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剔銀燈3

溫瑞卿尋尋覓覓裏從兩人藏身處路過,然後走遠了。陸雲從的手又鬆了兩分,但明蓁一抹細頸子還在他手掌裏。

“剛才那個不是你丈夫嗎,怎麽不叫住他?溫二奶奶這麽急匆匆地是要幹什麽去,怎麽連自己的丈夫都能丟下嗎?”

“內急,出恭。”明蓁深吸了幾口氣,腦子總算是清醒過來了。“陸先生,若是不信,不如同路?”

她微微側過臉,眯了眯眼。她臉上因窒息而湧起的紅暈在慢慢散去,但猶帶了一絲晦澀的顏色。“反正,我又不是沒見過那東西。”

她當然見過許多,他的、她的丈夫的,或許沈徹的……但陸雲從不料她能說出這樣不知廉恥的話。也對,這本就是個不知廉恥的女人,同女人廝混,同男人糾纏,一嫁再嫁!

他終於厭惡地鬆開手,退開兩步。拿帕子擦了擦手,扔在了地上,“哼”了一聲,走了。

明蓁見他走了,長出一口氣。沒有時間耽誤了,她急匆匆地出了沈家,叫了輛黃包車往摩氏小學飛奔而去。

本來能趕上放學的,可陸雲從那一耽誤,明蓁到的時候,學校裏除了掃地的老頭,已經空無一人了。她心裏存了絲僥幸,也許芳菲已經帶小四去了火車站。她又匆匆往火車站趕,在人頭攢動的候車大廳裏尋覓,終於看到了賀婆婆。

賀婆婆也看到了她,衝她揮手。明蓁分開人群擠了過去,每進一步心都涼了一分:賀婆婆是一個人,她身邊沒有芳菲和小四!

明蓁好不容易到了賀婆婆身邊,急問:“芳菲和小四呢?還沒來嗎?”

“沒有呀!我還怕她來了找不到我,特意站在這個鍾下頭的。”賀婆婆也心慌慌的,她一個人等了這老半天,總是不見人來,眼瞅著火車還有半個多小時就要進站了。“我們少爺呢?”

“他在沈家,應該在往這裏趕了。”

但是芳菲和小四去了哪裏?她從學校到火車站,就算拉車的跑得慢,也該是芳菲比她先到。現在芳菲去了哪裏?!

叫人不悅的各種氣味同嘈雜的聲音混在一起,讓人難以忍受。她抬目看向熙來攘往的候車廳,焦急地張望。

過了好久,賀婆婆突然驚喜道:“少爺,少爺來了!”

明蓁一看,果然是溫瑞卿。他正左躲右閃,艱難地穿過人群,往她們這裏來。也就是在這一刻,明蓁意識到,芳菲和小四一定出事了。

車站的工作人員在檢票的閘門處大聲喊,“往啟陽去的火車馬上就要到站了,買了票的拿出票,要檢票了!”

這樣一吆喝,候車廳裏**得更厲害了,人們背起大包小包,扶老攜幼地往檢票閘口湧。溫瑞卿被那些人撞得東倒西歪,最後好不容易終於到了二人麵前,詫異道:“怎麽就你們倆?芳菲和小四呢?”

明蓁的麵孔冷得嚇人,她抿著唇看了看牆上鍾,又看了看洶湧的人群,“溫先生,你和賀婆婆先走。我在這裏等芳菲和小四,等我接到他們,我們再同你在啟陽匯合!”

