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鎖南枝1

回到了旅店,已經是下午了。

這間小旅店,門臉不大,因為位置偏僻,往常客人也不甚多。明蓁邁進門檻的時候,見廳裏坐著一個媒婆模樣的女人在吧嗒吧嗒抽旱煙,她身邊站著個粗手粗腳的丫頭模樣女孩子。

見明蓁進來了,掌櫃到女人耳邊嘀咕幾句,女人的眼皮抬起來,攢著眉毛打量了明蓁幾眼,在明蓁剛走過去的時候站起身,“姑娘留步。”

明蓁現在的心是空的,眼裏誰都沒有,遊魂似地飄過去了。她太累了,從來沒有這麽累過,想去**躺一會兒。

那女人被無視了,老大個不高興,跟上明蓁,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尖著嗓子叫:“誒,叫你站住呢!”

明蓁被拽停了,茫然地看了眼胳膊上那隻雞爪般的手,順著手抬眼看去,目光空空洞洞的。

“嚇,難不成還是個聾子?叫你呢,你跑什麽?”

明蓁撤開胳膊。

女人挑剔地上下又打量了她一會兒,“你就是明蓁姑娘?”

明蓁,姑娘——這個叫法明蓁好像很久很久沒聽人提過了。

“嘖嘖,怎麽一副男人婆的樣子?”女人圍著明蓁走了一圈,抬了抬下巴,“知道我是誰嗎?”

“您哪位?”

女人對她這種態度十分不滿,“我是喜婆。今天是黃道吉日,陸家三爺叫我們來接姑娘進門。”

哦,明蓁想起來了,她把自己賣給了陸雲從。

“知道了,等我睡一覺就跟你去。”說著,明蓁就要走。

“什麽睡一覺?這可是成親的大日子,耽誤時辰,婚姻可就不和美了!”

和美麽?和成親的時辰沒有關係,和人才有關係。既然如此——明蓁打了個哈欠,“有車來麽,還是轎子?”她可以在車上睡一覺。

喜婆顯然是被交代過,對明蓁態度稱不上好,給那粗丫頭使了個眼色,兩人一左一右跟著明蓁進了她的房間。

丫頭叫冬香,從肩上解了包袱下來,拿了一套俗豔的粉紅色襖裙給她換上,又弄了線給她開臉。別看著人粗,手上活倒是精細,三兩下給她頭上攏了一腦袋的刨花水,又別上發包,做成了個婦人的發髻,然後拿喜帕一蓋,草草就算完事了。

明蓁隨著她們到了大門外,沒有轎子也沒有車子,隻兩輛黃包車等在一邊。冬香扶著明蓁坐上車,自己也在她身邊緊挨著坐下,像怕她會跑一樣,抓著她的小臂。

到陸家的時候,天都黑了。明蓁蓋著蓋頭,也看不清什麽。冬香扶她下了車,明蓁聽見喜婆在前頭喊了句,“姨娘到,接新婦了!”

你看,一個女人大約總是在重複她母親的路吧。她是姨娘生的,現在也做了姨娘。她一點都不意外,坦然接受陸雲從的一切安排。

沒走正門,從後門進來,一路走到寧園。冬香一路走,一路給她講規矩。沒有鼓樂,沒有鞭炮,沒有賓客。明蓁自嘲,她這人生真是一直在走下坡路,一次出嫁比一次砢磣。第三次嫁人,還是做妾,直接是自己走上門的。

她今天實在太累了,太陽穴一跳一跳的疼。已經好久沒犯過的胸痹,現在好像也開始隱隱作痛了。她根本沒把冬香的話聽進去,更沒打算守陸家的什麽屁規矩。隻想走快點,讓她早一點躺下去睡一覺。

“從今天起,你就是陸三爺的五姨娘了。沒有三爺的同意,你可不能亂走,見到陸家人要行禮。”

明蓁終於忍不住笑出了聲,竟然是五姨娘嗎?陸雲從不是沒娶妻嗎,原來前頭還有幾個妾。不錯不錯,小戲子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她自然也是不在意的,二姨娘也好,五姨娘也好,或者說少奶奶也好,在她眼裏都沒什麽分別。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冬香讓明蓁在**坐下,吩咐道:“五姨娘,你先坐著。三爺前頭忙著,過一會兒就來。”說完,她就退出去了。

