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纏枝花3

明蓁這幾日的心緒不寧,終於在這一天找到了因由。書店不過才打開門,門口就停下一輛馬車。車簾子一掀,下來兩個衣著光鮮的女人。

明蓁見有客人上門,正要迎過去,但透過玻璃門一看,登時心一沉,然後拉起才坐下的小四就往後頭去,將他塞到了廚房。

賀婆婆正在生火做飯,被她那慌裏慌張的樣子嚇了一跳,“喲,這是怎麽了?”

“勞煩婆婆幫我看一日小四,今天叫他不要到前頭去。”明蓁小聲同賀婆婆說完,又轉身蹲下,對著小四千叮嚀萬囑咐,“小四,無論如何,姨姨不來叫你,你不可以出後院!”

小四頭一回見明蓁這樣緊張,也認真地點點頭。明蓁沒空多說,在他額上親了一下然後匆匆跑到了前店。

那兩個女人已經進了店內,正四處打量。明蓁挑簾走了出來,堆出一張笑臉,“夫人小姐早哪,有什麽需要的?咱們這裏什麽書都有,想要點什麽?經史子集在那個架子上,話本子小說在這個架子上……”明蓁熱情地介紹著,仿佛這兩個就是尋常的客人。

那年紀大些的女人,顯是保養得法,雖然頭發花白,梳得卻是整整齊齊。她微微蹙眉,目光追著明蓁來來去去忙著招呼的身影,仔細端詳了好一會兒,終是慈祥一笑,聲音裏卻還帶著些許不確定,“小五?是小五吧?”

自從那日曾楉芝見了明蓁和小四,心裏就打了個結。但因她素日事多,又要給人做翻譯,還在給一戶人家的公子做家庭教師,這事一時就給忘了。

昨日月初,各房少爺小姐都要過去給長房請安。曾楉芝去得晚,到的時候人都散了。曾夫人正神情落寞地翻著相冊,滿麵哀戚。

曾楉芝曉得大娘性子一向堅韌,聽說當初大伯說和老四斷了關係就斷了,為了曾家,曾夫人連求情都未曾有過。曾少銘離家許久,杳無音信,她也是近幾年才知道,原來人早沒了.......

此時,曾夫人那一種無言的哀痛,讓見者也跟著難過。曾楉芝請了安,坐下來同曾夫人說了會兒家常話。大約是心中哀思難抑,曾夫人翻著相片就說起曾少銘小時候的事情。

曾楉芝探頭一看,禁不住“咦”了一聲,這才說起來,“我不是一直給約翰遜先生做翻譯嘛,前陣子他們借了摩氏小學的籃球場比賽,我也去了。那天正是摩氏小學招考,我好像看到明蓁了。”

曾夫人歎了口氣,從前,隻要提到“明蓁”,自然就離不開曾少銘,那兩個不般配的孩子,竟然也好了那麽多年。可曾楉芝接下來的話,讓曾夫人驚得相冊都掉到了地上。

“我不確定是不是明蓁,她沒認我。不過她身邊帶著一個五六歲大的孩子——我當時就覺得眼熟,現在看到銘哥哥的相片,竟然和銘哥哥那麽像!”

曾夫人心中再不能平靜。若說明蓁有了曾少銘的孩子,她也不會奇怪的。他們早以為兩人胡來過,所以曾少銘才不肯退婚。又想起少銘行刑前一日,有個女人在曾家門口跪了一天一夜,求他們救曾少銘。

可那時候怎麽救呢?後來共和了,兒子才被光明正大地迎回祠堂了,再不用遮掩。可她的兒子沒有了,要個冷冰冰的牌位有什麽用!

每逢年節,看到其他幾房的人齊齊整整,歡聲笑語,她雖然也賠著笑,可心卻刀割般的難受。她有三個孩子,曾少銘是最受她寵愛的小兒子,所以才縱得他一直和明蓁在一起,也強迫自己忍著那完全不成體統的未來兒媳婦,可後來……

她夜闌驚夢,有時候也會想起那個雨夜的女人來。那個女人去見了少銘了嗎?有留下一點香火嗎?可又覺得自己是癡人說夢,莫說一夜就坐下胎有多大可能,就是說,如果那女人有了孩子,怎麽都會來曾家要錢的吧?

