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明朝之亡是亡於東林還是亡於閹黨?
東林黨和閹黨的鬥爭是明朝曆史上,特別是晚明曆史上的一件大事,它直接影響到明朝官場的走向,影響到明朝萬曆後期、天啟和崇禎年間的政策製定和人心向背。如果沒有東林黨,就沒有閹黨;如果沒有閹黨,後來也就不會鬧出那麽大的事情。
東林黨的出現,和明朝的“國本之爭”是直接相關的。
說起來很好笑,萬曆皇帝十歲繼位,二十歲的時候有了第一個兒子朱常洛,也就是天啟皇帝和崇禎皇帝的父親。但是,朱常洛的出身不好。帝王之家,子以母貴,母親的身份高貴,兒子的身份才高貴。皇後的兒子叫嫡子,是最高貴的;貴妃的兒子也比較高貴。但是朱常洛出身微賤,他是萬曆皇帝一時興起,和一個並不了解也並不真正喜歡的,李太後宮中的宮女生下的孩子,因此他被萬曆皇帝嫌棄地稱為“都人之子”。這就埋下了明朝後期黨爭的導火索。
過了三年半,萬曆皇帝的第二個兒子出生了。嚴格說來,這個兒子是皇三子,因為原本的二兒子夭折了,所以皇三子就變成了皇次子,他就是後來大名鼎鼎的福王朱常洵。朱常洵是鄭貴妃的兒子,而鄭貴妃是萬曆皇帝最喜歡的女子,她比萬曆皇帝小兩歲,與萬曆皇帝情深意長。萬曆皇帝在位後期,天天在宮裏幹什麽呢?有人分析:第一,在抽煙;第二,跟鄭貴妃討論文學問題。
毫無疑問,因為孩子母親的原因,萬曆皇帝不喜歡皇長子朱常洛,喜歡皇次子朱常洵。於是外廷的文官開始警惕了。
明朝有時候確實是文官壞事。文官恪守祖宗法度、聖賢道理,認為立皇子要以立嫡、立長為原則。朱常洛是皇長子,而萬曆皇帝的皇後沒有兒子,既然沒有嫡子,就立子以長,這叫“長幼有序”。實際上,這也有可能是他們想借此壓製鄭貴妃。他們擔心皇帝和鄭貴妃在一起,就會沉溺於女色,就會不管理國家大事。中國人很多時候都把男人幹壞事歸罪於女人,比如,把商紂王亡國歸罪於妲己,把周幽王亡國歸罪於褒姒。他們也不想想,就算沒有鄭貴妃,萬曆皇帝難道不會有王貴妃、馮貴妃嗎?
朱常洵出生以後,內閣打報告,要求立皇長子朱常洛為皇太子。萬曆皇帝覺得這明顯是針對自己與鄭貴妃的兒子,所以不予理睬。但是,文官們不依不饒,持續地上疏,請求早立“國本”。
“國本之爭”就是圍繞著皇儲發生的爭論,表現最激烈的是下層言官——禦史和給事中們。內閣大學士、部院大臣有時候要考慮皇帝的麵子,說話比較委婉,但是言官絕不委婉。皇帝不表態、內閣部院玩矜持,言官們沒有耐心了,把怒氣指向了內閣,認為內閣在這個問題上立場不堅定,態度模棱兩可,沒有做到堅定不移。所以,言官們開始對內閣、部院進行譴責。明朝官場上小官罵大官、大官怕小官的怪事,從這個時候就開始了。年紀輕、資曆淺的言官們理直氣壯,站在聖賢道理、祖宗法度的角度,義正詞嚴地抨擊內閣不作為。他們得到了一些中下級官員乃至高級官員的支持和讚賞,其中就包括後來著名的東林黨領袖顧憲成。
明朝滅亡的前兆出現在萬曆皇帝身上,他的母親李太後應該負有一定的責任。有一句話說:母子齊心,其利斷金。不知道李太後是同情自己宮中的這個宮女,還是對鄭貴妃不滿,抑或是和兒子吃醋,她堅定地支持外廷文官,要立宮女的兒子朱常洛為太子,反對立鄭貴妃的兒子朱常洵為太子。這樣一來,外廷文官和萬曆皇帝的母親就站在了一條線上。我有時候也不理解,李太後本來是很有主見的,為什麽在這個問題上沒有和兒子站在一起?實際上,明朝曾經有過皇帝在太後的默許下廢黜皇後的先例。比如,明宣宗讓自己的皇後打報告辭職,然後改立他喜歡的孫貴妃做皇後。
這個時候,萬曆皇帝孤立無援。隨著文官的不斷抨擊,萬曆皇帝表態了:“我從來沒有說過,也從來沒有想過讓老三做皇太子,你們為什麽這麽著急?”