明蓁聽到關門聲,接著是上鎖的聲音。她扯掉蓋頭,隨意打量了一下房間。是廣寧街那間宅子裏的布置,沒有囍字,沒有紅蠟,別說吃的,連杯茶都沒留。她甩掉擠腳的繡花鞋,又把喜服一脫。頭上也不知道插了多少東西,她拆了半天沒拆掉,失了耐心,索性一歪頭就睡過去了。

床是這幾年睡過的最舒服的床,不硬不軟又寬敞。明蓁這一覺睡得昏天黑地,睜開眼腦子還有些發懵,腿腳都酸得不像話,一下子就讓她想起當初剛在碼頭做扛工的時候,每天都累得恨不得變成一攤爛泥攤著。

明蓁習慣性地伸手摸了摸旁邊,摸了一個空,驀地想起來,小四和芳菲都不在了,從今往後就隻有她一個人了。

她長長籲了口氣,把枕頭抱進懷裏。他們三人一向是擠在一起睡的,夏天你給我扇會兒扇子、我給你扇會兒扇子;冬天擠在一個被窩裏取暖。她太喜歡抱著小四睡覺了,小孩子身上有股特別好聞的味道,聞著人就安心,和芳菲身上的那股香氣兒也是不一樣的。真是奇怪,男孩子是香的,男人卻是臭的,這中間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身邊忽然沒了人,真不習慣啊!明蓁抱著枕頭邊滾邊歎氣。不過沒關係,她沒打算把自己的下半生都耗在這裏,隻要等芳菲他們安頓下來,把支票兌出去,她再想辦法弄到路費。隻要陸雲從不弄死她,隻要她的腿還能走,那麽這個地方就留不住她。

但是今天心情和身體都有些沉重,難免提不起力氣,什麽都不願意去想。她睜著眼睛在**躺了一會兒,肚子餓了,人卻沒什麽胃口。本還想再躺一會兒,卻是餓得睡不過去,又有了三急,索性起了床。

門自然是打不開的,透過門縫,瞧見一把大銅鎖。她拍拍門,喊了聲“有沒有人?”

無人應答。

她有點惱,不給吃飯不給喝水就算了,連馬桶都不給,這叫個什麽事兒?難不成讓她在屋子裏解決?好歹當初她還給他提過馬桶。

明蓁扯著嗓子叫了好一會兒,終於聽到人的聲音了,是個少年,沒好氣地問:“什麽事?”

“我要去茅房。”

外頭的人噎了一下,然後道:“你等著。”

明蓁聽見腳步聲走遠了,隻當他去提馬桶去了,可過了一會兒,門鎖卻是打開了。來人推開門,往左一指,“廊子最東頭那間就是。”然後人退到台階下站著,斜著眼睛乜著她。明蓁掃了他 一眼,是那個開車的男孩子。

存貨太多,不能走太快,她夾著腿挪到了最東頭。並不是老式人家的茅房,而是西人的盥洗室,倒是寬敞。靠裏有花玻璃隔斷出的一處,能看到純白色爪足浴缸的一角。地上鋪了白瓷磚,壁掛式水槽,哦,還有抽水馬桶。她沒用過,雜誌上看過。

阿榮一雙眼睛緊緊盯著那扇門,這都多長時間過去了,總不見人出來。他有心去看看,卻礙著對方是個女人,而且是五姨娘。聽說是欠了債的,家裏還不起錢,拿了女兒抵債。可剛才一看,年紀未免大了些,而且這個女人他見過的。他有點想不通,三爺一個姨娘都沒有,怎麽一來就娶個五姨娘?

陸雲從今天也有點怪,早上有客來,走不脫身,卻是隔一會兒就叫他到寧園這邊來看一眼,但又不說到底來看什麽。他這都來回跑了三四趟了,總算是聽到點動靜,否則他都要當新姨娘變成蒼蠅飛跑了呢。

阿榮正不著邊際地胡思亂想著,聽見陸雲從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怎麽在這裏站著?”

