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纏枝花2

看著一個孩子的成長,是很難感覺到時間的流逝的。好像根本沒有心思去想更遠的未來,隻能過好眼前的每一個當下——看著他喝飽每一頓奶,吃好每一餐飯,睡好每一夜。戰戰兢兢照顧著每一回莫名的高燒、咳嗽,意想不到的磕磕碰碰……兩人才知道,養大一個小人兒是這樣艱難。

可除了養育的艱難,得到更多的是喜悅:第一次可以吞咽米糊糊,第一次坐起來,第一次爬行,第一次扶著欄杆站起身,第一次聽到近似“媽、媽”的叫聲,邁出的第一步,認識的第一個字……

她們都將童年時自己缺失的愛與關懷,全都傾泄到這個孩子身上,仿佛愛的不隻是那個孩子,還有小時候的自己。

而那京城裏,一會兒總統、一會兒皇帝,一會兒進了紫禁城,一會兒又被趕走。政府總理走馬燈似的換,洛州城也一樣,大小軍閥來來去去,今日是李總督,明日陳司令……

可不管世道是怎樣的,普通人關起門來,不過就是寒辭冬雪,暖帶春風,一年四季,一日三餐。

人像被流沙裹挾著向前的,由不得你,就這樣埋著頭往前走。有時候一抬頭,才注意到回家的這條路上,誰家的石榴花正開得火紅,然後再注意的時候,那樹上都掛滿了沉甸甸的果了。

孩子一歲時斷了奶,芳菲去繅絲廠做了女工。明蓁同溫瑞卿商量後,願意減少工錢,但是希望能把孩子帶在身邊,並再三保證,不會因為帶著孩子而敷衍店裏的生意。溫瑞卿本就是個好說話的,也就同意了。

那些來文通書店的人都注意到,那書店的女夥計身後用布帶子背著個小娃娃。娃娃長得特別討人喜歡,明蓁在兜售東西的時候,那娃娃不哭不鬧,還會像幫腔一樣,奶聲奶氣咿咿呀呀,然後咯咯笑幾聲,叫人心情也莫名地好,便也痛痛快快買了東西。

小四漸大,明蓁背著有些吃力了。待到他能走路了,明蓁便不再背著,用庫存的書圍成個圈,自己忙得顧不上他的時候,就把他塞到書圈裏。小四又乖巧又漂亮,連不苟言笑的賀婆婆也都喜歡,常常帶到後宅給他好吃的,或者幫著明蓁帶上一會兒。

等到小四再大了些的時候,他就乖乖坐在小凳子上,在廢紙上圈圈畫畫。不忙的時候,明蓁拿著千字文教小四認字,或者跟他說一說曾少銘。

有時候,明蓁下意識回頭去查看小人兒是不是安全,就看到讀書的小四,那一對小眉毛在讀書時會不自覺地微顰,一副認真的樣子怎麽看怎麽可愛,活脫脫一個小曾少銘,同曾少銘一樣也是個左撇子。明蓁看了眼牆上撕掉了一半的日曆本,才恍然,小四竟然已經六歲多了呢。

一入夏,洛州的雨水總比往常多些。這日天陰沉沉的,雲團都密不透風地聚在一起往下沉,逼得人也喘不過氣,眼瞅著要落雨。明蓁忙著把支在外頭的報紙攤子收進來,店裏梁上垂下來的那盞點燈,忽閃忽閃的——怕是此時用電的人多了,點燈公司又送不上電,或許過一會兒又要斷電了。

明蓁低頭整理著報紙,“小四,電燈閃了,別看書了,毀眼睛,你到外頭玩一會兒去罷!”

