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纏枝花1

日子過得真叫一個苦,明蓁到此時才真正體會到“貧困”的含義。但她卻一點兒都不覺得苦,或者說,她沒有意識到自己竟然能吃下這樣的苦。吃得好,睡得香,二姨娘再也無法進入到她的夢裏攪擾她了,因為她已經不再在意二姨娘了。

明蓁方知,苦是一種很主觀的感覺。從前錦衣玉食,但心中的那一分蝕骨之苦,無人知曉,所以折磨別人也折磨自己。但因為芳菲和曾小四,劈開了她從前團花簇錦卻渾渾噩噩的混沌,她忽然有了人生的動力,找到了活著的意義。

忙了一天,到了家裏,人累得往**一攤,呼呼大睡,不問世事。難怪尋常人所思所想,也不過就是老婆孩子熱炕頭,這樣觸手可及的東西,或許才是真的幸福。

明蓁在碼頭上幹活,開始是賣苦力,後來覺得大可不必這樣辛苦自己。她識字,工友裏有誰要讀信寫信什麽的,明蓁都會主動幫忙,為自己攢了不少人緣。她自然不會告訴別人,她是家道中落的官家小姐。隻說是死了親娘,不想被後媽發賣,才逃出家門自己討生活的,這樣又博取了不少同情。

雖然也有背後嘀咕她的,還有人見她是個女子起了歪心思的。明蓁知道,身在虎狼環伺的境況,不是要一舉消滅所有不懷好意的目光,而是抓住一個往死裏拚,讓所有人都看到,招惹到她的下場。雖然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明蓁也毫不在乎。果然她那股不要命的瘋勁兒,別人也怕。大家都是來混飯吃的,誰也不想惹什麽麻煩事,丟了小命。

這樣做扛工並不是長久之計,明蓁細心觀察了一陣子,便開始有意識同工頭套近乎。那工頭老鄧四十來歲,雖然整日裏粗聲粗氣,罵這個、踢那個,倒也沒什麽壞心。老鄧雖然在碼頭混了許久,但明蓁發現他也就識得幾個大字,便抓住機會主動幫他寫單子。

時間一久,老鄧也會喊她幫忙對賬。有一回明蓁替老鄧看出一筆錯賬,保住了他的飯碗,因此對明蓁也格外照顧起來。

這一日老鄧把明蓁拉到一邊,問她:“丫頭,可願意去書鋪裏做夥計?”

明蓁一問工錢,比做扛工要少許多,麵上便遲疑了一下。

老鄧自己也有個姑娘,總覺得女人家在碼頭不是個正路,便是勸道:“那書店的東家,我認得許久了,是個正經的讀書人。他店裏原先的夥計家裏死了爹,回鄉去了。他找了幾個夥計,都不稱心。你想啊,又要識字的,手腳也幹淨利索,誰願意去賣書?我想著你總歸是個姑娘家,不如去試試。雖然掙得不多,但起碼不用風吹日曬雨淋,也比混在碼頭裏的粗人強。”

明蓁問了書店的地址,略一思忖,算著芳菲也快臨產了,那小書鋪子離她們的住處也近,萬一有什麽事也來得及周全。她謝過了老鄧,擇了一日便去書店裏見工。

那書鋪門闊三間,在富順大街上,地理位置倒也不錯。這條街上南紙店、筆墨店也有好些家,明蓁從前跟著明太太來過。明太太寫字隻愛用洛州最好的南紙鋪店雅墨齋裏的紙,因為那家朱絲格子打得最好。明蓁還特意跟紙店裏的夥計學過一陣,後來也常常自己打朱絲格送給明太太。

原以為店主會是個老先生,不承想竟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那人姓溫,叫溫瑞卿。人如其名,溫文爾雅。隻是瞧著身體不大好,說一會兒話就要咳嗽幾聲,喘幾口氣。

