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剔銀燈2

這日沈家早早派了車來,二管家親自來請人。

督軍府是從前鬱親王在洛州的一所別院,明蓁從前也去過。鬱親王是洋務派的,這宅子修得也是中西合璧。明蓁想起明老爺私下裏卻說:“那叫什麽中西合璧,簡直是不倫不類。”

沈督軍受任來頭一回公開宴飲,來的除了軍政界要人就是巨賈名流。育浦街比尋常巷子要寬一倍,但今日這賓客盈門的陣仗,還是把個門前大街堵了個水泄不通。明蓁嗤笑,“倒有幾分當年我出嫁的排場呢。”

溫瑞卿一直緊繃著臉,手攥成拳放在膝頭。明蓁挨著他,感到他身上所剩不多的肌肉也繃得緊緊的。也是,去見“仇人”呢,笑得出來才怪。

好不容易汽車蹭到了大門前,遠遠就見大門旁貼牆站著兩排荷槍實彈的士兵。那製服,怕也是新做的,簇新簇新的。沈徹一身戎裝同一個十多歲的男孩子在門口迎客,做足了姿態。

透過車窗,明蓁仰頭看著那宅子簷上蹲著的鎮瓦獸,心裏想,這世間什麽東西能留得住呢?都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唯一能留住的,怕就是這一分“高朋滿座”吧,但前提是你得保證自己是這宅子的主人。

明蓁同溫瑞卿下了車,一下車,明蓁就挽上他的胳膊。二管家引著兩人往前去,明蓁款款走到沈徹麵前,頷首一笑,“沈大公子……這位是?”

“這是三弟沈征。”沈徹介紹,又對那男孩子道:“三弟,這是二哥和二嫂。”

雖然他去查過戶籍了,他們兩人確實已經登記結婚,但這兩個字從嘴裏說出來,不知道為什麽還是滿心的別扭。

到底是沈家的孩子,即便他眼中明明有疑問,可那孩子還是恭恭敬敬叫了聲“二哥二嫂”。

周圍來來去去的客人多,溫瑞卿也不好在這裏鬧脾氣。沈徹將手邊的事交代給了大管家和沈征,自己領著二人去見沈父,一路上低聲相勸,也帶了些兄長的督促:“待會兒見了父親,管好你的脾氣,有什麽事都可以慢慢商量。”

明蓁見溫瑞卿的臉色越來越不好看,挽在他胳膊上的手輕輕拍了拍他,示意他放鬆。

溫瑞卿同她對視一眼,眼中盡是感激——這個虛偽的、叫人窒息的家庭,他自己是一刻都不肯呆的。若不是她同來,他怕是早就要跑走了。如今就算為了她,他也得忍下去。就像昨日商量過的那樣,安安靜靜待到開席,到時候趁亂溜走,就真正同這個家庭一刀兩斷了。

沈父還在書房,幾人到了一方名為“臥雲軒”的小庭院。有聽差的進去通報,不一會兒出來了,叫溫瑞卿進去,明蓁則是等在外頭。

這小園子修得雅氣,明蓁隨意走了走,看看花草。沈徹目送著溫瑞卿進去,餘光見明蓁正彎著腰在看一朵橙萱。他想了想,走了過去。

原來那橙萱花蕊裏停了一隻青粉色蝴蝶,對著花蜜抽吮,雙翅輕揮,絲毫沒有覺察到有一雙手正在靠近,下一刻就要把它捉到手裏。

這個位置被一座堆疊的假山擋住,旁人的視線探不到這裏,正是一個談話的好地方。

“明蓁。”

他聲音剛落,就聽見明蓁懊惱地“啊!”了一聲,那隻蝴蝶從她指間溜走,從沈徹麵前倉皇飛過去了。

明蓁帶著點不滿瞪了他一眼,但也沒說什麽,也不理他,繼續賞花。纖腰一抹,嫋嫋娜娜,身段出落得十分周全。

沈徹走近幾步,壓低聲音,半是規勸半是威脅,“明蓁,我知道你同二弟不過是掩人耳目的假夫妻。我勸你你不要亂來,我弟弟雖長你兩歲,到底是個單純的性子。”

明蓁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然後走到他麵前。沈徹隻見她耳旁的那對祖母綠的耳墜子晃著柔潤的光,晃著晃著就到了眼前。人停下了,耳墜子仍然在晃。

明蓁仰起頭,挑釁地笑望著他,“我同他三媒六證,有憑有據,他如今也有了後——我到底怎麽他了,讓你覺得我在亂來?”