可是沒有。雖然曾家中間離開洛州回鄉幾年,可老宅子仍在。後來大兒子進了政務院,全家人又回了洛州。那女人若有心尋,還是能尋到的。想來是沒有留下子嗣。倘若少銘真有一男半女,那也是她餘生莫大的慰藉了。

曾夫人猛抓住曾楉芝,心快跳出腔子來,“果真!?你可看清楚了?”

曾楉芝也不確定,“那小姐一副男人打扮,倒很是明蓁的做派。她一副避之不及的樣子,想來不是我認錯了人,就是她不肯相認。大娘莫急,您想,那孩子既然去報考摩氏,您是摩氏的名譽校董,往後有的是機會看到。”

可曾夫人哪裏坐得住,更等不得了。叫曾楉芝趕緊去學校打聽,連夜從那一堆學生資料裏翻找,然後再一個個上門確認,終於找到了明蓁的鋪子,因為明蓁留的通訊地址就是文通書店。

明蓁聽見那一聲叫,知道再裝不成了。暗暗後悔上次遇到曾楉芝時的反應顯得太刻意和心虛,此時再裝失憶什麽的也來不及了,便隻好轉過身,疑惑地問:“您是哪位?”

曾夫人掉下一行淚,為的是見到這一個曾和兒子緊密相連的人,就如同碰觸到往昔裏的曾少銘。

“我是少銘的母親,小五,你不認得我了嗎?”

明蓁垂了下眼,然後恍然,“哦,曾夫人。您需要點什麽?”

“小五,我聽說你有一個孩子——”曾夫人急迫得什麽都顧不上了,隻想知道孩子的事情。

明蓁的眉頭挑了挑,先冷眼望向曾楉芝。曾楉芝被她的目光逼得窘迫,輕輕拽拽曾夫人的袖子。曾夫人卻渾然不覺,焦急地看著明蓁。

明蓁長籲一口氣,卻是笑了,“曾夫人,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我和四少退了婚以後,我可是嫁過人的。就不怕您笑話,孩子是我死鬼丈夫的。”

她心裏也暗暗慶幸,小四的大名是“明齊”。芳菲淪落過風塵,不肯讓小四跟著自己姓。本想姓曾,可那時候又怕會生出事端,所以是跟了明蓁姓“明”的。更因為“明”“銘”同音,“齊”,取的是“見賢思齊”,芳菲希望小四能成為他父親那樣的人。

曾夫人的目光黯淡了下去。是的,她曉得的,當時收了明家的請帖,但是曾家人都沒出席,也算是躲過一劫。那一夜動亂,明老爺死了,明家散了,明蓁下落不明。難道那孩子同曾少銘真沒關係?

門上鈴鐺又響,有人進來問:“新的一期《新青年》雜誌到了沒有?”

明蓁借機對著曾夫人道:“抱歉,失陪一下,我還要招呼客人。”說著迎過去,熟練地應付,“您來得巧,郵包今早才到,這還沒拆包呢。您稍等,我要先把訂閱用戶的先留出來,剩下的才能拿出來賣。”

那人也說不著急,願意等。明蓁見他是青年學生模樣,曉得他們最愛看什麽書,又把他領到一個書架前,“這裏都是新出的翻譯書,您看看有沒有喜歡的一起帶走,給您打個九折。”然後便打開了堆在牆角的郵包,將新到的報紙雜誌往外拿。

這時候書店裏顧客進進出出,也是十分繁忙。曾夫人等了好一會兒,見明蓁這裏既沒有說話的機會,也沒有說話的意願,不得已失望地離開了店。

明蓁餘光見她們走了,才鬆了口氣,兀自走了片刻神,忽聽見一個中年男子問:“找到了沒有?”

明蓁回過神,“哦哦,抱歉抱歉,您瞧,我給忙昏了頭。您要什麽來著?”

那男人四十靠邊,寬方臉,聞言頗有些不樂意,但還是道:“要一份今天的《東華日報》。”

“哦,好好,這就找給您。”

明蓁很會識人,見他管家模樣,衣服料子雖不算頂名貴,卻也熨燙得十分挺括,應該是體麵人家的。她一邊翻著郵包,一邊道:“您還要點什麽不?咱們這裏賣的報紙雜誌有五六十種呢。不僅有先生們喜歡的《國聞》《民聲》《梨園春》,還有太太們喜歡的《電影》《淑女》,哦,對了,還有連載西人笑話的《西笑》……您一家老小愛看的,咱們這裏都能買齊呢!”

