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醉落魄3

這世道亂哄哄的,農曆四月初,朝廷組成首屆內閣,接著各省又起了保路運動,演講、請願、罷市罷課、起義層出不絕。是年中秋才過幾日,昌州忽聞起義,到了臘月二十五,小皇帝退位,這個國家再沒了皇帝。

芳菲坐在明蓁的床邊讀著報紙,讀著讀著落下淚來,撫摸著隆起的肚子,“少銘,你看,共和了。雖然這些你看不見,但咱們孩子還能看見。”**的明蓁睜開眼,吸溜著揉揉鼻子,收了煙槍,“你說你一個窯姐兒,這龍椅上到底是皇帝還是總統,跟你有屁關係?”然後目光落到她那礙眼的大肚子上,氣兒又不打一處來,恨鐵不成鋼道:“你說你對得起爺嗎?上趕著去給男人生孩子,還是去給死男人生孩子,爺也是白疼你了!”

芳菲疊好報紙,隻是淡淡一笑,並不將那些戳心窩子的話往心裏去。想起那時候明蓁發現她有了身孕,整個人都變了臉色,抓住她的肩膀問:“是誰,是誰欺負你了!”芳菲先是流下了一行淚,接著又破涕為笑,她搖頭,“沒有誰,是四少的孩子。”

明蓁好像才鬆了一口氣,盡管接著又劈頭蓋臉地罵了她一頓,可她心裏卻是高興的。雖然明蓁總是口出惡言,叫人聽了心裏難過。可再一轉念,明蓁一夜之間身逢巨變,那種事情不是人人都能受得住的。曾少銘曾對她說,明蓁心不壞,他們青梅竹馬許多年,雖然她從未吐露過心事,但他知道她就是有些心結打不開。

“就多擔待些她吧,等她自己想通了就好了。就是委屈了你。”曾少銘曾抱歉道。

芳菲不覺得委屈。自己的心旁人看不見、旁人誤會,才會有委屈。可她的心,曾少銘是看得見的、懂得的。雖然如今天人永隔,可她知道,他一定就在天上的某處看顧著她,不然怎麽會給了她一個孩子?所以再怎樣,她都不覺得委屈。

那一句“誰欺負你了?”讓她在明蓁那裏受的委屈也都煙消雲散了。明蓁還是她認識的那個明蓁,她下意識地不會想她是不知廉恥的女人,或者自甘墮落不幹淨了,而是她被人欺負了。明蓁臉上那久違的緊張惶急,已經說明了她心裏有多在意她。

芳菲細細交代,“我蒸了兩個饅頭在廚房裏,回頭你餓了就去拿。上回醃的醬菜應該醃好了,你可以配饅頭吃。剛才灶頭被人用了,來不及煮粥,我和東寶奶奶說好了,她煮好粥叫她給你送一碗……”

明蓁不耐煩地打斷她,“這種粗茶淡飯吃了還不如不吃,你要有那錢,不如多給我買點福壽膏。”

芳菲歎了一口氣,正想要勸勸她,門被人敲響了,接著是一個老伯的聲音:“芳菲姑娘,時辰差不多了,咱們該去了。”

芳菲打開懷表一看,才發現已經到這個時辰了,忙應聲道:“您稍候,這就來了!”然後拿了床頭掛的半舊鬥篷披上。

為了疏通關係能和曾少銘待一晚,芳菲散盡家財,連那小房子也賣了,最後兩人隻能在城南大雜院裏租一間東南房落腳。這院子住了上十戶人家,都是窮人,三教九流的,什麽人都有。

老話說,“有錢不住東南房,冬不暖來夏不涼。”這房子逼仄,室內陰暗,一年到頭都看不到太陽。夏天房子裏又悶又熱,冬天卻又冷得像冰窟窿一樣。但芳菲手裏的錢,也隻夠負擔這麽個居所了。她懷著孩子,明蓁又離不開大煙,頂級的雲土買不起,就是便宜些的,每兩也兩塊大洋左右,她得精打細算著過日子。

芳菲正要出門,明蓁忽然叫住她,懶洋洋坐起身,“你等等。”

芳菲站住了,邊整理衣裳邊等她下麵的話。明蓁下了床,在桌上的針線簍子裏翻出了把剪子。芳菲一見,嚇了一跳,“你?!”

