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醉落魄2

芳菲焦急地盯著正在把脈的老大夫的神色,但老人雙目微合,臉上有一種職業性的波瀾不驚。半晌,大夫睜開眼收了手,叫人拿筆墨寫方子。

等方子寫好了,芳菲這會兒才敢出聲相詢:“大夫,她怎麽樣?這都燒了七八天了,總不見好。人也總醒不過來……”

芳菲這些日子找了好幾位大夫了,但那些有些名頭的大夫,聽說是青樓的姑娘請出診,怕壞了名聲,大都不肯來。但其他尋常醫生的藥吃下去,明蓁卻總不見好。這一位是芳菲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請來的名醫。

“老夫給姑娘換一劑退熱方子吃吃看。不過,七情內傷,耗傷元氣,內裏的病根還是要心藥去。”

芳菲心下惻然,可惜明蓁的那副心藥,是無人能開的。當下便不再多言,付了雙倍的診金,叫丫頭小蓮領著大夫出去。開門時見胭脂在院門口探頭探腦的,四目相對,胭脂扯了個幹笑,“妹妹啊,媽媽叫我看看五爺怎麽樣了,沒什麽事吧?”說著就想走進來。

芳菲滿麵愁容,一擺手,“沒什麽大礙。姐姐先別進來,五爺這怕是染了風寒,給你過了病氣可不是鬧著玩的。”

胭脂聞言果然停了腳,撇撇嘴,“那妹妹你忙著吧,唉,我也要去前頭招呼客人了。咱們真是特別羨慕你,這樣好運氣,有五爺這樣的大恩客……”

說到這裏,胭脂忽然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一樣,忙帶著帕子掩住嘴訕笑,“那我走了,有什麽能幫得上的,就吆喝一聲。”話雖如此,心裏卻美滋滋的,解氣得很,暗道:“看你還能冰清玉潔到什麽時候,怕是好日子到頭了吧?哈,真是風水輪流轉呀!”

芳菲曉得豔陽苑裏不知道多少人對她心存嫉妒,她不想惹是生非,一直謹言慎行,絕對不會去主動戳誰心窩子。落井下石這種事,她有心理準備的。

這幾日洛州發生這樣大的事情,她心中也惶惶不安了一陣。如今明家失了勢,也不再認明蓁這個女兒。她忽然感覺到了肩上的責任,明蓁什麽都沒有了,她一個綺羅叢中養尊處優的人,身無長物,那麽明蓁往後就要靠她了。

東旺那日把昏倒的明蓁送到她這裏來,東旺不是豔陽苑的人,不能留下。第二日小梅也逃出來找到這裏,小梅沒日沒夜地守了兩日,可她畢竟是個沒出嫁的黃花閨女,芳菲為著她好,還是給了她些銀子叫她先尋個落腳地等著。至於往後,要等明蓁醒過來,看看她的打算了。

明蓁這場病,好好壞壞,持續了近月餘才不再複燒,但落下胸痹的毛病。一發起病來,心痛徹背,背痛徹心,痛得死去活來,別說走路了,連床都起不了。

老鴇先時態度尚還算好,漸漸也露了不耐,“這麽個病秧子,總在我們這裏也不是個事兒吧?芳菲,你雖是我豔陽苑出去的,可又不是我這裏的姑娘。媽媽我容你住了這麽久,也是仁至義盡了。可這麽個爺在這裏算個什麽事兒?”

明蓁聽見了,叫芳菲拿了錢砸到老鴇臉上,“當爺沒錢是怎麽的?”

老鴇愛錢,又動了留下芳菲的念頭,想著就姑且忍耐一時。待到這兩個人坐吃山空了,那芳菲還不是得乖乖再賣身給她?但不知芳菲這些年到底存了多少銀子。

老鴇心生毒計,換了一副熱絡笑臉,“五爺這是怎麽說的?您在咱們這裏常住,咱們高興還來不及呢!”從此後便沒事就叫姑娘們引著明蓁去前頭喝酒,一醉解千愁。

東旺一直往這裏帶消息,那亂黨占了總督府,不過兩月,又被朝廷克複,為首的那些人也不知下落。明老爺被參了個瀆職之罪,家產悉數沒收。但明太太是個精明人,早早就偷偷挪出去不少資產,現在明家人都離了洛州回金川老家去了。