見到明蓁時,溫瑞卿也愣了一下。但老鄧推薦的人總不會錯,便問了她些問題,明蓁應答都很得體,人看著也算機靈。

明蓁瞧出他的顧慮,“溫先生是擔心我做不來粗活嗎?不怕您笑話,我在碼頭上幹過一陣扛工的,搬書、碼貨都不是問題。不如這樣,我在您這裏先試做十天,若您滿意就留我,若不滿意,您再找其他的人。”

兩人正說話間,外間門被人推開,有客人走了進來。明蓁也不待他交代,徑自走出去招呼客人。

那客人拿了一卷畫軸,是來寄賣畫的。時人書畫往往在箋扇莊出售,而古人的書畫都在古玩店售賣。明蓁沒想到這樣一間書店也幫著售畫。

溫瑞卿也走出來,那人將畫展開,自誇道:“這可是元人周明浦的真跡啊!要不是急著用錢,我也不會拿出來寄賣。”

溫瑞卿點點頭,問他要賣多少,那人伸出三個指頭。

明蓁探頭看了一會兒,卻是微微一笑,“先生,這怕不是真跡吧?”

那人瞪起了眼,“你懂什麽,可不能瞎說!”

明蓁伸手一指,“這應是近人臨摹,不過水平還算不錯。但這裏應是被人裁去了作者名,又做了舊……”

待到送走這位客人後,溫瑞卿便決定將明蓁留下了。

這文通書店,前店後宅。後宅裏有個照顧溫瑞卿的老嫗賀婆婆,話不多,也不怎樣往前麵去。明蓁隨著溫瑞卿熟悉了幾日書店的日常運營,很快就上了手,能獨當一麵了。

溫瑞卿對生意也不怎樣上心,似乎也不以賺錢為目的,大部分時間都在自己的房內讀書寫字。明蓁在書店裏做了月餘,每回對賬都犯嘀咕,這書店不過勉強收支平衡,有時候還虧錢,不曉得他是如何支撐下去的。

這一日明蓁拿了賬本給溫瑞卿,溫瑞卿一邊看賬本一邊問:“在這裏做工可還習慣?”

明蓁點點頭,忽然道:“溫先生,我家姐姐快要臨產了。這裏做工,雖然工錢不多,不過我實在又很喜歡……”

溫瑞卿抬頭,以為她要漲工錢,想著這樣的稱職的夥計,就是漲一些工錢也是應該的。

沒想到明蓁卻是道:“我盤點庫存的時候,看到您店裏放了好些寄賣的畫,我瞧著良莠不齊,也一直無人問津。溫先生,您看看這樣如何,我的工錢還按您開始給的算,但是那些積壓的畫,我想辦法給您賣了。除卻成本,我賣出去的咱們五五分賬如何?”

溫瑞卿唇動了動,本想說什麽,可最後一陣咳嗽上來,隻能點點頭,“行吧,你看著辦。”

做店夥計最需要吃苦耐勞忍氣吞聲,芳菲開始擔心明蓁受不了委屈,做不來這樣的活計。可明蓁卻完全放下了身段,無論是顧客,還是郵局、印刷廠、箋扇莊……各色人等都應付得來,連人麵都廣了。

聽說畫扇麵賺錢,她便托人接了單子。白天看店,晚上回去和芳菲一起畫扇麵,掙些小錢。小日子過得平平淡淡,卻又有滋有味。

芳菲最近感到肚子整日垂墜著,肚皮一陣一陣發緊。找有經驗的婦人瞧了,道是孩子入盆了,想來就快生了。兩人既激動又有點擔心。好在同院裏有個陳媽是做穩婆的,到時候也不用費心跑太遠請人。

隻那陳媽看過芳菲,悄悄將明蓁拉到一旁,“我瞧著芳菲姑娘個子小,盆骨窄,又是頭一胎……姑娘你有點心理準備,怕是不大好生。”