她逼得太近,那張微微潤了口脂的粉唇,在眼前一張一翕,把他的呼吸都帶亂了。

雖然她打扮不見得怎樣華貴,那份雍容沈徹是服氣的。那時候的自己為什麽沒有發現她身上有這樣致命的吸引力?還是說,其實那時候他是很自信的,心中裝了豪情萬丈,並不把女人放在心上。如今壯誌得酬,江山權力在手,他本就心性高,難免一點自負,等閑女子也入不了他的眼。明蓁便成了那朵渾身帶刺的花。尤其知道她成了弟妹之後,那求不得之上又蒙上一層背德的**?

沈徹扯回了思緒,垂目迎向她的逼視,聲音壓得很低,低沉似耳語,“若你恨我,衝我來,別害他。”

明蓁覺得這人好笑得緊。所謂“愛恨情仇”,她對他無愛無情,何來的“恨”?她不過是願賭服輸罷了。

她拿了帕子掩唇一笑,又走近兩步,然後踮腳到他耳根,呼出的氣息叫他麻了半邊身子。

“沈大公子,你倒說說看,我要是恨你,該怎麽衝你來?”

沈徹一垂眼就能看清她細軟的發,在微醺的輕風裏浮動,那沒抿進去的碎鬢發都蹭到他臉下上來,又輕又癢,像人拿了拂塵在他心上掃,隻是明台未淨,還惹起了一片塵埃。他心底湧出一股子衝動,突突地往上衝。

明蓁不過想刺他幾兩句,可忽然見他的臉慢慢逼過來,眼睛緊望進她的雙眼裏,越望越深,裏頭翻滾著濃鬱的欲望把她給嚇住了。她下意識地往後退,要避開這危險的人,沈徹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拽到身前。

明蓁這些年討生活,最知道男子與女子力量上的差距,她不做無謂的掙紮,隻挑釁地盯著他,似笑非笑,“大公子這是怎麽了?我好好穿著嫁衣等你入洞房你不要,現在做了你的弟妹,你反而想要我了?真想不到……”

沈徹不說話,明蓁卻感到他的手在收緊,麵上的肌肉也越繃越緊,整個人都在克製快要爆發的——大概是怒氣吧?

兩人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忽然被遠處一陣激烈的爭吵聲打斷,也讓沈徹的理智又回到了原地。他甩開明蓁,頭也不回地往父親的書房處走去。肯定是二弟又說了什麽惹怒了父親。

明蓁撇撇嘴,這人怕是有毛病。繼而歎了口氣,人果然都是賤脾子。

餘光忽見漏窗光影一閃,她偏過頭去看,卻什麽都沒看到。那聽差的卻走到了麵前,恭恭敬敬道:“老爺說請奶奶進去說話。”

明蓁低頭理了理裙子,又抿了抿不曾亂的頭發。這種大宅子的生活真討厭啊,不過好在就呆這一日了,且陪著他們耍一耍吧。

明蓁緩步進了書房,先映入眼簾的是地上一片碎瓷,房內桌翻椅斜,像才經了一場風暴。溫瑞卿的臉腫了半邊,抿著唇站在一邊。明蓁拿捏出一個緊張的神情,快步走到他麵前去查看他的臉,關心地問:“你沒事吧?”

溫瑞卿搖搖頭。

明蓁這才轉過身,去看沈父。沈父沈士堅身材魁梧,一頭短硬的頭發,圓方的麵龐,顴骨微聳,顯得一雙眼睛發出的光越發威嚴。不得不說,倒是十分有上位者的威容的。

明蓁對著正在審視著自己的沈父行了一禮,不卑不亢地問了安。

沈士堅自然將兩人的關係又盤問一遍,明蓁應答得體,同溫瑞卿說的倒沒什麽出入。雖然這不是他挑的兒媳婦,但這女人還算落落大方。

“你家裏都有什麽人?”沈士堅最後問。

沈徹在明蓁開口前,忽然搶過話頭,“父親,既然事情已經如此,木已成舟,我看厲元禮的事情就算了吧?老話說‘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二弟他們畢竟少年夫妻,感情深篤。就為了厲元禮那點兒兵和地盤,壞了二弟的幸福和咱們家的聲譽,不值得。就是不聯姻,隻要父親發話,兒子也有把握吞掉厲元禮。”