明老爺的喪事不敢大操大辦,草草收殮葬了。東旺打聽了幾回,明家上上下下守口如瓶,就是不告訴他葬在何處。東旺沒辦法,還是從那些丟棄的物件裏翻出一件明老爺早年破舊的家常馬褂,拿給了明蓁。

明蓁抱著明老爺的衣服,把自己在房裏關了幾日,什麽話都不說。再出來時,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樣,在前頭和姑娘們日夜飲酒,廝混玩鬧,不分晝夜。

芳菲怎樣勸都勸不住,暗暗垂了兩回淚。可哭有什麽用呢,反而招了明蓁不快,指著她的鼻子道:“少在爺麵前哭喪著臉,爺還沒死呢!”

芳菲想起她病中囈語,“沈徹,你為什麽要騙我,為什麽要騙我!......我不愛男人,我不是你,我死也不會愛男人!......”

芳菲一顆玲瓏心,仿佛懂了她何以自傷至此。她被傷得厲害,若就這樣自暴自棄下去,那誰也救不了她。芳菲擦幹了眼淚,她必須為往後打算,她不能讓明蓁就這樣下去。

明蓁這樣整日裏醉生夢死,那老鴇也不是開善堂的,每日的賬都記得清清楚楚,芳菲一日不給,就要利上滾利。

芳菲太知道這煙花柳巷就是銷金窟,那是多少錢都填不上的。她讓東旺買了一處價格合適的小宅子,必須先把明蓁弄出去再說。她早被明蓁贖了身,可以自由來去。明蓁這些年送給她的珠寶首飾銀子,省著些用,兩人糊口度日還是夠的。

宅子置下了,芳菲到胭脂房裏要明蓁跟她一起走。明蓁哈欠連天,看著精神萎靡,渾身無力,譏笑道:“走?走去哪裏?”她一伸手,“胭脂,來給爺裝煙,爺要抽兩口。”

芳菲聞言如五雷轟頂,大驚失色,原隻當她在前頭喝酒買醉,誰想到會抽起大煙來!

“五爺,你怎麽吃起了福壽膏!你怎麽能碰那東西!”芳菲怒極,上前抓住胭脂,“是不是你給她吃這斷子絕孫的玩意兒的,是不是!”

胭脂一推她,把她推得一個踉蹌,“喲,妹妹這是什麽話!福壽膏哪裏不好嗎?五爺犯病疼成什麽樣子,你不心疼,咱們還心疼呢!難道就讓五爺這樣頂著,你安的什麽心?”

芳菲又氣又難過,她知道那些人看中的哪裏是明蓁,還不是她手裏的那些錢?她不能讓明蓁再這樣下去,她答應過曾少銘會照顧好明蓁。曾少銘最恨鴉片,明蓁變成了煙鬼,她怎麽同他交代?

芳菲一咬牙,“你們愛怎樣就怎樣,但從今天起,明五爺的賒賬,與我再無關係!”

明蓁躺著猛吸了幾口福壽膏,人感到前所未有的欣快,飄飄欲仙,人世間再無煩惱。胭脂嗔怪,“喲,芳菲妹妹可真是好凶呢!這話聽著真叫人寒心。”

明蓁指著芳菲大笑,“瞧瞧,爺的報應來了不是?”

胭脂眼珠一轉,“妹妹你也是的,五爺養了你多少年,給過你多少銀子?這才用了你幾個子兒,你就心疼起錢來了!嘖嘖嘖,也真是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姐姐我真是替五爺不值。”

眼淚在芳菲眼圈裏打轉,不是委屈,她知道明蓁心裏比她還委屈,她可以哭,但明蓁連哭都不會。她太心疼明蓁了。

芳菲扭頭就走,手腳麻利地收拾了全部家當,叫東旺把東西先送過去。

要走的那日,明蓁還躺在煙榻上噴雲吐霧。芳菲怎樣勸都勸不走人,她最後拿著明老爺的衣服在她麵前抖開,“五爺,今日芳菲就走了,再不會踏進豔陽苑一步。你是跟我走,還是就在這裏?你若不跟我走,這身衣服——我想明老爺活著也不會想見你墮落至此,我就給你燒了了事。”

“謝芳菲,你敢!”

芳菲卻不理她,抱著衣服轉身就走。明蓁正犯了煙癮,想追上去,可渾身難受。“謝芳菲你給我站住!”