若是溫瑞卿不到,那麽她會毫不猶豫地上火車。但現在不到的是芳菲和小四,她不能把她們撇下。

溫瑞卿自然是不肯的。明蓁也沒多餘的精神去說服他,焦躁地繼續在人群裏尋覓。直到火車開了,芳菲和小四都沒有出現。

三個人商量後,留了賀婆婆和溫瑞卿在火車站裏繼續等著。倘若到了天明她和芳菲還不出現,那麽他們就先回家去。明蓁則是回去繼續尋找。

明蓁的心卡在嗓子眼裏,剛才陸雲從掐著她的脖子的時候她都沒有怕過,可現在怕得要死。怕他們發生什麽意外,怕自己再也見不到他們。

她沿著火車站去摩氏的路又跑了一趟,不放過任何一個擦肩而過的黃包車,可還是一無所獲。最後決定先回家去碰碰運氣,再向左鄰右舍打聽打聽。直到她到了家,看到大門上沒有鎖的時候,心裏終於又燃起希望。

她使勁拍著門,“芳菲,開門,你是不是在家裏?”

院子裏有響動,然後門開了。真的是芳菲!

明蓁激動地一把把她抱住,什麽都忘了,“你要嚇死爺是不是!你去哪了?不是說好了去火車站,你怎麽回來了?小四呢,他在哪裏?”

芳菲被她一連串的話問得紅了眼眶,輕撫著她的後背,“你別急,小四已經睡了。”

明蓁聽到她的聲音裏帶著哭腔,鬆開她去看她的臉,“你怎麽哭了?誰欺負你了?”

芳菲搖頭,“沒有,就是有點事耽誤了……先進來吧。你吃飯了沒有?我先給你弄點吃的吧?”

明蓁眯著眼睛打量她的神情,知道她一定是遇到了什麽事,但她要先去看一眼小四才能放心。孩子睡得正香,不知道夢到了什麽,還咯咯笑了一聲。

明蓁的心全放回了肚子。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兩人退了出去,去了廚房。因為打算走的,灶膛裏早沒了火,芳菲坐在小凳子上生火,要給明蓁下碗麵。

等水開時,芳菲到廚房的小桌子旁坐下,也讓明蓁坐下。明蓁這才注意到桌子上有酒壺酒杯,芳菲往杯子裏倒的是酒。她的心事全寫在臉上,凝重得馬上就要藏不住了。

“到底怎麽了?”明蓁問。

芳菲的唇動了動,抿住了又鬆開,鬆開了又抿緊,最後才像是拿定了主意一樣,“明蓁,我想讓小四認祖歸宗……”

明蓁懷疑自己聽錯了,把頭壓近了些,“你說什麽?再說一遍?”

芳菲抿了口酒,“我想讓小四到曾家認祖歸宗。”

話剛落,明蓁一抬手把桌上的東西全掃了下去,“謝芳菲,你有種再說一遍!”

碎瓷片四散飛濺,發出啪啦啪啦一串尖銳清脆的碎裂聲。地上一片碎瓷,像把誰的心給砸了個稀爛一樣。

芳菲苦笑了一下,蹲下身去收拾。她知道明蓁的反應,有心理準備,隻是怕把小四吵醒。“噓,小聲一點……我覺得,或許這是對小四最好的……”

“你這個做母親的都不打算要他了,你還怕把他吵醒?!”明蓁簡直氣得想給她一耳光。

地上的瓷片,怎麽收都收不幹淨,芳菲無力地丟開,重新坐下。擦了擦悄然流出的眼淚,“我是為他好,他跟著我,以後會恨我的。”

今天她去摩氏小學接小四。這是她第一次到學校裏來。接孩子的人真不少呢,有人開著汽車,有人抬著轎子,大多數人都有仆人帶著長包的黃包車在等著。

下課鈴響過,沒多久孩子們潮水般湧出來。她臉上噙著笑,在孩子群裏尋覓著小四的身影。終於,從剛出教學樓的那一群孩子裏看到了小四,她還沒來得及揮手招呼,小四忽然停住了腳步,轉過身好像在同什麽人說話。那人影在教學樓的陰影裏,看不清麵孔。可小四忽然跟著那人走了。

她滿腹狐疑,為什麽小四不出來,他要去哪裏?她聽說有時候老師會留堂,或許是老師找他?她逆著人群往教學樓裏去。一年級就在一樓,可她尋遍了所有的教室都沒有看到小四。

她慌了神,這教學樓隻有一樓這一個大門,小四沒有出去,那一定就還在樓裏。她扶著樓梯上樓,二樓的教室找遍了也沒有!她急得冷汗熱汗一齊往下淌。

有個老師模樣的人路過,問她:“你找誰?”