明蓁嗤笑,“放心,爺不會尋死覓活的。”卻是把淩亂的辮子拉到胸前。看穿她意圖時,芳菲慌得要去奪剪刀,可還沒走到她身前,明蓁已經把辮子一把剪斷了。

明蓁丟了剪子,把辮子遞給芳菲,“都民國了,還要什麽辮子?早就想剪了,沒頭發多利索。努,拿去換幾個錢吧,給爺買壇酒就更好了。”

芳菲鼻頭發酸,“你這是何苦?”

她把辮子接到手裏,惋惜地看著那烏黑的頭發。她知道明蓁到如今還過不去心中那道坎兒。“女人怎麽能沒有頭發呢?”

“老子不是女人!”明蓁怒道。

芳菲愛憐又痛心地望著她,像在看一個冷酷又無知的任性少女,然後垂了垂眼,輕聲問:“那你是什麽?”她並沒打算明蓁會回答她,一搖頭抿住唇出門了。

是啊,她是什麽呢?明蓁想,她就是個怪物,男不男女不女的怪物。

把芳菲叫走的,是住在同個大雜院子裏的一個叫林伯的老頭兒。林伯會拉胡琴,原先同孫女一起賣唱為生。後來孫女嫁了人,跟著婆家去了外地,他就自己過了。老人家閑不住,整日裏拉琴。

芳菲身材瘦削,肚子雖然隆起來,但穿了肥大的衣服尚且能遮住。最苦的時候,她想過再回豔陽苑的。可做了妓子,這輩子都沒回頭路走了。那夜大牢裏,天地為媒,神鬼為證,她和曾少銘拜了天地,她做了他的妻。她為人妻,不能做讓他蒙羞的事情,更不能讓他們的孩子在那種地方長大。她會好好教這孩子,讓他讀書明理,讓他未來成為和曾少銘一樣的人。

芳菲性子好,人又好看,院子裏沒有不喜歡她的,誰家接到能賺錢的活計也都想著她。開始芳菲跟著左鄰右舍一起為人家漿洗衣裳,雖然掙得少,勉強可以果腹。後來肚子一日大過一日,實在沒辦法窩著肚子坐在小凳子上洗衣服。

芳菲托鄰居們給她找些力所能及的活兒,那林伯聽說她能唱曲兒後,便問她要不要跟著他去天茗居裏唱曲兒。他在那邊唱了許多年頭,和那老板也熟,去那邊的客人也都算體麵,給的打賞也多。芳菲這才重操舊業,同林伯一同去賣唱。

她想著,趁著現在還能走動,她要多唱幾場,先存下點錢,等孩子出生後她就不再去賣唱了。雖然她沒什麽本事,可還有一雙手。給人洗衣做飯縫縫補補,她要幹幹淨淨地把孩子養大。最近聽說洛州有家機器繅絲廠,她可以過去做女工。

明蓁茫然地看著鏡子裏那個頭發蓬亂的怪物,半晌將鏡子一蓋,走到了院子裏。院東頭住了一個剛出師的小剃頭匠,這會兒正在收拾挑子,準備出門。

明蓁找過去,“給我剪個頭。”

那剃頭匠名叫碾哥,是個二十不到的老實青年,雖然明蓁穿著男人衣服,卻還知道她是個女人。他紅著臉擺手,“使不得、使不得,我隻會剃男人頭,不曉得怎樣給女人剪頭。您還是去泗水橋那邊的理發室裏去,那裏有專剪女人頭的。”

“用不著那麽麻煩,你就當男人頭剪吧。洋人見過吧,照著洋人男人那樣剪就成。”明蓁說著大剌剌往那可以當凳子的有三層抽屜的紅漆小櫃子上一坐,這下碾哥沒辦法裝扁擔了。

碾哥臉紅了半天,剃頭匠的“梳、編、剃、刮、捏、拿、捶、按、掏、剪、剔、染、接、活、舒、補”十六絕,在明蓁頭上都用不上。共和了,到處都在剪辮子,其實早些年就有不少人剪了辮子,不過出門的時候戴著假辮子而已。

碾哥在明蓁的催逼下,還是動了手。雖然沒給女人剪過短發,可畢竟是個手藝人,自己琢磨了一下子,便試著把那一刀切的齊耳短發修短,打了層次,還給她抹上了頭油。然後拿了鏡子給明蓁,問她可還滿意。

明蓁從那鏡子裏瞥見一張漲紅的臉,忽然想起了一個人。這麽久了,不知道有沒有人發現他?如果沒人發現他,大約就餓死在下頭了吧?明蓁打了個哈欠,不想去想。這世道,死了也是個解脫。

明蓁把頭發往額頭後撥去,就像畫報裏洋人的背頭。“行了,就這樣,回頭你找芳菲拿錢去。”