那人似是考慮了一會兒,“我們主人是讓我來訂些書報,不過,你們送貨上門嗎?我瞧著你們這書店裏東西還算齊全,就是這地兒不大好找。要不是人家推薦,咱們根本找不到你這裏。”

“您瞧,這就是好酒不怕巷子深了不是?我們東家也是讀書人,做的不是生意,是情懷。您放心,您給留個地址,會有報童按時送過去的。就是要加點跑腿費。”

那人皺眉搖了搖頭,“我們主人是講究人,帶字的東西,不喜歡折損。我瞧著穩妥起見,還是店裏親自派人送吧。會燙報紙吧?若是能燙好了送過來更好。當然,錢好說的。”

明蓁快速盤算了一下,小四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聽說牛乳對孩子最好,小四也愛喝。這些跑腿費夠他的牛乳錢了,她不過早上少睡一會兒罷了。當下就應了。

明蓁從那人手裏接過名片和地址,上麵寫著“陸雲從,地址:育浦街六號”。

“你敲門,說給我們三爺送書報的,門房就知道了。可千萬別弄折了。”那人又反複交代了幾句方才離開了。

雖然曾夫人走了,可明蓁還是怕他們會留人在外頭監視,一整日都沒讓小四到前麵來。想起芳菲說過,她曾經在曾家門前跪過一夜,雖然不曾告訴曾夫人自己的姓名,萬一真叫他們看到了芳菲,那小四的身世是根本捂不住的。

趁著沒有客人,她趕緊讓東寶去同芳菲說,今天不要過來了。想了想,又同賀婆婆商量了一下,暫時先把小四放在書店。下了工,繞了好幾圈,確定沒有人跟蹤,才回到家。

芳菲見她一個人回來,不無擔心地問:“今天怎麽這麽晚?小四呢,去哪裏玩了?”

明蓁按了按她肩膀,“別緊張。今天店裏太忙了,小四在賀婆婆屋裏,等得睡著了。我瞧他睡得香,就沒叫他。反正明天一早我得去送報,小四在書店裏還能多睡一會兒。”

芳菲將信將疑,但她一直都信賴明蓁,聽說明天又要早起一個鍾,心裏又心疼起明蓁來,忙把飯菜擺好。

明蓁囫圇吃了飯,早早睡下了,心裏記掛著小四,也沒睡踏實,天不亮就起了。她一動,芳菲也起了身。兩人見對方的眼裏都有憊態,想來都是放心不下小四。但彼此心意都心知肚明,不需什麽言語。

明蓁今日先出門,剛跨出門忽然停住了,她轉過身對芳菲說:“要不,你還是從廠裏辭工吧?”

“發生什麽事了嗎?”

明蓁想了想,“你容我想想,回頭我跟你說。放心,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你別擔心。”

芳菲心中再擔心,也承了她的好意,便是點點頭,“嗯。隻要我們一家三口在一起,我就什麽都不擔心了。”然後往明蓁懷裏塞了個荷葉包起的包子,“早上你也沒怎麽吃東西,站一日櫃台也辛苦,到了店裏擺完攤子就吃了。”

明蓁不再說什麽,蹚著迷蒙的晨霧去了書店。今日的郵包將將到,明蓁把那陸姓客人訂閱的報紙準備好,燙完,然後用了個扁書箱裝好,拎著去了陸家。

育浦街上原有幾家富戶,明蓁從前也偶爾到各家串門子。隻是一時山嶽崩頹、風雲變色,難免人事沉浮,很多宅子已經悄然換了主人。就好比這個陸家,她不記得育浦街這裏有姓陸的。

明蓁尋了門牌號過去,門燈還燒著,上麵寫了兩個字,“陸宅”。

明蓁摁響鐵門上的門鈴,不久就有門房從裏頭出來,六十開外的寡瘦老頭兒,人倒是客氣,問:“您找哪位?”