隔壁是個炒貨鋪,店主也有個和小四差不多年紀的女孩兒,叫鈴鐺,兩個小人很能玩在一起。小四應了一聲,合上書,把小小的“書桌”收拾整齊,這才走到書店外頭。

明蓁忙完了手頭上的事,見小四還沒回來,她提聲叫了一句:“小四,下雨了沒有?下雨了就進來,別淋著了。”

可叫了幾聲不見人回答,明蓁心裏一咯噔,忙跑出去。看到小四後才放下心,小四一個人正出神地望著對街,明蓁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對街那邊有幾個背著書包的孩子,圍在一個賣麥芽糖的老漢的鍋子前,有說有笑地吃著糖。

明蓁蹲下,摸摸小四的臉,笑著問:“鈴鐺沒有同你一起玩嗎?是不是想吃麥芽糖了?”

小四抿了抿唇,搖搖頭,“鈴鐺要帶小弟弟,她娘不讓她出來玩。”他的目光又情不自禁地望了一眼那些小孩,充滿了羨慕。

那目光,明蓁曾經也有過。她忽然明白過來了,拉住小四的手,懊惱道:“是姨姨忙昏頭了,咱們小四也要到上學的年紀了,我怎麽把這麽重要的事情給忘了。咱們也去洋人的學堂上學好不好?”

“可是……”

家裏並不富裕,上學很貴吧?小四舍不得母親和姨姨辛苦。上回他得了盲腸炎,開了刀,家裏的錢都花光了,還找溫先生借了不少。姨姨有胸痹的老毛病,一直也舍不得去看病——都是他夜裏睡不著,聽到她們小聲說話時聽見的。

明蓁捏捏他的小臉蛋,“沒有‘可是’,姨姨有辦法的,相信姨姨。等你長大了,姨姨還會送你出洋讀書,就像你爸爸一樣。好不好?”

小四點點頭,摟住明蓁的脖子,小下巴搭在她肩上,“姨姨,我一定會好好讀書的。等我長大了,我會努力掙錢,讓你和娘好好享福。”他有溫柔慈愛的母親,有很厲害的姨姨,雖然父親死了,可小四從來不覺得自己缺少什麽。

若說還有什麽男人的話值得相信,那便是小四了。明蓁一直知道自己是沒什麽心肝的人,可小人兒的話還是叫她眼熱。她也抱住小四,然後冷不防猛地站起來,小四嚇了一跳,“啊!”地叫出聲。人還吊在明蓁脖子上,像隻掛在樹上的小猴子。

明蓁**了**,“哎呀,你又重了,我都抱不動了。”可話雖如此,卻還是一邊喊著“飛嘍!”一邊兜著小四進了店。

芳菲下了工,做好了飯來接明蓁和小四,順便也給明蓁幫幫忙。等店鋪關了門,三人手拉著手往家裏去,路上說起小四上學的事情,都覺得應該給他好好計劃計劃了。

晚上出來納涼的人也多,滿街的各色小商小販。路上遇到了賣蓮蓬的,芳菲停下來買了兩隻蓮蓬,邊走邊剝蓮子,剝好了就拿給明蓁。

明蓁怕吃這玩意兒,芳菲硬塞進她嘴裏,“平肝火的,你入伏就愛流鼻血,多吃些有益。”小四也在旁邊勸著,“姨姨要聽娘的話。”

明蓁被迫吃了幾粒蓮子,怕她還要逼,偏著身子拉著小四跑開了幾步,笑著道:“不吃了不吃了,你回去給我煮蓮子湯喝,多放兩勺糖我再吃。”

芳菲笑著搖搖頭,簡直拿她沒辦法。

明蓁此時站到了一間布店前,那布店正在減價售賣庫存的一批發黴的布料。她衝芳菲招招手,“你看這塊布能做書包嗎?看著挺結實的。”

芳菲走過去,細細查看,明蓁則是同夥計殺價,直殺得夥計長籲短歎。談妥了價格,那夥計不情不願地幫她們包好,嘴裏咕噥,“您也太能講價了,回頭掌櫃的非劈了我不可。”

芳菲還想再給明蓁選塊夏衫的料子,明蓁一指小四,“到裏頭給他選一塊吧,瞧瞧,褲子又短了。”

芳菲一看,還真是,這褲子好像才做沒多久,怎麽就忽然又短了呢?她正要進店,忽見明蓁駐足回身在看什麽,長眉微擰。她奇道:“怎麽了?”

