靠在門上喘著粗氣。蘇夢華早就是驚弓之鳥,一點風吹草動就惶惶不安,她顫著聲音問:“是綁匪?”

明蓁點點頭,“我懷疑綁架我們的是天和班的班主。你還記得,那兩個綁匪說什麽武爺武爺的。怕就是他。”

“他?他為什麽要綁我們?”

明蓁心中隱隱有個答案,但隻是搖搖頭,“左不過為了錢……剛才我看到他坐在外頭。這裏沒有後門,咱們這樣走出去就會被發現。不管是不是他,還是小心一些。”

“那怎麽辦?”蘇夢華嚇得臉色煞白。

“我看他氣定神閑的樣子,怕是來等錢大他們的,應該還不知道發生了變故。我猜他等不到人,自然就會出去找他們……不怕,我們等等。”

今日沒有走成,店夥計送飯時還問了一句,明蓁隻道妻子不舒服,明日再下山。

第二日出房前,明蓁小心查看了半晌,確定沒有武哥的身影了,才帶著蘇夢華出得店來。驢車已經等在門口了。明蓁先扶蘇夢華上車,自己正要上車,忽然身後有人叫道:“明蓁小姐。”

明蓁身形一僵,但裝作沒聽見。武哥卻已經走到了她身後,一把摁住她肩膀,將她扳過來,“明蓁小姐。”

明蓁一笑,“呀,原來是武班主,這麽巧,竟然在這裏能遇到。”

“明蓁。”這一回武哥語氣篤定,雙目緊鎖住她的臉。

“武班主,你在叫誰?認錯人了吧?我是陸三奶奶,這是陸大奶奶。”

蘇夢華雙手冰涼,緊緊握住明蓁的手。

武哥眯著眼打量她們,見兩人形容倉惶。心裏冷哼,錢大王三刀,這兩個人簡直就是廢物!明明帶信說已經抓了人,這兩人怎麽又會出現在這裏,卻不見那兩個家夥?

他冷冷一笑,“哦,二位這是往哪裏去?不如武某送你們一程。”

“回家而已,不勞煩武班主。”明蓁說著就要上驢車。

“慢著!武某有件事要同三奶奶討教。”

“有什麽事到家裏說。不怕你笑話,我那位十分不喜歡我同旁的男人說話。倘若他不在場,回頭知道了,一壇子老醋能把人淹死。”

“嗬嗬。也不是不能去府上,隻怕打擾到旁人。”武哥叉腰,現出腰間鼓起,是槍。

明蓁聽出濃濃的威脅之意。現在她們兩個人,反而沒辦法同武哥周旋。便笑道:“盛情難卻,既然武班主開口了,那我就同班主吃頓便飯。不過我們大奶奶腳傷了,得趕緊下山回家看大夫。”

武哥道:“那是自然,武某隻是向三奶奶打聽點舊事罷了。”

明蓁點點頭,轉身低聲同蘇夢華交代了幾句,“記住,不管他們說什麽,當著下人麵,你要說我們是臨時跑去淨雲寺上香,下雪就住下了。什麽人都沒遇到,什麽事都沒發生。三爺也會單獨問你我的去向,你就……”

她耳語幾句,蘇夢華一個勁兒地搖頭,“不行,不行……”她怎麽能把明蓁一個人留在狼窩裏?

蘇夢華想再勸,明蓁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別耽誤了,予杭少爺在家裏等你呢。”

直到目送載著蘇夢華的驢車消失不見,明蓁方才深吸一口氣,轉身走進了那小飯館。

顯然武哥不是來找她敘舊的,但仍叫店夥計在他房間裏擺了酒菜。明蓁注意到桌上擺了三副碗筷。武哥抽了槍,放在桌麵上,槍口對著明蓁。

明蓁笑了笑,“武班主這是什麽意思,要等我丈夫來才開席嗎?”

武哥給自己倒了杯酒,又將旁邊的空杯子斟滿,忽然柔情萬種,“涵鳳,咱們好久沒一起坐下喝酒了。”

明蓁臉上的笑凝固了一瞬,武哥全將她的神色收進眼底,接著狂笑起來,“明蓁小姐,別來無恙啊。”

明蓁搖頭,“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我是陸家三奶奶……”

她的話還沒說完,武哥忽然毫無征兆地一把抓住她的衣領拽到眼前,一手就掐住她的脖子,“別裝了,你就是涵鳳的女兒明蓁。真是天道好輪回,叫我抓住了你。我終於可以為涵鳳報仇了!”

明蓁被武哥拖著扔到了馬上,一路狂奔。她雙手反剪著,頭朝下,五髒六腑都快被顛出來了。被綁的時候,身上的槍刀都被搜羅去了。明蓁頭昏腦漲,不知道他要把自己帶到什麽地方去。

好不容易馬停了下來,武哥提著她的衣領將她拖下馬,一路拖行,然後一把推倒。明蓁嘔吐了半晌,終於緩過氣來,才發現這是一座墳。

武哥點了香,“涵鳳,我來了,你冷不冷?瞧瞧,我帶誰來了。”他幾度哽咽。“你不是最放心不下你女兒麽?瞧,我把她給你帶來了。以後有她陪著你,你在下頭也不寂寞了。”

明蓁抬目一看,隻見那墓碑上刻的是“愛妻武楊涵鳳之墓”。她手被反捆著,難以使上力氣,卻是掙紮著爬起來,衝到那墓碑前,去踢那碑,“賤人!狗男人!她不姓武,這不是她的墓!”

武哥哈哈大笑起來,“還說不是明家的小畜生!告訴你,這裏就是涵鳳的墓。我把她的屍骨挖出來葬在這裏了,她是我的妻,我的!你要是真孝順,最好就一頭撞死,下去給你娘賠罪。”

明蓁怒不可遏,額角的青筋都暴了出來,目光裏全是凶狠。武哥笑到癲狂,一根繩子繞到她脖子上,“是你告密,害得涵鳳被吊死。你這個不孝女,不配活著,你也去死、去死!”

繩索在脖頸間驟然收緊,明蓁被他勒得喘不過氣,她奮力地扭動,可什麽用都沒有。漸漸的,視線也模糊起來。恍惚間,仿佛看到二姨娘在墳頭前向她招手,“蓁蓁,來,到娘這裏來,娘帶你走。”

明蓁忽然覺得好累,不想動了,也不想跑了。算了,就到這裏吧。所有的恩怨情仇,就此了斷。讓時間凝固這冰冷塵世,讓她灰飛煙滅,她也不要來生。

可在她徹底失去意識前,似乎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穿雪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