明蓁提了提手上的書箱,“老伯您早哇!我是文通書店的,來給您家三爺送他的報紙。”

門房一聽,“唔”了一聲,打開了門,“進來吧。”

明蓁卻是把書箱裏的東西拿了出來,遞給老人家,“老伯,東西我送到了,就不進去了,還趕著回去開工呢。”

門房並不接她的東西,又把鐵門拉開了些,“那可不成,大管家交代過,三爺的書報要直接送到他書房去,旁人不能經手。”

想來是個紈絝子弟,這許多的爛講究。明蓁透過那半敞的門,遙遙隻看得到花木扶疏間一棟兩層西式洋房。有幾盞燈從窗口透出來,不知是不是早起的主人。看在跑腿費不菲的份上,明蓁也隻能勉為其難地進去了。

天剛蒙蒙亮,宅子裏的路燈還沒熄,門房引著明蓁一路往裏走。快到洋房前了,卻又繞著房前的噴水池往東邊小路上去。明蓁警覺起來,問:“老伯,您家主人不在宅子裏嗎?”

門房回頭點頭一笑,“對,我們三爺喜靜,自己單獨住的。”

原來還是個怪胎。明蓁心道。當下跟上門房。

這宅子十分深闊,滿種草木,正是盛時,花、樹雜香,混著晨霧,很是馥鬱。七彎八繞的,穿過一小片梅林,終於到了一處月洞門前。這一處完完全全是個中式的園林了,白牆青瓦,磚額上兩個字“寧園”。沿牆栽種著細竹,在晨風裏招搖。

老人停下,“你自己進去吧,三爺就在裏頭。”

明蓁奇道:“您不先通傳一聲嗎?萬一您家主人還沒起,打擾到就不好了。”

門房卻是道:“不礙事,我們爺一向早起,你把報送進去就行了,回頭裏頭的人再領你出來。”說完就走了。

明蓁拎著書箱走了進去。是座玲瓏秀致的小庭院,有連廊曲折通向一間麵闊三間的房子,此時房內燈火通明。小院內幾點點綴的萱花秀草,假山怪石,也頗有意趣。但她自然無心觀賞,徑直往亮了燈的正廳去。

門敞著,她輕敲了下門,“陸先生,我是文通書店的,來給您送報。”

片刻就聽見一個沉潤的聲音,“進來吧。”

這聲音有幾分耳熟。明蓁推門進了來,正廳內卻空無一人。左手間垂著簾子,想來人在簾後。但一邁進這間房,一股熟悉的感覺油然而生。明間裏不過幾張紅木桌椅,幾案上擺了一隻白釉蓮紋花口瓶,裏頭插了幾枝萬年青。

牆上掛了幅元人倪瓚設色山水《水竹居圖》——自然是仿的。她從前也仿過一幅,就掛在廣寧街的宅子裏。

她越呆越覺得這房內的陳設有說不出的熟悉。心中一動,走近了幾步,去分辨那幅仿畫出自何人之手,忽然身後有人道:“我這幅畫,仿得水平如何?”

明蓁完全沒有注意到身後何時來了人,吃驚不小。一轉身,更是被嚇了一跳,腳步下意識就後退了兩步,堪堪撞在了幾案上。

案上的花瓶搖晃了幾下,眼見要倒,被那人伸手扶住了。為了扶那花瓶,那人壓了壓身子,此時他的臉正迫在明蓁麵前。陌生溫熱的鼻息拂到明蓁臉上,她的呼吸不自覺地屏住了,唇也駭然地微張起來。

那人微微蹙眉,偏偏頭,帶笑問了句,“怎麽一副見了鬼的表情?”

可不就是見了鬼?!

這一張臉,露洗海棠,光碎平波。同她記憶裏孟小棠那張柔媚的芙蓉麵,漸漸重疊在一起,宛如曾經攪擾過她的夢中人。

她眨了眨眼,可再細看,又有許多的不同。這人身量高許多,肩也寬。一襲月白長衫,如此天氣,頸間盤扣扣得儼然規整,高豎的領子將頸子裹了個嚴實。皮膚色深,顯得薄唇間那齊整的牙格外的白。麵頜寬些,鼻骨高挺,濃眉秀目,眼角有一道不甚顯眼的淺痕,像是傷疤留下的痕跡。一副金絲眼鏡難掩目光裏的銳氣,唇角的笑又帶著一分世家子弟的玩世不恭。

很像,但不是。至少現在不能是!