明蓁回過神,微微笑了笑,“沒事,快進去吧。”

她不想讓芳菲擔心,這陣子,總是覺得身後有一道目光緊跟著自己,可是每回看過去,周圍又沒有什麽不尋常的地方。或許真的隻是自己的錯覺吧。

一塊大洋這時候能買四十多斤米,洛州公辦的學校,初小每年的學費是三塊大洋,高小是五塊大洋——倒也不是上不起。隻是明蓁同芳菲商量,覺得既然是上了,自然就要上最好的學校。

洛州最好的學校也就是摩氏小學了,是前朝時一位傳教士辦的,後來不少有錢人家捐款捐地,幾十年下來慢慢就成了新貴學校了。曾家的孩子,上的便是這一間。明蓁小時候想上的,也就是這一間。

隻是這學校不僅學費高昂,入學還有考試,比尋常的公立小學難多了。但也並沒有完全斷了寒門孩子的路。學校有獎學金,如果小四爭氣些,考了年級第一,那麽下一年的學費就可以免除。但這第一年的學費,是無論如何少不了的。

為了給小四籌學費,明蓁找到樂知軒箋扇莊的二掌櫃。兩家鋪子一直有生意上的往來,那扇麵單子便是這二掌櫃替她謀到的。那二掌櫃見她畫工不錯,曾經私下問過她,可願畫春情扇。這種扇麵潤格高,都是賣到其他國家去的,不消什麽名家不名家,要的是個東方意趣。

明蓁最膩歪那些東西,當時就拒絕了。這時候想起這件事,便去見了二掌櫃,接了些單子。晚上等小四睡下後,明蓁才開始作畫。

芳菲忙完雜事,悄步進來,“給你打好水了,你去洗洗吧。”

這屋子小,小四也漸長大,兩人在屋子一角掛了個布簾子,弄了個木盆,等小四睡後才輪流著過去簡單洗洗。

明蓁埋頭畫著畫,嘴裏應著,“嗯,好,馬上就來。”

芳菲叫了好幾聲都不見她挪地方,好奇地湊過來,探頭一看,臉先紅了,“你在畫什麽呀?”

明蓁頭沒抬,卻是笑,“孩子都生出來了,你別說你不懂。”然後嫌棄地搖搖頭,“這跟妖精打架似的,也不知道怎麽這麽多人喜歡看這些鬼東西。”

“好好的,怎麽畫起這個來了?”芳菲低聲問,又緊張地往小四**瞥,怕把他吵醒。雖是個孩子,讓他看到,也怪難為情的。

“嗯,這個賺得多。反正他們給了樣子,照著葫蘆瓢,沒什麽難的。要是畫觀音大士她能給我變出一堆金子來,我天天畫都成。”

芳菲輕輕笑起來,坐到她旁邊。房間裏悶熱,芳菲輕輕給她搖著扇子。

芳菲沒有說話,目光望向窗欞,那外頭正是蟲鳴喁喁,星鬥滿天。風停了,天地都靜臥在這夜幕裏。漏長宵寂,這樣的夜裏,人的心就特別容易柔軟鬆動。

那個人,那些事,都在芳菲的心底,這麽多年曆久彌新,是長進肉裏的。

“我說不好。就是,心甘情願,非要走到那一步,才能覺得我真真正正同這個人好過。”

“心自有所待,甘為物華誤。”這世界上,沒有什麽能左右一個女人的“心甘情願”。

明蓁想象不出來那種滋味,但想到了曾少銘,忽然噗嗤笑出了聲。

芳菲嗔了她一眼,臉紅得要滴出血了。那天確實很狼狽的,兩個人都不知所可。好在她總歸在風月場裏那麽多年,雖然特別抗拒那些,可畢竟知道是怎麽回事……

明蓁佯蹙了眉頭,嘖嘖了幾聲,翻了個白眼,“瞧我掏心掏肺跟你好了那麽多年,你才認識他幾天,就被他勾 去了魂。”

但見芳菲的神情,嬌羞的樣子又十分入畫,“我正覺得這畫上的人臉兒不順眼,你說我把這個小姐畫成你的臉,把那公子畫成曾少銘的臉怎麽樣?這樣,我多畫一幅,送給你,不要錢。”說著就笑著去勾畫中人,三兩筆,那眉眼皆是芳菲的影子,十分傳神。

芳菲嬌惱著去奪她的筆,“你這個促狹鬼,看我不撓你,還不快改了!”