在皇帝做出承諾後,文官們開始更加理直氣壯地爭論,從萬曆十四年(1586)開始,一直爭到萬曆二十九年(1601),爭了整整十五年。“國本之爭”的過程,也正是東林和東林黨出現的過程。
東林黨的第一位領袖是大名鼎鼎的顧憲成。顧憲成是明朝南直隸的鄉試解元。他人格高尚,堅持原則,甚至有點兒認死理。認死理是成為一個思想家的前提條件,但是作為一個官員,認死理的態度容易在官場引起各種矛盾。顧憲成也的確引起了諸多矛盾。他在吏部做文選司郎中,主持官員的考核,對一些聲望不太好的官員大肆貶謫,引起了官場內部的動**。
張居正死後,接替張居正擔任內閣首輔的是申時行。這是一位擅長斡旋於官場的老江湖。黃仁宇先生寫《萬曆十五年》時,就多次談到申時行。申時行最擅長斡旋、調和,保持一團和氣。但隻有大家都和氣,申時行的這一團和氣才能夠保持得住。“國本之爭”開始以後,這一團和氣就保持不了了。
後來,王錫爵接任內閣首輔。王錫爵是蘇州太倉人,很有個性。他這樣看待顧憲成的做法:“你堅持原則是可以的,你有正義感是可以的,你品德高尚我也是欽佩的,但是你不能認死理,不能內閣有什麽決定,你就跟內閣作對,這是不對的。”黃宗羲《明儒學案》、穀應泰《明史紀事本末》都記載了這樣一件事:
王錫爵把顧憲成請到內閣麵談,說:“我跟你說一件很可笑的事。”
顧憲成說:“發生了什麽可笑的事?”
王錫爵說:“廟堂之是非,天下必欲反之。”
他的意思是,內閣一定會和皇上在國本問題上達成協議,讓顧憲成不要著急,他會處理這個事。王錫爵覺得,外廷沒有必要這麽著急在短時間內解決國本問題,如果引起皇帝的反感,事情反而不好辦。但現在的問題是,內閣說什麽,顧憲成這些人就反對什麽,這讓他們怎麽辦?
這句話一出來,顧憲成即回了一句話:“這種說法固然可笑,還有更可笑的事情。”什麽事情比“廟堂之是非,天下必欲反之”更可笑?顧憲成說:“天下之是非,廟堂必欲反之耳。”意思是,天下人的輿論希望怎麽樣,內閣、朝廷偏偏不這樣,這是什麽道理?
當然,兩個人都是君子,繼續保持一團和氣,一笑泯恩怨。你說你的,我說我的,你說服不了我,我也說服不了你。
“廟堂之是非,天下必欲反之”“天下之是非,廟堂必欲反之”,曾經我覺得這兩句話證明了明朝的自由和開放,但後來我過了知天命的年紀,再讀這條材料,就發現其中的問題大了:社會、輿論的多元化,已經嚴重衝擊了國家的一體化。這條材料說明,明朝的文官已經渙散,人心已經不齊了。明朝的士大夫形成了很大的輿論勢力,他們可以通過輿論鼓動群眾,對內閣、皇帝進行壓迫,但是他們從來不對後果負責。所以正如我上一章所說,明朝的文官對於明朝的滅亡是需要負很大責任的。
顧憲成後來又得罪了很多人,出了一些問題,因此被革職回家。他的老家在常州,於是他來到常州府的無錫。這裏有一個始建於宋代的、由文化人楊時開創的著名書院——東林書院。顧憲成就在這裏和他的弟弟、朋友開始講學。和顧憲成誌同道合的朋友越來越多,顧憲成的聲望也越來越大。他不但在東林書院講學,還被請到各地書院講學,更不斷有各書院和東林書院相互呼應,形成了一種聲勢。
聲勢越大,東林書院、顧憲成的威望就越高,這就容易出問題了。包括顧憲成在內的東林人,覺得自己總是正確的,別人總是錯誤的,容不得向他們提意見的官員,也容不得和他們意見不同的學者。高層之中還能保持一團和氣,但東林書院的弟子們將不同的觀點視為異己,對它們進行猛烈的抨擊,這引起了很多官員的反感。