“我的兒子,明齊,我沒接到他,我來找他。”

那人笑著安慰,“別著急,三樓是教研室和校長室,你往那邊找找看,說不定是被老師叫去了。”

她匆匆忙忙找過去,教研室裏稀稀落落有幾個正在被老師批評的孩子,但都不是小四。她不死心,繼續一間一間看過去。轉過彎,終於在一間會客室前停住了。

透過門上的玻璃窗,她終於看到了小四。他正同什麽人說話,因是背對著她,她看不清,但心中的激動難以抑製,她直接推開門,“小四!”

小四也驚喜地叫了聲“娘!”

那同小四說話的人轉過身,她嚇得背上全是冷汗:是曾夫人!她怎麽會在學校,她為什麽要找小四?

曾夫人看到芳菲,端詳了她好一會兒。芳菲心虛地躲開她探尋的目光,沉下臉對小四道:“你不是放學了嗎,怎麽又跑回來了?”

“是你?!”曾夫人激動地上前抓住她的手腕。

芳菲知道,這事情,瞞不過去了。小四太像曾少銘了,連左撇子也一樣。曾夫人拿出了曾少銘小時候的照片,她連否認的機會都沒有……

明蓁猛拍了下桌子,“你要是拋棄了他,他才會恨你!謝芳菲,我自己被母親拋棄過,我知道是什麽滋味。我恨那個女人,恨她一輩子,我恨她和戲子私奔拋棄我,所以我告發了她,她被我爹吊死在梁上了。可我一點都不後悔,是她拋棄我的,我沒做錯!”

芳菲不可置信地看著猙獰的明蓁,像看一個瘋子。

“覺得我是個瘋子,對吧?是啊,我是瘋,但都是那個女人害的!你看,你要是也想讓小四和我一樣,變成一個錦衣玉食的瘋子,那你就把他給曾家好了!

你別忘了,他是你十月懷胎不假,是我,是我把他帶大的!是我不分晝夜,一整年沒睡過一個整覺!我給他喂奶,我給他換尿布,把屎把尿。是我守著他,給他喂藥,我教他說話,我教他認字,我把他背大——謝芳菲,他不是你一個人的!我不許你拋棄他,不行!”

芳菲已是滿臉淚痕。哪個母親會舍得把孩子送給別人呢?

那時候,她急著要帶小四走,可曾夫人哭得那樣傷心。一個失去兒子的女人,好不容易看到孫子,又馬上要分開,那一種肝腸寸斷,誰看了都不落忍。

曾夫人帶著她們母子去館子裏吃東西,是間西餐廳。小四頭一回來,雖然坐得很端正,但他的目光裏全是藏不住的震驚和好奇。

曾夫人說:“這是少銘從前最愛吃的一家西餐館子了。”然後說了很多曾少銘的事情。

芳菲知道自己應該告辭,可還是忍不住坐在那裏,想再多聽一聽關於他的事情。好像對他熟悉一些,他們之間的聯係就能更緊密一些。小四也聽得那樣認真,那是一個和芳菲、明蓁口裏完全不同的父親。

吃完飯,曾夫人沒有為難他們,要車子送他們回來。芳菲不好說要去火車站,隻好坐車先回來。

路上小四睡著了,頭落在了曾夫人肩上。芳菲正想把他的頭扶過來,曾夫人卻輕輕托起小四的頭,讓他枕在了自己膝蓋上。她愛憐地輕撫,小聲道:“少銘的小時候,我也是這樣哄著他睡覺。”

那種神情,芳菲都不忍卒看。

曾夫人忽然低聲問她,願不願讓小四認祖歸宗?曾少銘未曾侍奉過父母,小四就是上天送給他的,代他來給可憐的老夫妻倆盡孝的。這樣,曾少銘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