孟小棠應該已經死在廣寧街的密室裏了,孟小棠不會有這樣逼人陰鷙且毅然的氣質,孟小棠不會有這樣深邃難以捉摸的目光。那雙眼睛盯著你看時,莫名就會知道,你逃不掉的。他隨便勾一勾手指,就能讓無數大姑娘小媳婦神魂顛倒。

但是,絕對不包括明蓁。

明蓁慌亂了一刻,倏然靜了下來,露出個玩味的笑。接著笑容一變,越發燦爛,像應酬客人時討好的笑,“您就是陸先生吧?”

陸雲從退後了兩步,微翹了翹唇角,算是答複。

如果她的手能碰到他的胸腔,她就會知道,剛才那一刻他的心跳得有多快!

是什麽感覺?激動,且憧憬。他盼望著重逢的這一刻,盼望了無數個日日夜夜。大概因為盼望得太久了,以至於後來一想到她就會熱血翻騰。

她是一個烙在他腦子裏的疤,無邊無際的痛,難摸難撫,不可磨滅,日夜折磨。要讓她一點點嚐盡自己受過的苦,這個執念成了這些年他活下去的唯一的理由。

但她的反應,太叫他失望了。那失望裏還生出一絲失落——不該是這樣的!

明蓁若無其事地將書箱打開,把書報拿出來在幾案上放好,畢恭畢敬道:“陸先生,這是您今天的報紙,已經燙過了。小店的服務最是周到了,不過,您若有什麽不滿意的地方,隨時提出來,咱們一定改進。”

陸雲從“嗯”了一聲,垂著眼睛隨手翻了翻報紙。

明蓁瞥見他的手,修長卻不文弱,不是小戲子那一隻嫋娜的手。

她不認得他,還是已經忘了他?

見他不說話,明蓁又是咧嘴一笑,“那小的就不叨擾了。”

明蓁開始收書箱,背微微彎著,仿佛這許多年的落魄,都壓在了那裏。那一副卑躬屈膝的樣子,再也不是昔日盛氣淩人的明五爺。

不對,明五爺不該是這樣子的!一身衣衫幹淨卻老舊,手也粗了,皮也糙了,那種低聲下氣奉迎的笑,不該出現在明五爺的臉上。

陸雲從走神的這瞬間,明蓁已經收好了東西,又鞠了一躬便要退出去。才走到門前,忽然聽見陸雲從道:“等一下。”

明蓁背對著他,又笑問:“陸先生,您還有什麽吩咐?”

靜了片刻,陸雲從忽提了聲音,卻是對著外頭說:“誰在外頭?”聲音裏竟然很有幾分慍意。

半晌有個二十來歲大丫鬟模樣的女孩子探了探頭,“三爺,是我,柳芽,夫人叫我來——”

陸雲從眉頭皺了皺,打斷了她,“你來得正好,送這位——對了,你貴姓?”這句是問明蓁的。

“豈敢豈敢,小的就是書店的小夥計,不敢稱‘貴’,免貴姓謝。”明蓁笑嗬嗬道。

陸雲從不再說什麽,柳芽快速上下打量了一遍明蓁,但見到陸雲從掃過來的漠然的目光,又立刻垂下眼,引著明蓁往外走。路上,極其不客氣道:“你下回報紙再送早一些,我們三爺起得早,早上要看報的!”

明蓁賠著笑,“不是咱們送得晚,除了咱們本地的報紙,其他的都要寄來的,郵包來得早不了,咱們也沒辦法送哇?”

“我們三爺說了,日報晚一日無所謂,第二日送也成,就是早上五點以前要送到。”

明蓁心裏想罵娘,五點要送到,就是報紙頭一天燙好帶回家,她四點就要出發,最遲三點三刻也得起床了。但明蓁卻沒發作,露出個市儈的笑臉,搓了搓兩個指頭,“行是行,隻是這跑腿費,怕是要再翻一倍了。”

柳芽毫不掩飾地翻了她一個白眼,很是瞧不上地“嗯”了一聲,“你放心,不會少你錢的!”

明蓁到了書店直奔後院,小四已經起來了,正在小院子裏讀書。一見明蓁,放下書就撲進她懷裏,“姨姨!”

也就是一夜沒見,可感覺像分別了許多年。明蓁吃力地把小四抱起來,“吃了沒有?”

“嗯,吃過了。姨姨,為什麽沒接我回家?”