阿榮忙回身應道:“五姨娘去茅房了,爺不是說要看著嗎,我就在這裏等著。”

“人還在裏頭?”

阿榮點點頭。

陸雲從蹙著眉頭也盯著看了一會兒,忽然邁步過去,徑直推門而入。

盥洗室內水汽氤氳,鏡子被水汽蒙了一層,像誰罩上一層白紗,一切都是朦朦朧朧的。他聽見嘩嘩的水聲從玻璃隔斷後傳來,還有時斷時續的哼唱聲。原來在洗澡,倒是很愜意得很!

明蓁泡在水裏,抱著膝,頭歪靠在膝頭,看著牆壁的瓷磚上水汽凝成的水珠不斷地滑下去,看得人發怔。不知道小四和芳菲到哪裏了,路上的東西吃不吃得慣,會不會想姨姨想得睡不著?

“怎麽不唱了?”

一個冷冰冰的聲音把明蓁嚇了一跳。她轉過臉,見陸雲從負著手站在旁邊,正居高臨下漠然地看著她。

“怎麽不唱了?”他又冷聲問了一遍。

“哄孩子的歌,你要聽?”明蓁歪著頭笑問。

陸雲從忽然屈膝半蹲下身,一把掐住她的下巴,指尖深深嵌進她的雙頰裏,“從昨天開始,你就是我的人了,我的奴才,我的小妾。我是你的丈夫、你的主子,對我,要用敬語,要守我的規矩。”

丈夫……

明蓁的臉被他掐得生疼,但仍舊笑,聽到笑話忍俊不禁的那種笑,她嬉皮笑臉地問:“那陸三爺是愛聽妾叫您夫君呢,還是叫主子呢?”

水麵上一層泡沫,迷離惝恍,看不清水下的真身,隻有一個隱晦的輪廓。他的目光也隻在她臉上,不曾往下移動分毫。不是自持,透的全是厭惡。

她在浴缸一點羞意都沒有。短發一齊翻到腦後,一雙大眼睛像水洗過一樣瑩亮,望著他笑。發尾往下滴著水,有一串水珠順著她的臉一直流下去,流過頎長的頸子,聚集在鎖骨的凹陷裏,然後一動,所有的水都一齊墜下去。

陸雲從“哼”了一聲丟開手,站起身。

“那我就鬥膽叫一句夫君了?夫君說什麽就是什麽,妾照做就是。”

那諂媚的語調,尤其叫他說不出的厭惡,還有煩躁。雖然當時的自己也曾忍辱含垢、曲意逢迎,但不是這樣的,他要的不是這樣一個人,要的不是這樣的反應!

他隻是不知道,他隻是晚來了一步。幾年前的明蓁,自矜自貴,絕不是現在這副嘴臉。

“哄孩子的歌,夫君要聽嗎?”明蓁又笑著問了一遍。

陸雲從沒有回答。

明蓁唇角一揚,也不再看他,拿了海綿搓起自己的胳膊,竟真的唱起來了。

“小小狗,小小狗,想吃肉,想吃肉。我拿著肉包勾勾手,它汪汪叫兩聲,打個滾、抖三抖。小小狗,小小狗,舔舔我的手,搖搖尾巴點點頭……”

“閉嘴!”

陸雲從猛然間火氣上湧,懷疑她在故意羞辱他,故意讓他記起,曾經被鐵鏈拴著的、在她麵前搖尾乞憐的自己。

明蓁抿住了嘴,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洗完了出來見我!”

陸雲從拂手而去,門“哐當”一聲合上。

明蓁這才揉了揉被他掐疼的臉,笑出了聲。這歌,原應該是這樣唱的,“小小狗,小小狗,走一步,吃一口……”

明蓁洗完了澡,穿了衣裳出來往自己的房間走。陸雲從的房間就在正對麵,隔著天井,她一偏頭就能看到房裏。那個叫阿榮的少年也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這會兒院子裏也沒旁的人。

明蓁回了房,這才正經打量起這間廂房。她都快記不清廣寧街的宅子是什麽樣的了,不過到底還是有股熟悉感。她打開衣櫃,想找件男子的衣服換上,卻在衣櫃的隔斷裏發現了一個琺琅胭脂紅花草鼻煙壺。

她噗嗤一笑,手放上去一轉,床板沒動,書架卻是移開了。果然有間密室呢!