芳菲是大雜院裏最漂亮的女人,天仙一樣。碾哥連看她一眼都沒勇氣,哪裏敢去找她要錢?慌得擺手道:“不用不用,都是街坊鄰裏的……”

明蓁也不跟他客氣,晃著回了房,往**一栽。少了頭發,頭都感覺輕了不少。仿佛剪掉的不是頭發,而是發爛發臭的前世。

明蓁渾渾噩噩過著日子,充耳不聞窗外事。這一日她抽了一會兒煙,又美美睡了一覺,醒來時渾身舒坦了,肚子卻餓了。正要起床去找吃的,外頭慌裏慌張跑進來個半大的男孩子,也是住院子裏的,叫東寶的報童。

東寶寶連滾帶爬地跑到明蓁身前,拉著她就往外走,邊拖邊急道:“蓁姐姐,快、快去天茗居,芳菲姑娘被人欺負,去晚了,就被搶走了!”

原來那天茗居一向客人都還算體麵,可最近這些日子來來往往鬧大兵,城裏也就多了不少不三不四的人。今日就正好叫芳菲給碰上了。

那兩個地痞見芳菲長得好,就葷天葷地地調戲起來。店主怕生事,打個岔兒叫他們先收工回去。可那地痞不幹了,非說沒唱夠時間,然後對著芳菲動手動腳起來。林伯想要阻擋,給他們推了一跤。那幾個人就要拉著芳菲去別處耍,芳菲不肯,拉拉扯扯間芳菲的懷表掉了出來,被那兩個地痞搶去了。

芳菲急得要把東西拿回來,那兩人就說芳菲在勾搭他們,是暗娼,要帶她去見官……東寶趕巧就在那附近賣報,眼看芳菲要吃大虧了,忙跑回來找明蓁。

明蓁聽罷一言不發,卻是掰開東寶的手,徑自走到廚房。也懶得管是誰家的,挑了把鋒利的大菜刀,隻涼涼地說了兩個字,“帶路。”

兩人一路疾跑到天茗居,已經圍了不少看熱鬧的了。大家指指點點,卻無人敢上前。因那兩個地痞做派猖狂,直言自己是新衙門裏的人。誰也不曉得他們的背景,雖覺得芳菲可憐,可也不敢真為一個賣唱女出頭。

明蓁在**躺的日子太久了,煙酒又傷身,跑到這裏也已經氣喘籲籲了,刀都快拿不穩了。可透過人群,見那兩人逗狗似得拿著芳菲的懷表,惡心的手還不住往她身上揩油,明蓁感覺像有人在她胸口點了炸藥。

她隨手撿起地上的一條破布帶子,把手和刀柄纏在一起,用嘴咬住死死打了一個結,走上前二話不說舉刀就砍。

其中一個胖些的地痞餘光瞧見了,唬了一跳,拉著同伴一起躲開了,罵道:“哪來的瘋子!”

再定睛一看,竟然是個剪著男人頭的女人。雖不如芳菲貌美,倒也別有一番風情,忍不住**笑起來,“真不錯,又來一個,正好和兄弟們一起耍耍。”

明蓁揮動著手裏的菜刀,“把東西還回來!”

那兩人當她是個女人並不放在眼裏,還像逗弄芳菲一樣左閃右避地逗她。明蓁卻殺紅了眼,才不管會不會出人命,隻是沒有章法地亂砍,動作卻一回比一回慢。

那兩人看她來真的,一人躲著她,另一人趁她不注意,一腳踹在她後腰上。明蓁立刻被踢飛了出去,撞在桌子腿上,桌上的茶壺、茶杯滾落下來,都砸在她身上。

芳菲一直忍著的淚再也忍不住了,牙齒深深嵌進下唇裏,踉踉蹌蹌衝到明蓁身邊,想要扶她。明蓁卻自己掙紮著站了起來,隨意一抹嘴角的血,又向著兩人揮刀,“把東西還給她!”反反複複就是這句。

畢竟是膀大腰圓的壯漢,明蓁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纏鬥間,那兩人不過被刀割破了些皮,明蓁卻是鼻青臉腫。可那一雙眼睛,滿是劍影叢生,殺氣騰騰。摔倒了就再爬起來,瘋子一樣逼向兩人。

旁邊的人都看不過去,開始是小聲嘀咕,後來漸漸聲音大了起來。

“快把人姑娘的東西還給人家吧!”

“兩個大男人打個女人算什麽事兒!”