“姨姨娘忙了,昨天看你睡了,就沒叫你。今天一定帶你回家,好不好?”

小四“嗯”了一聲,喜笑顏開。

今日明蓁同樣不許小四到前頭去,她自己在不忙的間隙躲在一邊,透過玻璃將外頭每一個可疑的路人琢磨了個透。

中國人總愛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瞧瞧,這不就應驗了嗎!倘若陸雲從真是孟小棠——雖然她仍舊不能相信。但陸雲從那克製的目光裏,掩藏不住的那種“欲殺之而後快”的眼神,又分明那麽熟悉。

她並不恐懼,甚至有些莫名隱隱的——興奮。但對於現在的她來說,卻是有些麻煩。尤其是,曾家人盯上了她。她望了望通向後院的那道門簾,若有所思。

書店到點打烊,明蓁仍舊把小四先留了一會兒,兜著圈子漫無目的地在外頭亂轉。等到意識到走到哪裏的時候,已經赫然能看到“天和大戲院”幾個字了。

戲院門口依舊是車水馬龍,霓虹閃爍。不曉得今天是哪個角兒的戲,門口有幾個六七尺高的大花籃,上頭紮滿了鮮花,飄帶上還寫著極盡吹捧之能事的字。但明蓁的心思不在那上頭,她在戲院旁邊的招貼海報下頭站了好一會兒。這個角度比較隱蔽,方便她觀察四周。

有掛著煙箱的小孩子吆喝著從她麵前過去,明蓁叫住他,買了包煙和火柴。戒了大煙後,有時候渾身不自在,就抽起了香煙。抽得也不厲害,貴的太貴,便宜的味道實在又是不行。避著小四和芳菲,她偶爾抽一抽,清醒清醒腦子。

她一邊抽煙一邊偷偷四下打量。人來人往的,沒有誰鬼鬼祟祟,除了——

有一輛汽車停在不遠處的暗影裏,影影綽綽。那車看著有些眼熟。明蓁想了想,忽然想起來,就是那天弄髒了她的畫的那一輛。她對著招貼畫一直站著,垂著頭,心思都在那邊。如果那車是跟著她的,那麽就會一直跟著;倘若不是跟蹤她的,這麽過一會兒等戲開演了,或者結束了就該走了。會是誰?曾家人,還是陸雲從?她耐著性子等著,一根接一根地慢慢抽著煙。

阿榮打了好幾個哈欠,最後忍不住問後座的人,“三爺,咱們什麽時候回去?出來前,夫人交代了,說今天晚上曾小姐來吃晚飯,請您早點回去。”

身後的人卻是道:“不急。”然後便不再言語。

阿榮從後視鏡裏見他唇間夾了一根煙,卻沒點燃,手臂慵懶地搭在車窗上。車窗上掛了褶皺細密的白紗,此時那白紗間挑開了一條縫,他的目光似乎正從那縫隙裏看向某處。

阿榮也順著往那個方向看過去。戲已經開演了,戲院門口的人也少了許多,除了小商販,也就是些過路的人。可戲院羅馬柱子旁有一個雋秀的身影,從這裏望過去,看不清楚五官,卻能看到那人的側影。半垂著頭,抽煙的樣子,說不出的落寞。

這有什麽看頭呢?阿榮的視線又往上走,那張巨大的招貼畫上寫著這幾日上的戲,名青衣,筱夢唐的《玉堂春》。他想起筱夢唐是陸雲從捧紅的人,難道是在看招貼畫?為什麽不進去?戲院裏有一個位置不錯的包廂,陸雲從給了五年的包銀呢。

阿榮帶著疑惑又抬了抬眼,後視鏡裏的陸雲從,臉上的神情竟然和那個人如此相似。像什麽呢?對,像戲裏唱的,浮生半盞難排遣,歲華萎落香消減。

隻是阿榮並不知道,車上人心裏也同樣充滿了疑問。她為什麽會到這裏來?她為什麽對著那個招貼畫站了那麽久?今日的重逢,還有“筱夢唐”那三個字,是讓她回憶起了什麽嗎?她心中可曾有過半分愧疚、後悔,或者——想念?