芳菲一雙小腳忍著疼走得飛快,明蓁猛吸了幾口,拿著煙槍要追上去,卻被胭脂攔住,“五爺,這是唱得哪一出啊?要走可以,可賬還沒算清呢!咱們這裏,可不興白嫖。”

小梅在那小宅子門口焦急地張望,遠遠見一輛黃包車跑過來,她忙迎過去,可車裏竟然隻有芳菲一個人。她看看後頭,又看看芳菲,“姑娘,我們爺呢?”

芳菲無奈地搖搖頭,小梅焦急道:“那,那怎麽辦?”

芳菲穩了穩心神,“你別急,等他們收不到錢,自然會放人的。”

果然不出兩月,身無分文的明蓁終於被老鴇扔到了大街上。那老鴇也動過讓明蓁賣身還債的念頭,可她畢竟曾是官女,生怕萬一哪日明家起複了,她可吃不了兜著走。那芳菲又是個心腸極硬的,派人討了幾回,死活都不肯給錢。老鴇見從她們身上再摳不出好處來,索性把明蓁掃地出門了。

小蓮得過芳菲的交代,一有消息就去通風報信。芳菲得到消息,帶著東旺去接明蓁。遠遠見一人倚在豔陽苑的大門邊,流著鼻涕一下一下地敲門,“開門、開門,給爺開門、給爺燒煙!”

芳菲看得眼睛酸澀,忍住淚忙下了馬車,疾步到明蓁身邊,“五爺,跟我走吧。”

明蓁一見芳菲,仿佛見到了財神爺,她伸手去翻她的衣襟,“錢呢?你有錢的對不對,爺從前給了你多少銀子,你快給我錢!......”

芳菲抓住明蓁的手,“五爺,錢我可以給你,可抽大煙的錢我沒有!”

明蓁露了惡相,抽了她一巴掌,“吃裏扒外的東西!恩將仇報,你良心都叫狗吃了!”

芳菲緊緊抿住唇,也不理會自己紅腫的臉,對著東旺一招手,“東旺,拿繩子,把她捆回去!”

東旺已然看呆了,從前那個唯唯諾諾的謝芳菲,像變了一個人。他忽然心裏也不再慌了,又有了主心骨一樣。應聲拿了繩子把明蓁捆了,往馬車上一丟。

明蓁又鬧又叫又罵,忽然又犯了病。兩人急匆匆趕回了興民街的小房子裏,明蓁胸口痛得蜷縮成一團,人不人鬼不鬼,請來的大夫也近不了身。她一直滾著喊疼,小梅聽得難受得不行,哭著拉住芳菲跪下哀求,“姑娘,你救救小姐吧!她太難受了,要不給她抽一口吧,就一口!”

可這是一口煙能解決的事情嗎?芳菲緊緊攥著帕子,渾身都在抖。她也束手無策,聽著明蓁的哀嚎,她也很不好受。最後還是心一軟,讓小梅拿了煙槍給她。算了,這世道,哪家公子哥不吃大煙?吃了大煙整日裏隻會躺在**,不嫖不賭不生事——隻要她沒那麽痛,往後她就養著她吧!

明蓁日日躺在**吞雲吐霧,哪裏都不去,也不見人。頭不梳、澡不洗,天氣一日暖過一日,她怕光,叫小梅拿厚布遮著窗,那屋子沒多久就充滿了一股刺鼻的怪味道。

這些日子,舉國到處都不太平,時時聽見槍聲,尋常百姓一有動靜都躲在家中。這一日忽然下起了大雨,那雨水砸到瓦片上的動靜,聽得人心慌。到了後半夜,忽然大門被拍得咚咚響。眾人本就沒睡,聽見動靜都披衣起床。

東旺打開門一看,竟然是曾少銘。芳菲見到他,唇動了動,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隻是眼淚一串一串往下掉。曾少銘將傘給了東旺,輕輕給她擦了擦淚,溫聲道:“我都知道,我都知道……帶我去看看她。”

芳菲忙止住眼淚,兩人到了明蓁屋前,芳菲敲了兩下,推門進去。一股惡臭撲麵而來,昏暗窄小的房內,隻桌上一點將盡的油燈。**的人披頭散發,抱著煙槍迷醉地吸著。

聽見動靜,明蓁的頭動了動。那一點不甚明亮的光,照見了曾少銘的臉。明蓁的目光終於從萎靡裏活泛過來,她丟開煙槍衝下床,對著他拳打腳踢,“曾少銘!你這個混蛋,你竟然跟著旁人一起來算計我!你怎麽可以!你答應過我什麽!.......”