明蓁心裏莫名慌了起來,問了好些助生的法子,暗自準備起來。她找溫瑞卿預支了一個月的工錢,買了隻母雞,每日裏好吃好喝地伺候著,要攢下雞蛋坐月子用。連雞屎也不覺得臭了,每天撿雞蛋就像撿錢一樣快活,芳菲直笑她孩子氣。

芳菲的肚子日漸垂重,走幾步就要喘氣。明蓁這陣子連扇麵也不畫了,陪著她散步,笑著道:“你這病歪歪的樣子,倒是和我那東家能配成一對兒。”

芳菲嗔她,“總聽你說東家好,那回頭我去幫你掌掌眼,看配不配得上明小姐?”

明蓁撇撇嘴,“嫁他沒幾天怕就要做寡婦了,回頭還是跟你作伴兒。兩個寡婦,說出去好聽是不是?”兩人相視一笑,笑成一團。

為了多賣出畫,明蓁絞盡腦汁,甚至站到店門口吆喝。她眼睛毒,一看便知道過路的人裏,誰會是潛在的客人,便拿著畫主動兜售。那賀婆婆有時候買菜回來瞧見了,都忍不住對溫瑞卿道:“那丫頭怕是掉進錢眼兒裏去了吧!”

溫瑞卿本在寫字,放下了筆,披衣出去。店門口明蓁正展著一幅畫給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看,離得遠,聽不清她在說什麽,隻看得到那兩瓣粉盈盈的唇兒翕動,一刻沒停過。最後那男人真就買了她手裏的畫。明蓁引著他進來,收錢開票,十分地利落。

她一雙眼睛盛滿了笑意,看得他也情不自禁跟著笑了笑。

這日明蓁下了工,收了攤子,上好了門板,正準備回去,溫瑞卿忽然到了前麵來。

“溫先生,是不是還有什麽吩咐?”明蓁擦著手問。

溫瑞卿搖搖頭,把手裏提著的一包東西給她,“你姐姐不是快生了嗎,我這裏有些補品你拿去。”

明蓁接過來一看,裏頭包著些人參和花膠。“呀,這樣貴重的東西,我不能收。”

溫瑞卿卻是淡淡一笑,“不是特意買的。都是我先前養病買來的東西,不過我這病用不上這些,放著也很浪費。”

明蓁曉得這是個好人,也不再推辭,謝過了他拎著東西走了。

夜裏的風卷著說不出名的花香拂到她臉上。路過炒貨店,她駐足站著看了一會兒,那些食物的香氣一股腦兒地往鼻子裏鑽。從前怎麽沒注意到這些小零嘴會那樣誘人呢?好像人非到了窮途末路,才能明白從前不屑一顧的一切是多麽的珍貴吧?

她想芳菲昨夜半夢半醒間呢喃,說想吃天香樓的明爐燒鴨。芳菲從前也是吃素多、吃葷少的,現在卻是特別饞肉吃。

明蓁看了看天色,此時天香樓應該也快打烊了。她記得那酒樓向來不賣隔夜菜,到了快打烊時不少東西就作價賣了。反正已經走到這裏了,索性過去買半隻回來給芳菲補補身子。

自出事後,明蓁還是頭一次來天香樓。邁進店裏一看,跑堂的和櫃台上的掌櫃都不是從前的那幾個了。此時客人已然不多了,夥計見她進來,上前招呼。

明蓁要了半隻烤鴨打包帶走,等著取東西的時候,在牆上掛著的菜牌子裏看到了“東坡肘子”。忽然想起來,明天上工的時候路過肉鋪,應該讓賣肉的劉伯把豬手給她留著。聽那些婦人說,黃豆豬手能發奶。芳菲那樣精打細算過日子,應該是不會請奶媽的,她要自己喂。

她正兀自想著奇奇怪怪的心事,忽然聽到身後有衣物窸窸窣窣的聲響在靠近,然後停在了不遠處,接著是一個不確定的聲音,“明蓁?”