他不想讓父親知道,明蓁便是當年那個總督家的千金。那時候他假成親,並沒有叫家人知道。事後,他背棄了同誌,將那五千條槍暗中交給了沈士堅,沈家才能從一個小小的民團日漸壯大,有了今日的成就。但對於這些軍火的來曆,沈徹一直諱莫如深,沈士堅更是個隻問結果,不問過程的人。

沈士堅捏了捏眉心,二兒子恨他,他知道。沒有父母之命便成了家,確實是溫瑞卿能做得出來的大逆不道的事情。本指望著他給沈家做一些貢獻,但如今看,怕是不能夠了。剛才這個逆子態度堅決,直言若他棒打鴛鴦拆散他們夫妻,他自會去捅到報社裏去……

如今正是他穩定局麵的關鍵時期,並不想惹什麽麻煩。想到這裏,沈士堅蹙了蹙眉,涼聲道:“既然如此,就隨我到前麵見客,盡一盡你沈二公子的義務!”

溫瑞卿還想再回嘴,被明蓁牽住了袖子。她輕輕搖搖頭,溫瑞卿這才抿住了唇。

兩人從沈父的書房裏退出來,先被安排在一間廂房裏休息。下人得了沈父的示意,帶了冰塊和藥箱,道:“老爺說了,二公子麵上腫消了就到前麵去。”

下人退了出去後,明蓁拿了紗布包了冰塊給溫瑞卿消腫。因怕隔牆有耳,兩人都沒有說話,隻聽得房內的時辰鍾滴答滴答。

不多時,幾個丫頭擁著沈夫人進來。三十多歲的女人,身段窈窕,正是風情最盛的年紀。溫瑞卿自然是一張冷臉,但明蓁卻笑臉相迎,給足了她麵子。

沈夫人本就是送首飾來,見這兒媳婦如此上道,一高興,把手上幾個絞絲金鐲子都卸了下來給她戴上。

明蓁並不同她客氣,大大方方收下,一股腦兒全戴在身上——他們不就是嫌棄她寒酸,拿銀子來羞辱她嗎?那盡管羞辱好了,真是多多益善、求之不得。

她嘴上抹了蜜,把個沈夫人哄得十分開心,但溫瑞卿的臉色卻是難看到了極點。等沈夫人走了,明蓁又來哄溫瑞卿,畢竟她也“認賊做母”了。

“生氣了呀?”

溫瑞卿緊抿著唇,也不再讓明蓁給他敷臉。明蓁繞到他對麵,支頤笑他,“真生氣了啊……我那是哄她玩的。咱們回頭要逃的,不好節外生枝。”

溫瑞卿被她說服了,可還是心有不甘,“你為什麽要她的東西?”

“為什麽不要她的東西?這些本就該是你娘的東西,她霸占著,如今我替你拿回來不少,你不感激我,還同我甩臉子嗎?”

溫瑞卿被她噎得沒話好說,明蓁又將他臉掰過來看了看,又給他敷了會兒冰,“識時務者為俊傑,見機行事嘛。好了好了,別氣了,啊?”

到底是唯一一個同他關係親近的女子,溫瑞卿被她這樣一哄,實在也不好意思再氣下去。畢竟她也是在幫他。

待到他臉上的紅腫退去,差不多能見人了,兩人方去了宴會廳。

宅子裏有幢三層的西式洋樓,拱券外廊,白牆紅瓦,是從前裕親王專門為招待洋人蓋的,這會兒正好用來待客。

仆人引著兩人到了客廳,沈夫人正在應酬女眷,見明蓁來了,拋開眾人熱情走過來招呼兩人。

果然是大宅子裏的當家女人,即便對著溫瑞卿的臭臉,依舊不失風度。“二公子就放心把媳婦交給我吧,你父親在那邊,你大哥也在,你也過去陪陪客。”

溫瑞卿本就不是個愛應酬的性子,更遑論還要同那冷血的父親一起,擺出一副父慈子孝的樣子給眾人看?因此站在那裏既不應話,也不肯動,很下沈夫人的臉子。

沈夫人托了托發髻掩飾掉這一分尷尬,明蓁見狀則是一笑,轉身給溫瑞卿理了理西裝,擺正領帶結,細聲交代,“別喝酒,別抽煙,叫他們給你煮杯三花茶喝,這裏人多,降降火。”後麵一句,聲音更低,隻他們兩人聽得到,“忍不了,也要忍著。”但外人瞧見了,卻是一副情深意篤的小夫妻模樣。