明蓁走過去,探頭看了看,不是挖在地下頭的,應該是房間隔出來的。比曾少銘的那間略小些,陳列倒差不多。

明蓁走進去,摸了摸,暗暗咋舌,這些家夥都用在自己身上,也不曉得自己扛不扛得住?這樣一想,自己當初對他未免太溫柔了些。

明蓁快速研究了一下鎖頭,鐵鏈上的鎖還有門鎖,都不難打開。這些年跟著三教九流的人混在一起,她自己都不知道學了多少旁門左道。

她曾是施暴者,太理解施暴者的心態,無非就是淩辱、施虐。現在時移勢易,她站到他曾經的位置上去,去揣測他現在的心理,給自己謀一條出路。這遊戲,雖然稱不上愉悅,倒也有點兒意思。

他要她守他的規矩,那麽現在她就要弄清楚,他的規矩是什麽,他的底線在哪裏?他想看到什麽樣的自己?

她也在掂量她自己。“處世能無欲,看山豈有難。”自尊心、廉恥心、良心,那種東西她統統都沒有,自然也不怕丟的。

不過當被狗咬了一口——應該不會比被狗咬更疼吧?她垂目看看手臂上的傷,在碼頭做工時被狗咬過,疼也是疼的,但隻要她不在乎,就沒什麽東西能叫她在乎。

明蓁“參觀”完那間密室,將門合上,繼續翻撿衣櫃。全是女人衣衫,粉色、湖色、青紫色,各種刺繡、鑲滾。花裏胡哨的,果然是給姨娘預備下的衣服。

沒一件她願意穿的,但實在不想穿那身嫁衣了,隻得套了件水青色大袖短襖,隨便拽了條墨玉色長裙,套上就去見陸雲從。

到了門前,明蓁拿腔拿調道:“主子,妾來了。不知道叫妾來,有什麽吩咐?”

陸雲從正在書桌前坐著翻看這幾日各處送來的賬本,但從昨天起就一直心神不寧,什麽都沒看進去。聽到明蓁的聲音,他翻頁的手頓住了,不鹹不淡地道了句,“進來。”

明蓁邁步進來,站定在門口。

“關門。”

明蓁也不多言,轉身關了門,繼續站樁。

陸雲從放開賬本,將眼鏡摘下來擦了擦,再戴回去。雙手合握,冷冷地望著她。

明蓁才反應過來似的,向他行了禮,“見過夫君。”

陸雲從站起身,走到她麵前,圍著她慢慢繞了一圈。男人一樣的短發,女人的衣裳,真是不倫不類!

他最後站定,涼聲道:“脫。”

明蓁因意外眉頭動了動,卻也不叫不鬧,抬手去解扣子。從脖子解到衣襟,襟子全解開了,往後一送,一聳肩,那襖子順著她的雙臂滑到了地上。現在裏麵是件蕾絲邊的白紗襯衣。

“接著脫。”他的聲音依舊無情無緒。

明蓁緩緩去解襯衣的扣子,修長的頸子、凸起的鎖骨一點一點現出來。他的目光始終在她臉上,他期待的那種悲憤沒有看到,也沒有得到臆想中的痛快,反而她回視的目光讓他很不舒服。

所有的扣子都解開了,她正要脫去襯衣,陸雲從卻毫無征兆地一把抓住她的頭發。明蓁頭皮一疼,不得不仰起頭。

“頭一件,把頭發留起來。沒長長之前,就戴上假發。第二件,往後不許穿男人衣裳。”

他鬆開她的頭發,掌心帶著一股膩滑的潮氣。他的手順著她的胳膊落下去,落到了手腕,一把抓起來,放到眼前。

一雙粗糙的手,醜陋可鄙,不堪入目。他不悅地鎖起了眉頭。當他看到她的手腕時,眉頭蹙得更深了,仿佛有人不問自取了他的東西。她未來身上會有數不清的傷,但也隻能是他留給她的。他還沒動手,誰也不能搶在他前麵動她。

“傷哪裏來的?”