明蓁一整日的好心情,就像落進灰裏的白糖糕,一下給毀了個幹淨。她不願意回頭,繼續看著那菜牌子,看到“臭豆腐”三個字,想著倘若麵前就有一盤,那她肯定就毫不猶豫地扣到身後人身上。但她忍住了。

夥計包好了東西,拿過來給她,“客官,您的東西包好了,您慢走,下回再來啊。”

明蓁付了錢,提著油紙包轉身要走。身後人追了上來,這回語氣更肯定了一些,“明蓁……”

明蓁的火氣噌地竄起來,轉過身就把鴨子砸過去。沈徹一偏頭躲開了,也看清了她的滿布慍色的麵龐。

兩人都是短發,沈徹穿著西裝,明蓁穿著半舊的灰布袍褂。兩人麵對麵站著,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好像從前已經是前世,他們如今都已經再世為人了。

沈徹牽了牽唇角,眼前的女孩子比那時候黑了些、瘦了些。眉眼之間那份英秀,卻依舊那樣獨特。

沈徹身邊隨從模樣的人見主人受到了冒犯,正要上前理論,被沈徹一抬手製止了。

明蓁扔完東西就後悔了,心疼那半隻鴨子。她冷冷瞪了沈徹一眼,從他身邊走過去,蹲下身去撿那鴨子。油紙包散了,切了塊的鴨子掉了一半在地上,弄髒了。明蓁吹了吹灰,把鴨子一塊塊撿起來,再裹起來。

沈徹忽然覺得明蓁好像在他心上插了一刀。他也蹲到她麵前,“這些日子,你去哪裏了,我一直在找你。”

“找我?找我接著喝合巹酒嗎?”

沈徹一噎。他頓了頓,溫聲道:“明蓁,我們坐下談談行嗎?”然後轉頭吩咐那個隨從,叫他讓店家準備一個食盒,裝上鹵菜。

明蓁站起身,居高臨下地冷眼盯著他,“沈徹,你不會忘了我們有殺父之仇、破家之恨吧?”

沈徹也站起身,垂望著她,“你恨我,我知道。不過,請你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

雖不是飯點,但有些人來人往,確實不是說話的地方。明蓁倒真想看看,這人是如何狡辯的。

兩人進了間雅室,沈徹問她要不要先吃點東西,明蓁很不客氣地點了一桌菜。飯菜擺好,明蓁不待招呼便動了筷子,吃飯的樣子也不複當年的文雅。

他看到她雙手的肌膚變得很粗糙,像家裏女傭的手。隻有她低頭吃飯的時候,從露出的那截細白的脖頸處,才能尋到當初高門千金的一點影子。

“別著急,慢慢吃。”

明蓁瞥了他一眼,“有話快說,有屁快放,爺沒多少工夫陪你耗著。”

她拿起一隻大蝦,殘暴地揪掉了蝦頭,剝皮塞進嘴裏,使勁兒嚼著。將蝦肉同突如其來的一絲心痛一起嚼爛了咽進了肚子裏。

沈徹看了看窗外,凝視著夜色和點綴其中的斑斕燈火,幽幽道:“於公,我不認為我做錯了什麽;但於私,是我對不起你。隻是希望你知道,你父親不是我殺的。”

明蓁冷笑一聲,“省省吧,別往自己頭上戴高帽子了。是,我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我爹是被我們一起殺死的。”她丟了手裏的蝦皮,拿帕子擦了擦手,“你知道那天死了多少人嗎?”

“革命之路,豈能沒有犧牲?”