顧憲成退休的當年,浙江寧波人沈一貫出任大學士。以他為首的一幫浙江官員不同意東林的看法,於是和東林的弟子們辯駁,他們被東林稱為“浙黨”。其他對東林的某些看法不同意的官員,也被東林的弟子們冠上了類似的名頭:山東人被稱為“齊黨”,昆山人被稱為“昆黨”,湖廣人被稱為“楚黨”,南直隸的宣城人被稱為“宣黨”。
所謂的“黨”,都是政敵給他們安上去的,他們一般不會認為自己是“黨”。在中國古代,人臣不黨,有黨必誅。官員是不能結黨的。所謂的昆黨、楚黨等,都是東林書院的弟子們給別人冠上的,反過來,他們也被稱為“東林黨”。這個時候,閹黨還沒有出現,文官內部就已經四分五裂,鬧得一團糟了。
所以毫無疑問,在晚明的所謂黨爭中,東林黨應該承擔很大的責任。
他們的確是一批富有正義感的人士。在講學的同時評議朝政沒有錯,但是他們不能不允許別人評,不能禁止不同意見的發表。而且被稱為楚黨、浙黨、宣黨、昆黨的人中,也有很多極其優秀的人,他們不願意被別人稱為“黨”。實際上顧憲成、高攀龍也不希望自己被別人稱為“東林黨”,但有時候人是被形勢推著走的。形勢所致,賢者不免。一旦陷進去,再想脫身都脫不開了。
魏忠賢時代,有一位首輔叫葉向高。葉向高非常希望調和各黨派之間的關係,把大家穩定下來,共同為朝廷出力。但是,後來葉向高發現他沒有辦法平息黨爭,還說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話:“誰願意去爭名奪利?誰願意去弄黨爭?我們都是好朋友,但是真正激化矛盾的是下層。有時候,是下層的輿論在推著上層人士走。”
每一個時代都有派別之分,人們對朝政都有不同的看法,一旦形成派別之後,往往又有左、中、右之分,有溫和派、激進派之分。如果一個時代各種不同的派別攜起手來,以大局為重,調整各種矛盾,互相尊重,這個國家就能治理好。如果各派中的激進派推動各個派別陷入無序的紛爭,你不服我,我不服你,那這個國家就完了。
人們往往說是閹黨壞事,但閹黨出現之前,東林黨和楚黨、浙黨、昆黨等的爭論就已經壞事了。這種爭論不死不休,各黨都在找機會來打擊對方。
明朝有各種各樣的官員考核製度:一是考滿,文官三年一考,九年考滿,考滿就要升官;二是考察,地方官三年一考察,京中官六年一考察(這叫作“京察”)。考滿是考政績,考察是考官績。
萬曆三十三年(1605)考察的時候,東林黨人士掌管著專門進行考察的吏部和都察院。萬曆三十九年(1611),還是他們主持考察。在這兩次京察裏,東林黨對齊、楚、浙、宣、昆各黨進行了大規模壓製。當然,他們的這種壓製主要是針對小官的,壓製大官需要經過皇帝的允許。這種做法引起了其他黨派極大的反彈。萬曆四十五年(1617),換成浙黨主持考察時,他們也借機對東林黨人進行報複,東林黨的低品官員和行事高調的官員,基本上都被用各種各樣的理由貶了職。
六年後,到了天啟年間,東林黨重新掌管吏部和都察院,此時吏部由趙南星掌管,都察院由鄒元標掌管。鄒元標剛剛中進士的時候,有幾個翰林院的官員抨擊張居正奪情,因此受到廷杖。鄒元標在午門外目睹了這一場廷杖。廷杖結束後,他沒有收起彈劾張居正的奏疏,而是繼續投遞,導致自己也遭到廷杖,一條腿落下了終身殘疾。但是到了萬曆後期,也是他最早提出為張居正平反。應該說,鄒元標是一個有氣節、有原則的人,這樣的人主持都察院,應該是非常公正的。