明蓁滿不在乎地看了看,“咱們做苦力,賺的是辛苦錢,又不是官家小姐,身上哪能沒點傷?”其實是戒煙時留下的。

“把手養好,指甲留起來,這些難看的傷疤要上藥膏,不要再讓我看見。見我要梳妝打扮,描唇畫眉,我可不想讓人以為我娶了個男人做姨太太。”

明蓁雖心中納罕,麵上卻是乖順。“爺,我是不是要去給幾位姐姐請安?”

“不需要。”

陸雲從微微壓低了些身子,手指將她腮邊的一縷頭發別到耳後。“明蓁,你真當到陸家來做少奶奶的?你就是爺養在院子裏的一個玩意兒。”

明蓁聽明白似的點頭一笑,“倒也是。”

玩意兒嘛,消遣用的,自然有玩膩的一日,倒也不算沒有希望。沒聘書的姨太太,也就是說出去好聽,跟堂子裏的妓子沒什麽兩樣。碰上個把主家變態的,找一群人來共享的都有。

但以明蓁的猜測,陸雲從不過就是把從前受過的統統還給她罷了。她從前可沒叫人一起搓磨過他,那麽大約自己倒還不至於淪落得太不堪。但也保不準,先想好對策總是沒錯的。

“不過妾呢,少奶奶做過幾回了,頭一回做人家姨太太,若有什麽不合您心意的地方,您要教妾呀。”她仰著頭看他,笑得可謂婉媚,像極了要討好丈夫的妾。

他知道她在做戲,她也知道他恨她,恨得巴不得食肉寢皮。四目相對,卻較著勁兒似地盯著對方,誰都不肯先挪開。

“還有,名字也得改。”

明蓁心裏簡直要笑死,男人給姨太太取名字的惡趣味原來他也染了。“那請主子賜名吧。”

陸雲從靜靜盯了她一會兒,隨意從書案上抽了本書,“不如讓老天爺給你取名吧?你挑兩個字——對了,這遊戲還是你教的。”

明蓁想了好一會兒才想明白他在說什麽,再一看,他手裏的書《孽海記》,好像從前也看過。

“簡單點兒,就第一頁第一行的頭兩個字吧。”

陸雲從垂目看了看,然後將書一扔,“名字不錯,往後就叫‘五花’了。”

“五花?”

“一二三四五的五,野花的花。”

五花……所以,名字他早想好了,故意在這裏等著她呢。明蓁欣然一笑,“呀,這名字。主子往後叫我小五,叫我阿花也可以呢,其實不如叫‘五花肉’,好記又好吃。”

忽然阿榮的聲音從外頭傳進來,“夫人,三爺說了,寧園誰也不許來……”

他的聲音被一個清脆的耳刮子抽斷了,接著是匆匆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陸雲從的眉頭也擰了起來,他俯身撿了地上的衣裳,扔給她,“穿上。”

明蓁衣的服才穿了一半,門霍然被人推開了。衣衫不整的明蓁看過去,看到一個纖瘦的婦人怒目瞪著自己,“大白日的,你們在做什麽!”

她身邊還跟著個大丫頭,見狀不敢進來,在外頭垂著頭站著,隻拿眼睛偷偷往裏瞟。

他總不會是娶了老女人才有今日的富貴榮華吧?明蓁心裏暗暗想。希望不要是,否則又多一個難纏的。

陸雲從走上前兩步,正好將明蓁擋在身後。“這是我的書齋,希望娘您進來之前,叫人先通報一聲。”

很不客氣的語氣。

哦,原來是他的娘。是親生的那個?叫什麽來著?明蓁記得小梅原來說過,但想不起來了。雖然她臉上有了褶子,但瓜子臉杏仁眼,皮膚也算白,想來年輕時是個美人兒。

“這就是你帶回來的女人?你帶個女人回家,竟然連娘都不告訴一聲!這什麽時辰,客人還在前頭等著,這狐媚子就勾著爺們白日裏做這樣下作事情!”