“革命?”明蓁譏笑,“你為了什麽你自己心裏最清楚。沈徹,你摸著你的良心問問自己,你真正想要的是什麽?不過就是渾水摸魚,滿足自己的一己私利罷了。

曾少銘出事的時候,你們救過他沒有?要說為革命,他才是真正的義士,你算什麽?投機者罷了。少在我麵前說什麽於公於私了。是我瞎了眼,上了你的當,我無話好說。”

明蓁以為再見到沈徹,至少會往他身上插上一刀。結果,她竟然隻是這樣坐在他對麵,心平氣和地吃一餐飯。她除了自己,並不恨誰。她欣賞沈徹那份狠辣,她不過是技不如人,著了他的道,她怪不到旁人頭上。

沈徹無奈地笑了笑。他那時候利用明蓁,沒有半點猶豫。倘若事情順利,他便是新黨厥功甚偉的功臣;他也有後招,倘若事情敗露,他仍舊能做總督貴婿。

可那夜兩人拜天地之時,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何嚐不是覬覦過她這個人?在那聲聲或真或假的恭賀聲裏,他心底忽然生出些一些遺憾,倘若他們之間沒有這些該多好?

她是他從未遇到過的那種女孩子,在她之前,女人便是女人,或許是深宅大院裏溫柔可人的閨秀,或許是歡場上作樂的點綴,都是不過心的。

但明蓁猝不及防地入了他的心。他不否認這個女孩子激起了他的征服欲,她那性子,又像是砒霜,又像是蜜糖。更像是一盤菜,它不見得怎樣美味,但就是對了胃口。他知道他這一輩子再也遇不到這麽一個人了。

隻是事發之後,他無暇顧及她。大業之途,坎坷曲折,他早有心理準備。等到有餘力的時候再去尋明蓁,根本尋不到了。

他甚至有一絲幸然,眼前的人竟然是看他最清的人,那麽他也無需偽裝。“你說的沒錯。我要的是權力,我要的是江山。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清廷氣數已盡,當能者居之!”

明蓁嗬嗬笑了起來,拍了幾下手,“好、好,能者居之——這才是我認識的沈徹。亂世梟雄,理當如此。”但她的目光忽然淒涼起來,“可你不該拖著我,我謝謝你讓這一城的百姓為你我婚事陪葬。”

沈徹默然。明蓁平複了下心緒。時間已經不早了,她能聽見下頭夥計吆喝著擦桌子洗地。芳菲還在等她。

“行了,你的話也說完了,我要走了。”她站起身,忽然又想起什麽,把玉佩從脖子裏摘下來。這玉佩,她沒當,不過就是要時時提醒自己,當初是怎樣愚蠢的。

“你的東西還給你,你把我的槍還給我。”

沈徹卻是不動,“你現在住在哪裏?明蓁,讓我照顧你。我欠你的,會慢慢還給你。”

明蓁猛地掀翻了桌子,“沈徹,我現在沒空找你報仇,你最好不要惹我!”

沈徹看向她的目光可謂溫柔,像是看一個被寵壞的女孩子。“玉佩你留著。”他把前襟口袋裏插著的鋼筆拿出來,在雪白的手帕上寫了一串字,“這是我現在的住處,這陣子應該都住在那裏。你要報仇也好,要幫忙也好,都可以來找我。”

明蓁下得樓來,沈徹的隨從將一提三層的食盒雙手捧上,“明小姐,這是我們爺給您準備的。”

明蓁不會跟東西過不去,一言不發從他手裏扯過提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她提著食盒,怕被沈徹跟蹤,繞著路走。走著走著,竟然走到了天和戲院。那戲院門口依舊一派熙熙攘攘,彩燈閃爍,樂聲隱隱。戲院大門兩邊擺著十幾個巨大的花籃,今日唱的還是《龍鳳呈祥》。

明蓁忽然想起了廣寧街上的小戲子。

她曾連著幾日夢到孟小棠,哀怨地叫她,“你為什麽不要我了?”

她從夢中驚醒,覺得是他的魂魄來索命來了。冤死的人才有這樣的怨氣吧?