“快走吧,別被瘋子砍了,不上算。”

……

那倆地痞此時也被明蓁的瘋樣嚇住了,那股不要命的架勢,著實很嚇人。俗話說軟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再這麽瘋下去,吃虧的還不是自己?兩人互看了一眼,把懷表一扔,罵罵咧咧走了。

明蓁喘著粗氣,抹了一把鼻子流下來的血,彎腰撿起懷表。打開來,還好沒摔壞。芳菲撲到她身邊,眼淚一串一串往下掉,“你不要命了啊,你怎麽那麽傻!”

明蓁想笑,不要命的是她吧?挺著個大肚子,還敢跟人搶東西……可她一笑,臉就疼,嘶嘶抽著涼氣,把表塞進芳菲手裏,“人沒了,東西不能再沒了。”

人哪,總要有些念想才活得下去吧?

一燈如豆,昏暗的光影裏兩個人麵對麵坐著。芳菲把明蓁的衣服脫去,仔細給她上藥,一邊上藥一邊擦著眼淚。

“行了行了,別哭了,哭得我心煩。你再這麽哭下去,肚子裏的拖油瓶要變醜八怪的。”明蓁不耐煩道。

“疼嗎?”

“你說疼不疼?爺是沒有槍……”明蓁忽然頓住了,她的那把手槍給了沈徹。倘若她有槍,倘若她還是那個明五爺,那兩個地痞死一百次都不夠。

芳菲怕觸了她的傷心事,小心翼翼道:“你別生氣,下回我會小心一些。我把眉毛畫耷拉著,把嘴也畫這麽大,東寶奶奶說塗上薑黃粉……”

“以後不許出去了!”

芳菲急著爭辯,“我下回一定小心些,不會惹到別人的。”

“謝芳菲,你懂不懂,這不是你的問題。你就是個醜八怪,那些臭男人隻要有歪心思,一樣不會放過你!”

芳菲拉住她的手哀求道:“我不出去怎麽辦?我不能賣少銘的懷表,不能賣他留給我的戒指,我……”

“我去。”明蓁忽然打斷了她。

芳菲怔住了,以為自己聽錯了,“什,什麽?”

“以後我出去找事做,你好好在家養胎。”

芳菲不會懂她剛才有多怕,怕芳菲被人欺負,怕失去她。雖然她總是埋汰芳菲,可芳菲是這世界上最好的女人,有最純真善良的心,未來也會是天底下最好的母親。她是她霜冷孤宵裏唯一最接近母親的陪伴,是寒冬沁骨的長夜裏唯一的一點溫暖。她不該受那些罪,她值得更好的生活。

明蓁在被踢飛的那瞬間,痛意縱橫將麻木剝落,她忽然想明白了,既然死不了,那就活下去吧。她是已經死過一回的人了。芳菲還得靠她,曾老四的孩子也得靠她。

芳菲不可思議地望著她,可她抽大煙,哪裏做得了事?

明蓁仿佛看懂了她的顧慮,把頭偏開,淡淡道:“你幫我,我戒煙,再不吸了。”

可戒煙若真那麽容易,這世界上也不會有那麽多在福壽膏裏難以自拔的人了。

芳菲向鄰居們打聽戒煙的方子,買了曼陀羅戒煙丸,參鹿戒煙丸。隻吃這個也不夠,煙癮上來,像無數螞蟻在骨頭裏咬,渾身發涼,精神恍惚,鼻涕眼淚一齊往下淌。怕明蓁控製不住自己,鄰居們幫著一起把她捆在**,告訴她熬過十來天,這煙就能戒了。

頭三天最難熬,繩子都勒進了肉裏,手腕腳腕磨得一片血肉模糊。明蓁在屋子裏哀嚎,芳菲在門外流著眼淚縫補衣服。芳菲常常被那痛苦的呻吟聲攪得快熬不住想放棄,可為了明蓁好,她又強迫自己硬起心腸,再怎樣都要堅持下去!