芳菲不知道如何回答,她急著要去火車站,隻能不清不楚地搪塞著。

曾夫人又抹了抹眼淚,“我們少銘啊,就是綺閣金門裏養出的少爺,不曉得有多挑剔。小時候吃蝦滑,捶得太爛就不吃,一定是要能吃到一點點肉塊,卻又不許塊頭太大——那樣一個身嬌肉貴的公子哥,誰想到會……”

曾夫人偏了偏頭,抽出帕子擦淚,“可憐了他的孩子……”

芳菲不知道為什麽,心中滿是愧疚,好像是自己霸占了什麽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又想起下學時,別的孩子都坐車、坐轎,那時候她就想,四少當年也是這樣的吧?可憐她的小四,真的太辛苦了。明蓁原先是打算給他包輛黃包車的,但小四不肯,說可以用包車的錢買書和本子。明蓁開始也沒說什麽,後來不知道為什麽,叫了原來大雜院裏的陳大哥接送小四,但也是走路來回的。

孩子跟著她,從出生到現在都在受苦,以後也許有更多的苦要吃。

曾夫人緩了緩情緒,“我說句不該說的話……如果他長大了,知道自己的娘親曾是個風塵女子,他會怎麽想?”

就是這句話讓芳菲動搖了。她知道,若非即將赴死,若非她一意孤行,她和曾少銘是根本不可能的。她連做曾家的妾室都不能夠,更遑論做他的妻?

她心如刀絞。或許曾夫人說的是對的。所以,她害怕了,害怕小四以後會怪她,會埋怨她,會瞧不起她,恨她斷了他的前程。

芳菲淚流滿麵,明蓁蹲到她麵前,抓住她的雙肩,使勁搖撼著她:“謝芳菲,你在想些什麽!

你知道孩子想要什麽?你問過他嗎?你憑什麽做那些決定他命運的事情?你娘雖然死得早,可你得到過她的寵愛,你不懂被母親拋棄是什麽感覺,你不會懂!不要自以為是是為他好,那根本不是!”

芳菲哭得更大聲了,她也舍不得。可如果能給小四一個遠大前程,那麽她也可以舍掉這份母子牽連,要她的命都可以。

“娘,姨姨,我要和你們在一起!”門口忽然傳來小四的聲音。

兩人隻顧著說話,沒注意到,不知道何時小四已經站到了門外,也不知道聽了多少去。他一臉認真地望著她們,似乎什麽都知道了。

他走進來,給芳菲擦了擦眼淚,“娘,我不去摩氏小學了,我不上學也可以,我可以自己學。娘,不管你從前是做什麽的,你都是我最親最好的娘。”

懂事的孩子總叫人格外心疼。明蓁不是個喜歡掉眼淚的人,此時眼裏也濕了。她抱住小四和芳菲,“別擔心,姨姨會想辦法,姨姨會讓你們過上好日子,不會讓你離開娘的。”

天亮的時候,溫瑞卿和賀婆婆滿麵疲憊地回來了,見到人都在,也放下了心。畢竟錯過一趟火車,總還有下一趟,隻要人在,什麽都不怕。

然而明蓁的想法卻全不一樣了。雖然這一刻說服了芳菲,但人之所以為人,就是他的念頭不是巋然不動的,風吹草動、平地生波。

明蓁太了解曾夫人這個女人了,她的手段她從前就見識過。她絕不歹毒,不會當麵一套、背後一套磋磨媳婦兒,但她也不是什麽善男信女。論起鐵石心腸,大約同自己不相上下。最可怕的是,她的一切算計,都是掩藏在“溫慈”之下的軟刀子。

小四是芳菲的軟肋,曾夫人不過一個下午,三言兩語就讓芳菲動了丟開小四的念頭,讓她內疚自責,自卑自怨。明蓁絕對相信,倘若曾夫人真動了殺心,她根本不需要動一根指頭,就能讓芳菲自己了斷,芳菲還會對她感恩戴德……

所以現在最危險的,不是小四,而是芳菲。雖然現在有溫瑞卿做倚靠,但是他那個身體能撐多少日子真說不準。他死了以後,事情還是一樣回到原點。曾家有權有勢,那曾夫人打起了孫子的主意,她們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也躲不開。她必須找出最快的方法,把芳菲和小四送出去,送到曾家人的手夠不著的地方!