芳菲想去攔著,曾少銘給了她一個安慰的淡笑,“沒事,你先出去,我跟她說。”

芳菲忐忑不安地退了出去,關上門,還能聽見明蓁的怒吼。

明蓁從前神采飛揚的一雙大眼,如今深陷了下去,人又幹又瘦。曾少銘心裏也很不是滋味,帶著深深的愧疚,由著她發泄了一通,最後將瘋子一般的女孩子抱住,“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會成這樣。你相信我,自始至終,我都不曾要算計你。若我真有這樣的打算,何故把我們的婚事一拖再拖?”

明蓁漸漸平靜了下來,“你敢說你毫不知情!”

曾少銘輕輕歎了口氣,“是,沈徹是我同窗,也有建立新國之心……但我們的主張漸不相同,彼此投奔了不同的組織。我一直不讚同暴力行事,他們是一直在準備炸彈,但我怕炸死當局,後果非他們能掌控。所以後來我們也隻能各行其路。”

“你為什麽去東洋,為什麽偏偏在那時候去東洋!為什麽不回來!”

曾少銘無話好說。是的,雖然大家各有主張,卻目的相同。不過就是大家都等不及了,他身邊的人和沈徹那邊人的意見統一了,所以將他調去東洋。若不是看到報紙,他還不會回來。而且如今,他也是冒著巨大的風險來見明蓁的。他也深深感覺到,沈徹此人,並非為革命而起義,野心太大。

但這些,又無法對明蓁說。這是他的事業,早將生死置之度外。他竭盡所能想讓她身在旋渦之外,可還是不小心帶累了她。

這世間不同的階級,每個人都有他的立場,他的家與國,愛與恨,悲和歡,並不相通。時代的巨浪滾滾而來,大家也不過都是大海裏的小蝦小蟹,被吞噬、被撕碎,顛沛流離、隨波逐流。這是時代加諸人身上的逃不開的命運,或許也可以說是時代的悲哀。

曾少銘又在大雨瓢潑裏踩著夜色匆匆而去,一晃眼,芳菲再聽到他的消息已經是一個月後了。

越州起義失敗,犧牲無數,朝廷還抓了許多人。越州毗鄰洛州,芳菲在報紙上刊登的要被處斬的名單裏,赫然看到“樸新國”這個名字,如墜冰洞。這名字是為了和曾家撇清關係,曾少銘一直以來在外頭活動時用的假名。

是他嗎?應該不是他……千萬不要是他!

芳菲心慌意亂了片刻,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拿了錢出門,找到舊時出過條子的恩客疏通了關係,到監獄裏看了一眼,竟然真的是曾少銘!

曾少銘也看到了她,芳菲的眼眶一下就濕了,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但曾少銘隻是輕輕搖搖頭,然後背過臉去,再不看她。

芳菲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離開大牢的,她緊緊咬著唇,才沒讓眼淚掉下來。她又慌又怕,習慣性地就想到了明蓁。她六神無主地撲到明蓁麵前,“五爺,四少被抓了,你想想辦法,救救他吧!”

明蓁吐了一口煙,譏笑道:“救?怎麽救?你當我還是洛州總督的女兒嗎?我爹死嘍,我爹都沒救得了他自己,何況別人?人哪,生死有命,姑娘你節哀吧。”

芳菲看著明蓁,恍然明白那個曾經無所不能的明五爺沒有了,她無人可依,她要靠她自己了。不行,她不能眼睜睜看著曾少銘去死,她要救他,無論付出什麽樣的代價,她一定要救他!

明蓁感覺好像已經很久沒看到芳菲了,看不到也好,省得在眼前晃得煩人,三句話有兩句叫她戒煙。她為什麽要戒煙?世上沒有比福壽膏更好的東西了。

早飯沒過多久,明蓁渾身又難受了起來,她喊小梅,“小梅,快來給爺燒煙。”

可叫了半天,才看到小梅腫著一雙眼進來。她攥著衣角,帶著哭腔,“小姐,你別抽了好不好?咱們戒了,好好過日子好不好?”