溫瑞卿勉為其難地點點頭,跟著仆人走開了。沈夫人則是牽了明蓁的手往小花廳去——這樣的媳婦才省心,甭管她是真心還是假意,至少麵子上皆大歡喜。沈夫人也樂得做個“好”婆婆。

明蓁走著走著,感到有一道目光戳在自己背上。轉彎的時候她停了停,偏頭看過去,在語笑喧闐的人群裏看到一個熟悉的麵孔。兩人的視線對到了一處,陸雲從沒有絲毫避諱躲閃,甚至衝她舉了舉杯,然後緩緩喝了一口。石榴紅色的酒染了他的薄唇,倒像是喝了誰的血。

明蓁抽了抽嘴角,忘了他今天肯定也會來這裏。

“二少奶奶?”沈夫人拍了拍她的手。

明蓁回過神,“哦”了一聲。

沈夫人也順著她剛才的視線投過一眼,笑著問:“是不放心二公子呀?”

“沒有的事,夫人您說笑了。”

兩人談笑間到了小花廳,這邊是女眷們的休息室,通向輔樓,也方便客人們到輔樓邊上的花園裏去看花。

花廳裏搭了幾桌麻將,語笑不絕於耳。明蓁目光掃了一圈,好在是沒什麽熟人,也就放了心。畢竟共和後,新貴換舊貴,早就物是人非了。

見沈夫人進來,眾人都笑著招呼。沈夫人將明蓁引見給幾個最有頭臉的夫人後,問明蓁可會打牌。明蓁是牌桌老手,卻是謙虛道:“隻會打一點,打得不好,夫人們隻要不嫌我總出爛牌就行了。”

沈夫人叫人又開了一桌,她翩然在花廳裏一轉,湊出了一桌麻將。明蓁隻聽不說,假作認真打牌。她下家是個二十幾歲的小姐,圓鴨蛋臉,麵容姣好。一身的細白皮很奪眼目,人略豐腴,卻算不上胖,隻覺得那粉白嫩肉十分討人喜歡。這被叫作陸二小姐的,一直在被眾人打趣,原來這一位是在和沈徹談婚論嫁中。

明蓁從那零星的笑語裏也拚湊出不少消息。陸家從錦南遷來洛州,也不過就是這兩三個月的事情。陸二小姐陸蕊秋一向自視甚高,所以拖到這個年歲還沒嫁人。但在洛州遇到了沈徹,一眼就相中了。那陸家,一貫的財大氣粗,陪嫁極多……

明蓁暗笑,嗬嗬,難怪那什麽司令家的傻姑娘要配給溫瑞卿,原來沈大公子有更大的用處呀。嘖嘖嘖,這一家子好算計,這吃相也真叫人佩服得五體投地。

打了幾圈麻將,陸蕊秋就換成陸家大奶奶蘇夢華,這位是個細眉細眼的清寡的長相,因為是孀居,所以穿得很素淨。

明蓁再無所謂也忍不住好奇起來了,孟小棠是怎麽會成為陸家三爺的?她都要懷疑是不是自己認錯人了。她已經贏了不少了,但為了探聽到一些有用的消息,決定喂點牌給人家。果然蘇夢華一高興,話也多了起來。明蓁故意把話頭帶到了陸雲從身上,眾人便說起了陸三爺。

明蓁上首那位愛做媒的穀大奶奶笑問:“你家三爺可有了婚配?我侄女正待字閨中呢,相貌也不差。要是能湊成一對,那不是美事一樁?”

蘇夢華撇嘴笑了笑,“別想了,我們三叔人不大,主意可不小呢!誰敢給他做媒?更何況——”說到這裏她轉身看了看,仿佛在避諱什麽人,然後方才壓低了聲音,“他在學什麽洋文,請了曾四小姐做家庭教師,兩個人整日裏黏在一起,我瞅著——呀,碰!”

一切盡在不言中了。

沈夫人笑問:“我們到洛州日子也不短了,好像從來沒見過你家陸夫人?”