但是,在趙南星、鄒元標的主持下,東林黨人還是犯了老錯誤,甚至是變本加厲地犯了老錯誤。他們黨同伐異,貶斥異己,一方麵獲得一片喝彩聲,另一方麵引起了極大的官憤、民憤。有人擔心他們做得太過分會引起反彈,而反彈果然很快就開始了。
實際上,東林黨引發的問題,在中國曆史上都曾出現過,像東漢的“黨錮之禍”、宋朝的“元祐黨人案”等。非常不幸的是,這種事情在明朝接近於重演。從萬曆後期一直到整個天啟時期,各種黨爭極大地損耗了明朝的元氣。明朝之亡,不能不說與閹黨和東林黨的鬥爭有直接關係。
但到底是閹黨的責任大,還是東林黨的責任大,這就要看我們怎麽分析了。可以這樣說,即使沒有閹黨的出現,東林黨和浙、楚、齊、昆、宣諸黨的鬥爭仍然會延續。天啟年間,東林黨人執政,貶斥了諸黨。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六年之後的京察,諸黨就肯定不會東山再起嗎?即便六年後他們沒有東山再起,十二年後呢?東林黨人能夠持續把控朝政嗎?這很困難。東林黨得罪的人越多,對立麵越多,自身也就越危險。而且,東林黨打擊對手的手段越嚴厲,反彈的力度就會越大,對手的手段也會更加嚴厲。
在天啟年間那一次京察之後,朝野上下有一陣子歡欣鼓舞。當時的朝廷被稱為“眾正盈朝”:東林黨人認為,內閣、吏部、戶部、都察院、六科給事中和十三道監察禦史都是他們的人,他們的人都是正人,所以這是“眾正盈朝”。
但是,任何一個看上去是“眾正盈朝”的時候,都是危機四伏的。被他們貶斥為小人的那些“非正人”,一定會通過各種辦法進行反擊。東漢是這樣,宋朝是這樣,明朝同樣如此。如果沒有魏忠賢和閹黨,東林黨和其他諸黨的鬥爭將長期延續。恰恰因為有了魏忠賢,各黨對東林黨人的報複,不用再等六年,更不用再等十二年,而是馬上開始了。
魏忠賢可以說是天啟年間一種妖孽般的存在。《明史》和《明史紀事本末》都根據時人的描述,給魏忠賢做了畫像:
第一是無賴。他是個無籍之徒,沒有正當的職業,不務農,不經商,沒有從事手工業,更沒有考科舉,是社會上一個流浪的混混兒。
第二,此人有至少三個喜好,一是喜歡喝酒。喜歡喝酒的人往往酒肉朋友多,人脈都很強大。二是喜歡賭博。賭博是個惡習,賭博場上無父子,這說明他不講情麵。三是喜歡騎馬射箭。據說他射術和騎術都非常好,經常是“奇中”,別人都射不中,隻有他可以射中。這三個愛好顯示他性格果斷,非常有擔當,有膽識。此外,魏忠賢雖然目不識丁,但是博聞強記。我看到這些材料,覺得在這個時候的明朝,從辦事的角度看,幾乎沒有一個文官能比得上這麽一個人。甚至可以說,他具備政治家需要的一切特點。但非常不幸的是,他的名字叫魏忠賢。這是他本人的一個悲劇,也是明朝的一個悲劇。
大概在二十來歲的時候,魏忠賢與人賭博,欠下賭債。他被對方逼債,走投無路,幹脆自宮成為宦官,進入皇宮。從年齡上來說,他比萬曆皇帝小約五歲。到了宮裏,魏忠賢被分配在提督東廠太監屬下,所以他對東廠非常熟悉。後來,在機緣巧合之下,魏忠賢被分配去伺候當時已經被立為皇太孫的朱由校(後來的明熹宗天啟皇帝),成為朱由校門下的宦官。魏忠賢比朱由校大四十歲左右。按當時的年齡來看,魏忠賢不但算得上是長輩,而且算得上是祖輩了。魏忠賢對這個比自己小四十來歲的皇太孫投入了感情和愛心,千方百計地嗬護他、養育他,使得朱由校對魏忠賢產生了深厚的感情。
有意思的是,魏忠賢和朱由校的乳母客氏,即使不是一見鍾情,也是性格投緣。他們成了好朋友,甚至有史料記載說,他們是“對食”,也就是情人。