明蓁這幾幅扇麵畫得格外好,那二掌櫃見了畫,直說妙。不過幾日,就都賣了出去,又向明蓁定了下一批,連潤例都提了兩成。到了開學前,小四的學費終於攢齊了。

雖然學費是不用愁了,但入學考試是免不掉的。明蓁托人打聽了考試內容,早早就讓小四準備了起來。但明蓁的水平,也不過就是將將能開蒙識字,再往深處,她應付不來。溫瑞卿聽說後,便是主動幫忙輔導小四的國文算數。到了考試那一日,明蓁請了半日的假帶小四去了摩氏小學。來考試的人真是不少,還沒到巷口,裏頭已經堵得水泄不通了。可見望子成龍這件事情上,是不分朝代貴賤的。

孩子進了考場,送考的都等在教學樓前,家長們三五一群地站著。明蓁打量了下四周,比她上學那會兒又多出兩棟樓來。

夏日炎炎,太陽高照,曬得人臉皮都發燙,明蓁尋了個樹蔭站著。她身後是個操場,有一些年輕人正在打籃球。打眼一掃,還有幾個洋人,那邊時不時傳來拍手叫好聲。

明蓁一頭抿得油光的短發,一身青布長衫,拿著扇子站在樹下。她身段高挑,因增加了些年紀,兩腮脫了肉,眉弓聳起,顴骨的線條淩厲了起來。加上那一管鼻子,挺且高,顯得格外的英氣。雖能看出她是個女人,但也有一份雌雄莫辨的美。

不遠處,一位穿著舊式襖裙的富家千金,似是好奇,頻頻看過來。明蓁早習慣旁人異樣的目光,不過見那小姐十五六歲,嬌嬌怯怯的樣子也很有幾分動人處。

明蓁手中搖動的扇子停了停,迎著她偷窺的目光放肆地直視回去,忽然衝她笑著擠了下眼。那股子風流勁兒,又危險又**。那小姐被明蓁這樣一撩撥,登時紅了臉,垂下頭,再不敢看過來了。

積習難改啊!明蓁心情莫名好起來。回想過去種種,那時候廝混在風月場,也是這樣逗弄其他的小姑娘。還有一家姓什麽的小姐,迷她迷得要死要活,非要同她做生生世世的金蘭姐妹……恍若前生。她現在真是浪子回頭了。想來自己不是個男人也是好的,不然不知道要破碎多少芳心。

明蓁正想著,忽然後腦勺被什麽重重一擊,砸得她一個踉蹌,然後見一個籃球從麵前彈跳著滾遠了。

明蓁揉著頭,正想看哪個不長眼亂丟球,不想嵌著一雙綠眼珠子的雪白麵孔出現在了麵前。是個二十七八歲光景的洋人。那人滿頭大汗,對著她烏拉烏拉說了好一陣。

明蓁雖聽不懂,但見他態度卻很好,應該是在道歉,所以也沒打算同他計較。

那洋人撿了球回來,並沒有離開,而是又到了她麵前,邊說邊比劃。明蓁以為他還在道歉,擺擺手,“沒關係。沒關係,懂嗎?”