清明的時候,她花了不少錢在淨雲寺裏為他供奉了牌位,點了長明燈。她不信鬼神,還是雙手合十,“孟小棠,你去好好投胎吧。冤有頭、債有主,不要騷擾芳菲和孩子。要是還要找我報仇,這一輩子沒希望,下輩子,我等著你。”

芳菲是在夜半裏忽然開始陣痛的,明蓁慌得去拍陳媽的門。陳媽過來看了一眼,安慰道:“才開始,時候還早。不疼的時候,姑娘你抓緊時間睡一會兒。不要喊叫,用完了力氣,回頭沒法子生。”說完打著哈欠回去了。

明蓁哪裏能鎮定得下來,見芳菲一疼,就慌得往陳媽家跑,把個陳媽也弄煩了。天亮後,明蓁叫東寶去書店替她打個招呼,這兩日芳菲生孩子,她說什麽是不能離開的。

芳菲怕嚇著明蓁,陣痛來時,自己咬著牙忍著,不敢發出聲音。陳媽說產婦不可見風,洛州今年一入夏就熱得不行,這屋子本就悶熱,此時又關了門窗,芳菲身上很快就濕透了。明蓁心急火燎,一趟一趟跑去找陳媽,最後連拉帶扯把陳媽拉了過來,再不許她走。

陳媽無奈,“這生孩子就是這樣,鬼門關處走一遭。就是老婆子來了,那女人該怎麽疼還怎麽疼啊!”

明蓁可不管她,非要她在芳菲床前守著。這一守又守到了夜裏,芳菲的陣痛愈發頻繁,可孩子怎麽都下不來。芳菲疼得麵色慘白如紙,渾身像從水裏撈出來一樣,**的被褥都來不及換了。

“明蓁,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會的,你不會死的!”明蓁安慰著她。

可那痛來襲,芳菲最後也忍不住叫出了聲。那壓抑不住的慘厲的叫聲,明蓁也受不了了,她緊緊握著芳菲的手,“芳菲,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我們不生了,不要什麽孩子了,我隻要你活著。你敢死,我就剪開你的肚子掐死他!”

芳菲想給她一個笑,但疼得她頭暈眼花,“明蓁,我看到少銘了,明蓁,他是不是來接我了?”她的手伸到了空中,好像那裏真有一隻遞向 她的手。

明蓁把她的手抓回來,凶狠地對著空氣大罵,“曾少銘,你敢帶她走,我就挖你的祖墳!你走你走!你不要帶她走!”

又折騰了一日一夜,明蓁急得發了狂,陳婆見狀也怕了,商量道:“姑娘你聽說濟仁醫院沒有?我聽人家說,那些洋人會開肚子把孩子拿出來,能保住大人,要不你去試試?”

如今隻要有一線希望,明蓁都會去試。院子裏的人,手忙腳亂地幫著把芳菲送到了醫院。人推進了手術室,明蓁被擋在了外頭。一個護士道:“病人就交給醫生,你快去交手續費和住院費吧。”

明蓁到繳費窗口一問價格,就是把全部身家拿出來都付不起。可付不起醫藥費,他們會不會不救芳菲了?

明蓁焦躁地咬著指甲,讓自己先冷靜下來。就算這時候把曾少銘的懷表和沈徹的玉佩當了,也當不了多少錢。最後她一咬牙,叫了黃包車跑去了沈徹給的地址。

明蓁下了車,猛拍著大門。夜半時的拍門聲格外驚心,把個左鄰右舍都驚起了。但明蓁管不了旁人的怒罵,隻是一聲響過一聲地拍。

門終於打開了,開門的正是那日沈徹的隨從。“明小姐?您怎麽這會兒來了?”

“沈徹呢,我要見沈徹!”

那隨從對明蓁沒什麽好感,並不想通傳,明蓁卻自己闖了進去,“沈徹你出來!”