因為鋪子頂出去了,早飯吃過沒多久,收鋪子的人就來了。見到他們還在,還有些吃驚。家已經不是家了,幾個人隻好尋了個便宜旅店先住下。安頓下眾人,芳菲才注意到明蓁離開的時候,還從書店裏拎了書箱和報紙,怪道:“鋪子都頂出去了,怎麽你還去送報?”

明蓁隨意塞了幾份報紙,把書箱扣上,“我剛才想起來,上次忘了跟這家說了,往後我不去送了。今天就當過去打個招呼做個交代,他家人給的賞錢也多,多賺一點是一點嘛!”

芳菲不疑有它,送了明蓁出門,抬眼看到馬路對麵牆上一幅巨大的廣告畫,才想起來,就要是中秋了。不知道今年的中秋會在哪裏過?明蓁最愛吃她做的桂花糕,她在報上看到一種新奇的做法,今年一定要做來試試……

明蓁到了陸家,門房開門時還道:“今天怎麽這樣晚,還當你不來了。”

明蓁賠著笑,“家裏男人早上不大舒坦,所以耽誤了時辰。”餘光見車道上停了輛車,一個少年正在擦車。車和人都眼熟。

明蓁問:“呀,那是你家夫人的車麽,好氣派!”

門房一笑,“那是我們三爺的車。我們夫人不愛坐汽車,嫌那汽油味道聞著不舒服。”

明蓁笑著“哦”了一聲。從前心裏的疑惑都解開了,也是時候要做一個決定了。

門房將明蓁送到了寧園前就走了,她才跨進月洞門,就見陸雲從匆匆自房內出來,一身西褲襯衫,手臂上掛著西服,要出門的樣子。兩人打了一個照麵,陸雲從停了下來,抬起手腕看了眼腕表,麵上十分不悅。

“我想你應該記得,我要五點前看到報紙的吧?這樣沒有信用,看來,你這生意是不打算做了?”

明蓁點頭哈腰賠著不是,陸雲從又轉身同她一起進了房內。明蓁像往常一樣,將書箱打開,把報紙拿出來,然後退開兩步。

陸雲從照舊走過來,隨手一翻,眉頭擰起來,看了看手指上的油墨,“沒燙?”

明蓁默默站在一旁,一直在觀察他。天氣這樣悶熱,領子裏還圍著絲巾……

明蓁忽然向他走過去。陸雲從的眉頭擰得更緊了,不知道她的意圖,身形動了動,到底穩住了沒退開。

真怪,時間是個怎樣奇怪的東西,能把一個人斧鑿刀劈成完全不同的樣子。眼前的這張臉有了棱角,一點脂粉氣都沒有了。眉梢眼角有些些下垂,帶著一分冷厲。

明蓁一直走到他麵前,微微仰頭,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他。她能看到他臉上肌肉細碎的**,是在極力克製他的怒火。明蓁猝然毫無征兆地抬手去解他頸子上的圍巾。

“放肆!”陸雲從低吼,抓住了她的手。

但明蓁還是順勢扯掉了那塊遮擋。她的指尖觸到了他的頸子,指尖下,血管在極快地跳著。她看到自己要看的東西了——一圈淡粉色的皮膚,那是鐵項圈磨傷後留下的痕跡。

陸雲從像被觸了逆鱗,驟然起了殺心,一把掐住她的脖子,“你找死!”

明蓁驀地一笑,手從他頸子上挪開,也不反抗,隻是望著他笑。“真的是你……既然大家都知道彼此的身份,那麽,不如我們做個交易吧?”