這樣一來,魏忠賢既得到了皇長孫的重視和信任,又得到了客氏的支持,人脈關係極其強大。等到朱由校繼位之後,魏忠賢就走上了升官發財的快車道。他雖目不識丁,但排除了所有障礙,打破了所有製度,成了司禮監的秉筆太監,對政事有了發言權。魏忠賢不但是司禮監的秉筆太監,還提督東廠,擁有偵緝權。此外,他還提督寶和三店(寶和店是皇店),這就使他有了經濟來源。
到了這個時候,魏忠賢的勢力越來越大。他有膽識、博聞強記又心狠手辣,所以迅速成為宦官的首腦。而被東林黨壓製、排斥和打擊的昆黨、浙黨、宣黨、齊黨、楚黨等派係,也開始依附於魏忠賢。開始時他們攀不上魏忠賢,就攀附魏忠賢的親戚,攀附魏忠賢手下的小宦官。各黨的頭麵人物也開始依附於魏忠賢。掌權的東林黨人一看,諸黨依附了魏忠賢,有了更大的靠山後又開始死灰複燃,就覺得要想壓製諸黨,必須先打擊魏忠賢。於是,東林黨人把抨擊的目標對準了魏忠賢。這又是一個策略上的失敗。
吏部尚書趙南星是東林黨人的頭麵人物,清正廉潔,不徇私情,魏忠賢很佩服他。但是,趙南星不但瞧不起魏忠賢,還不斷給他臉色,當著明熹宗的麵奚落、斥責他,這就為日後埋下了隱患。
這時出了一件大事。“東林六君子”之一的楊漣上書彈劾魏忠賢,曆數魏忠賢的種種罪行,列出了二十四大罪狀。這二十四大罪狀一傳出,所有人都認為魏忠賢這回罪責難逃,死定了。其實並非如此。我想強調一個事實:幾乎所有時代文官和宦官的鬥爭,都是以文官失敗而告終的。為什麽?因為疏不間親。文官們根本不知道皇帝在想什麽。他們認為的天大的事情,在皇帝那裏,其實根本就不是事情。
楊繼盛當年彈劾嚴嵩,根本不說“嚴嵩”兩個字,他把“嚴”字改成了“賊”字,整篇奏疏裏都是“賊嵩”如何如何。但是嘉靖皇帝一看,這不都在說他嗎?奏疏裏提到的很多事情是朝廷辦的,並不都是嚴嵩辦的,而且很多罪狀都是吹毛求疵的。
徐階在整嚴嵩的時候,將他的兒子嚴世蕃下獄,大理寺羅列了他的種種罪狀,準備置嚴世蕃於死地。徐階一看,笑了,說:“你們要替嚴世蕃開脫?”
大理寺的大臣們急了:“徐大人開什麽玩笑?我們是要嚴懲嚴世蕃。”
徐階說:“你們把這樣的罪狀提交上去,嚴世蕃馬上就能出來。因為你們說的這些事情,都是朝廷的事。”在徐階出主意之後,嚴世蕃才被處死。
隻有皇帝身邊的人知道皇帝真正想什麽。士大夫彈劾宦官的時候,經常不得要領。
楊漣列出的二十四大罪狀,不但沒有扳倒魏忠賢,反而把魏忠賢徹底推到了東林黨的對立麵。魏忠賢心中僅有的一點兒對東林黨人的敬意和寬容**然無存了,從此決心要殺戮東林黨人。
當然,也有些“有識之士”看得很清楚。這些“有識之士”主要分兩類:
一類是東林黨人或同情東林黨人的有識之士,他們覺得楊漣這一弄,弄得連回旋餘地都沒有了。當時的內閣首輔葉向高看到了這一點,他向皇帝提議,讓魏忠賢暫避鋒芒,回家休養一段時間,這就是講策略了。天啟皇帝沒有同意,在他看來,楊漣彈劾魏忠賢的二十四大罪狀,絕大多數是誣陷,是不實之詞,並且這二十四大罪狀還有譏諷朝廷、譏諷皇帝之意。
還有一類是浙黨、昆黨、齊黨、楚黨、宣黨裏的“有識之士”,他們一看到楊漣列出的二十四大罪狀,非常高興,覺得他這是在自尋死路,是在幫他們的忙——魏忠賢起先不忍心對東林黨下手,現在這個“二十四罪”一出,終於決心下手了。於是,他們更加堅定不移地投靠魏忠賢,而東林黨人將他們統統斥為閹黨,並且堅定不移地和他們劃清界限,閹黨就此形成。