明蓁心裏想,真冤枉。

陸雲從的眉頭擰得更緊了,瞪了一眼站在門外的柳芽。是柳芽通風報信的,她心虛地低下頭,再也不敢到處亂看。她對這個師兄又愛又怕。早些年重逢的時候,若不是孟春娥攔著,她早就被他給錢打發走了。

明蓁的衣裳穿好了,抄手看戲似地站在一邊看熱鬧。陸雲從餘光瞧見了,不滿道:“還站在這裏做什麽,回去!沒我的允許,不許出房門半步。”

明蓁應了聲“是。”但走了兩步又返回來,輕輕拽住他的袖子,聲音低到隻有他們兩個人聽見,“主子,跟你商量點事兒。門就別鎖了,成嗎?妾這人有點毛病,一喝水就愛跑茅房。你鎖著我,一時來不及開門,那就不好了……對吧?

你曉得,我們家從前規矩大著呢,女人起身後房門是不許關的,白日裏關門那是非常不名譽的。就不說我家了,瞧你家老夫人也不樂意,對吧?我又不會逃。”

陸雲從厭惡地扯開袖子,“哼”了一聲,“諒你也不敢逃。”

明蓁莞爾一笑,“妾哪裏有那個膽子呢?”福身一退,可才走兩步又想起什麽,“主子,妾餓了,也渴了,一天一夜,到現在水米未進呢。”

陸雲從磨了磨牙,揚聲對著柳芽道:“去廚房裏弄點吃的給五姨娘送去。”

柳芽“哦”了一聲,不情不願地去了。

“多謝主子!”明蓁帶笑款款地退了出去。

現在隻剩他們母子二人。孟春娥剛才走得太急,岔了氣,尋了張椅子坐下直喘氣。

“早就讓你成家,你不肯。現在忽然弄來這麽個不男不女的東西。別人跟我說的時候,我還當是玩笑,沒想到竟然是真的!就算你要弄女人進府,好歹要跟老爺和我說一聲吧?你這樣一聲不吭,不怕人家說你目中無人?”

孟春娥說到這裏,又想起從前種種辛苦,悲從中起,垂起淚來。她這一生起起伏伏,苦多甜少。當年先是遇到陸公子陸柏麟,為陸家不容,自己含辛茹苦獨自撫養兒子成人。後來陸家二老歸了西,陸柏麟再無人管束,才派人到處找尋他們母子。可惜造化弄人,還未相認,兒子就遭難跳了洛河。

孟小棠的死訊幾乎要了她一條命,也錯過找來的陸柏麟。要不是心中有個信念,又得曾四小姐接濟,她怕早就病死了!生生盼了三年、苦了三年、以淚洗麵了三年,終是老天有眼,真叫她盼回了兒子!但兒子卻像變了一個人。

她不知道兒子做什麽營生,卻知道賺了些錢。孟春娥將他的身世和盤托出,他們去了錦南陸家認祖歸宗,孟小棠便成了陸雲從。

陸家是豪族,家大業大人多嘴雜,站住腳跟也並不容易。雖然陸家二老不在了,陸柏麟的原配和當家大少爺卻還在。他們母子倆仍舊是吃了數不清的苦,可為了能過上堂堂正正的日子,再多的苦她都咽得下去。

大約真是否極泰來了,熬死了正牌太太,大少爺前幾年又被綁匪撕票沒了命;四少爺愛玩,開車撞了牆,瘸了一條腿,整日藏在家裏不見人。陸柏麟這一房便隻有陸雲從能倚靠了。果然是自己的好兒子,吃苦好學,家裏的生意也都漸漸交到他手上。

去年陸柏麟中風,陸雲從堅持分了家,又說洛州氣候好、有名醫,就舉家搬來了。孟春娥並不想回洛州,怕被人認出來。可陸雲從堅持,她也無可奈何。這不再是從前那個對她言聽計從的孟小棠了,而是陸家四房的主事人。心硬手狠,說一不二。

所幸洛州早已物是人非,當年的名角孟小棠再也無人記得,孟春娥這才安下心。

“怕?怕誰?陸大奶奶嗎?還是孫少爺?現在這個家,我說了算。”陸雲從坐回自己的書案前。

孟春娥歎了口氣,“那至少也要跟你父親說一聲,是不是?”