明蓁到了傍晚才回到旅店。芳菲今天心裏總是惶惶的,她不是擔心曾夫人再來逼迫,而是擔心明蓁。不知道為什麽,早上明蓁出門的時候,那個樣子就怪怪的。所以明蓁一回來,她就迎了上去,拉著她的手仔細端詳她。

明蓁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笑著抽出手,“看什麽,我臉上有花?”

“怎麽現在才回來?”

明蓁隻“嗯。”了一聲,然後去看小四。小四今天沒去學校,正安靜地在一邊寫字。“學還是要上的。錢都交過了,不去上就浪費了。”

芳菲囁嚅著,“我怕……”

“沒什麽好怕的,咱們該做什麽就做什麽,我不信曾家人還敢明搶了。”畢竟孩子大了,記得事,不是一下搶到手裏就能培養出感情的。曾夫人辦事,不是這種風格。

“那我再去買車票。”芳菲點了點錢,然後放進錢袋裏。明蓁卻抬手攔住了,“不急,我下午去過火車站了,他們說福屯那邊下大雨,淹了鐵軌,去啟陽的這趟車沒個十天半月通不了。”

幾人隻得安心在旅店裏住下。小四仍舊照常去學校,曾夫人果然幾乎日日都等在校門口。有時候也就同小四說幾句話,摸摸臉,抱一抱;有時候則是帶上小四同芳菲去去高級餐廳,逛逛商店,也不提要孩子的事。

因明蓁同芳菲交代過,“隻要曾夫人不提要小四,就隨她去,你就在旁跟著。”

但跟在一邊的滋味並不好受。有時候在餐廳裏遇到曾家的朋友,高門大戶往來皆是權貴。曾夫人熱切地將小四介紹給眾人,說這是自己的嫡孫子,卻根本不提她。旁人自然也留意到芳菲,她相貌出眾,可穿著實在太普通,人也有些瑟縮,甚至被當成是奶娘……

每次回來,到夜深人靜時,芳菲就呆呆坐在小四床邊出神。明蓁從她那落寞的神情裏猜出她怕是又要動搖了。她走過去,按住她的肩膀。

芳菲回過神看她,“明蓁……”

她叫她的名字,雖然什麽都沒說,可明蓁知道她想說什麽。

明蓁搖搖頭,“我說過,你想都不要想。那個老太婆,不過就是想讓你難受。你要是真就此自卑起來,那就上了她的當了。難道這世間隻有富人才配養孩子,窮人家就不配有孩子了?”

道理芳菲都懂。可人是感性的動物,明白道理是一回事,但局內人是無法完全靠著那些“道理”去理清自己雜亂的心緒的。

雖然明知道曾夫人是想要搶孩子,可一想到那是曾少銘的母親,過幾日他們離開了洛州,那曾夫人無異於再一次失去至親。同為人母,感同身受,她心裏也不好受。

更有一層,她不知道自己做的到底對不對,小四跟著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好?她害怕,害怕未來有一天會後悔,更害怕小四會後悔,會怨恨她。這沉重的心事,壓得她喘不過氣,人也瘦了一圈。

過了半個多月,這一日明蓁終於買到了車票。或許定了日子,人才能真正把心放下去,芳菲眉間的愁雲也散了許多。因為要坐火車,小四興奮得走了困,怎麽都睡不著。

明蓁很有耐心地陪在他旁邊,一邊給他搖扇子一邊講故事。一個聽不夠,一個說不夠,一個故事接著一個故事,到後來她的嗓子都有些啞了。

芳菲看不過去,板起臉,“別鬧姨姨了,快點睡。要是你明天起不來,錯過了火車就又要再等好久了。”

明蓁則是無所謂地笑了笑,撫了撫小四的頭,“沒事的。我聽說小孩子纏人也就纏幾年,等他大了,你想讓他纏著你,他都懶得理你了呢。”

芳菲嗔了她一眼,“你就可勁兒的慣他罷!”