沈徹那邊也聞聲下了樓,見到她十分意外,“明蓁,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

“給我錢,我要錢有急用!”

沈徹見她神色倉皇,也沒多問,叫那隨從把家裏的現金都拿了出來。“你看看夠不夠?不夠的話,我回頭再給你送過去。你告訴我住在哪裏,我明天叫人去銀行裏兌出來。”

明蓁快速點了點錢,收好了,看了他一眼,伸手把脖子裏的玉佩扯下來,“玉佩還給你,你不欠我什麽了。至於你欠我爹的,等我以後找你討要。”

人原來是可以為了另一些人放下恩怨的。在某些人麵前,自尊和麵子,其實是最不重要的事情。

等明蓁跑回醫院的時候,芳菲已經從手術室裏被推出來了。明蓁匆匆交了錢去病房裏,芳菲早已經累得睡了過去。她身邊的小床裏躺著一個小小的嬰兒。

護士小聲問:“你是產婦的?”

明蓁動了動唇,方才低聲應她,“小姨。她是我姐姐。”

護士點頭一笑,“是個很漂亮的男孩子,恭喜啊。”

明蓁皺著眉頭看那小東西,黑黑紅紅,額頭、兩頰上覆蓋著一層灰色的小絨毛。頭發倒是烏黑發亮,可頭皮上一層惡心人的白膩膩的東西,她也不知道是什麽。

漂亮什麽?醜死了。芳菲和曾少銘那樣好看的人,怎麽生下來這麽個醜玩意兒?就是這個小鬼,剛才差點要了芳菲的命,所以明蓁討厭死他了。

“孩子爸爸沒來嗎?”護士問。

“死了。”明蓁無所謂地說。

護士“哦”了一聲,趕忙轉移話題,細細交代她如何護理產婦,怎麽樣照顧嬰兒。雖然討厭這個小鬼,可明蓁還是強迫自己耐著心去學,皺著眉頭給他換尿布,嫌棄死了。

芳菲一醒來就到處找孩子。明蓁把剛換好尿布的孩子抱給她,輕輕放在她懷裏,“努,你的小醜八怪!”

芳菲再也不計較孩子叫什麽了,或許賤名更好養活。她微笑著愛憐地親吻著孩子,眼裏噙著淚花,蓬頭垢麵別提有狼狽了,可明蓁覺得她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了。

芳菲看看孩子又看看明蓁,“明蓁,謝謝你了。”

明蓁哼了一聲,咕噥一句,“好好活著就是謝我了。”

雖然孩子生下來了,出了院,明蓁才知道最辛苦的時候才不過將將開始,每次喂奶就像上刑。

明蓁看得膽戰心驚,“這哪是吸奶,這是要吸骨髓呢……”她看不下去了,想打小東西幾巴掌,“真是個討債鬼!芳菲,別喂了,找奶媽吧?”

可芳菲不肯,自責沒有奶水苦了孩子。她強迫自己喝了一碗又一碗下奶湯,可一發奶又弄得堵了奶,人也發起燒。

明蓁又要顧大的、又要顧小的,也被折騰去半條命。她也不能總曠工,家裏還需要她那份工錢過活。安頓好芳菲後,明蓁趕忙回了書店上工。下了工匆匆回來抱孩子,好叫芳菲能多睡一會兒。可經常是抱著抱著,自己先睡過去了。

芳菲睡不沉,耳邊總像能聽見孩子在哭,所以不時從淺睡裏醒來。有時候睜開眼,看到明蓁趴在搖籃前枕著一隻胳膊睡著了,另一隻手在搭在圍欄上,時不時下意識地搖一搖。夢裏迷迷糊糊念叨,“臭小鬼不要哭,你娘在睡覺呢……再哭姨姨就打你屁股……”

芳菲忍俊不禁,看著他們,滿懷愛憐。從前她覺得自己的命不好,可在此時,她忽然覺得那樣幸福,上天待她真的不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