但那人卻是又走近了兩步,神色急切起來。明蓁聽那鳥語聽得煩躁,扇子快速扇了幾下,邊往後退邊冷聲問:“你到底要幹嘛?都說了沒事了。”

那洋人似是看出她的不悅,停下了腳步,急得抓了抓頭發,然後衝操場那邊叫了一聲。不一會兒,走來了一個身穿淡粉色洋裙的年輕小姐。

盡管時隔多年,明蓁還是一眼認出了曾四小姐。曾楉芝似乎沒立刻認出明蓁,走到那洋人身邊,聽他說完,方才轉向明蓁。

“這位——”她頓了頓,“這位小姐,這位是約翰遜先生,他在洛州大學做教授的。他的學生正在排演話劇《威尼斯商人》,但是鮑西婭一直找不到合適的人選。他想找的女演員,既要有貴族小姐的端莊大氣,女扮男裝的時候也要英氣果敢,有膽有識。

你知道,現在大學裏的女學生本就沒幾個,更別說這種氣質的女學生。直到他看到了你,他覺得你就是他要找的東方鮑西婭。”

明蓁擰著眉頭耐著性子聽了一會兒,聽不懂什麽殺死屁牙,齙稀牙的,便是搖著扇子不耐煩道:“我不懂那些,你們找別人吧。”她偏開臉,並不想讓曾楉芝認出她來。

曾楉芝試圖說服她,可越看越覺得這人眼熟,最後忽然問:“小姐,我覺得你很眼熟,你是不是姓明?”

“你認錯人了。”明蓁說著錯身而去,準備換個地方待。這時,一群孩子從教學樓裏出來了,原來考試已經結束了。

明蓁在人群裏一眼就看到了小四,迎了過去。小四遠遠見到明蓁,小跑著過來撲到她懷裏,“姨姨,題目我都做出來了!”明蓁不想小四被曾楉芝看到,心情複雜地忙拉著小四往學校外頭走。

可曾楉芝已經看到小四了,那張似曾相識的臉讓她一怔,然後情不自禁地追上去,“小姐,你真的不要再考慮一下嗎?有報酬的。小朋友好可愛啊,這是你孩子嗎?小朋友,你叫什麽名字?”

明蓁含糊地對付了幾句,拉著小四就走了。直到坐上黃包車,她的心還在怦怦跳著。

曾楉芝雖是曾家四小姐,但同曾少銘不是一房的,又出過洋幾年。曾少銘也一向很少在曾家住,大約兩人不會太熟。又是這麽多年過去了,希望她不會把小四同曾少銘聯係到一起……

明蓁想著想著,忽然又感到了那股注視的目光。她挑起車簾子四下打量,可周圍一切如常。明蓁還是不放心,讓拉車的繞了半個城才回了家。

小四很興奮,到了家中就滔滔不絕地向芳菲說著學校裏的老師還有校舍,看得出來,他很喜歡那個學校。芳菲一邊給他縫新衣服,一邊含笑聽著。隻有明蓁有些心不在焉:見到曾家人的事,該不該告訴芳菲呢?

“明蓁,明蓁?”芳菲喊了兩聲,明蓁才回過神。

“你怎麽了?”芳菲擔憂地問,“胸口又疼了?”

“沒什麽。就是有點累,沒有疼。”

“那你趕緊去躺著,別熬著了。”芳菲立刻放下了衣服,起來給她張羅洗漱。

明蓁這夜裏睡得不踏實,淩晨被一聲悶雷驚醒,大雨接著就嘩啦啦地下起來了。這房頂有一處漏了,跟房東說了幾回,他都推脫著不來修補。明蓁悄悄起床,拿了盆放到了漏雨的地方,看著那破房頂出神。或許,她應該想個辦法快速賺一筆大錢,然後帶著芳菲和小四離開洛州?

到了芳菲去上工的時候,雨總算是停了。路上泥濘,不大好走。明蓁背著小四去書店,小四說:“姨姨,我能自己走。”

“沒事,還沒重到姨姨背不動。地上全是水,回頭鞋子弄髒了,你媽又得刷。”

“姨姨,等我長大了,也背你。”

明蓁笑起了,“好哇。那小四要快快長大,姨姨就享福了。”

小四靜了好一會兒,忽然問:“姨姨,你會不會嫁人?”

“不嫁。”

“姨姨,我那天聽到賀媽媽和溫先生說話。溫先生喜歡姨姨,賀媽媽讓溫先生娶你呢。”

明蓁笑起來,“你個小屁孩子,懂什麽喜歡不喜歡?”