蘇夢華神情古怪地笑了笑,“她呀,不大出來應酬的。”

等到牌搭子又換了一輪,剛才一直在旁邊看牌的一位太太才神秘兮兮道:“說起陸夫人,我見過一回的,不怎樣能上台麵。我聽我家老爺說,陸家大爺前幾年被綁匪撕票沒了命,四爺愛玩,出車禍弄瘸了一條腿,整日裏在家裏不見人。陸老爺是也是個不管事的,現在陸家主事的,就是這個三爺了,不過他不是陸家正房太太的生的,現在的這位陸夫人也不是正房太太。”

明蓁豎著耳朵聽著,在心裏拚湊著陸雲從的來曆。冒名頂替?好像也沒那麽容易,那就是拜了幹娘?可這種大戶人家,誰會把家裏的錢權交到外人手上?正琢磨著,忽然有個丫頭跑過來,“穀大奶奶,您家的姆媽說孫少爺鬧肚子呢,叫您過去看一看。”

穀大奶奶聞言忙丟開牌,“哎呀眾位,不好意思我要先失陪了。你看,這牌就打了一半……”

沈夫人笑道:“不妨事,孩子要緊。”說著往花廳裏掃了一眼,然後眼睛一亮,抬手招了招,“曾四小姐,你來得正好,快過來替穀大奶奶打兩圈。”

曾楉芝一貫的一身洋裝,像是才從外頭進來,額上有些汗,兩頰也泛著紅。沈夫人很貼心地叫人去打水送冰果子露來。“這是去大園子裏了吧?外頭太陽好烈的,先坐下喘口氣。”

曾楉芝坐下前就看到了明蓁,雖然在這種場合見到這樣打扮的明蓁實在叫人覺得納罕,到底沒表現出來。兩人心照不宣地頷了頷首,算是招呼。

她笑著應道:“對,去看那邊的園子了,然後又去玫瑰園看玫瑰。沈夫人,園子裏的花養得真好。”

明蓁垂目打著麻將,並不摻和幾人的閑話。又聽人問:“今天怎麽沒見著曾夫人?”

曾楉芝搓著牌,笑得溫婉,“我大娘不是掛名摩氏小學的校董嘛,每年這時候都有個頂重要的董事會。雖然是掛名的校董,會也總要去一兩回的。等那邊會散了她就過來。”說著,目光向明蓁瞟了瞟。

明蓁則像是什麽都沒聽見似的,認真地碼著麵前的牌,眉頭微微皺著,好像拿到了不好的牌一樣。

“噯,我怎麽把這茬兒給忘了!我們熏哥兒也報考了摩氏,可差了幾分,早知道就走走你們的門路了。”

明蓁心跳一點一點變快了:曾楉芝的大娘,不就是曾少銘的娘?她若去了摩氏,會不會碰到小四?

明蓁抬眼看了看牆上的時辰鍾,忽然改變了計劃。倘若黃包車跑得快一點,應該能趕在放學前把小四帶走。但這件事她隻能自己一個人去,不能帶上溫瑞卿。

這一圈打完了,明蓁借口休息,找下人要了紙筆,寫了張紙條,“有事提前離開,君自去電影院碰麵。”他們開始就約好過,離席的時候就說要去看電影,溫瑞卿應該會明白她的意思。

寫完了紙條,叫那人送去給溫瑞卿,她又坐了一小會兒,趁著無人注意,從輔樓那裏出去,穿過花園,沿著小路往前宅去。這宅子修得曲曲折折,小橋流水、亭台假山搭配的錯落有致,夏木蔭鬱,賞心悅目。

明蓁心裏裝了事,無心觀賞,越走越快。可才轉過一棵開得正旺的木繡球,一下就撞到了一個人身上,差點摔倒。那人敏捷地一把握住她的胳膊,將她扶住,“夫人小心。”

明蓁站穩了,那人的手卻沒有撤回去的意思。

真是不想碰到什麽就來什麽!明蓁在心裏罵娘,麵上卻是擺出一點赧然的笑意,手臂動了動,想脫離他的手掌,無奈被他牢牢握住。

“陸先生,我沒事了。”

陸雲從卻像是沒聽見她的話,目光在她臉上描。唇角微微一翹,是一個諷刺的弧度,“真沒想到,小小送報女,竟然是督軍府的二少奶奶。失敬、失敬。”

“陸先生,既是知道我有丈夫的,自然也知道這樣不大合適吧?”她又往回抽胳膊,還是沒抽出來,索性仰頭盯住他。

“唔,抱歉,忘了。剛才看到你同你的大伯哥抱在一起,我還以為這種事情,你不在意呢。”