等到小四睡熟了,明蓁拿了薄毯子給小四蓋上肚子,又戀戀不舍地看了他好一會兒,這才把芳菲叫到窗邊。

推開窗戶,樹梢上掛著白燦燦的月亮,不圓,卻很亮。明蓁點了根煙,芳菲嗔她,“怎麽又抽煙了?”

明蓁笑了笑,深吸了兩口,再緩緩吐了煙出去,“最後一根。”

芳菲感覺到她有心事,靜靜靠在窗邊等她開口。過了好半晌,明蓁掐滅了煙,幽幽道:“芳菲,我們先分開一陣吧?”

芳菲沒聽明白,望向她,眨了眨眼。“什麽意思?”

明蓁轉身走到衣架邊,從外衣口袋裏摸出了一個信封遞給她。芳菲接過來,疑惑地將裏麵的東西抽出來,有火車票,船票、護照,還有其他的東西。可她仔細一看,那不是去啟陽的票,竟然是去光州的!而船票則是去美利堅的二等船票。但是都隻有兩張。

她的眼睛瞪大了,“這是什麽?是什麽意思?”她並不在乎去哪裏,她隻關心和誰一起去。“你的票呢?溫先生的票呢?”

“你聽我說……”明蓁頓了頓,“溫先生的票我已經給他了。你們先去,我還有些事情沒辦完。等我把事情辦好了,就去找你們,所以我的票還沒有買。”

她垂下頭,把護照打開,上頭寫的名字是溫芳菲。“溫先生是你的大哥,你是他的妹妹。小四,溫明齊是他的孩子。我呢,自然是他的妻子了。你們到了光州,就坐船去舊金山。不要擔心,溫先生會洋文,你們母子倆到那邊也不至於兩眼一抹黑。在路上他也可以教你一些,反正你一直都在學,你又那麽聰明、能吃苦,不怕以後聽不懂人說的話。

這幾張紙上寫的是你們的家庭情況,父親母親,家庭住址什麽的。在船上的時候,你和小四務必要把這些資料背熟,移民官會問的。”

芳菲越聽越糊塗。

明蓁耐心地給她解釋,“要想在那邊住下去,必須有合法身份。咱們的這些身份,是我托了關係找的。十幾年前舊金山地震,市政廳和檔案室都毀了,那邊不少華人就賣‘契約兒子’。他們賺錢,別人正好得身份。

等到你們在天使島登陸入境了,你就寄封信回來。哦,寄到大雜院那邊去,東寶會幫我收信。離這樣遠,往後就算曾家人找過去,也不能把小四帶走。他們若真有心見,就去那邊見。

這個是花旗銀行的支票,裏麵的錢你們三個人生活沒有問題,小四也可以去好學校讀書。少銘原來說過想做什麽來著——哦,對了,做什麽建築師。就是蓋房子的吧?也不知道他怎麽想的。你說是不是有其父就有其子啊,小四也喜歡畫房子……”

“你哪裏來的這麽多錢?”芳菲看到支票上的金額,多得心驚,立刻惶恐起來。

明蓁把東西又重新放回信封裏,微微一笑,“我是誰啊,洛州總督的掌上明珠,總有自己的門路,你別問了。”

第二日幾人早早就去了火車站,賀婆婆會同他們一起去光州,送他們上船後就回自己的家鄉養老去。

溫瑞卿今日神色特別凝重,每回想要說話,都被明蓁打斷,最後隻好緊緊抿住唇。明蓁對著芳菲和小四又是好一頓叮囑,最後才走到溫瑞卿的麵前。

他的唇動了動,明蓁忽然抱住他的腰,臉貼在他胸前,聲音很低,難得的柔情。“瑞卿哥哥,我們也算是露水姻緣了。你一定要多活幾年,等著我。”

是啊,他們的緣分在黑暗裏凝成露,然後天亮了,注定會蒸發、消失。

“明蓁……”他心中充滿了“人世多飄忽,溝水易西東。”的別愁。喉頭也哽噎住,說不出話。

昨夜,她來到他的房間,拿了離婚書讓他簽名。

“雖然你不是我的丈夫了,可還是我的哥哥。我就把芳菲和小四托付給你了。”