陸雲從輕蔑地笑了笑,“老頭子中風在**,神誌不清的,說不說,有分別嗎?娘,我的事情不用別人管,你自己打打牌看看戲,可消遣的法子多了去了,不要把手伸到我院子裏來。”

柳芽滿腔不忿,氣咻咻地往廚房去,剛出了院子就看到阿榮正倚靠在牆上垂著頭揉著臉。她略想了一想,便走過去,關心地問:“阿榮,你沒事吧?呀,臉腫了?”

阿榮忙放下手,“柳芽姐,沒有,我沒事。”

柳芽站到他旁邊,歎了口氣,“每次看到你,就想到我弟弟……如果我爹當年沒賣掉我,我弟弟應該也有你這麽高了。”

阿榮看了眼柳芽,她正看過來,對著他笑了一下。

柳芽是陸夫人房裏的人,而且,據說是內定給陸雲從的姨娘,人又厲害,所以府裏當差的人對她都有三分懼怕。阿榮沒想到她也同他們一樣有著傷心事,一下就覺得她可親多了。

柳芽過了一會兒,又問:“阿榮,我問你,那個女人當真是三爺娶的姨娘太?”

阿榮是陸雲從在山裏頭撿來的,隻對他一個人忠心,盡管柳芽對他這樣客氣,可他不願意亂說陸雲從的私事,隻點點頭應道:“嗯。”

柳芽心中怨恨起來。師哥從前對她多好啊!她和師哥的情分,是旁人誰也比不上的。那時候,孟春娥脾氣壞,動輒打她罵她,都是師哥給攔住的。雖然現在師哥再也不許她提過去 ,讓她把“孟小棠”三個字爛在肚子裏,現在這喜怒無常的性子叫她害怕,可她還是覺得自己是不一樣的。

錦南陸家不說了,可現在的這個陸家,她就是半個主人。孟春娥為報她當年的不離不棄,是許了一個姨娘的位置給她的。她沒傻到想要做少奶奶,因為知道他大約會娶曾四小姐。她不嫉妒,因為曾四小姐出身高貴,對師哥和孟春娥也有恩。她搶不過,情願讓位子給曾四小姐。但是旁人就不行!

也不知道哪裏冒出來的女人,竟然搶到她前頭做了姨娘。好在是五姨娘,就是說陸雲從至少還會納三個妾,那麽其中怎樣都該有自己的位置吧?

阿榮畢竟是孩子心性,被柳芽七轉八繞的,還是套出了不少話。柳芽往廚房去的路上就在暗暗琢磨,這位五姨娘是被他家人拿來抵債的,先前還嫁過人,是敗柳殘花。柳芽打從心裏瞧不起她,她有什麽資格霸占著師哥呢?好像陸雲從對她也並不怎樣上心,一輛黃包車拉進來的,沒有賓客、房裏也沒人伺候,連孟春娥前頭都沒過明路。最重要的,陸雲從昨夜裏根本沒留宿,瞧今日那形狀,似乎也不怎樣客氣。

所謂打狗看主人,柳芽決定先試一試陸雲從到底是個什麽樣的態度,再來想自己下一步如何走。在錦南陸家那幾年,後宅裏的爭鬥,她耳濡目染也很有些心得。一些孟春娥不好出麵去做的醃臢事,還不都是她去做的?她什麽樣的風浪沒見過,磋磨這麽個姨太太,她有的是辦法。