但是有意思的是,所有被東林黨人斥責為閹黨的人,從大學士、吏部尚書到六科給事中,並不因此為恥,而是以此為榮,他們認為自己是走在一條康莊大道上。到了這時,這場黨爭出現一個奇怪的現象:無論是東林黨還是閹黨,都認為自己是正確的,都認為自己是正人,都斥責對方是奸邪。
當時有人發表評論,說正德年間依附於劉瑾的官員都是偷偷摸摸的,唯恐別人知道;但是到了天啟年間,大家依附於魏忠賢,都覺得自己光明正大,沒什麽丟人的。大家看到,凡是依附於魏忠賢的所謂閹黨,無不加官晉爵;凡是和閹黨、魏忠賢作對的,無不遭殃,高級官員被逼辭職,低品官員直接被貶斥,甚至被下獄。以楊漣為代表的所謂“東林六君子”統統被下獄,他們有的被處死,有的自殺,有的死在獄中,造成了一場極大的冤獄。如果說他們犯了罪,那就是指責了魏忠賢、和所謂的閹黨對抗。這實際上不是什麽罪,但是在那時就變成罪了。
一旦官場和社會瘋狂到這樣的程度,就是時代的悲劇了,因為在這種情況下沒有道理可講。東北的女真人步步緊逼,沒有人去管,熊廷弼在東北抵禦女真兵,立下大功,但是也因為黨爭的問題被斬首,傳首九邊。這樣一來,誰還給朝廷辦事?那就隻有一條路可以走了——依附於閹黨。
北京的官員通過各種關係成為閹黨,地方官也想攀附魏忠賢。但地方官見不到他,於是有人投機取巧,在自己的管轄地界內建立魏忠賢的生祠(也就是在魏忠賢還活著時就給他建廟),來表彰他的豐功偉績。有人向魏忠賢報告說:“某地已經有你的生祠了。”魏忠賢一聽說此人是誰,就立即給他升官。這就成了一種榜樣,其他的地方官也紛紛效仿:這個縣立生祠,那個縣也立生祠;這個府立生祠,那個府也立生祠。
開始的時候,誰立了生祠,魏忠賢知道後就給予誰獎勵。到了後來,全國各地都立生祠。如果有誰不立生祠,被魏忠賢知道,那他就要受到懲罰。這樣一來,國已不國,朝廷也不朝廷了,人們完全沒有是非之分,也不再認真辦事,而是在意氣用事。
這樣的情況,一直延續到崇禎皇帝上台以後魏忠賢被殺才告一段落。崇禎皇帝繼位以後貶斥閹黨,可東林黨人再次出手,繼續黨同伐異。
有兩個數字能說明當時有多少人被卷入黨爭。
在閹黨執政期間,有一個閹黨叫韓敬,他按照當時非常流行的小說《水滸傳》中的一百零八將,把他們認為的東林黨人一個一個列出來,編為《東林點將錄》:有“五虎上將”,有“正麵先鋒”,還有“及時雨”,等等。《東林點將錄》一共列出了“一百零八將”,從內閣的大學士、六部的尚書侍郎、都察院的都禦史,一直到各部的主事、給事中、禦史等。它得以推廣,靠的是另外一個叫王紹徽的閹黨。韓敬和王紹徽都不是等閑之輩。
韓敬是宣黨首腦湯賓尹的學生,天分極高,儒、佛、道三教皆精,深得湯賓尹的器重,通過湯賓尹的違規操作,韓敬連中萬曆三十八年(1610)的會元、狀元,後來因此被彈劾。天啟年間,韓敬投靠閹黨,弄了《東林點將錄》,並且堂堂正正地署上了自己的籍貫和名字:“歸安韓敬。”歸安在現在浙江省湖州市,在明朝是湖州府的歸安縣。如果誰是歸安縣的人,就像是杭州的錢塘人、蘇州的長洲人一樣光榮。
王紹徽是陝西人,在魏忠賢掌權的時候曾做到吏部尚書。他在做六科六部的官員時曾經是一個非常正直的人,幹了很多好事,但是由於出身不好,不是東林黨人,而被東林黨斥責為閹黨。
等到崇禎年間,翻盤的東林黨人又搞《奸黨錄》,一共懲治了三百多人,同樣也是從內閣大學士、司禮監太監到各部官員。
東林黨、閹黨裏都有很多有識之士,但是,一旦他們在這個瘋狂的時代被卷進黨爭,明朝直接就會被拖垮。
可以說,明朝的整個官場都被卷入黨爭之中。明朝的滅亡,無論是閹黨還是東林黨都應該承擔責任。