明蓁在**被捆了半個多月,千辛萬苦熬過了十幾天,身體的痛苦感總算慢慢減弱了,甚至連同胸痹的症狀也都輕了。她身子還弱,芳菲又讓她將養了一月,確認她再不會犯煙癮了,這才放心讓她出門找事情做。

明蓁那一頭短發,自然是沒法子做丫頭,她自己也隻願意做些男人的活計。她做過跑堂的,拉貨的,去碼頭打零工,跟男人們混在一起做扛工。開始她連一個麻袋都扛不動,後來漸漸能扛起來了。雖然動作慢,比人家扛的貨少,但當日結算,多少總有些入項。

明蓁每回領工錢的時候,看到手裏那點錢,忽覺人生如夢。她從前打賞叫花子都不止這個數,可如今看到這少得可憐的工錢的時候,心裏竟然這樣歡欣。

芳菲每天除了洗補衣服,就是琢磨怎樣用最少的錢做最好的飯菜。等到快要收工的時候,她就站到院子裏,直到看到明蓁同一起做工的人回來,提著的那顆心才能放下去。

明蓁的肩膀磨破了,雙手也磨出了繭子,從前白皙細嫩的肌膚,很快也都變黑變粗糙了。芳菲每天給她上藥,拆了棉襖在她肩膀處墊上厚厚的棉花。芳菲心疼得想哭,可還是露出笑顏,跟她閑話每日大雜院裏的新鮮事。

明蓁這時候總是把頭靠在芳菲肩窩裏,像小時候在二姨娘身邊撒嬌一樣,隻是她現在不會喊疼了。幹活很累,可一想到做完了這些,拿到錢回家,芳菲會給她擦臉,還有現成的熱飯熱菜,心裏就很平靜、滿足。

芳菲對著上完藥的地方吹了吹,對著懶洋洋的明蓁道:“困了吧?去**歇一會兒。”可剛說完,忽然“哎呀”了一聲,捂住肚子。

明蓁嚇壞了,緊張地問:“怎麽了?”

芳菲眨了眨眼,“他踢我了。”

明蓁蹙著眉,不知道她說什麽。芳菲赧然一笑,拿著她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你摸摸,他在動。”

明蓁其實打心裏害怕芳菲的大肚子,一想到裏頭住著個小人兒,總是覺得說不出的古怪,更別說去摸她的肚子。但此時她的手放在那圓滾滾的肚子上,緊繃的皮膚下有一種脆弱的柔軟。不多會兒,她感到有什麽東西踢了她的掌心,把她驚得收回了手。

“好玩嗎?”芳菲笑問。

“簡直像妖怪在肚子裏。”明蓁咧咧嘴。

“瞎說。少銘說洋人都把小孩子叫‘小天使’。就是白白胖胖,身上還有翅膀的那種。”

“嗬!我看叫討債鬼才對。”明蓁忽然罵了句,“曾少銘真是好運氣。”

芳菲莞爾,推了她一下,“噯,你怎麽又說粗話了?”

“哎呦,我怎麽不能說了?那些男人,哪個不是把髒話掛在嘴邊的?怕我帶壞小孩子嗎?放心,以後我當了爹,不會在他麵前說的。”

芳菲無奈地一笑,“明蓁啊,你是女孩子呀,怎麽當爹?”

見她的火氣又要竄上來了,芳菲忙拉住她的手,柔聲道:“我記得少銘給我看過一本雜誌,上頭有一幅法蘭西人的油畫,叫‘自由引導人民’。我才曉得人家代表自由的神,竟然是女人,是女人在引導自由。他讓我不要自怨自艾,說真想帶我去看一看美利堅的那座自由女神像……

明蓁,不要做男人好不好?既然咱們生來就是女人,那就做女人。咱們做不了男人能做的,就做女人能做的。”

明蓁不說話,但也沒有像鬥急了眼的公雞一樣反唇相譏。芳菲歪著頭去尋她的眼睛,“你看,我比你大兩歲,往後,讓我來做你的姐姐,好不好?孩子生下來以後,可以叫你二媽,或者小姨……”

明蓁撇了撇嘴,“哼,瞧我被曾老四害的,本來還能當爹,現在變成小媽了。人不知道的還以為我給人當姨娘去了。”

芳菲笑起來,“那孩子名字叫你起好了。”

“好,你說的!”明蓁眼珠一轉,芳菲瞧她那樣子就開始後悔了,果然明蓁狡黠一笑,“既然是曾老四的仔,那就叫小四吧。”

芳菲要哭,“怎麽能叫曾小四呢?換個大氣點的名字吧?”

“嗨,爺沒給他叫‘狗蛋’‘財旺’就對得起曾少銘了。”

芳菲喪氣極了,拉著她的袖子輕搖,“好明蓁,再想一個吧?我曉得你肚子裏很有學問的,最會起名了。”

可明蓁故意不理她,兩人吵吵鬧鬧了半宿,芳菲夢中囈語都在說“換個名字吧……”

明蓁靜靜望著芳菲的睡顏,在心裏輕輕道:“曾少銘,放心吧,總有一天,我會讓她們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