明蓁心中拱火,隨手抓了個東西砸出去,“你個臭丫頭也管起爺的事情了?去叫東旺給我買膏子去!”

小梅忽然“哇”的一下哭出來了,“小姐,東旺哥……東旺哥,走了。”

明蓁撓著長了虱子癢得鑽心的頭皮,不耐煩地道:“嗬!大難來時各自飛,滾就滾了,你嚎個鬼!”

小梅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不是的,不是的……是芳菲姑娘總不在家,家裏沒錢買東西了。東旺哥去碼頭找事情做,結果不小心被砸斷了腿……他說,他現在是廢人了,沒法再伺候小姐了,他也不想拖累您。他把工錢和碼頭賠的錢都給了我,叫我給小姐……小姐,小姐,求求你了,就戒了吧!”

明蓁拿起煙槍就往她頭上抽,“你嘰嘰歪歪什麽,不樂意你也滾!”

小梅被她打破了頭,捂著傷爬起來哭著跑了。

去吧,去吧,不要跟著我了。我是個掃把星,是個不祥的人,我是個蠢貨——明蓁自嘲地笑了笑,心忽然又針紮似的疼起來。她受不了,受不了那種疼,心裏的疼和身體的疼一齊絞著她。她要福壽膏,她必須要福壽膏!

明蓁煙癮上來,如萬蟻噬骨,翻箱倒櫃沒找到錢,又去芳菲屋子裏翻。畢竟太熟悉了,知道芳菲愛把錢藏在什麽地方。她翻到了芳菲的錢箱,打開一看竟然有不少錢。她一陣冷笑,還口口聲聲說沒有錢!她抓了裏頭的金銀珠寶就往口袋裏塞。

芳菲就是在這時候進來的。她渾身都濕透了,一看錢箱被打開了,大驚失色,慌得上去搶箱子,“五爺,不行,不行,你不能拿!”

“這都是爺的錢!”

“這是四少的救命錢,我不能給你!”

明蓁哪裏聽得進去,惡棍附身般搶著東西。芳菲不知哪裏來的力氣,一巴掌打在明蓁臉上,吼道:“明蓁,你還要鬧到什麽時候!”

明蓁猛然僵住,不可置信地退了兩步,“你打我?你竟然敢打我!”

芳菲要急哭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會失手打了她。“我……五爺,我不是故意的,可錢我真的不能給你。我剛才去了曾家,跪在曾家門口一天一夜……可,他們都不去救四少。明蓁,四少是個好人,他不該死啊!”

“他做謀逆的大事,早知道有這一天。他不用你救,早晚都是個死。”

“不,不!明蓁,我不能見死不救,我不能!”芳菲從她身上把首飾全都搶了回來,抱著錢箱又衝了出去。

明蓁無力地滑落下去。真難受啊,她用頭一下又一下磕著牆。“傻女人,你能得到什麽?他活下來又怎樣,娶你嗎?笑話!”

明蓁又感到一陣胸痛,那痛在五髒六腑裏肆虐起來,她本能地蜷起身子,敲打著自己的胸腔。或許捶爛了,就再也不疼了吧?可那疼痛一直在持續,直到她失去知覺。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感到有人把煙嘴塞到她嘴裏。她本能地吸了一口,煙入了肺,那疼痛忽然全都消失了。一種愉悅和滿足從心底蔓延開去,人好像得道飛升一般。

她睜開眼,看到小梅滿臉是淚。小梅見她醒了,抹了眼淚把她扶上床。明蓁忘乎所以地吸著煙,小梅似要努力笑一下,可笑得比哭得還難看,眼淚鼻涕一起往下流。

“小姐,我吧,一直都覺得自己好走運,你給我贖了身,跟其他丫頭是不一樣的。你護著我,寵著我,她們都羨慕我沒受過什麽罪。小姐,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你……

現在你落難了,我什麽本事都沒有,可做人要知恩圖報。我把自己賣了,這些錢,雖然不多,可都是我的一片心。本來我還攢了好些嫁妝的,可是都沒了,現在就這麽點兒賣身銀子了。小姐,你別嫌棄。你要真念我的好,就好好和芳菲姑娘過日子,她是個好人。”

明蓁一口接一口抽著煙,仿佛什麽都沒有聽見。院子裏有人不耐煩地喊,“說完了沒有?快點快點,晚了要趕不上車了!”