這念頭像濺在心上的油星子,把他燙得怔了一下。他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念頭?或許是因為一切都和自己設想的不一樣吧?往事不堪回首,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竟然也能含著一口氣,活下來。

那一日明蓁成親,說好了三四日就來看他,誰知道卻是從此杳無音信。留下的水和食物,很快就消耗殆盡。沒有時鍾,不知日夜,更讓人覺得每一刻都那樣漫長。接著,每過一分,他腦子裏的那個聲音更清晰一分:她走了,她不要他了,她玩弄夠了他,然後將他徹底拋棄,拋於腦後,不問生死!

他不能坐以待斃,那一枚胸針終是打開了脖子上的鎖,像是找到了門路,接著腳上的鐐銬也很快打開了。他終於自由了!

但餓了幾日,身體也很羸憊。他拖著虛弱的身體爬出了密室,傾耳聽了聽,沒有人。就是現在!他在那房間內翻找,套上一身衣服。逃跑需要錢,他翻箱倒櫃,錢沒找到,卻找到了明蓁曾經拿給他看過的相片。本想撕成碎片,最後卻鬼使神差地揣進了懷裏。

他不敢走正門,跑到後門那邊一直躲到了夜黑,正要翻牆出去,前頭忽然湧進一群人,持著火把,四處翻砸。他被那些人抓了個正著。他沒了辮子,百口莫辯,被當作亂黨投進了大牢。才出了虎穴,又進了狼窩……

陸雲從不願再想下去,偏頭點了一根煙,然後從口袋裏摸出了明蓁的相片。完全就是兩個人。回到洛州時,他打聽到明家敗落,甚至有些慍惱。

他的仇,他要親自報,他要將那個高高在上的明五爺拉下神壇,踩到泥裏!可如今,她已經卑微至此,低賤至極,他還怎麽報仇?一個在塵埃裏的人,還能低到哪裏去?

不行,如果這世上誰可以肆意**她,那隻能是他孟小棠,不,是陸雲從!

明蓁抽完了最後一支煙,再偷眼一瞧,那輛車竟然開走了。她丟了煙,等了一會兒,車沒再開回來,她放下了心,沿著大街又胡亂繞了幾圈,直到確認安全了,才到了文通書店的後門。

她敲了敲門,賀婆婆來給她開門,“怎麽這麽晚呀?我還當你今天也不接小四回去了。”

“給您添麻煩了,有點事耽誤了。”

“別這樣客氣,小四乖得很呢。看完書,我怕你不來了,就哄他睡了。你看,孩子都睡了,還要帶走嗎?”

明蓁注意到溫瑞卿的房間還亮著燈,他一向睡得早,奇道:“溫先生還沒休息?”

“是呀,有客。”

明蓁雖覺得意外,但也就點點頭。溫瑞卿幾乎不同什麽人往來的,他沒睡也好,不如今日就把事情定下來?隻是芳菲要是知道了,怕又要埋怨她帶累好人,良心難安……

良心那種東西嘛,她有,可惜不多。

明蓁到了賀婆婆房裏。小四一直等著她,衣服也沒脫,就那樣睡了。

“算了,就讓他睡吧,沒得折騰孩子。”賀婆婆壓低聲音心疼道。

明蓁也心疼小四,隻是既然已經答應過小四帶他回家,那麽她不能不守信用。於是柔聲喚了兩下,然後把小四背到背上。

小四睡得迷迷糊糊,沒看清人,卻嗅到明蓁身上那種混了墨香的香味,喃喃叫了聲“姨姨。”

明蓁“嗯”了一聲,“姨姨帶你回家。”

“我給你們叫輛車吧?”賀婆婆提著燈給他們引路。

“不用,沒多遠,走走就到了。”

兩人說話間從溫瑞卿房前路過,裏頭忽然傳來了爭吵聲,嚇得兩人都停下了腳步,麵麵相覷。隻聽得溫瑞卿急咳了一陣,激動道:“所以你們又想起我這個病秧子來了嗎?你們一個個的,真的好算計!不過我姓溫,不姓沈!”

“二弟,你聽我說……”

那人的話沒說完,溫瑞卿的房門突然打開了,一個人被推了出來,腳絆在門檻上,踉蹌著退了兩步,差點摔到明蓁身上。虧得明蓁反應快,偏開一步,躲開了。

溫瑞卿見到明蓁,猛怔住,連同那個被推出來的人,兩人都同時驚呼了一聲:“明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