原來剛才是他在偷看?簡直陰魂不散了。明蓁心中抽了他七八道鞭子,但現在她實在是沒工夫同他糾纏,隻能先忍著。便是肅起臉色,“陸先生慎言!當知名聲對女子的重要。”

陸雲從忽然把她往前一拉,手從她胳膊處鬆開的瞬間一下卡住她的脖子,像要懲罰什麽十惡不赦的罪人。“做都做了,還怕人說嗎?”她的脖子這樣細,她一動,耳珠子就掃在手上。

明蓁現在能肯定了,這個人就是孟小棠。他的手在一點一點用力,她感到呼吸在一點一點變得困難。但她就是知道,他不會這樣掐死他,他會一點一點弄死她,不會讓她死得太痛快。

她去掰他的手,但徒勞無功,索性做出一副任人宰割的樣子。“那似乎也輪不到陸先生來管吧?”她艱難地說。她並不喊叫,隻是帶著一絲詭譎的笑,望進他的眼睛裏。

她的臉開始漲得紅紫,瀕臨窒息,開始讓她有點發暈——某個瞬間想,就這樣死了也好。但不行,她還要去找小四,她不能跟他在這裏耗。

就這樣掐死她,就能一了百了了。這張臉、那些事再不會出現在他的夢裏,攪擾他、惹怒他,讓他夜不能安,食不下咽。但為什麽就是下不了最後的決心?

遠處隱隱傳來男子的呼喊,有人在叫“明蓁,明蓁!”

是溫瑞卿的聲音,怕是看到了她留的字條找來了。

陸雲從不滿地攢起眉頭,立刻換了姿勢,從她身後卡住她的脖子,拖著她隱到繡球樹同假石山的罅隙裏。

明蓁本能地往後仰著脖子,發出痛苦的鼻息聲,臉上卻一直帶著笑。

喘息聲太大,像火星子四下噴濺燙了他的手,他下意識地鬆了鬆,冷冷看著她那副虛偽的笑臉,“我隻是想提醒一下——溫二奶奶,我在你書店裏訂了好幾年的書報,要及時給我送來,一日都不能落。跟你說,我這人不大好說話,最不喜歡別人欠我的東西。凡是欠了我的,都得加倍地還回來。”

她的身上不知道撲的是什麽香粉,濃得叫人完全不能忽視。每一次呼吸,那濃香就從鼻子鑽進去,鑽到肚子,一直鑽一直鑽,鑽到他也不知道的什麽地方。不是散了,而是藏身了起來。

陸雲從不喜歡她這身少婦的打扮,但這通身珠光寶氣的樣子,卻是有些從前明五爺的意思了。

他暗地裏觀察過她很久。見過她卑躬屈膝,迎來送往,同人勾肩搭背。她有時候會幫對麵布店吆喝生意,那布店的店主是個寡居的三十多歲女人,見到明蓁時總是眉來眼去。

明蓁每次去吆喝,那店裏的生意都會特別好。店門口支起一個攤子,一群女人圍著挑挑揀揀。有人挑剔道:“這布料也太薄了吧?”

明蓁穿著男人的衣服,袖子卷到了小臂上,她把那水紅色的布往小臂上一搭,然後掀起一角,手在薄削的布料下一點曖昧的輪廓。

“大姐你這就不懂了,這料子做成了家衣,半遮半掩涼快得很。這就是屋裏頭穿的嗎,當然越薄越好嘍!”

接著女人們發出會意的笑來。若是男子說這樣的話,就失了體麵,說不定還會讓人罵一頓。但明蓁不一樣,她是個女子,卻有雌雄莫辨的男相,俊俏風流。她說出的葷話同男子一樣撩撥人,卻又不會讓她們有道德上的負擔,所以反而喜歡同她打情罵俏。

不,這不是他要找的人,明五爺不該是這樣的!明五爺該是高高在上,不屑同任何人多說一句話。她高興了,才會眼皮輕垂,用眼角微掃一眼,滿臉的鄙夷。想要讓她多看一眼,那必定要跪在她麵前搖尾乞憐的。

他腳踩這麽一個爛泥裏的女人有什麽意思?他毫不懷疑,他若是讓她跪下,她馬上就會跪到他的腳邊,不會有半點猶豫。但如果不是他,她為了活命、為了錢,一樣會如此。不是這樣的,他要的不是這樣的。就算是奴顏婢膝,那也隻能對著他一個人!

對,他要把這個女人托到天上,然後再狠狠摔到地上,才能解他心頭之恨,“回報”她當年的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