他開始說什麽都不能同意,可明蓁最後竟然跪了下來。他一直以為她是堅韌,無所不能的,可那一刻的她卻是那麽脆弱。他一心軟,就答應她了。

他想,也許隻是先過去半年,等他們落了腳安定下來,她就會來找他的。可到這一刻,他忽然有一種預感,他這一輩子大約都等不到她了。

“明蓁。”他艱澀地又叫她一聲。

明蓁抬頭輕輕笑了笑,“嗯。我知道。你等我。”

等一個沒有歸期的人,是什麽樣的滋味呢?

溫瑞卿的眼眶也紅了。也罷,倘若彼此的緣分隻這麽多,那麽便無需強求。隻求自己這副身體能多支撐些時日,發揮些用處,讓她安心。

明蓁將幾人送上火車,列車員喊著:“送車的趕緊下去,要開車了!”

明蓁依依不舍地下了車。小四探出車窗,努力憋著眼淚,可抽噎的樣子更叫人心疼。“姨姨,你要,快點來,找我們啊!”

明蓁笑著點頭,握住他的手,“小四要乖,聽溫先生和媽媽的話。”

“嗯,我會好好,照顧他們的!”

火車汽笛一聲長鳴,把人心上劃開了一道口子,塞進滿腔的疾風驟雨。芳菲忽然慌了起來,她也探著身子伸手去找明蓁的手。

明蓁握住她的手。如情人、如母女、如姊妹、如摯友,往日種種難以釋懷的深情糾纏在一起,匆匆從眼前一一閃過。緊咬著唇才能克製住顫抖,她忍著淚,怕她擔心。

龐大的車身緩緩地蠕動起來,輪軌之間傳來鈍澀的摩擦聲。

明蓁握著她的手,人情不自禁地跟著車身往前走。芳菲忽然把戒指摘下來,塞進她手裏。那是曾少銘送給她的,和懷表一樣,是她最珍貴的東西。“明蓁,你辦完事要來找我們啊。我們等著你!”

明蓁隻是含著笑點頭。

車越來越快,她也不得已跟著越跑越快。但最後那呼嘯而去的列車,生生扯開了她們相握的手,也攫斷了她的呼吸,奔向煙霧迷蒙的遠方。

明蓁攥著戒指,唇翕動著,想叫她的名字,卻發不出聲音。隻能瘋狂地跟著火車跑,一直跑一直跑,直到再也追不上。

人像被抽去了骨頭,忽然就軟了下來。手裏攥著的戒指,尤帶體溫,硬硬的,像卡在了嗓子裏。她再也笑不出來了,蹲下去把頭埋在膝蓋裏,放聲大哭起來。

她從前人生裏所有的眼淚,都是沒有意義的,或者說都是有目的的,那些從不是她真正的眼淚。但此時,她心中的不舍、難過、牽掛,都成了眼淚,洶湧而出。

明蓁原覺得自己是對的,永遠是對的,哪怕錯了,也隻是犯過一點小錯,無傷大雅。隻要她自己不在乎,什麽樣的結果都傷害不到她。可這時候她的心有了知覺,原來感情這種東西,是長在骨肉裏的呀,割舍的時候,要抽筋剝骨撕心裂肺。

不過,也好。這世界上,再沒有什麽她在意的東西了,就再不會為什麽心痛了,也再也沒有什麽可以讓她流淚了。

明蓁沒坐黃包車,走了回去。兩條腿無意識地邁著步子,腦袋空空,胸口空空。雙腿的酸痛,鞋子的磨痛,一步一步,那樣清晰。仿佛是在一句一聲地提醒著她,未來是怎樣的路。

芳菲說,既然不能走男人的路,那麽就走女人的路。明蓁忽然想起二姨娘說過的話,這世界留給女人的路,就這麽多。既然如此,她就來走這一段女人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