小梅含淚磕了一個頭,“小姐,我走了,你以後要好好保重啊。要是有機會……”她聲音哽咽住,說不下去了。還有機會嗎?

明蓁聽見那扇破舊的門嘎吱一聲合上了,天地間倏然靜了下去。她看到自己投在**的影子,像一團鬼影,寂寥無聲。走吧,都走吧,她再也不能保護任何人了。

芳菲是過了六七日才回來的。小梅留的食物都吃完了,廚房裏已經沒有可以吃的東西了,明蓁罵罵咧咧地拿了隻破碗到院子裏舀水充饑。才喝了一口,院門打開了。芳菲一身粗麻布的孝衣,頭上戴著一塊白色的孝巾,懷抱著一塊黑漆牌位,失魂落魄地走了進來。

芳菲看到她時,仿佛才找回來一點意識,嗓子哽著,“明蓁,他,死了……四少他,死了……”

“曾老四?嗬!挺好啊,他不總說什麽殺身成仁嗎?這不正合他的意嘛!”明蓁咕嘟咕嘟喝了一肚子涼水,“怎麽,你這還給他披麻戴孝起來呢?不知道的,還當你是他的老婆。”

“明蓁,從今天起,我就是他的未亡人。”

明蓁瞥了她懷裏牌位一眼,這才看清上頭的字:“先夫曾少銘之靈位”。她譏笑一聲,“好,不錯,你也算把自己嫁出去了。”

芳菲不理會她的陰陽怪氣,繼續道:“明蓁,你別怕,我會照顧你的。”

“嚇!省省吧,你先管好你自己。”

芳菲擦幹眼淚,“我答應了四少,我一定會好好照顧你的。”

明蓁心中怒火叢生,“曾少銘是我什麽人,輪得到他管!”

芳菲仿佛看不到她因憤怒而扭曲的臉,繼續喃喃道:“四少說,讓我替他說一句對不住。若有什麽對不住你的地方,他來生再還你……”

明蓁心中忽然疼痛難忍,砸了手裏的碗,“有本事他不要死,說什麽狗屁來生再還!”她轉身進了房,哐當甩上了門。

芳菲似再也支撐不住,跌坐下去,抱著牌位大哭起來。

想起那日在曾家門口長跪不起,幾回通報都無人搭理。到夜裏下起滂沱大雨,她想,如果沒人救曾少銘,那麽她就這樣陪著他死也很好。今生無緣,隻求來世她不再是淪落風塵的妓子,可以堂堂正正站到他麵前。

到了後半夜,一個中年貴婦人撐著傘出來,到了她麵前,將傘支在她頭上。這麵孔同曾少銘有七八分像,芳菲知道,這定然是曾少銘的生母了。她猛磕頭下去,“夫人,你救救四少,救救四少吧!”

那貴婦人滿臉悲戚,扶住芳菲,“我也不想他死。可他一人之命,和曾家上百條人命比起來,姑娘,你覺得人會如何取舍呢?”

芳菲聽她這樣悲傷卻決絕的話,知道曾家不會有人出麵了。她絕望地點點頭,“我明白了……”她忽然臉上浮出一點笑,喃喃道:“那我就陪著他去死好了,也沒什麽大不了。”

曾夫人忽然跪到她麵前,把她嚇了一跳。“夫人!?”

曾夫人道:“可我就他一個兒子……沒人會救他,可憐他沒有留下個一男半女。姑娘大義,我這個自私的母親,就鬥膽求你一件事。”

……

芳菲散盡家財,終於在行刑前夜進到了大牢裏,見到了曾少銘。她從未像那日那樣勇敢,那樣決絕。她不要留遺憾,她得不到他的人,可想留一個屬於他們的孩子!

曾少銘說什麽都不肯,她用盡渾身解數,她又那麽慶幸她曾淪落風塵,知道如何讓一個男人失了分寸……

芳菲的淚滴到了牌位上,她輕輕摸摸自己的肚子。想起從前在寺中聽禪師講佛,“隨命長短,生死無常,合會有離。”“無常對至,隨其本行,不能相救。”人生如是,莫可奈何。“一切死亡不足啼哭”,但也求上蒼給她一絲憐憫,求諸天神佛給她一點慈悲。

芳菲抹掉眼淚,站起身來,深吸一口氣,“少銘,你放心吧,我一定會好好活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