陸家廚房裏時時刻刻都有人,灶上的火也不熄的。大司務這會兒正在同做粗活的小丫頭交代什麽話,見柳芽進來,忙笑問是不是夫人要什麽吃食。

柳芽隻說自己隨便拿點東西,讓各人去忙。她在廚房裏摸索了一遍。陸家是闊氣的富戶,好東西端出去,主子們也不過隨便動幾筷子,端回來的剩飯剩菜,也比普通人家瞧著體麵。

大司務斜著眼睛瞥見柳芽弄弄這個,搞搞那個,最後裝了幾盤子很砢磣的剩飯菜端出去了。

明蓁這會兒餓慘了,在**歪靠著。有人到了門邊,細聲細氣地道:“五姨娘,飯來了。”然後也未待她開口,那大丫頭就徑直進來了,將托盤往桌上一放,“五姨娘,這會兒廚房都忙著,您先墊墊肚子,等回頭他們做好了我再叫人送過來。哦,對了,我是夫人房裏的,叫柳芽。”

明蓁看了她一眼,細長臉,細長眼,瞥著人看時倒有三分媚相,那目光裏的敵視和鄙屑也不加掩飾。這樣的穿戴做派不是粗使丫頭,不是姨娘,怕就是通房丫頭了。

明蓁的目光從她臉上轉到那桌上的飯菜上,“爺讓你端來的?”

柳芽點頭,“嗯,是三爺吩咐的。”

“行,放下吧。”

柳芽退著出去了,離開前,見明蓁走到了桌前拿起了筷子。她心中鄙夷,什麽地方來的破落戶,連這種東西都吃得下去!

明蓁拿筷子在那殘羹冷炙裏撥了撥。她是高門大戶裏出來的,主人吃不完的東西往往都給下頭人吃,但凡要點臉麵,剩下的東西都不會太難看。現在這碗裏坨成一團的爛麵條,散碎的魚尾巴,搗得稀爛的獅子頭,大約拿去給收泔水的都比這看著體麵些。

是陸雲從故意交代的?喂狗的飯都比這強。好在還有一小塊白糖糕看著還清爽些,明蓁捏著吃了,用筷子把那剩飯剩菜又攪得更不成樣。

送來的茶也是涼的,明蓁將就著喝了一口,繼續躺到**。看來晚上有場惡戰,肚子既然吃不飽了,那就更要先睡一覺保存體力。

陸雲從在外頭應酬完,到家的時候已是掌燈時分了,家裏人正在吃晚飯。

孟春娥坐在主座上,左手邊的空位是留給陸雲從的。柳芽站在孟春娥身邊伺候她用飯,陸大奶奶蘇夢華帶著五歲的孫少爺陸予杭坐在孟春娥右手邊。

孟春娥畢竟不是蘇夢華的正頭婆婆,且對這個出身高門的便宜兒媳也有些懼,索性讓她上桌不需伺候婆母。再過去是陸二小姐陸蕊秋,四爺陸雲澤,他身邊站著的是他房裏的大丫頭姝卉——陸家四房也就剩這麽多人了。

眾人見他回來了,都放下筷子招呼。孟春娥讓柳芽過去加付碗筷,陸雲從的視線從眾人身上掃過,叫住柳芽,“不用了,我在外頭吃過了。你們接著用飯吧,我先回去歇會兒。”

陸雲從往外走的時候聽見陸蕊秋的聲音,“娥姨,下月初督軍府辦舞會呢,沈家夫人說還沒見過您,請您這回無論如何都要出席呢。”

陸雲從的腳步稍稍放慢了些。他知道孟春娥頂怕交際,雖然扶了正,到底在那幾個少爺小姐前硬氣不起來。兼之又怕被洛州的故人認出來,所以總不肯出去應酬,就顯得格外畏畏縮縮不上台麵。眾人都曉得她怕出去丟醜,但看破不說破,因著陸雲從,總給她些麵子,因此表麵上還是一團和氣。

“你們年輕人去吧,我都是老太婆一個了,哪裏跳得動?”孟春娥果然推辭。

蘇夢華笑勸道:“娥姨還是去吧,我猜沈家大約是要正式公開二妹和沈大公子的婚訊了。咱們家一個長輩都不去,說不過去的。”

“二小姐的婚事雲從都安排妥了,絕不叫二小姐受委屈。”孟春娥還想推辭,可還是經不住眾人都在勸,到底應下了,“那我就去同親家們碰個麵,老爺在家裏沒人照看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