小四把臉埋到明蓁的頸子裏,“我懂的,我就喜歡姨姨和媽媽。”

明蓁微微一笑,沒再說什麽,心思卻動了起來。這些年她也看出來了,溫瑞卿雖然瞧著清苦,可看他用的藥,還有這間半死不活的鋪子,沒有點家底兜著,那是不可能的。這個人除了身體差點,倒也是個難得的好人。

既然靠自己的力量太慢,也隻能借一借外力了。隻是芳菲心裏隻有曾少銘一個,是打定了主意要給那個死鬼守節一輩子,不會再嫁。那麽就要自己親自出馬了。貞潔不貞潔,那種鬼東西,明蓁一點也不在乎。

那麽這樣想來,溫瑞卿也算是個不錯的人選。書店哪裏都能開,若以嫁他為籌碼離開洛州,也不是不可以,而且小四也很喜歡溫瑞卿……

到了書店,明蓁打開門,將報紙攤子擺出去。因為才下過雨,明蓁拿油布遮著報紙,用幾塊石頭壓著四角,怕簷上滴水,也怕被濺上泥漿。小四則是幫著明蓁打打下手,然後坐到小桌子邊看書寫字。

太陽一出來,烤得地上熱氣騰騰,人也一身一身地出汗。到了傍晚時分,店裏來了位上了年紀的老伯,買了兩本書後,隨口一問可有吳大施的畫。

明蓁一笑,“您還真問對了,今天真能叫您撿個漏。”說著從後頭拿了卷畫出來。隻那老伯眼神不濟,屋子裏看不清楚,兩人便站到了門外。

“老先生,您看這線條,尤其是這用色。吳大施的畫最是好認,用色大膽,濃淡相宜,色彩滋潤。瞧這朱色、紫色的秋林,再看峰頭的赭色——雖然沒有鈐印款識,但這幅是吳大施的真跡沒得跑了。您也曉得的,時人畫家裏,他最被看好。他成名前,可是到處給人畫畫的,您買了畫回去,都能傳家了。”

那老伯拿了放大鏡從上往下仔細看著,忽然一輛深綠色的汽車從兩人身邊呼嘯過去,濺起的泥水灑了兩人一身不算,還有些落到了畫上。

老先生被那巨大的聲音嚇得一哆嗦,“哎呦,這都是什麽妖魔鬼怪?”

“洋人的汽車唄,現在有錢人都不坐馬車轎子,改開洋汽車了。”

老先生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唉,這是什麽世道呦。”再看著畫上的泥點子,抱歉道:“這畫我可不能要了。”

明蓁也不好強賣,送走了老先生,抬頭但見那汽車停在了前麵兩間過去的一間茶莊。好好一幅畫被毀了,不能就這樣算了。

明蓁帶著畫走過去。那汽車深綠色車身,黑色車頂,後座車窗掛著白紗,看不清裏麵,隻能看到一個人的人影。明蓁對誰坐在裏頭沒有興趣,徑直走到汽車夫那裏,對著車門敲了敲。

開車的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年,“大姐,您什麽事?”

大姐?明蓁簡直被氣笑了。她皮笑肉不笑地抖了抖手裏的畫,“小弟,你怎麽開車的?知道不知道,你剛才濺起的泥毀了我的畫?”

那少年正要辯解,忽然車內人出了聲,“阿榮,把畫買了。”

阿榮撇撇嘴,“哦”了一聲,不情不願地掏了十個大洋,“努,總夠了吧?”

明蓁收了錢,點算好,連畫一起又還回去兩塊,道了聲“多謝您惠顧嘞!”

遞畫的時候,餘光瞥見車裏的人,一身白色西裝,禮帽壓得很低。驚鴻一瞥間,隻看到一抹冷峭的下頜線。她拿了錢返回書店,回頭見那汽車也開走了。

阿榮從後視鏡裏看到那凜然寒肅的臉上忽然露出一個涼薄的冷笑,然後低低自語了一句他聽不懂的話:“明五爺,別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